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知道吗,村里人说玉素甫挖洞是你发现的?”
“村里人说我什么?”
“我又不是警察,怎么会发现玉素甫的洞?”
“这个你都能看出来啊,我是挖过院子里的地窖。”马有树说,“你王加真的这么厉害,难怪村里人都在说你。”
“你在村里调查了好多把坎土曼,你经常过来看那些坎土曼。”
“就是以前没动过的土,比如地深处的土。”王加说。
“我在观察坎土曼的磨损。”
“啥是生土?”马有树问。
“你是在观察坎土曼的磨损,而且你观察出阿不旦村的坎土曼比以前磨损得快了。地里的活儿没增加,坎土曼却磨得快了,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你就发现一些坎土曼在干地下的活。”
王加看了看马有树,说:“你挖过生土。”
“我是感觉到一些坎土曼在挖地下的土,因为有的坎土曼刃上沾着地深处的土。我是做佛窟研究的,当然清楚每个地层的土是什么样子。但我没想到他们在挖洞,挖这么大的洞。我以为他们在村子下面挖文物。人人都知道村子下面有文物,谁家院子里没有洞?都有,这个我清楚。但玉素甫的事跟我没一点儿关系,我只是做研究,研究坎土曼。”
“咋不一样,你说说看。”
“可是村里人不这样想,他们认为你和警察是一家。你以后恐怕没办法再研究坎土曼了,他们的坎土曼再不敢让你看了。不说别的,你刚才看了一眼我的坎土曼,说出的话都让我心惊肉跳。你在坎土曼上,把我干啥活都能看出来,我还敢让你看我的坎土曼吗?”
“它不光干这块地里的活,还干过别处的活,那里的土质和这块地不一样。”王加说。
探子
“看出啥了?”马有树问。
王加本来早该来阿不旦了,就是因为去年十一月的那件事情,他想过段时间,村子平静下来,事情淡忘了,再来。他没想到阿不旦人会把他当成公安的探子,他们怎么会这样怀疑呢?他和阿不旦村也有二十多年的交往了,村里人他都熟悉。他在好多人家吃过饭,也收购过他们的老东西。是不是我跟公安配合追查过几次盗卖文物的事,被他们误认为我是公安的便衣?
王加前前后后看了看,掏出放大镜照了照。
摩托车开到村头,王加犹豫了,他都想掉头回去。要不再等一阵子,等事情真相大白了,他再来?那时村里人就不会误解他了。可是,这个真相什么时候才会大白?好几个月过去了,案子怎么破的,公安一直没说。人们的猜测却不断,跟他有关系的猜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一个做研究的人,我的坎土曼研究就要出大成果了,没想到坎土曼出事了。
马有树说:“你真厉害啊,不愧是坎土曼专家,我的坎土曼就是用了四年了。那你再看看它都干了哪些活,能看出来吗?”
王加还是硬着头皮进了村。
王加说:“铁锨没干啥活,坎土曼干了不少活,刃都磨进去了,至少用了四年了。”
他先到铁匠铺,铁匠炉没开火,炉旁扔着好几把崭新的大头坎土曼,一看就是挖管沟前打的,一次土没沾,原回到铁匠铺。王加那时还等着看坎土曼难得的一次大活儿,观察这个大活儿会把坎土曼磨损成什么样子,然后,他再收藏几把为这个活儿而特制的大号坎土曼。可是,那个传说了一年多的挖管沟大活儿,把王加和龟兹的几十万把坎土曼都欺骗了。管沟的活儿被挖掘机干完后,王加来过一次铁匠铺,他从吐迪的铁匠铺买了两把别人退回来的坎土曼。毕竟是不一样的坎土曼,它夸张的造形证实了人们对一场大活儿到来的兴奋。
马有树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我知道你是研究坎土曼的专家,你盯着我的坎土曼和铁锨看了半天,你都看出我干啥活了?”
吐迪的儿子吐逊在修一台小播种机,眼神怪怪地看了看王加,又接着干活儿。
王加说:“你对坎土曼和铁锨的见解很有意思呢。”
吐迪不在。围着播种机的两个人也都低头干活儿,没人理他。
马有树的话使王加感到他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王加问吐迪干啥去了。吐逊说他爸爸去巴扎了。
但王加还是观察到两种农具的共同处:无论立着的铁锨还是躺着的坎土曼,它们都刃口朝地。铁锨刃口插在土里,坎土曼也是。这个时候,如果把坎土曼的把儿扳直,就变成一把立着的铁锨。把铁锨的把儿扳弯九十度,一样变成躺着的坎土曼。
王加又来到买买提家,见买买提在院子里安坎土曼把子,王加问了声好,伸手去拿坎土曼。这是王加的老习惯,看见坎土曼手就伸过去拿。买买提动作很大地把坎土曼放在身后,眼神生生地望着王加,说:“案子都破了,你还看我的坎土曼干啥?难道我们还会挖洞吗?”
坎土曼不用时,就像卧在身边的狗,是松弛的、闲散的,也是隐藏的。铁锨不一样,像插在人身后的旗杆。人坐着歇息时,铁锨比人高,它是警惕紧张的。劳动时坎土曼举得比铁锨高,举过头顶。铁锨劳动的动作不会高过人头。不劳动时坎土曼比铁锨低。铁锨有一种仪态。
买买提的话让王加一时不知说啥,愣愣地站在那里。
马有树的话让王加很是惊讶。他有关坎土曼和铁锨的文章中,阐述了两者的许多不同,却没考虑到它们不干活时的状态。更多时候,这两种农具离开人的手,独自待着。这时候它们的分别一样彻底,铁锨站着,坎土曼躺着。王加记得小时候在农村,父亲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干完活乱扔铁锨。父亲在地里休息时,铁锨总是插在身边,回到家铁锨立在墙根,看见铁锨倒在地上,会马上扶起来。
“你这个公安上的探子,你过些时候就来查看我们的坎土曼。还以为你真的做研究呢。原来你在窥探我们的坎土曼都在干啥活儿,你从坎土曼刃子上的土,看出我们在挖地还是挖洞,因为挖地深处的土和表层的土不一样,对坎土曼的磨损也不一样。你还从坎土曼的刃子上看出它是否盗过墓,挖过沙漠里的古城。我们放心地把坎土曼让你看,你看出了这么多东西。”
马有树看了看王加又说:“铁锨还有个好处,不用了往地上一插,像个站着的人,那些放羊的巴郎子,看见地头插着铁锨,就知道地里有人,不会过来摘西红柿吃。坎土曼不行,立不起来,坎土曼不用了只能平躺在地上。”
王加说:“买买提大哥,我真的只是做研究,公安怎样破的案跟我没关系。我不是公安上的人,我只研究坎土曼,不管别的。”
马有树说:“我看张旺才拿铁锨把菜种得那么好,我也买了一把,也用顺手了。铁锨是个好农具呢,在菜地里浇水取土,比坎土曼灵活。坎土曼要举起来砍下去,这会损着菜秧;铁锨从稠密的菜秧间伸过去,就能取土。”
“不管你有没有关系,我的坎土曼再不给你看了。你走吧,不要再来我的房子。”买买提说。
王加说:“你也用铁锨呵。”
从买买提的院子出来,王加再没去别人家,脑子里像有一个洞坍塌了。他像做了见不得人的错事一样,低着头,轰着油门,摩托车很快地开出村子。其实他知道自己什么错事都没做。
菜地边插着一把铁锨,扔着一把坎土曼。王加拿起坎土曼端详了一阵,又拿起铁锨仔细看了一阵。
坎土曼学
王加离开张旺才家往村里走,快到村头,看见路边地里有人,就停下摩托走过去。马有树正往地里倒羊粪,地里的菜苗刚长到一拃高,正是追肥的时候。马有树家是村里唯一的一户回族,他和张旺才一样,不种棉花不种粮食,光种菜。王加在张旺才地里几次遇见马有树,还在马有树家收购过一枚少见的古钱币。
玉素甫的事发生后,王加一直在思考坎土曼,他把“西气东输”工程和玉素甫挖洞这两件事,都归纳成“坎土曼事件”,写进了他的论文里。他还到老城调查了“驴鸣事件”。阿不旦村两个最古老的东西,坎土曼和毛驴,都出事了。这些事件在说明什么?坎土曼和毛驴,都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王加感到自己的论文不能这样匆忙结束,应该再等一等,他预感到坎土曼还会发生事,它不为这件事磨损,就会为那件事磨损,它不能闲着生锈。
铁锨和坎土曼
王加不甘心他和这个村庄的交往就此结束,也不愿他跟踪的那些坎土曼,不被看见地磨损下去。二十年多来,他认识了村里的好多人,学会了龟兹语,他的坎土曼研究课题,前期的成果已经在学术界引起反响,他被称为中国和世界研究坎土曼第一人,他的研究面从坎土曼到坎土曼面对的世界,宽广而深入,已经建立起一门新学科:坎土曼学。王加是坎土曼学的奠基者和开山鼻祖,他的坎土曼研究从龟兹佛窟开始,首先提出龟兹佛窟是坎土曼挖的,继而在佛窟旁的阿不旦村,发现这一村庄扛坎土曼的人、有近千年传承的打制坎土曼的铁匠家族、这些坎土曼面对的生活、坎土曼的形状和磨损速度、坎土曼与西域历史,以及坎土曼和铁锨的关系等等。他的“铁锨和坎土曼原是一个农具”的说法得到好多中外学者的认同。他通过龟兹各个时期坎土曼的形状以及磨损速度,勾画出两千多年来龟兹人的世相和心态,也就是坎土曼和它面对的世界。龟兹历史上好多疑难问题被他通过坎土曼的研究解决了。
玉素甫的地洞被破获后,王加首先想到的是张旺才的地洞,他专门过来看了看,张旺才的地洞没被发现真是奇迹。但是,两次来都没看见张旺才还是让他担心。门朝外死死顶着,王兰兰也不在。王加想要不要向公安报案,又觉得不合适,也许张旺才真躲在他的洞里。
阿不旦村给他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坎土曼世界,村里的每一把坎土曼都是活的文物,被人日常使用着,挖地、挖洞、挖寻文物。这个村庄的人,信仰改变过多次,从最古老的萨满教、祆教、佛教,到现在的伊斯兰教,唯一见证他们心灵变化的是坎土曼,它一直没变。还有村里的毛驴,它们也一直没变。
王加早就知道张旺才在挖洞。每次到张旺才家,王加看一眼门口河岸的新土,就知道他又挖了多深。他还知道张旺才的洞离开河岸挖到了别处,附在岸边的不一样的土质告诉他的。多少年来王加看着不断增厚的河岸,判断张旺才挖了多大的地洞。就在四五年前,他发现了不一样的新土,说明张旺才的洞朝别处挖去了。他挖向哪里了?王加想了好久:从河岸到公路,过了公路再过一块地就是麻扎,他不会挖到那里去盗墓吧?他应该知道麻扎没有陪葬品。那他挖向哪里了?只有村子,这是王加的判断。他挖一个洞到村子干啥去?王加想不清楚,但他隐隐担心张旺才会出什么事。
他亲眼目睹了阿不旦和龟兹县几十万把坎土曼的激动和热情,也看见了那些崭新坎土曼的失望。他从龟兹各乡镇农民手里,收集了几十把形制不一但都头刃宽大的坎土曼,它们是为同一条石油管沟打制的,都没沾过一次土。
王加老老实实在研究所待了几个月,赶写完他的长篇专著《坎土曼学》。这是他几十年研究成果的结集,交付出版之前,他想应该到村里再看看。王加想念阿不旦村的坎土曼,他几个月没去,那些坎土曼又磨损成什么样子。
仅阿不旦村的坎土曼,他就收集了好几把,尽管全是吐迪师傅打制的,但形状的差异还是让人惊讶。这说明在平常岁月,坎土曼的形制是由铁匠决定的,不同的铁匠和家族传承产生了风格不一的坎土曼,但到了特殊时期,坎土曼面临一场大活儿时,用坎土曼的人就会影响坎土曼的尺寸和形状。铁匠只有按人们的强烈欲望打制坎土曼。去年的“西气东输”工程让坎土曼激动了一阵子。坎土曼一激动,就会变形。激动过后它会回到以前的样子。现在,坎土曼的形状慢慢回来了,王加在老城铁匠铺看到新打的坎土曼,已经回归到以前的形制。老铁匠吐迪也把这些为挖石油管沟打制的夸张的大坎土曼回炉烧红,切掉多余的部分,让它变回以前的形状。
玉素甫地洞被破获的第二天,王加骑摩托车来到张旺才家,见门朝外顶着,王加知道张旺才在他的洞里,应该没事。他在门口等了一阵,站在河岸望了望阿不旦村,原骑摩托回研究所了。前一天傍晚,县上已经打电话给佛窟研究所,通知了在阿不旦破获地洞的事,让佛窟工作人员注意防范逃窜的“东突”分子,这段时间不要出去,注意安全。王加也觉得村里刚出过事,还死了人,这个时候去村里肯定不合适。
王加也收集了两把修改后的坎土曼,坎土曼原变成以前的坎土曼。王加有幸经历和见证了一场坎土曼的大变化,他觉得,他开创的坎土曼学和他的坎土曼研究,已经到了出更大成果的时候。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王加骑摩托车到张旺才家,车停在门前,推门,门朝外顶着,喊了半天里面没动静。这个张旺才,会不会出啥事?王加想。
可是,他和阿不旦村那些扛坎土曼的人,却变得隔生了。这种隔生和误解会持续多久,他不知道。突然地,他们的脸像一张张泛着黑铁冷光的坎土曼。
张旺才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