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很早就感到坎土曼的活不多了,驴为坎土曼操心。坎土曼是死东西,它不知道驴为它操心。这些年村里来的新东西,多半是驴车拉来的。驴看着眼花,不认识。驴就盯着坎土曼,驴觉得坎土曼是另一个驴,跟自己拴在一起。只要坎土曼还在人手里,驴就放心。尽管一些人不扛坎土曼了,但是用坎土曼的人还是多。驴就经常盯着坎土曼看。坎土曼立在墙根,驴拴在棚下。有月亮的夜晚,坎土曼刃泛着白光,驴眼睛泛着蓝光。它们相互盯着看,这样的陪伴,以前在驴看来似乎一直到永远。现在驴不这样认为了,驴早就感到它不喜欢的一种日子在很快地到来。最早拖拉机来的时候,驴就用鸣叫对抗。更多的东西在驴叫声里来到村子,驴知道不管自己叫不叫,世界都在变成另外的样子。但是,驴为啥不叫呢?驴要叫,驴在大巴扎上狠狠地叫了一场,几万头驴齐声鸣叫。驴叫的时候,听见满天地驴的声音,仿佛世界是它的驴圈。
驴看见驴车上放着坎土曼,就放心。驴认为手里拿坎土曼的人是好的,拿别的东西的人是不好的。因为坎土曼能干出啥事情驴清楚,别的东西驴不清楚。驴一直跟坎土曼一起去干事情,坎土曼挖的东西,装在驴车上拉回来。驴认为世界就是这样,有一个坎土曼,有一头驴,一个赶驴的人,就够了。驴看见坎土曼放在拖拉机上,就生气。驴不知道那些坎土曼跟着“突突突突”的拖拉机去干了啥。
驴喜欢歪东西
阿不旦村是坎土曼刨出来的,驴这样认为。村里的每一寸土都被坎土曼刨过,坎土曼开荒,坎土曼种地,坎土曼锄草,坎土曼浇水,坎土曼挖土豆胡萝卜。坎土曼每年把地翻一遍,有的年份翻两三遍。坎土曼挖地基,坎土曼垫土,坎土曼和泥巴,坎土曼往房上扔泥巴。坎土曼平整院子,坎土曼修路。坎土曼挖坑栽树,坎土曼挖树根。坎土曼提来沙子烧烫后给割礼的巴郎子消炎。坎土曼在野外当枕头睡。坎土曼头朝上搭在墙头,插在墙缝,挂在房梁。坎土曼刃朝下,心向土。坎土曼挖麻扎墓室。坎土曼封土。坎土曼干这些活时毛驴都在旁边,坎土曼和毛驴是一起的——亲戚。
草为驴长。驴啥草都吃,地里就啥草都长。驴从来不愁吃,人的粮食没有驴的草多。庄稼种不好,都是驴吃的草。人粮食充裕时给驴槽里拌把苞谷榛子,缺粮时人却不能吃驴的草。
驴为坎土曼操心
房前屋后的树也为驴生长,树长成驴车辕木的样子,长成车榇的样子,长成车架和绳拘的样子。那些白杨树、桑树、榆树、沙枣树、杏树、白蜡树,最终长成院子里有用的一件东西。直木头盖房子,歪木头搭驴圈棚,分叉的木头当草棚柱子,长朽的木头里面挖空,做驴槽,多余的木头躺在墙根睡觉,睡到哪一年抬过来,被木匠锯开,做成一样家具。睡觉的木头经常用来拴驴,驴喜欢被拴在躺下的木头上,不喜欢被拴在长着的树上。树上有叶子,哗啦啦响,驴吃不上,树皮驴也不能啃。一棵拴过驴的树,跟没拴过驴的树,长得不一样。村里有些树叫拴驴树,村长亚生家门口的一排杨树,就是拴驴树。拴驴树,长不直。拴过驴的树都有驴脾气。
巴扎上的驴都认识阿赫姆,它会给驴看病,驴也害怕阿赫姆,阿赫姆出现在一头驴面前时,要么这头驴病了,要么要卖了,让阿赫姆看个价。驴都知道阿赫姆给驴治病的两招:朝驴肚子踢几脚,给驴耳朵放血,这两招驴都害怕。驴病就是不吃草了,能让驴再吃草,就算把病治好了。阿赫姆对着驴肚子踢一脚,好多天不吃草的驴立马就吃草了。
村里拴驴拉歪的树,驴蹭痒蹭斜的树,都歪着长大长老。驴喜欢歪东西,那些直东西,驴看不惯,总想把它整歪。
驴师傅阿赫姆自从“驴鸣事件”后,每个礼拜都上大巴扎。村长亚生叫阿赫姆老实点,少说话,没事在家待着。但阿赫姆不听,他也有驴脾气,不让干的事非要干。你不让我出去吗?我每个巴扎都去。阿赫姆上巴扎没什么好卖的,他是驴师傅,有驴的买卖有人会找他,好处费也就三块两块的。阿赫姆在巴扎上把自己的驴车卸了,躺在车厢里,一只耳朵听人说话,一只耳朵听驴叫。
驴不叫天会塌下来
驴脾气
要是没有毛驴子,杏子、苹果、麦子、西红柿的味道都会不一样。为啥?驴认为除了驴粪滋养,驴叫对树木和作物也有营养,阿不旦的麦子、苞谷、西红柿、甜瓜都是在驴叫声里开花结果。驴叫像土壤空气一样,没有驴叫,连树都不知道怎么生长。驴都认为白杨树跟着驴叫声直直往上长。狗认为葡萄藤顺着悠长的狗吠爬上房。鸡认为鸡叫声里苞谷结籽,葵花抬头。牛哞让土豆有好收成,牛这样认为。老鼠叫的时候草用劲扎根,这是老鼠想的。
驴车户本来不怎么说驴的事,驴没有事。驴有啥事呢,好好的,乖乖的,不惹事,多听话,啥麻达都没有。可是,自从县上把驴当成事,说驴是一个不好的东西,妨碍县上经济发展了,要限制驴,巴扎上议论驴的话才多起来。尤其在“驴鸣事件”之后,人声嘈杂的大巴扎上,十句话里有八句会提到驴。人听人说驴的事情,驴也在听别的驴说驴的事情。巴扎上就两种声音最高,人和驴的。人的声音在下层,驴的在上层。人低着头谈生意,讨价还价。驴伸直脖子叫,有人喜欢在驴叫声里谈事,就像在树荫中密谋,说话声隐蔽在驴叫中。也有人厌烦驴叫,吵得人说不成话。说不成就不说,没有多大的事非要说,等驴叫消停了再说。驴就是嘴上的劲大,人总是让着它。老城规定让赶巴扎的毛驴都戴上笼套,禁止驴在巴扎上群叫。但那么多驴,谁能管过来?驴车户都是各村里来的,他们才不管呢。
驴鸣像一根根柱子顶天立地,像一道道彩虹拱起苍穹。驴不叫天会塌下来吗?驴认为会,阿不旦被驴叫支撑的天肯定会塌下来。别处的天是什么样子驴不知道,但在阿不旦村,天空是有驴叫声的,驴叫在天空回荡。天空着干什么?给驴叫。驴叫声大,院子盛不下,村子盛不下,乡里盛不下,县里盛不下。驴就往天上叫,叫声直插云中,在高空爆炸。驴叫是天上的声音,人骑在驴上,坐在驴车上,驴叫响在天上。
驴叫声里谈买卖
院子里没有毛驴的家还叫家吗?没有毛驴鸣叫的夜晚还叫夜晚吗?没有驴蹄印的路还叫路吗?没有在驴身上磨过刀子的巴郎子还能长大吗?
老城巴扎的驴和人,都知道阿赫姆出来给驴说话了。阿赫姆走在街上,毛驴都偏着头看。
驴最担心的是这个村庄的人,他们骑在驴背上想清楚的事情,骑在三轮摩托上还能不能想清楚?他们坐在驴车上明白的东西,坐在汽车上可能全糊涂了。
说这个话的人是谁?就是驴师傅阿赫姆。
一种叫等的生活
“他们想消灭驴,就给驴编了这么多坏处,把驴说这么坏。驴的好坏我们不知道吗?我们天天跟驴生活在一起。驴上街屁股后面都有粪兜,驴粪兜回去都是好肥料。人放屁比驴多,把空气污染了吗?驴叫这么好听的声音,竟然都说成了噪音。”
驴看到一家一家的驴卖了,换来三轮摩托。一辆一辆三轮车在路上飞跑,驴车追不上。三轮车和驴车一起出村,三轮车跑到老城办完事回来,驴车还慢悠悠走在半道上。驴不知道它们跑那么快去干啥。
街道办的干部深入街巷,动员驴车户卖驴车买三轮摩托。街道办的人说,驴脏得很,在街上又撒尿又拉粪,损害公共卫生。驴放屁污染空气,驴叫是老城的主要噪音。老城的脏乱差都是驴造成的,没有了毛驴和驴车,老城会变得跟县城一样干净美丽。为了我们共同的美好家园,每家每户都从我做起,把驴卖了,买清洁现代的电动三轮摩托。
来村里推广三轮车的人说:“你们的好时光都让驴和驴车耽搁了,驴车多慢啊,一小时才走四公里。三轮车一小时跑四十公里,快十倍。你们一辈子坐驴车浪费掉的时间,加起来要多干多少事情,创造多少财富,增加多少收入啊。”
老城管委会下红头文件,规定除周末大巴扎外,其余时间禁止驴和驴车上老城主要街道,违者罚款。赶大巴扎的驴车主必须管好自己的驴,驴嘴上要戴笼套,禁止驴在巴扎上集体鸣叫。还有,管委会领导传达文件时严禁毛驴在下面叫,谁家的驴叫了罚谁的款。文件和追捕在逃“东突”犯罪分子的通缉令一起张贴在老城的大街小巷。
驴听到这些话直摇头。驴想,人需要那么多时间去干地里活吗?每家就一点点地,种子播下去,人就没事了,等着种子发芽,种子也在等自己发芽。种子发芽了,苗长出来,草也长出来,人会忙一阵子去锄草,草锄完又没事了,人等着庄稼长高,庄稼也这样等自己。
领导下决心要收拾毛驴,机会终于来了。“驴鸣事件”发生后,县上已经把这个事件定性为聚众闹事。驴终于叫出事了,这下该彻底收拾了。
人在驴车上闲住了吗?没有,人在等。等也是一种劳动,等的时候腿也会困,肚子也会饿。等着人也会老。这些人不等待庄稼生长会等待什么?别的东西要他们去等待吗?他们等不来。他们扛着坎土曼等挖管沟的时候,驴就知道他们等不来。但是驴不吭声,驴只是追着跟石油卡车比叫声。驴抬头看着高高的石油井架,村里人都觉得那个井架高得不得了,驴不这样想,驴认为它的叫声在高入云端的井架之上。驴还知道那些井架上工作的人,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它的叫声。驴不把这些告诉人,人认为他们的事情不需要驴多嘴。驴跟人一起等,等那个挖管沟的活。人不等这个活在等啥呢,多少年了,家门口就来了这么一件坎土曼干的活,人明知等不到也会等。等的时候驴站得腿也困呢,肚子也饿呢,等也是一种生活。这个村庄的人,多少年就过着一种叫等的生活。他们啥都等不来。
红头文件
硬骨头
让老城和所有村庄没有驴车就困难了,尤其老城好多人家靠驴车生活。老城城郊的三个村庄户户有驴车,驴车道四通八达,从哪个巷子都会突然蹿出驴车来。老城管委会的人讨厌驴,落实清驴政策就积极。管委会办公室设在老城清真寺对面,门口高杆子上架一个大喇叭。只要喇叭一响,毛驴就围过来,嘴对着喇叭叫,喇叭里的声音被驴叫盖掉,上面的文件精神传到居民耳朵里,全是驴叫声。清真寺一天五次祈祷,阿訇喊唤的时候驴从来不叫,都静悄悄。管委会领导为此请教了老城的驴师傅,驴师傅的解释是,毛驴并不是对政府有意见,它是听不惯高音喇叭的叫声,它在跟高音喇叭比叫声。那阿訇喊唤时驴为啥不叫?回答是毛驴知道那个时候不能叫,叫了驴嘴就会挨棒子。驴也是被教育出来的。
人养驴,驴也养活人,这种关系叫“驴啃脖子工骗工”。驴脖子痒,自己挠不着,就两头驴互相啃脖子。驴和人的关系也一样。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龟兹县做了两件跟驴有关的大事情。用头十年时间,让毛驴和驴车从县城街道上消失。用后十年时间,让毛驴和驴车从老城和所有村庄消失。头十年计划早做成了,县城早就没有毛驴和驴车,只有几家生意火爆的驴肉店,每天卖掉几头驴肉。
家里劳动最累的是男主人,其次是女主人,再次是毛驴子,再再次是巴郎子。毛驴子在家里的位置相当于主人的大儿子。儿子小时候要人养,养大帮父母干不了几年活,又娶媳妇分家去过自己的日子。毛驴子不会,它是主人最靠得着的大儿子。主人养活它,它帮主人干活。人的活儿不是驴样样能干,驴没有手,驴只干拉运的活儿,所以驴比男女主人都清闲。
驴政策
驴吃得少,吃杂草,能和穷人过日子。不像羊,一天到晚嘴不停。羊知道自己到世上主要是来吃草的,吃胖了被人吃掉,吃不胖也会被人吃掉。羊想开了,以吃草为乐。猫跟着老鼠一起来到人家里,人不喜欢猫,但更不喜欢老鼠,就留着猫捉老鼠。猫从不把老鼠捉光,猫吃老鼠就像人吃羊。人养羊吃羊,猫对老鼠也这样。狗给人看家,狗把人家当狗窝,狗最会讨人喜欢。狗原来吃鸡吃羊吃鸽子吃牛,跟了人这些东西都在狗嘴边,跟自己一个院子,狗哪个都不能咬,不敢吃,但哪个的骨头狗都没少啃。人吃肉,狗啃骨头,骨头里总还有肉。
阿赫姆说:“我就是嗓子痒了,想像驴一样叫一阵。驴快没有了,总得让我这个驴师傅出来说说驴的事吧。我说的时候,就是希望你村长亚生能听一听,村里剩下的毛驴一起听一听。”
驴是动物中的硬骨头。驴给人出力气,也给人耍脾气。驴顺从人,也倔强人。驴为啥要保留着人不喜欢的倔强脾气?驴为人保留。驴看人也是有脾气的,也是倔强的。但人的脾气和倔强渐渐被磨掉,驴觉得人不能没有这些。人要变得跟羊一样乖顺,驴都会看不起人。所以,人不敢大声说话的时候,驴放开喉咙叫。驴尥蹶子,甩套子,驴就是要让人看见,什么叫倔强和脾气。驴把人脾气惹出来,驴倒霉,人拿棒子打驴。驴挨打,皮肉疼,心里舒畅。人终于像个人了,能扯嗓子吼喊,甩膀子大干。尽管大干的是打驴的事,人骂不乖顺的人是犟驴,哪个动物没有倔强和脾气?都有,都被人驯服了。人的脾气被谁驯服了,驴不知道,但驴知道人得有脾气,驴替人也替所有动物保留着倔强脾气。
亚生说:“你这个驴师傅到底想说啥,赶快吭声。”
荒谬
阿赫姆说:“你选村长时驴也帮过忙,你当年就是骑着驴在夜里一家一家拉选票,你忘了?”
人睡着时驴在黑暗驴圈想事情,驴驮着人拉着车时眼睛眯着想事情,驴交配时闭住眼睛想事情。驴认为自己把好多事情想清楚了,驴想到自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驴的鸣叫中早就透出悲哀的声音。一个没有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驴不知道。早在几年前,驴就经常站在高楼林立的县城边,窥视没有驴的县城。驴对新县城也不陌生,早几年驴车还是可以在县城街道上走的,后来就不让了。驴车要绕过半个县城,才能走到老城巴扎。驴看新县城街上的人,也陌生。人跟驴和驴车在一起时,是一个样子,离开驴和驴车又是另一个样子。驴那时并不悲哀,驴知道自己在看,尽管那些宽敞漂亮的街道上没有一头驴,但它在驴的眼睛里,驴还能看见。如果有一天,这个没有驴的庞大世界边缘,连一双看着它的驴眼睛都没有了,那才是悲哀。驴清楚这一天正在来到,人不清楚。驴眼睛里满是告别的神情,人看不见。驴一头头地从人身边消失的时候,驴没看见人伤心,也许有人伤心,驴不知道。人顾不上伤心,取代驴的是人更喜欢的东西。这些年来,那些消失的毛驴子换来了自行车、摩托车、拖拉机、电视、汽车,人很快喜欢上它们。这些铁东西有什么好的呢?拖拉机不会下小拖拉机不会尥蹶子不会驴打滚不会拉着车自己回家不会给主人解闷不会说话,人为啥会喜欢它呢?驴独自为自己和人伤心。驴知道人会变得越来越孤独。每当人身边消失一个生命,人的世界就泯灭一次。驴认为人活在羊、狗、驴、老鼠、鸡、鸟和草木的眼睛里,当这些眼睛全部闭住,人只孤独地存在于人的眼睛时,人的世界便荒谬了。人看不见人。当那时,人不能看见自己,人不能证明人是好的,人祈求人之外的上帝之眼时,人会不会想到,当年,一头驴站在人世边缘,悲悯地看着人和人的世界?也许它就是上帝。
亚生村长说:“我现在没工夫听你说驴的事。”
人把它当驴驱赶了。
阿赫姆说:“我就想说给你听。”
“在人身边消失的,人以后都要到天上去寻求。”驴冥冥中听到谁说的这句话。难道以后,他们真会到天上去找我们这些上天赐给他们的毛驴子吗?
亚生说:“我早知道你能听懂驴叫,你就是不说。现在你说给驴听去吧。”
掉下去
阿赫姆说:“你村长不要光耳朵朝上听领导的话,村里出了这么多事,你就不想听听驴说什么吗?”
毛驴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毛驴一直警觉地看着听着闻着,蹄子试探地触摸着。驴还知道这个村庄早被人凿空,驴圈下、路下、林带下、房子和棉花地下,到处是被凿空的地洞。
亚生说:“村里驴少了,你驴师傅也不要大意,千万别让驴再惹出事。就是剩下一头驴,你也是驴师傅。”
在人挖洞之前,老鼠已经把村庄下面挖空,每家的地窖早已经把地下凿空。毛驴在多少年前就听见地下的挖掘声,这几年挖洞的人更多了,村子下面更多的地方被挖空。毛驴不知道张旺才的地洞也挖到了村子下面,这个叫张旺才的人还在村子下面来回地走动。在他的地洞旁边,是玉素甫的地洞。玉素甫的地洞被公安灌满水,地洞并没被水泡塌,水渗下去后地洞黑黑地空在下面。那些洞说不定啥时候塌。也许一直不塌,空空地支撑着。在它下面,是黑乎乎的石油抽光后留下的空洞,更大,更深,地狱一样。
阿赫姆说:“你村长早就骑摩托了,你摩托后面跟的不还是狗吗?”
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毛驴担心地想。说不定啥时候,我们就掉下去,即使我们掉不下去,我们的儿子、孙子会掉下去。黑洞在地下等候。迟早有一天,“轰隆”一声,或者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地,还没长熟的麦子掉下去,眼看吃到口的杏子掉下去,傍晚回村的羊群掉下去,房子和房前屋后的白杨树掉下去,馕坑掉下去,清真寺的拱顶和弯月掉下去,坎土曼掉下去,村长和会计掉下去,铁匠掉下去,镰刀和盘成圈的绳子掉下去,井掉下去。最先掉下去的是毛驴,毛驴的蹄子沉重,这块凿空的土地最终被驴蹄踩塌,驴的一个后蹄陷进去,另一个也陷进去。驴想挣扎出来,却越陷越深。土地整块地下沉,路下沉,河下沉,驴的两个前蹄乱刨,什么也抓不到,嘴大张,什么也咬不住,也叫不出声音,整个身体和身后的驴车,无声地掉进去。
亚生村长说:“别人都把驴换成三轮摩托了,你驴师傅还牵着驴。”
在驴脊背上,骑着阿不旦人的父亲、爷爷,驴车上坐着他们的妻子和花朵一样的女儿。
阿赫姆牵着毛驴在路上走,亚生村长骑摩托迎面过来,摩托车后面跟着黄母狗。
他们的儿子没掉下去,他们回来时村庄不见了,世代生活的地方变成一个无底大坑。他们围着坑边喊,喊声掉下去;他们哭,哭声掉下去,月亮和太阳掉下去。他们围着这个无底大坑生儿育女。死掉多少,他们再生出多少。他们出生以后还会死掉,掉进大坑。直到他们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
说给驴听
到那时候,站在他们身边的还是不是毛驴子,扛在他们肩头的还是不是坎土曼,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