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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张旺才拐下公路,走到龟兹河边,把满脸的血洗净,衣服拍打干净,从河边小道回到家,一头钻进地洞。他没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也没有告诉儿子张金。儿子张金那时还在家帮他种菜。

他没反应过来,后脑勺上就挨了狠狠一拳,紧接着又是一脚踏在腰上,张旺才踉跄几步,扑倒在地,只感到身上被人一顿乱脚踢,葡萄烂了一地,筐子也被踢飞。张旺才爬起来跑,背后有人追过来,一棒把他打趴下,又上来一群人拳脚棍棒一阵乱打,张旺才抱着头喊“救命”,喊声被他们的大骂声淹没。张旺才拼命爬起来跑,这次他们没追,好像有人阻止了,背后飞来几个土块,一块打在他脊背上。张旺才踉跄逃跑,跑出村子才回头狠狠地看了一眼,打他的几个人还站在那里,指着他骂:“盲流,滚,盲流。”

被打的当天下午,村长亚生骑摩托车到河岸边,看见地里干活的王兰兰,就说要找张旺才。王兰兰觉得奇怪,以前村里有事都是自己去,这次村长为啥找张旺才?王兰兰说:“我去喊,你稍等一阵。”王兰兰走下岸,进屋,头探进洞口喊了两声,又赶紧出来看看亚生是不是跟来了。没有。又进去往洞里喊了两声,听到下面的动静了。王兰兰说:“村长找你来了,你赶紧出来。”

几个村里人站在路中间,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巴郎子,张旺才不太认识,他们都是他搬到村外后出生的,比张金还小。张旺才从路边走过去,有人把他挡住,指着骂:“盲流,滚。”

亚生把张旺才拉到一边,说了好一阵话,然后骑摩托车走了。王兰兰问:“村长给你说啥了?”张旺才说没啥。“你的脸怎么烂了?被谁打了?”王兰兰问。“自己在洞里碰的。”张旺才说。

张旺才最后一次来村里的房子是在六年前的秋天,院子里葡萄熟了,他去摘葡萄,打开院门,发现满地掉落的葡萄粒。是村里的巴郎子翻院墙进来,在里面摘葡萄吃。张旺才在院墙上看见好几处有人翻越的痕迹,还有一个被人扒开的豁口。张旺才摘了一筐葡萄,把院墙的豁口收拾好,见墙角扔着一把破扫帚,又拾起来把院子扫了扫,然后锁好院门出来。

村长亚生刚才把张旺才拉到一边,先安慰了张旺才几句,说打他的那几个人是肉孜的儿子纠集的。村长说,他已经狠狠收拾了肉孜的儿子,让张旺才不要再去派出所告了。村里刚出了事,大家都忍一忍,不要再出事了。

挨打

抓获

沙枣树比儿子张金小两岁,张旺才记得村里房子盖好那年秋天,一个洋冈子给王兰兰送来一兜沙枣,第二年院子就长出一棵沙枣树,长到第四年沙枣树结果了,秋天王兰兰还特意摘了一兜送给那个洋冈子,说是人家沙枣树上的种子结的果,还回去让人家看看。张旺才在这个院子看着沙枣树长了好几年,家搬到河岸后,沙枣树自己在院子里长了二十几年,现在它的根扎到多深张旺才也说不上。他只是觉得应该遇到沙枣树根了,却没有,不知道沙枣树把根扎哪儿去了。还是,他把洞挖到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几天前村里抓获了一个“东突”头子。“东突”头子躲进阿不旦村,公安包围了村子,挨家挨户搜,县上乡上的干部也进村做工作,动员村民一起搜查,搜了几天,连个影子都没找到。当时就传言村里有地洞。警察挨家搜查了地窖水井,连村外的荒地都排查了,警察组织村民手拿铁棒,排成一行在地上敲,一块地也不放过。结果在离张旺才家不远的河岸边,发现一个地洞,挖开竟然是一个佛窟,里面佛像壁画保存完好,还发现了龟兹文经卷,一下惊动省文物部门,来了好多专家和媒体记者。

测量的距离没有问题,为啥没有沙枣树根呢?他不断碰到的树根都不是沙枣树根。自从他的地洞挖到村子下面,碰到的树根就多起来,村里有好多大树,每家房前屋后都长着大树,那些树多少岁了人都记不清,树的根扎到地下多少米深人也不知道。能准确说出胡杨树根、桑树根、榆树根扎多深的人,都挖过井挖过洞。张旺才早年在院子里挖过一口水井,挖到七米多深出水了。他挖水井那时,门口这棵沙枣树才半房高,没有把根扎到地深处。

那个“东突”头子是在公安撤走后的第五天被抓获的。听说公安并没有撤走,而是悄悄藏在一户村民家。藏在谁家了?有人说是村长亚生家,有人说是藏在河边的张旺才家。还有人说,公安就藏在排查出来的那些地窖和水井里,等着要抓的人露面。公安在每个地窖和水井里蹲了人,村里几百个水井地窖里蹲着带枪的公安武警,没找到的那个地窖或水井里藏着一个“东突”头子,他们都像老鼠一样竖着耳朵,在地下相互倾听。就这样坚持了五天,那个“东突”头子终于挺不住,他被地下的声音吓坏了,土里面到处是抓他的人,他听到那些人的咳嗽和扳动枪栓的声音,听到暗暗的对讲机的说话声,还听到他们的呼噜和梦话。一个刮风的夜晚他逃到地面,地上抓他的人更多,刚一露头就被按住了。

地洞从林带下往村里挖掘时,他就骑着三轮车测量了从公路拐弯处到自己家门口的准确距离。量了三次,一次是678圈,另两次是677圈。还测量了到林带中几棵大榆树的距离,他在洞里听三轮车前轮一根辐条上的铁丝敲打车前叉的声音,准确地知道自己走到了第几棵榆树下,榆树的根须也在他计算好的位置,出现在土里。他的洞从公路林带的五棵大榆树下穿过,他小心地没伤一个根须,洞挖空后榆树的根须帘子一样垂吊在洞里。在黑暗的土里,树根是他挖向村子的唯一坐标。

同时抓走的还有本村的肉孜,“东突”分子就藏在他家驴槽下面的一个深洞里。

张旺才把挖出的土装在三轮车上,推着往回走,前轮每转一圈,绑在辐条上的铁丝敲打一次前叉,黑黑的洞里只有“嗒嗒嗒”的声音,从地洞尽头到公路拐弯处,响了678下,跟以前测量的一样。没有错。

张旺才不认识肉孜的儿子,只知道肉孜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外号“肉头”,家里也很穷,多少年来一直是村里的贫困户。肉孜早年还帮张旺才盖过房子。张旺才好像没帮人家干过什么活。穷人家里没活,轮不上他去帮忙。谁都没想到这么老实一个人,竟然参与了“东突”组织。张旺才不经常去村子,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他。搜查“东突”头子那几天,有几个武警和县上干部住在他家,住了好几天。警车“呜呜”叫着从他河岸的房子开到村里。事后就有人说张旺才报了信。武警多半是汉族。张旺才也是汉族。肉孜被抓走后,肉孜的儿子把对武警的恨发泄到张旺才身上。张旺才挨打了,这是他在阿不旦挨的最重的一次打。

测量

那些年

怎么会没有沙枣树根呢?他又往前挖了一米,还没遇见一丝沙枣树根须。会不会计算错误,洞挖进别人家院子了?半年多来他一直确认头顶就是自己家房子,他耳朵朝上,听见自己家院子静悄悄地待在上面,其他人家的房子院子都有声音,他家的没有,空的。他还听见头顶沙枣树扎根的声音,白杨树和桑树扎根的声音。那时尽管没有遇到沙枣树根,但他相信沙枣树根就在很近的土里,他听见它在伸展。现在,地洞挖进了院子,唯一能证明头顶是自己家房子的沙枣树根没有出现。

以前张旺才在村里也时常被人欺负,他身体矮小,又是村里唯一的汉人。张旺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汉人的特殊角色,他一直小心谨慎地生活。当初村里人帮他盖房子,他也把种菜的技术传授给村里人,刚到阿不旦村那些年,他确实觉得他和村里人只是语言的不同,他能在这个村庄好好生活下去。他娶了妻子,生了一儿一女,他的院子也收拾得跟村里人一样,除了没有馕坑,其他什么都有,他也习惯了吃馕。妻子王兰兰把面和好,端到邻居阿依古丽家去打馕。馕可以存放住,蒸的馍馍放两天就馊了。搬到河岸后,去村里打馕不方便,他们才重新开始蒸馍馍吃。

挖进院子一米多,按说应该挖到沙枣树根了。沙枣树根应该扎到了这里,可是没有。

他和村里人的好日子好像就那么些年,他和村里人一起度过了“文化大革命”,一起斗巴依(地主),一起“割资本主义尾巴”,一起反击“右倾”,一起“批林批孔”,一起哀悼毛主席逝世,一起批“四人帮”,一起包产到户。不断有干部下到村里,带着当地干部搞各种运动,那些汉族干部多半不会说龟兹语,少一半会说但说不好,当地干部就成了翻译。汉族干部把上面的精神说给当地干部,当地干部再翻译给村民。

张旺才小心地往右挖掘,挖了一米多,他知道地洞正从院门下面穿过,不禁加快速度,他已经从地下进到自己家院子?那些担心和恐惧似乎一下变小了,他进到家了,就像一只逃窜的老鼠终于把头和身子钻进洞里,可是,尾巴还露在外面。张旺才的尾巴就是他的洞。他的身体钻到院子下面了,其他的洞还在村子下面,在公路林带下面。

好多当地干部也不懂汉语,懂也懂得不多,所以翻译不好。尤其那些政治语录,最不好翻译。翻过来也听不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听,糊里糊涂跟着搞运动。

现在他的位置应该是在自己家院门口的林带下面,林带上有一个木头搭的小桥,能过驴车。大半年来,他就在自己家院门外小桥下面的土深处蹲着,耳朵朝上听路的声音、房子的声音,还有让他时刻担心的土里的声音。现在土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这个村庄底下只有他一个人在走路出气。

张旺才记得那时村里人对上面来的干部真是热情,吃住在家里,像亲人一样。后来渐渐地就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的,张旺才看在眼里。村民开始怨上面干部,他们对汉族干部不满就骂张旺才,对汉人不满也怪张旺才,张旺才成了出气筒。村里就他一户汉人,汉人的事他一家都得担着。他从来不和村里人争什么,凡事让着别人。在村里受了气挨了骂,回到家也不说。妻子王兰兰比他泼辣,邻居家孩子进院子偷了东西她会追到人家里去说理,她会操着武威腔龟兹语跟别人吵架。张旺才从来不敢跟村里人吵架,别人骂他他装听不懂听不见。有时他明知别人在骂他,还傻乎乎对着人家笑。张旺才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笑在他脸上最多停留几秒钟,马上又回到那种没有表情。

张旺才确认头顶的右上方就是自家的房子,门前有一棵大沙枣树,他认得沙枣树根,早在几年前地洞挖向村子时,他就对沙枣树根和桑树杏树根做了仔细辨认,村里的路边到处是挖出来的树根,什么树根都有,粗大麻皮的榆树桑树根、红皮的沙枣树根。沙枣树根最特别,枣红色的,跟它的果实一种颜色。

家搬到河岸后,和村里打交道的事都是妻子王兰兰出面,张旺才很少去村里。从岸上能望见自己的房子,三间,一间比一间高。下午,村里家家冒起炊烟,他家的房顶不冒烟,孤寂地夹在中间。他坐在河岸看他的房子,想他的房子,就像想自己的老家一样。老家已经没亲人,张旺才经常想到的是村里的房子。想他平整出来的菜园,他的老乡给他的蔬菜种子,就是从自家门前的菜园,传播到村里每家人的菜地。想他栽的葡萄。想着想着转身进屋,下到他的地洞里。

他只是想想,没这个胆子。他最急于想挖去的是自己家的房子,它就在头顶,只要朝上挖去,就会和自己的房子挖通,他就会像一只老鼠一样从里屋的地下钻出来,进到他生活多年的房子里。他在房子下面停留得太久了,从听到挖掘声,到玉素甫的地洞被炸,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他该动手了。

他通向村子的地洞,就是在挨打的那天晚上开始挖的。那以后张旺才再没从地上去过村子。在公路边的林带下,他的地洞每天都朝村子掘进,朝自己村里的房子掘进。

村里没动静了,张旺才还是夜夜守在村子下面。他知道被水淹了的地洞不会塌,水很快干了后,地洞还是以前的样子,黑黑地空在下面。洞口被炸了,玉素甫的地洞成了一个没有洞口的黑暗盲洞。张旺才真想挖过去看看,让他心惊胆战地听了这么久的那些人,到底挖出了咋样一个洞,是不是跟自己的洞一样。

挖一个洞走回来

头顶上的家

张旺才在下面犹豫了四五天。第六天,他开始挖了,不是往上,而是往左挖。他想起路对面买买提家的门口有一棵老桑树,只要挖到那棵老桑树的根,就证明这个位置没错。好多年前他在自己院子挖水井的时候,在六七米深处遇到过老桑树的根,它从马路下面伸过来,伸到院子下面。马路那时还没有铺柏油。张旺才第一次挖到村子下面的树根,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比挖到一疙瘩钱还激动。他知道顺着这个根挖过去,就是买买提家的大桑树,他甚至冲动地想挖过去。他经常从家里走到买买提家,走到大桑树下面,坐在桑树下跟买买提聊天。他在树下的小房子住了好几年,他刚从老家流落到阿不旦村时,老村长额什丁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就是买买提家院子最靠外的一间房子。他在那个房子里跟王兰兰结婚,生下张金,第二年又搬到路对面自己盖的新房子,房顶的好几根椽子还是买买提家送的。两家的关系一直像亲戚一样。尤其张金,简直就像买买提洋冈子古丽的儿子。张金是古丽接的生,本来该叫脐母,张金一直叫她阿娜,张金对古丽阿娜比对他妈还亲。可惜古丽早几年得病去世,入葬那天张金哭得嗓子都哑了,他要给古丽阿娜送葬,阿訇不让他去,主事的玉素甫指着他让他离开,说他不能参加葬礼。张旺才一家在村里参加过好多人家的婚礼,从来没有参加过谁的葬礼,这是不容许的,家里人都知道。

张旺才和远在山里矿区的儿子张金同时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张金匆匆回来一趟,住了一晚又走了。

张旺才没想到多少年后他会从河边的另一个家里,挖一个洞走到阿不旦村下,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在这里迷失方向。他想找当年挖水井时挖到的那个桑树根,找到它就能找到水井,就能证明已经挖到自己院子。可是,水井在院子稍前一点,他的洞还得往前挖几米,才能到水井的位置。水井在不在那里他也不能确定。

直到第四天上午,张旺才才知道村里发生的事:玉素甫组织人在村子下面挖洞,被公安捣毁了,打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艾布,一个是跟玉素甫干活的黑汉,还牺牲了一名武警战士。他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几天来他天天听收音机,不敢出房子,发生这样的事,他最好躲起来。他也不能在路上拦个人问。

没有遇到沙枣树根,他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产生怀疑。早年他挖水井遇到的那个根,是从路下面伸过来的,他想省事直接朝路下挖,在前面遇到它。

第二天中午,张旺才在洞里隐约听见敲门声,是他的房门在响。他在路边拐角处,急急往回赶,爬出洞口敲门声没有了,轻脚走到门后听,只有河的声音。他不敢出门,觉得门口处藏着好多人,他一出去,就被逮住。

刚挖了半米深,听到头顶的“轰隆”声,知道路上在过大卡车,卡车的声音让他停住了。他的水井有七米深,那时挖七米深就有水了,后来村里的水位下降得厉害,所有的水井都干枯了,只有再往下挖,挖到十几米才有水。地洞的深度也应该有七米。从河岸往公路边挖掘时,他量过一次,他想把洞挖到地边的白杨树下,再直直挖到公路边,他量了地上的距离,又量地下的距离,还是不放心,他找了根长钢筋,从洞顶往上捅,捅了两天,通了,钢筋的长度五米半,他又找了几根细树条,一根绑在一根上,往上捅。然后,到上面找到出头的树条,往上拉了拉,又塞下去。这个位置跟他在洞里估计的偏差了一米多。他的洞有一米多宽,也不算误差。

傍晚时他听到那边地洞里的水声,哗哗响,天黑以后又听到几声爆炸。

洞从公路旁的林带下面往村子挖掘时,他发现自己有意无意地把洞挖深了,因为他拉土回来时是上坡,空车回去是下坡,三轮车的轻重帮他觉察出的。从公路边到村里,三轮车前轮转了678圈,地洞往下挖深了多少他不知道。也许已经挖得很深,他不能像在河边,拿根钢筋捅上去,太危险了。

整个一天张旺才就在来回的奔跑中度过。他在村子下面听一阵,又跑回来站在河岸上看一阵。

他记得早年在院子挖井时,在五米深处挖到一层细沙,薄薄的一层,好像水流冲刷留下的,再下面又是一样的褐土。他现在的洞肯定在五米以下,不可能跟那层细沙相遇。他又想到儿子张金,要是张金在家就好了,让他下到井里拿石头砸砸井壁,他听见了就能确认自己的位置。或者在院子砸砸地,就像早年他让张金在里屋用石头砸地,他在洞里听着声音把洞口朝上挖进了房子。

张旺才在岸上站了一会儿,又慌忙下来,用几捆干草把伪装成羊圈门的洞口堵住,然后进屋,门朝外锁住,从里屋洞口下去,一趟子跑到村子下面。

张金即使在家,也不会再帮他干这个事。张金不知道他把地洞挖到了村子下面,要是知道了会有咋样的反应张旺才都难说。比起张金,张银更喜欢他的地洞。张银小时候经常悄悄地下到洞里,摸黑走到他挖掘的地方,蹲在后面看他挖洞,看一阵又猫一样轻脚回去。张银现在县城有了家,不轻易回来,王兰兰也经常住在张银家,把他一个人扔在河岸的房子。他们只知道他在河边的房子下面挖洞,知道他挖了一个地下卧室,挖了好多拐来拐去的小洞,不知道他还挖了一条通到村子的长洞。他们早就对他挖洞的事没兴趣了,都讨厌他挖洞。

张旺才几乎一口气跑到河边的房子下面,爬梯子上去,出门站在河岸望,公路上跑着“呜呜”叫的警车,村里的警笛声更稠密,铁丝网一样缠绕在空气里。他知道村里出大事了。从听到挖掘声那时他就预感到村里会出大事,龟兹县接连破获了几个“东突”组织的地洞,村子下面挖洞的人是不是“东突”张旺才不知道,自从他心惊胆战地听到那边的挖掘声,他就似乎一直在等那边出事,又担心那边出事。他的洞离那边很近,如果那边的洞暴露了,他的洞也可能被发现。现在,那边的洞终于出事了。出了多大的事张旺才不知道,整个村子被铁丝网一样密布的警笛声缠绕住,连毛驴的叫声都听不见。

通了

张旺才知道那边的地洞被毁了,去年十一月的那个清晨,他心惊胆战地听到了地下的激烈枪声、听到那边的跑步和喊叫声,尖叫的子弹似乎要穿透土层打到这边来。张旺才吓得连忙往回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耳朵贴着洞壁听,那边的枪声好像停了,脚步和说话声多起来,似乎好多人进到洞里。

张旺才在洞里犹豫了好些日子,这天他突然挥起铁锨朝上挖掘,他在下面憋得要死了,他不管了,铁锨朝上挖去,挖几下停住听一阵,挖了两米多深,他摸到一丝根须,手电打开,眼睛盯着看了好久,还是不敢确认是不是沙枣树根,又顺着往上挖了一截,毛根从小指头粗变成手腕粗,他认出来了。

几个月里,张旺才一直在村子下面倾听。上面村庄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头顶的驴蹄声、石油卡车的轰隆声,再就是驴叫。只是村庄底下没声音了,以前响起挖掘声、走路和驴叫声的地方,现在一片死寂。

沙枣树在屋门前面三米处,挖到沙枣树根再拐回来四米挖上去,正好是房子中间。他计算好距离,要把洞口正好通到房子里,万一偏一点,挖到院子,就危险了。自从他们搬到河边后,院子几乎成了那些孩子的玩耍地,院墙上到处留下人爬进爬出的痕迹。浇水的水洞也成了孩子进出的通道。孩子对洞有天生的好奇,村里村外,没有孩子发现不了的洞,只要是个洞,都被那些孩子钻过,钻不进去的也用木棒捅过。阿不旦人对洞有特别的好奇,谁要说在哪个沟里发现了洞,半村人都会扛着坎土曼跑去,一个小洞立马被挖成大洞。

张旺才重新开始挖洞是在第二年春天。他把地里的菜种下去,等着种子发芽的空闲,张旺才的心思也隐隐活动起来。阿不旦的生活又像以前一样,玉素甫的事过去了,村里好像没事了,地下也没事了,自己停住的活也该干了。

张旺才的洞终于在这一天和村里的房子挖通了。当他最后一铁锨捣通地面,他在洞里仰脸看见自己家的房顶,看见早年烟熏黑的椽子檩子,看见当初盖房子时绑在檩子上已经旧得发白的红布,他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