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生摩托车在铁匠铺旁停住,铁匠吐迪看见亚生来一脸不高兴。去年,就是村长亚生到处说要挖石油管沟,害得他打了多少没用的坎土曼,现在好多都堆在铁匠铺里。
几个老头儿靠在墙根打盹儿,亚生摩托车停了停,想过去跟他们说说话,又一加油门走了。亚生自从长出满脸黄胡子,老喜欢往老人堆里凑,他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一个老人,摩托车也不敢开快,也没有啥事让他挖奔子放趟子跑快了。
铁匠铺旁围着几个人,见了亚生村长都站起来跟他握手。铁匠吐迪的手忙着呢,没工夫跟村长握。
坎土曼的活又来了
吐迪边打铁边说:“亚生村长,我看村里来了好多小车,是不是又要挖啥了?要不要坎土曼挖?”
只有亚生村长没有回到以前的样子,他的黄胡子长出来就再没刮过。村里人很快习惯了一个满脸黄胡子的村长,连毛驴也看习惯他了。但是,亚生感到毛驴已经少了许多,一个冬天过去,村里一下多了几十辆三轮摩托,都是拿毛驴换的,毛驴的叫声明显稀少了。自从毛驴在大巴扎上集体鸣叫以后,在玉素甫地洞被破获那天聚众鸣叫以后,毛驴的叫声就逐渐稀少了,亚生知道是毛驴数量减少了,驴师傅阿赫姆不这样认为,阿赫姆说,这是驴认命了,驴知道再叫也没用,那么多驴都叫过了,嗓子都叫哑了,驴看到的后果是驴越来越少了。
亚生说:“管沟的活儿让挖掘机抢掉了,你们不要怨我。要是没有挖掘机,那个活儿就是坎土曼的。我为了跑这个活,摩托车好几个轮胎都磨坏了。不过,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坎土曼的大活儿又来了。”
毛驴出来了,毛驴像往常一样在路上跑、叫。村庄上头又被驴叫声占住,巷子的土路又被驴蹄印覆盖。成群的毛驴一出来,阿不旦村马上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人从驴叫中感到事情过去了。尽管警车还是经常来村子,因为组织挖洞的头目玉素甫没有抓到,工作组的人挨家做工作,开了好多次村民大会。公安撤走的时候,也没说关起来的毛驴怎么办,但毛驴的主人知道,该让驴出来过自己的日子了,驴每年冬天都有几个月撒开的自由日子,驴头上的缰绳取了,驴回到驴群里。玉素甫的事情过去了,驴也该出来了,连亚生村长被带去关了两天都出来了,驴就是叫了几声,没理由关这么久吧。好多人家自己做主把驴放开,放开的驴又把其他驴叫出来。驴叫让阿不旦村很快回到以往的日子,这个冬天就在驴叫声中过去了。虽然村里发生了那件大事,艾布和黑汉死了,玉素甫老板跑了,但春天照旧来了,毛驴照旧在叫,忙起来的春耕春播,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亚生把阿不旦村下面发现一个古代村庄,以及文物员说的阿不旦可能要搬迁的话说给大家。
毛驴就从那天聚众跟警车比叫声,扰乱了武警在村里的追捕行动,被武警下令关起来。毛驴被关进圈里,直到案子全部调查完,发现的地洞灌水淹了,洞口炸塌,警车离开村子,县上派来的工作组也走了,毛驴的主人才逐渐打开驴圈门,解开驴缰绳。
亚生说:“我们一直住在一个古代村庄上面。政府要把这个古代村庄挖出来,我们要搬走。”
亚生村长对毛驴的态度,自从玉素甫的地洞被破获那天起就有所改变。亚生佩服毛驴子,那天他这个村长都吓得不敢说话,来了那么多警察警车,毛驴却不害怕,站出来大声鸣叫。要是没有毛驴子,那天阿不旦村就只有刺耳的警笛声了。
“我们搬到哪里去?”
两辆驴车横在路上,车主人在说话,驴也头对头咬着玩。亚生正想骂一句挡路的驴车,又忍住了,摩托车拐弯从林带边绕了过去。
“政府肯定会安排我们住楼房。”
村长亚生的摩托车在路上跑,他家的黄母狗跟在后面跑。亚生的摩托车跑得没以前快了。自从去年秋天,挖石油管沟的活儿把坎土曼骗了,紧接着又是玉素甫的地洞被破获,亚生也被公安带去关了两天,那以后亚生就像变了一个人,话少了,摩托车跑得也慢了,黄母狗跟着一点儿不费劲,有时还跑到摩托车前面,给亚生领路。黄母狗知道主人去哪儿,主人在村里的几个去处母狗都知道。亚生进人家房子说事情,母狗在外面看守摩托车。有时亚生不骑摩托,绕弯子去一个人家,母狗就守在门口等亚生出来。亚生不愿母狗跟着,暴露他的行踪,但是撵不走。
“我们人住楼房了,毛驴怎么办?毛驴住哪里?羊圈在哪里?”
春天照旧来了
“住到楼房,我们就不需要毛驴,也不需要羊和羊圈了。”
去年村里出了那两件大事后,阿不旦村就一下蔫掉了,这个消息肯定会让人们振作一下。
“不养羊我们的生活费从哪里来?”
如果真是这样,坎土曼又要派上大用场了。
“你们光想着驴呀羊呀,就没想到坎土曼的大活儿又来了吗?挖掘文物可不像挖管沟,挖掘机一点儿都用不上,全得用手工。以前我们村边来过挖掘文物的人,都雇我们村的人挖。要把我们阿不旦村挖开,你们想想,这是多大的活,要干多长时间,我们的坎土曼会挣多少钱啊。”
那将是一次怎样的挖掘?亚生想。这个村子将被翻一个底朝天,村子周围的土地也将被翻一个底朝天。白杨树桑树杏树被连根挖出,地上的房子全搬走,阿不旦村将从这块地上彻底消失,千年前湮没地下的村庄重见天日。
“你村长又在给我们煽乎,挖掘文物不用坎土曼,他们用铁锨。”
“这么大的挖掘行动,国家肯定有大量资金补贴,会给你们新建一个村庄,或者在乡上县上盖好楼房把你们整体搬迁过去。对你们肯定是好事。”文物专家说。
“我们也可以用铁锨嘛,用铁锨有啥难的?”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的房子要全毁了。”
“难倒不难,可是,我们习惯了往里刨土,不习惯往外扔土,那是铁锨的动作。那个王加把我们的坎土曼说得最清楚了,他说我们想把土搬到哪儿,自己先过去站在那里,用坎土曼把土刨过来。用铁锨的人是自己不过去,把土扔过去,想扔哪儿扔哪儿。这就是我们跟用铁锨的人的区别。”
“那就要把上面的村庄都迁了,掀开土层挖出下面的村庄。”
“几年前文物所的人在村外挖文物,就没用我们的坎土曼,他们带着铁锨,说坎土曼挖东西没轻重,坎土曼举起来,往下挖的时候力量就出去了,收不住,万一下面有文物就挖坏了。铁锨不一样,轻轻插到土里,脚往下踩,遇到东西能感觉到,马上停住。坎土曼停不住,直接就挖下去了。”
“怎样全面挖掘?”亚生问。
“要是那样,吐迪师傅你就要改打铁锨了。那个王加说,把坎土曼的头扳直,就变成铁锨,简单得很。”
文物专家在村里考察了一周,打了几十个老鼠洞,走了。走时留下了话,阿不旦已经被定为省级文物保护点,地下的东西都受法律保护,以后谁再往地下挖掘就是偷盗文物行为,挖出来的东西也要无偿交公。还说以后条件成熟了,会对这个地下村庄进行全面挖掘。
“我吐迪从来不打铁锨,也不会打铁锨,你们要用铁锨到外面买去。”
“现在谁还敢把文物拿出来啊,即使家里有文物,也原埋掉了。”村长亚生说,“那些东西多半是挖洞找到的。公安去年毁了玉素甫的地洞,又死了人,谁不害怕?”
“你吐迪嘴不要硬,到时候全村的人都要扛铁锨挖文物,这么多的铁锨,你吐迪不打?到跟前的钱你不挣?”
“怎么没人响应?我们出的价也很高,比巴扎上文物贩子出的价高。”文物专家问。
“那不是我吐迪挣的钱,你们能不能挣上这个钱到时候再说,挖管沟的活儿你们一坎土曼都没有干上,我吐迪打了多少把坎土曼,你们看,都扔在那里,你们没挣上钱,我赔大钱了。”
专家在村里搞了一场文物知识宣传活动,张贴许多文物有偿收集通知,又让村长亚生在喇叭上喊了几次,却没一个人交来文物。
“吐迪师傅你放心,我们都一个村的,跑不掉。打坎土曼的钱,迟早都还给你,如果挖文物的活真的来了,我们用铁锨挣的钱还。”
埋掉的村庄
“你们可以拿铁锨挣钱,我吐迪不会打铁锨。那些年他们把一首老歌的词当标语写在墙上,就是:当坎土曼刃扳直的那一天,一切都会被改变。我不理解这句话,以为坎土曼扳直是遇到坚硬的活儿了。现在我才知道,坎土曼扳直,就变成铁锨。你们细想想,如今我们除了信仰胡大没有变,再就是手里的坎土曼还没有变。要是我们的坎土曼都变了,还有什么不能变?那个王研究员说,把坎土曼的头扳直,就是铁锨。我们的坎土曼为啥没有扳直变成铁锨?汉族人的铁锨为啥没有扳弯变成坎土曼?铁锨就是铁锨,坎土曼就是坎土曼。它不会变,变不了。如果它变了,那就是我们的心已经变了。我不相信一个挖文物的活儿,就可以把你们手里的坎土曼换掉,换成汉族人的铁锨。”
“我没进过玉素甫的洞。公安的人进去过,你问他们去。”亚生说。
谣言
“这个玉素甫到底挖了多大的洞,怎么到处都是他的洞?村庄下面似乎被他凿空了。”文物专家说。
阿不旦搬迁的话省里的文物专家随便说了一句就没下文了,又一个月过去,再没有文物专家来村里。亚生想,这样的事他们会先跟上面说,说到村里时就已经该干了。
选了五个探点,有四个打到地下空洞里。
亚生去乡上开会,会后问王书记,阿不旦村搬迁的事定了没有。
亚生说:“你们打到玉素甫的洞里了。”
王书记说:“搬什么迁?这个事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从哪里知道的?”
安顿好后,文物人员就在村里选了几个点,开始打洞。他们手里拿着一种叫洛阳铲的工具,直直地朝下捣,打的洞跟老鼠洞一般大,不时提出下面的土看看。那个工具能捣十几米深的洞,捣到七八米深时,突然一下捣空了,接了一截杆子探进去,没有底,又截了一截杆子,这才探到底。
亚生说:“我听在阿不旦考察文物的专家说的。”
文物人员通过艾疆对地下挖出东西的描述,断定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古代村庄,因为是被沙土湮没的,房屋保存一定很完整。可惜它又被水淹没了一次。
王书记说:“你亚生从来把我书记的话当耳旁风,外面人说个啥你就当真。我让你给村里安路灯,到现在你没动手。你在外面听个风声就忙不停。去年那个挖管沟的事,本来就跟坎土曼没有关系,石油上也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要用坎土曼挖管沟。可是,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故意蛊惑农民,说坎土曼的大活来了,说石油管沟就是国家留给坎土曼挖的,传坎土曼涨价,人人拿着坎土曼等。结果,管沟让挖掘机挖了,农民怨气很大,没有的事情变成了事情。当时县上乡上都对这个事没有警惕,后来才明白,这是有人有意制造的谣言,让农民失望,继而掀起民愤。县上正要调查这个事,而且把重点放在你们阿不旦村,因为你们村的人说得最起劲,你亚生村长也为这个事跑得最积极。可是,紧接着发现了玉素甫挖洞,调查管沟谣言的事就放下了。但是,造谣言的人我们不会放过。”
艾疆在警车里迫不及待地交代了组织挖洞的玉素甫,交代了艾布和黑汉,交代了自己每天在洞里牵着毛驴运土,那个在地洞上面摇着辘轳往外提土的人是谁,艾疆不知道,从没见过。以后不管公安再问啥,艾疆都说:“我就是挖了几天洞,别的坏事情没干。其他人也跟我一样,就是挖洞,别的坏事没干。”案子的主犯玉素甫跑了,那个在上面摇辘轳提土的人一直没查出来是谁,案子一直没结,艾疆就一直在看守所待着。
王书记的话让亚生听得目瞪口呆,怎么是这样呢?坎土曼挖管沟的活儿是谁说给我的?好像到处都在说。我跑乡上问,跑县上问,那些领导都没有否认啊。电视上也天天说“西气东输”,说挖一个几千公里的沟到上海,铁匠铺的坎土曼都涨价了。乡上县上开会也说这个事。可是,到底谁说了这个挖沟的活儿是给坎土曼干的?不是明摆着就是坎土曼的活儿吗?难道这真的是一个谣言,我们真的跟着一个谣言折腾了一两年?
公安破获玉素甫的地洞时,收缴了一些文物,这些文物后来转到省文物部门。文物专家看了很震惊,认为这些文物来自一个埋没的古村落。他们来阿不旦村之前知道挖出文物的地洞已经被水泡塌,几个洞口都被炸了。文物人员先到看守所询问了挖过地洞的艾疆。艾疆是事后被抓走的,公安打进洞里那天他家里有事,躲过去了。洞里的枪声响起后他企图逃跑,但村子已经被武警包围,又听说打死了人,更不敢跑了,老老实实在家里等着公安来抓。艾疆家的院子门一天大敞着,艾疆肩上背一个褡裢坐在门口,两个孩子围坐在身边,褡裢里装着够吃一礼拜的馕。等到第三天,公安还没来,艾疆熬不住了,走到路上拦住一辆警车自己投了案。
王书记见亚生愣在那里,又说:“你亚生是阿不旦的村长,又是党员,你首先要听党的话,听我书记的话,不要随便听外面说个什么,就跟着起哄。遇事情动动脑子,你是有脑子的人,又是干部、党员,是我们党的人,你要立场坚定。”
文物专家有一半会说龟兹语,警车上的武警也是当地人,他们和亚生交谈了一阵,亚生明白了。
王书记又说:“我们今天开的是新农村建设动员会,国家要搞新农村建设了,要花很多钱给农村、给农民,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大机遇、大好事,回去多给村民做宣传,这是正事,千万不要再信谣言,不要再跟着传谣言。”
公安的警车把亚生村长拉过来,介绍说,他们是省文物部门的专家,来普查阿不旦村的文物,有啥需要村长帮助解决一下。
亚生听着王书记的话,头蒙蒙的、愣愣的,像一个土块直接打进脑子里。那里面有一个洞,黑黑的,亚生看不到头。
五辆越野车在一辆警车的护卫下进入阿不旦村。越野车在大库房院子停下,车上的人搬下好多设备,在库房院子里搭起帐篷,像要长住的样子。村民以为他们又来调查案子,都躲得远远的,不愿走近。狗也躲得远远的,驴也没叫。
亚生在这年冬天的村长选举中落选,库半当上了村长。亚生落选后把摩托车还给村里,重新赶驴车骑毛驴,没事了坐在墙根那些老头儿堆里。论年龄他是最年轻的一个老头儿,他的黄胡子开始有些杂白,看着一点儿不比那些老头儿年轻。那些老头儿也看着不比他老。亚生坐在他们中间,讲他当村长时做的事,讲他上去过的石油井架,讲那个让坎土曼落空的挖管道的大活儿,他从来不讲玉素甫和他的地洞。亚生靠在墙边讲这些时,看见新任村长库半骑摩托车在路上跑过来跑过去。
玉素甫的洞
库半当上村长后,把亚生骑破的摩托车在铁匠铺修理了一遍,还喷了漆,远看跟新的一样。“挖洞事件”公安没有找库半的麻烦,玉素甫跑了,黑汉和艾布死了,没人知道他在地洞干过活儿,破获地洞的事跟他有没有关系也没人知道。当上村长后的库半,经常闭着眼睛想村里的角角落落。他太熟悉这个村庄了,村里的每条路、每棵树、每个土堆他都熟悉,他这样的人不当村长,真是浪费了。自从他认为自己被人蒙住眼睛在村庄下面挖了几天洞,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阿不旦村的地上,耳朵听着阿不旦村的地下,地下的驴叫声他听见了,地上哪有一个坑哪有一个土堆,他都清清楚楚,以前他可从来没这样观察过自己的村子,连自己的院子也没这么细地观察过。他和亚生村长一样喜欢治理村庄环境,他经常坐在家里,安排某个村民去把渠沟边的一个坑填了,或者把林带里的一堆土平了,村民按照他说的位置,准确地找到一堆土或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