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的铲朝下挖的时候是坎土曼,转过来朝前铲的时候又是铁锨。它把坎土曼和铁锨的活儿都抢了。”
“我看坎土曼以后会变大,大工具才有活儿干。挖掘机就是一个大坎土曼,一铲挖下去就把几十把坎土曼的活儿干掉了。”
“坎土曼肯定还有活儿干。听说我们这里的油气,十几年就会抽空,那时候,炼油厂停工,油井关闭,井架拆掉,石油人撤走,石油卡车开走,为石油人修建的那些高级宾馆酒店停业,跟石油来的都跟石油走光。但是,埋在地下的石油管道拿不走。挖掘机和推土机再不会对它们感兴趣,那是留给我们坎土曼的。就像他们留在巨大水泥块中的钢筋,只有我们的铁钎和榔头对付。那些埋在地下的废管道,也只有我们的坎土曼对付。那是一个比挖石油管道还要大的活儿,到那时,坎土曼会再一次变大。这些埋在地下的废输油管是石油人留给我们的最后财富。他们抽空油气,把管道留下。当然,不会白留下,会按米卖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挖,挖出来当废铁卖。”
“吐迪师傅,你说坎土曼以后会变成啥样子?会不会越变越小?因为人的力气越来越小。村里人口增多,每家的地块越来越小,坎土曼可干的事越来越少。那些小块地里的农活儿,不会要一把大坎土曼去干。”
“那挖掘管道的工程可比埋管道大多了,几千公里的石油管道上,几米厚的土要被坎土曼刨开,变黑的石油管道露出来。要一段段切割开,装上驴车拉回家。管道的外面是黑锈,里面肯定是黏糊的黑油,阿不旦人的脸、衣服、坎土曼、毛驴、驴车会被再一次染黑。就像那次,一辆装着原油的油罐车在村外翻了,村里的盆盆罐罐都盛满这种好久洗不掉的黑油。那是我们阿不旦人跟石油唯一的一次接触。”
铁匠吐迪也坐在人堆里等活儿。早晨他把铁匠炉烧着,随便拿起一把旧镰刀,烧红了“叮叮叮”敲一阵,敲打声传到村子角角落落,路上渐渐地驴车、拖拉机多起来,有来做铁活儿的,吐迪就做;没有了就把火压住,跟一堆闲人聊天。
“那样的话,你吐迪的铁匠铺可有活儿了,以后多少年都要敲打这些废旧管道,切割成小块,打成坎土曼镰刀,打成各式各样的工具。”
铁匠铺依旧是村里人聚堆的地方,吐迪的铁匠炉一点着火,“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总能招来不少人。一天到晚,总有摩托车、小四轮拖拉机停在铁匠铺前,有的出了麻达,让吐逊收拾,有的没事停在那里等活儿。
“管道挖出来,坎土曼的活儿还没完,挖管道留下的深沟,还要我们这些坎土曼去填平,那是我们自己的地。石油人把地下的油抽空,把土地毁坏,拍屁股走了。我们走不掉,我们还会用坎土曼,一点一点地把这些被挖矿采油掘毁得大坑小坑肮脏不堪的土地一寸寸地收拾出来,平整好,种上活命的麦子。到那时候,我们走在地上,可能就像走在房顶上一样不踏实,脚下的地被采空了,什么都没有了。驴踩一蹄子,人跺一脚,都能听到地下的空洞声。”
几个月来,吐迪重新打出了几把正常的坎土曼。他打了一年多的大号坎土曼,他要把坎土曼的尺寸打回来,回到从前的样子。不管有没有人来买,他先要把坎土曼打回以前的尺寸。打坎土曼是他铁匠的事情,用坎土曼是别人的事情。打好的坎土曼放不坏。他们现在不用以后还会用。我不能因为别人不来买坎土曼我就不打,吐迪想。
“听说那些管道不会报废,管道的一头连着上海,我们的油气抽空后,他们就把管道的那头伸进海里,海水会沿着管道源源不断流来。整个塔里木盆地会变成海。到那时候,我们的地全淹在水下,毛驴车改装成船,坎土曼换成鱼叉,我们将变成渔民。”
丁丁
“我听说油气抽光后,管道不会伸到海里,他们会把它接到工厂,那里的可乐呀、汽水呀、纯净水呀会源源不断流来,卖给我们。因为到那时候,我们连吃的水都没有了,听说那些油气是用水柱压出来,怪不得我们村里的水位下降得这么快。”
那以后再没人来打过坎土曼,吐迪的铁匠炉依旧每天点一炉火。没人来打坎土曼了,钉驴掌的活儿还是经常有,没事了他就打一些驴掌放着,那些“嘚嘚得”走来走去的毛驴,走着走着就会走到他的铁匠铺。有的毛驴子掌磨坏了,自己往铁匠铺跑,站在铁匠铺外看吐迪打铁,吐迪知道毛驴子的掌坏了,蹄子难受。主人不知是没钱还是没时间,驴熬不住,自己来了。一头驴一年要钉六七次掌,都熟悉铁匠和铁匠铺。但吐迪不会给自己跑来的驴钉掌,钱找谁要去?
“你们别胡说了,我觉得还是亚生村长的话可信,他说我们阿不旦村下面还有一个村子,省文物部门要把这个村子挖出来,对阿不旦村人来说,那是最后一次用坎土曼了。因为,干完这个活,阿不旦就不存在了,我们的房子、树、圈棚、地窖、馕坑,连同地表的土都要被翻过去。埋在地下的村庄浮出来,村里的巷子、土房子、圈棚、馕坑、已经成骨头的金黄头发的人,这块地方要重新交还给他们。我们阿不旦人全部搬迁到乡上,过不用坎土曼的生活。”
驴自己跑来钉掌
“亚生村长早不提这个事了,听说为这个事村长被乡书记骂了一顿。现在亚生到哪儿都只说新农村建设。亚生说新农村建设肯定有我们坎土曼干的活儿。县上要给我们每家五千块钱,自己掏三千块,旧土房子拆了,全盖抗震的砖房。县城边的村子已经开始盖了,那些砖房好看极了。”
石油管沟被几十台挖掘机在一个上午挖完后,人们依旧握着坎土曼等,想着埋管沟的活儿可能会用他们的坎土曼。坎土曼刨土是一等的,挖掘机挖出的土堆在管沟边,要用坎土曼刨土埋沟,一把坎土曼一上午就会埋好几米。埋一米给十块钱,也能挣不少钱。结果,和挖管沟时的情景一样,一个早晨,几十台推土机一字排开,一路推埋过去,不到半天工夫,那些推土机就远得看不见,随后赶来的一群抗坎土曼的人,呆呆地站着,埋掉的管沟被链轨压平,像一条新土铺垫的路,一直通到望不到尽头的远处。荒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了一个长口子,又很快合上了。直到这时,坎土曼的梦才彻底破灭。
“唉,要是玉素甫不跑掉,村里盖砖房的活肯定是他的,他会把活全包下来,领着我们用坎土曼去干。要是别处的建筑队来,他们会用我们的坎土曼吗?”
就在半年前,阿不旦村人手一把专门为挖石油管沟打制的大号坎土曼,有的人还定做了两把。现在,谁要是扛着这样大号的坎土曼走在村里,人们见了都会笑。那个坎土曼的大活儿成了天大的笑话,跟它相关的事就变得滑稽可笑。
“听说玉素甫老板跑到了阿富汗,他在那边又干起了老本行。那里到处是土房子,土房子经常被炮弹炸塌。玉素甫组织了几个在境外的老乡,扛着坎土曼,提着土块模子,腰系一截绳,在那里当包工头,盖土房子。那是一个土房子世界,到处有坎土曼干的活,扛坎土曼的人比这里还多。玉素甫老板还骑着他最早骑过的老幸福牌摩托车,是从二手中国货市场买来的。这种车有一个优点,就是不用按喇叭,牛吼一样的声音人老远就听见了。玉素甫骑着它,在那些比阿不旦还偏远的村镇找活干。那是一个真正的坎土曼世界,从低矮民居到高耸云端的清真寺,都是坎土曼在建筑。在那里他们的坎土曼再不会闲得生锈,坎土曼的活永远没完没了,因为那些新盖的土房子很快又会被炮弹炸塌。”
铁匠铺的土墙上挂着好几把大坎土曼,都是挖石油管沟前村民定做的。那个挖管沟的活儿把阿不旦的坎土曼全欺骗了,也许石油上并没有骗人,是亚生村长把全村的坎土曼骗了;可能跟亚生也没关系,外面传说是“东突”的人造了谣,说石油管沟是坎土曼的活儿,扛坎土曼的人就全信了。结果这些扛坎土曼的人把坎土曼骗了,坎土曼又把铁匠吐迪欺骗了,好多打好没来得及取的坎土曼,都没人要,取走的坎土曼也有一些原扔回铁匠铺。挖管沟的大活儿没有了,扛这么大的坎土曼干啥?丢人现眼呢。打坎土曼的钱都在铁匠铺欠着,说是坎土曼挣钱了还。现在坎土曼没挣钱,只有把坎土曼还回来。还的人也不说不要了,说先放着,有坎土曼的活儿了再来取。吐迪知道这是没影子的话。以往他打的坎土曼都是用坏了才回到铁匠铺,从来没有新打的这么多坎土曼回到铁匠铺。吐迪也不拒收,他打的坎土曼他不要谁要?
“还是我们这里好啊,不打仗,虽然穷一点儿,也没麻达。我们就是会过穷日子的人嘛,我们这样的日子,让别人是过不下去的,我们能过下去,这是我们的本事。”
大号坎土曼
“我们有啥本事,就是会用坎土曼嘛。”
吐迪觉得胳膊上的劲不如从前,打一把坎土曼的锤数越来越多。把一块铁烧红打成坎土曼,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一个铁匠一辈子打多少把坎土曼,都有定数。吐迪想起父亲在世时说的话。那时父亲已经很老了,锤举在手里,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吐迪不让父亲再打铁,父亲不愿意,说:“我还有两把坎土曼没打出来。我要打。锤声一停,我就听到胡大在喊我,我一直打铁,胡大就不喊我了。”人老了就是这样,他明明知道一个铁匠的定数,但知道了有啥用呢?不如不知道。父亲说过好多有道理的话,但他做事的时候就忘了,原做糊涂事。父亲说:“即使铁再多,炉火再旺,买坎土曼的人排队等着,没用,人胳膊上的劲有数呢,劲没有了啥都没有了。”那时父亲胳膊上已经没劲了,他的定数到了,他知道,但就是不放下铁锤。吐迪说:“父亲,你的胳膊上没劲了,你儿子胳膊上的劲越来越大,你就把铁锤交给我吧。”父亲当时是怎样看他的,吐迪忘记了。现在,吐迪胳膊上的劲也快没有了,当他再也拿不起铁锤的时候,他的儿子吐逊不会对他说:“父亲,我的胳膊上的劲儿来了,你把铁锤交给我吧。”儿子吐逊不会拿铁锤打铁,只会用焊枪、切割机对付铁。以后的铁匠可能就是这样,吐迪想。
“还有毛驴子呢。”
定数
说到毛驴子时,一头驴“昂叽昂叽”叫起来,叫了几声,没有其他毛驴回应,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