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谢这个村庄,它给了我们家四亩地。虽不能让人富裕,但四亩地种的麦子,够一年的口粮。四亩地种菜卖的钱,够一年生活。四亩地不会跑掉。四亩地不是单位、公司、矿区,四亩地不会不要你。我老了干不动活了,四亩地还是我的。我死了,四亩地头还有一块埋人的地方,四亩地还是我儿子的。
我本来想回到阿不旦村我小时候的伙伴中,不是从我父亲的地洞,是从路上。如果可能,我把村里的房子收拾出来,在那里结婚生子。谁会和我结婚呢?我变成了一个聋子。除了我们家河边的菜地,哪里会需要一个聋子?种地不需要耳朵,我不用耳朵也能种好地。我听够这个村庄的声音,以后可以不听。我可以用眼睛看,用手触摸,用鼻子闻,用嘴尝。
我父亲曾经用四亩地养活我们一家,供我和妹妹上学。他在河岸上种地,在地下挖洞。四亩地太少了,耗不完他的精力。他几十年来不停地挖洞,他想把我们的生活全挪到地下。他在地上太孤独。
耳朵
我想着把村里的房子收拾出来,再盖间新房子,找个媳妇过日子。外面的活又苦又危险,还挣不到钱,远不如在家种几亩地轻松自在。我一直想着比我小几岁的玉兔,多少年来她一直在我的心里。几个月前,我听到艾布被打死的消息时,心里猛地揪了一下。艾布是玉兔的父亲,艾布死后,听说玉兔出外打工,母亲和弟弟留在家里。玉兔那样的女孩子,在外面能找到什么工作呢?我还想着去找她回来,向她求爱。到哪儿去找呢?我暗恋了多少年的玉兔,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只帮她爆过一次爆米花。她心里也许根本就没有我。这是多不现实的一个想法啊。
我试着回忆以前的声音。我十二岁那年听到爆米花的声音,“腾”,爆炸声就在学校门口,我们围过去看,爆米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我一直看到人走光,这时我看见端半碗苞米远远站着的小玉兔,她和我同班,比我小两岁。从那时到现在,我的梦里全是这个女孩的身影,我和她在梦里恋爱,在梦里过了多少年的甜蜜生活。中学毕业,我帮父亲在河岸种菜的时候听见巨大的石油卡车“轰隆隆”开过,然后是那个十一月的早晨,我后来听人说起的枪声和爆炸声,我没有听到,我回来时一切都过去了。再就是河滩巴扎上的万驴齐鸣,它们的叫声我也没听到。我的耳朵聋了。其他人的耳朵没聋,他们听到了。
况且,即使古丽同意,他家里也不会同意,村里人也会阻止,因为我跟他们不同教。早些年县上有汉人女子嫁龟兹男子的,都包了头巾信了教。也有汉族男子娶龟兹女子的,过到五六十岁大都离婚了。原因很简单:年轻时候怎么都可以,一起生孩子过日子;但是人一老,就不一样了,丢掉的信仰回来了,男的死了进坟墓,女的按教规要进麻扎,这是最彻底的分别,谁也抵抗不了。
初中毕业后,我帮父母种了几年地。父亲每天晚上下到他的洞里,不时地往河岸边倒一车土,多少年来河岸往里伸进去许多,也不知道他把多少土倒进河里。我小时候对他的洞感兴趣,觉得好玩。后来就没兴趣了,我和母亲都烦他挖洞,他经常把地里的活撂下不管,钻进他的地洞里。我受不了父亲的古怪脾气,有一次我和父亲吵了一架,我离家出走,先在县上一家饭馆当服务生,干了半年,又到矿山当了一年矿工。山洞里的打炮声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我变成一个聋子。我回来时这个村庄的声音,我父亲张旺才的声音,我母亲的声音,都远得听不见。
在矿区,我和同舍的回族工友经常探讨《古兰经》。回族工友说,他们村多半是回族人,有一户汉人,和他们生活久了,就想加入他们的宗教,阿訇给他的全家做了入教仪式。信仰是自个儿的事,工友说。
我母亲偶尔来村里一趟,父亲自从搬出村子后就几乎没来过,他好像跟这个村子赌气,好像村里谁惹他了。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犟人,不知道他在跟谁犟。
我会因为喜欢古丽而改变信仰吗?
我不一样,我从小就会龟兹语。我是这个村子的人,我在村里出生。父亲张旺才不是,他是外来的。我很小时就觉得他是一个外人,他一个人扛着铁锨在村里走,其他人都扛坎土曼。他一个人说别人听不懂的河南话。我们家搬到村外河岸后,他开始一个人到地下挖洞。我每天去村里上学,有时一天都不去学校,带着狗跟村里的巴郎子玩。他们不知道我没去学校。早晨我背着书包去阿不旦村,他们以为我上学去了,我在村里有一群朋友。玩饿了去古丽阿娜家要一块馕。我玩过那些孩子的所有游戏。我们把玩耍动物当游戏,挨个地尝试,几乎所有家禽家畜都被骑过。
这一切都被我父亲的地洞凿空了。
父亲张旺才从来不赶巴扎,他种的菜也从不摆在巴扎上卖。他在村里好像没有朋友,他的老家遭水灾,家里人都被水冲走,亲戚也没联系过。他个子矮,在村里显得比其他大人都弱小。我感到村里一些人对他不好,有时欺负他。他夹在那些完全讲龟兹语的人中间干活,他不会说,也听不太懂。即使回到家里,当他说河南话的时候,我一样感到他是多么孤独。我为了不让他孤独,也跟他说河南话,说几句转身看见母亲,马上又和母亲说甘肃武威话。我父亲在家里也很少说话,但他是家长,家里的事都他做主,他在家里说的每句话都算数。我母亲的话多,白天晚上,我们家都是母亲的甘肃武威话。她在村里的威信也比父亲高。母亲待人热情,喜欢说笑,我经常见她跟村里的妇女一起说笑。她的甘肃武威腔龟兹语夹杂着武威汉语,不时地在人堆里惹起笑声。母亲是家里的外交官,跟村里人打交道都是母亲出面。
我打工的矿山也挖洞。先用电钻凿眼,填进炸药,炸开矿山,把矿石运走后,洞口炸了,封住,留下漫山遍野的废石头。父亲也干着同一件事情,他像一只老鼠,把地下的土挖出来,用凿出的洞藏身。
小学毕业后,我去县城上了三年初中。上的汉语班。汉语班里也有一些村里学生,我喜欢和他们一起玩,我说龟兹语能说清楚。在班里我的汉语成绩很差,几乎混了三年,然后回到河岸边的家。在县城上学的每个周末,我坐赶巴扎的驴车回家。
我想都不敢想父亲挖了一个洞通到村里的房子。他的洞把我回村子的路堵住了,因为他挖了一个洞通到村里,我再不会像以前一样踏实地走回去,我的父亲把我脚下的路凿空了。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在哪里。我去县城妹妹家,妹妹带我去医院看耳朵,看完就催我快回去。妹妹说:“哥你多帮家里干点活,咱爸老了,地里的活你多干点。”
我在村里的龟兹语班上到五年级,每天从河岸边的家走到村里,上完课走回去。父亲很少来村里。他不知道我变成一个村里的巴郎子了,我在村里和那些巴郎子玩,我说龟兹语时脸部表情和动作跟村里人一模一样,走路架势也一样。我还让村里好多孩子学会说河南腔加甘肃武威调的汉语。
我知道妹妹的意思,家里房子小,自己住在那里也不方便。我到外面转了几天,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一个人走到街上都害怕,我熟悉的县城一片寂静。车在跑,人在张嘴,可是,没有声音,像一个绝望的梦。
父亲买三轮摩托的当年,就把家里的驴卖了。他卖驴也不跟我商量,他干啥都不跟我们商量,好像这个家是他一个人的。父亲对那头毛驴没感情。他养了头犟驴,他本来就犟,驴比他更犟。我经常看见父亲跟毛驴犟劲。驴听我妈的话,也听我的,就是不听父亲的。不知道父亲卖掉老驴时心里难不难受。他更喜欢三轮摩托。他卖驴时我不在家。
现在,我能做的事情就是休息,听医生的话安安静静地回忆,在回忆中疗治我的耳聋。我相信医生的话,医生让我回到安静的村里,细想脑子里以前的声音。我一个聋子,除了老老实实待在河岸边的家,还能到哪儿去呢?在这里我能听见驴叫,我不知道驴真的叫了,还是我脑子里以前的声音。我努力地回想这个村庄的所有声音,从我出生听到第一声驴叫开始。驴叫是红色的,驴叫声在天空爆炸。整个世界覆盖在驴叫的红色穹顶里。在驴叫声的下面,是我从小到大听见的阿不旦村的所有声音,它们在我的耳朵里响起,远远的,像一个声音的长梦。
毛驴四岁时我们家有了一辆驴车。在这之前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扛着铁锨走路的人,村里人下地都赶驴车,他没有。他扛着锨靠路边走,别人让他坐驴车他笑一笑拒绝。有了驴车,父亲跟村里人能走到一起了,他的驴车加入到村里的驴车中上工收工。这样的生活没过几年,包产到户了,我父亲在分给自己的地里种菜,没几年就买了三轮摩托,那是村里最早的一辆三轮摩托。我父亲很少把它开到村里去,他开着自己的三轮摩托拉着自己种的菜,往远处的石油单位送。
我每天记录这些声音的故事,用我在阿不旦村学会的龟兹语做记录,我写父亲张旺才挖洞,写铁匠铺的“叮叮”声,写石油大卡车的轰鸣,写坎土曼的故事,写玉素甫、亚生和艾布,写毛驴的鸣叫和那个十一月的早晨,当我最后写到父亲在地洞喊我的名字,我知道这个由声音唤醒的故事该结束了。他也该离开了。
我出生时家里还没有毛驴。父亲张旺才在我三岁时买了头半岁的小毛驴,几十块钱买的,我跟小毛驴一起玩一起长。我五岁时毛驴两岁,可以驮人干活,毛驴长得比我快,我一直没长过它,我小时候它也小小的,可它一两年就长大,等我从县城上完高中回来,它已经快老了。
我幻想着,我说出这个村庄的所有声音,我的耳朵会变好。我能听进去新的声音,包括被我以耳聋为代价拒听的机械的轰鸣和挖掘声。我不知道我的头脑中储藏着这么多的声音,我记得那些声音的形状和颜色。我试着说出来,我不知道我说出了什么,我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相信有人会听见,他们的耳朵没聋。
我从那一年开始上学,村里没有汉语学校,母亲就让我上龟兹语班。我小时候跟古丽阿娜学会龟兹语,我妈说我在一片驴叫中出生,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古丽阿娜说的龟兹语,她对我妈说:“巴郎子,巴郎子。”然后我开始哭。我妈说,她听我“啊,啊”地哭叫,声音没连在一起,跟外面毛驴的叫声一样。我一哭,院子里的毛驴不叫了,村里的驴也不叫了,像都静下声来听我哭叫。
如果我依旧是个聋子,那一定是还有一些声音没有被我描述出来。还有吗?这些过去的声音,真的能唤醒我沉睡的耳朵?
我是张旺才的儿子张金。我五岁时听见“哗哗啦啦”的链轨拖拉机开进村,好多孩子追着它跑,狗和驴也追着跑,我跑在最后面。链轨在土路上轧出两条宽大整齐的履带印。我八岁时村里包产到户,地分给每家,从那年开始,坎土曼挖地的声音分散在四处的田地,人声和毛驴的叫声也分散了。分得最远的是我们家,地分到了龟兹河边,我父亲在河岸上挖了两间房子,我们搬过去住,村里的房子原样留着。
[全书完]
张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