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日森格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意识到,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它应该不应该惩罚自己的亲孙子,而是它有没有能力实施惩罚。即使亲孙子瞎了一只眼睛,最大的可能仍然是自己被对方一口咬死。冈日森格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眼睛上,想把对方的右眼也打出鲜血和黑暗来,但坚硬的爪子刚要伸出去,对方就敏锐地躲开了。
冈日森格一跃而起,带着滴沥不止的血脖子,朝着自己的右边、对方的左边闪避而去,一闪就闪到了地狱食肉魔左眼的黑暗中。地狱食肉魔只好停下来向左旋转,一转就又看见了冈日森格,正要直扑过去,冈日森格倏忽一闪,又躲进了它的黑暗。这样重复了几次后,灵性的地狱食肉魔突然开始向右旋转,转了半圈,然后直扑过去,正好扑到了还在朝自己右边闪避的冈日森格身上。地狱食肉魔张嘴就咬,一口咬在了冈日森格的右耳朵上,差一点把整个耳朵撕下来。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当它确认地狱食肉魔真的躲开了它的打击时,突然就兴奋起来。变了,变了,局势终于变了。此前一直是它被动地回避着地狱食肉魔,现在地狱食肉魔开始被动地回避它了,这说明对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而对弱点的回避既是保护自己,也是暴露自己,当它集中精力保护这一边时,也就等于暴露了那一边。
冈日森格蓦然一阵颤抖,生命的本能给了它不想死亡的催动,它一下子又回到了最初的清醒:自己的亲孙子要杀死的可不光是自己,是西结古草原所有的藏獒。那么多西结古藏獒已经死掉了,凶手既然是它的亲孙子,就更应该由它来亲自惩罚。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往右边一跳,又往右边一跳。地狱食肉魔赶紧向左,一再地向左。就在这个时候,冈日森格突然改变了跳跃的方向,猛地靠向了自己的左边、对方的右边,然后大水决堤似的扑了过来。地狱食肉魔没想到对方的扑咬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弱点,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右边,但已经晚了,在它防御的牙齿撕住冈日森格的肩膀时,冈日森格进攻的牙齿已经提前插进了它的脖颈,开始猛烈撕咬。撕咬是有效的,虽然脖颈上是很结实的皮肉,但毕竟比对方肩膀上的皮肉要柔软薄嫩一些。冈日森格咬烂了它,终于发现自己的牙齿还可以年轻,还可以成为利器而让对方忍受伤残之痛。它想拼命切割,扩大战果,感觉自己的肩膀也正在痛苦地开裂,奋身一跳,退了回来。
地狱食肉魔听明白了,又向右转着圈,用一只眼睛对准了冈日森格,才发现对方已经后退到五米之外,正在一边喘息一边流泪。不,不能给它喘息的机会,地狱食肉魔一跃而起,用一只眼睛喷吐着更加强烈的王霸之气、雄烈之风,扑向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伤害了它的藏獒——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
地狱食肉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受了重伤,好像有点奇怪:被牙齿咬伤的样子居然是这样的不舒服。它摇晃着头颅,想看到脖颈受伤的地方,可是它看不到,又伸出舌头,想舔一舔伤口,怎么使劲也舔不上,于是就瞋目而视,怒吼着扑了过去。它的扑咬神速而准确,没等冈日森格做出躲到右边还是左边的选择,就被它一口咬在了脖子上。但冈日森格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的撕咬,或者它期待的就是对方的撕咬,它伸出爪子,打向对方的右眼,想让所有的光明都离开对方。地狱食肉魔赶紧松口,后退一步,晃开它的爪子,突然跳起来,试图用沉重的身子把对方死死摁在地上。冈日森格闪开了,闪进了地狱食肉魔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迅速拉开距离,张嘴吐舌地大喘了一口气。
主人勒格红卫没有过来,只是焦急而恶毒地喊着:“咬啊,往死里咬啊,快一点,你耽搁什么?”在勒格红卫看来,他的地狱食肉魔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咬死对方,并不是它不能,而是它不想。
地狱食肉魔朝右转了一圈,才看到冈日森格,愤极恨深地盯着它。冈日森格喘息已定,傲然而立,似乎已经不再苍老了。它自己的感觉不老,所有人、所有狗的感觉都是不老。它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冷酷无度的雄野和汪洋恣肆的猛恶刺激了它。它那来源于雪山草原的灵性再造了它,那么多人、那么多狗的期待推动着它,它以年轻人的姿态开始了接下来的打斗。它扑向了地狱食肉魔,飞翔的速度,鹰鹫俯冲的速度,好像青春回来了,雪山狮子回来了。
地狱食肉魔觉得事情不妙,大幅度甩动着獒头,撕裂了冈日森格的脖子,然后风快地向左转了一个圈。左边是它从来没有见过的黑暗,它发现用急速转圈的方式可以使黑暗消失,但只要停下来,黑暗就又会出现。它烦躁地喊起来,似乎想喊来主人帮忙,把左眼的光明复原给它。
一直沉默不语的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昂奋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冈日森格加油啊,咬死这畜生。”他这么喊的时候,好像冈日森格不是畜生而是人。父亲也喊起来,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担忧:“小心啊,冈日森格。”
围观的骑手们惊叫着:“呀,呀,呀。”藏獒们欢呼着:“杭,杭,杭。”而冈日森格却抑制不住地哭起来:烂了,烂了,我的亲孙子的一只眼睛被我打烂了。哭着哭着,地狱食肉魔的疼痛就蔓延到了它身上,利牙咬啮一样折磨着它的心。它心说不打了,不打了,就让亲孙子咬死我算了。它沉重地低下头,愧疚地呆立着,等待着死,等待着用交出生命的办法实现亲爷爷对亲孙子的忍让。
冈日森格的俯冲是充满了迷惑的,当地狱食肉魔判断着左边还是右边的时候,它却从上边崩塌而下。但地狱食肉魔毕竟是将一只妖气、鬼气、神气、霸气集于一身的藏獒,仰头一看,便做出了一个让冈日森格措手不及的举动,那就是原地跳起,用自己平阔的脊背迎接冈日森格的踩踏。
冈日森格打中了,打中了对方的一只眼睛,虽然不是致命的,却是最具有摧毁力的。眼睛烂了,地狱食肉魔的左眼流血了,不管左眼以后会不会瞎,至少现在看不见了。
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冈日森格是飞翔的,也是失重的,踩住对方脊背的一刹那,它就失去了平衡,被对方掀翻在了地上。侥幸的是,地狱食肉魔忘了自己的左眼已经看不见,当它把冈日森格掀翻到自己左边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一个一刀送命的机会。它扑了过去,却只是凭着感觉扑向了冈日森格的喉咙。而冈日森格的老辣就在于它完全预知了对方的举动,翻倒在地的时候,它强迫自己侧身背对着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张嘴就咬,然后甩动头颅,一阵猛烈的撕扯,撕扯出了一股鲜血和一地金色獒毛,这才意识到自己咬住的根本就不是喉咙,而是后脑。冈日森格的后脑是坚固的,就算对方的利牙是钢铁铸就,也无法顷刻洞穿骨头。地狱食肉魔愤激而失去理智地蹬了冈日森格一爪子。冈日森格借力一滚,滚出了撕咬范围,忽地站起来,晃了晃头,把后脑上的鲜血晃得四下飞溅。
冈日森格知道自己逃不脱了,也不管喉咙有恙无恙,身子一展,不仅没有躲闪,反而把自己的喉咙凑了上去。地狱食肉魔看到喉咙自己来到了跟前,赶紧咬合,却发现嵌进自己大嘴的,不光是喉咙,还有半个脖子。也就是说,可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喉咙已经越过突出在外边的利牙,进到嘴里边去了,里边是舌头,舌头的舔舐只能是消毒,而不是杀戮。地狱食肉魔赶紧缩头,想把利牙挪到对方的喉咙上。冈日森格却使劲把脖子朝它嘴里塞着,好像不让它咬断脖子不罢休似的,与此同时,它抬起一只前爪,朝着虽然看不见却能估计到的地方,猛然打了出去。
地狱食肉魔恶狠狠地吼叫着,朝前扑去,发现对方影子一样闪向了自己看不见的左边,突然又改变主意,身子朝左一摆,拔腿奔跑起来。它跑了一圈,然后跑向了冈日森格。在它的想象里,这样的奔跑就是追击,只要形成追逃局面,它就不怕对方利用自己独眼的弱点偷袭了。冈日森格的确跑起来,但并没有跑多远,它就直上直下地蹦跃而起,让来不及刹住的地狱食肉魔从自己下面噌地蹿了过去,把屁股格外愚蠢地亮给了它。
但是凝然不动的石雕还是动了一下,在地狱食肉魔正要把大嘴贴向它的喉咙时,它突然自动倒地了,它宁肯被对方用坚爪踩痛踩伤,也不愿意已经带伤的喉咙再次负伤。地狱食肉魔咔嚓一下咬合,什么也没有咬到,便一爪夯过去,夯住了对方的胸脯,利牙直逼喉咙,再行撕咬。
冈日森格落到地上,兴奋地叫了一声,立刻又明白,它们是高手对决,真正的愚蠢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它还是按照自己的愿望,朝着地狱食肉魔的尾巴扑了过去。地狱食肉魔前腿一撑,后腿一蹬,神速地朝后蹦过来,落地的时候重重压在了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被压得趴下了,吼叫了一声,绷直四腿,使劲支撑起了身子。它很奇怪,它居然把身量超过自己的地狱食肉魔驮起来了。地狱食肉魔也很奇怪:这个不再老态龙钟的老家伙,怎么有着比年轻藏獒还要大的力气?它在冈日森格背上啃了一口,俯下身子,直把利牙快速伸向对方的喉咙。冈日森格往前拼命一跳,摆脱了它,转过身来,扑了一下,却又矫健地朝后退去,在十步远的地方立定脚跟,用冷飕飕的眼光望着地狱食肉魔。
地狱食肉魔一看冈日森格还能走动,恼火得几乎想把自己吃掉,撕扯着所有自己的牙齿可以够到的皮毛,以自虐的方式鞭策着自己:咬啊,咬啊,咬不死它我就不活了。然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勒格红卫。勒格红卫和它一样恼火,绷大眼睛催逼着它:快让它死,快让它死。地狱食肉魔答应似的吼了一声,跳起来奔扑而去。它这次用了一条弯来弯去的路线,让冈日森格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躲闪了。冈日森格盯着它,干脆不躲不闪,就那么死僵僵地立着,好像它不是一个行将毙命的活物,而是一尊没有感觉的石雕。
地狱食肉魔从一只眼睛里激射着焰火,仿佛要把自己、把敌手、把整个世界都要燃烧起来,而燃烧的方式就是斜着身子朝前扑咬。冈日森格立刻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能躲到对方左眼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也不可能拿出看家的闪避本领,脱离急如星火的危险。对方的扑咬太不可思议了,速度是没有见过的,一只眼睛关照的面积也是没有见过的,它只能迎扑而去,只能承受死亡。
冈日森格打量着对方,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哪里是什么亲孙子啊?亲孙子有这样对待亲爷爷的吗?它的嗅觉呢,跟亲爷爷一样灵敏的嗅觉呢,为什么不起作用了?冈日森格咂摸着对方的气息,晃了晃头,一下子又晃掉了自己的怀疑:判断是没有失误的,的确是自己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的勇敢和打斗方式就是证明。冈日森格摇了摇尾巴,似乎是说:不能再打了,亲爷爷和亲孙子不能再打了。
然而死亡是公道的,对谁都不会例外,在纠缠冈日森格的时候,必然也会去纠缠地狱食肉魔。冈日森格突然意识到,地狱食肉魔既然斜着身子消除了左眼看不见的弱点,那就不可避免地把整个腰腹暴露给了它,接下来的厮打中,不管地狱食肉魔的牙齿咬在它的什么地方,它都有可能把自己的牙齿或者前爪捅向地狱食肉魔的要害处。冈日森格坦坦然然做好了用死亡换取死亡的准备,看到地狱食肉魔倏忽而来,猛然伸出了自己的前爪。
然而,想不到的事情总是出现在最后一刻,多少次从死亡线上爬出来的冈日森格其实并不会惊恐,它的喉咙的颤抖不过是一种极其有效的防护措施,颤抖中喉管滑过了利牙,只把保护着喉管的脆骨和肌肉让给了伤害。地狱食肉魔哪里会想到,它的甩头撕咬虽然撕大了裂口,但冈日森格的气息依然是畅通无阻的。就在它以为胜利已经属于自己而松开对方的时候,冈日森格腰身一挺,站了起来,迅速走向一边,在一个对方无法一下扑到的地方停了下来。
事情果然就像冈日森格预想的那样发生了,地狱食肉魔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冈日森格用前爪捅向了对方的上腹。皮肉瞬间破裂了,是冈日森格的皮肉,也是地狱食肉魔的皮肉。但破裂并没有深入下去,也没有扩大开来。地狱食肉魔从来不准备同归于尽,它只想让对方死,不想让自己再受任何致命的伤害。它立马松口了,一松口,对方的前爪也立马离开了它的上腹。它狂吼一声,连连后退,又奔扑而去,看到冈日森格已经躲开,便四肢蹭着地面,蓦地停下,然后又跳起来,以铺天盖地的气势,龇出蛮恶的牙刀瞄准了对方的喉咙,伸出酷虐的四爪瞄准了对方的肚腹。
血溅出来了,是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血,溅在了地狱食肉魔的眼睛上。地狱食肉魔把眼睛一闭,甩头便撕。它已经得逞了,现在只需要把口子撕大一点,打斗就可以结束,它是胜利者,它不可能不是胜利者,它将在自己创造的骄傲和伟大中,把此生所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送进记忆,然后慢慢地嘲笑。
冈日森格本能地躲了一下,发现躲闪是更快的死亡,赶紧又不动了。不,不是不动,而是原地翻倒,主动把已经受伤的喉咙亮给了对方的牙刀,把薄软透明的肚腹亮给了对方的坚爪,然后朝上举起了自己的四肢。又是一次自杀性抵抗,冈日森格期待在自己猝然死去的时候,也用自己并没有老化的爪子,掏出对方的肠子。鲜血,鲜血,它已经忘记了地狱食肉魔是自己的亲孙子,它渴望看到对方的鲜血,渴望自己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刻挣扎出最有光彩的血性和阳刚。它的四只爪子直挺挺地翘起着,明白如话地告诉对方:你就成全了我吧,让我老当益壮一回,让我耄马嘶风一次。地狱食肉魔立刻看懂了,哪里会有成全之心,在空中缩起身子,歪斜了一下,躲开对方的四肢,却伸直了自己的四肢。它知道落地的时候,自己的后爪会捅入对方的肚腹,前爪会踩住对方的胸脯,而牙刀的指向必然是喉咙。啊,喉咙,所有的野兽都格外钟情的敌手的喉咙。
速度是魔鬼的,力量是风暴的,冈日森格是无可脱逃的,它被对方摁住了,它知道即便是年轻时候,它都无法回避它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声光电影般的这一扑。它没有躲闪,而是在惊尘溅血的瞬间,主动把肩膀凑了上去。不,不要你的肩膀,我要你的命。地狱食肉魔在心里吼叫着,牙刀划过肩膀,直插对方的喉咙。喉咙颤抖了,在牙刀飞来的时候,它以极高的频率发出一阵惊恐的颤叫,然后砉然裂开,把牙刀紧紧吸住了。
冈日森格意识到自己的渴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忽地蜷起四肢,沮丧笼罩了它。但经验和沉着在这个以命相搏的时刻仍然成了它最忠实的朋友,它的王者之风里突然滋生出一股悍匪之气。它的抗争是无为的,似有似无,亦真亦幻,完全是化境的体现,在无知无觉、无他无我中成就了它蓄积一生的辉煌。能量和智慧出来了,冈日森格居然用蜷起的后腿挡住了对方的后腿,用蜷起的一只前爪护住了自己的喉咙,只把胸脯挺给了对方。胸脯是坚固的,是到死也不会钙化碎裂的。就在地狱食肉魔踩住胸脯的刹那,冈日森格把另一只前爪伸了出去,似乎是无意识的舒展,却舒展出了藏獒生命的全部强悍。奏效了,不可能不奏效,原因是地狱食肉魔太狂猛、太专一、太着急了。冈日森格又一次把前爪准确捣向了地狱食肉魔的眼睛,这一次是右眼,右边的眼珠顿时凹了进去,血从眼皮底下渗出来。白昼瞬间消失,仿佛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的不是敌手而是黑暗。黑暗牢牢粘住了它,即使它有力拔山、气盖世的能量也摆脱不掉了。
遗憾的是地狱食肉魔听不懂,它一看对方又一次活着离开了自己,暴怒不止地吼叫着,惩罚自己似的一头撞在了地上,然后用前爪狠狠地打着地面:我怎么还没有咬死它?这个威仪不肃的老狮头金獒,居然敢用不死来挑战我。它恶狠狠地几乎咬烂自己的舌头,再次扑了过去。
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突然发现,自己获胜的机会已经出现。它从地狱食肉魔的屠杀之中脱身而去,喘了一口气,仰头看了看天。天上乌云笼罩,万里无蓝,风在阴沉沉的草原上悄然止息,好像一点徐徐来去的情绪也没有了。没有了就好,它就可以在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地狱食肉魔而不会被对方闻到味道。
冈日森格站了起来,金黄的鬣毛就像风中走浪的牧草,依然自由而放松地起伏着。它等待着对方的扑咬,鼻子一抽,突然有空前迷茫的悲哀。它的嗅觉在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候离奇地敏锐精确起来,那个一直都很朦胧的亲缘关系渐渐清晰了:是正宗的后代,是它冈日森格与大黑獒那日的儿子的儿子,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孙子。啊亲孙子,这个和自己殊死搏斗的原来是自己的亲孙子!它吼了一声,又吼了一声,一声比一声亲切温存,似乎想告诉地狱食肉魔:你是我的亲孙子,我是你的亲爷爷,难道你没有闻出来?
地狱食肉魔一直在急速旋转,朝左转几圈,再朝右转几圈,以为这样转来转去,光明就会出现。它瞎了,两只眼睛都瞎了,而在它的概念里,却没有瞎眼这一说。它不理解这到底怎么了,使劲用鼻子嗅着,想嗅到主人的气息,然后走过去,问问他:我到底怎么了?快帮帮我。但它没料到的是,它听到了主人的骂声:“咬啊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去咬啊!”
冈日森格早有准备,但它立刻就知道,有准备和没准备是一样的,躲开对手的这次扑咬根本就不可能。它以一生的打斗经验和技巧做依靠,最多只能把死亡转换成受伤,而且是严重受伤。它本能地躲闪着,当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后,它又本能地反抗着。好在它的反抗不是一般藏獒的反抗,这里面浸透了它对生命的认知和对死亡的看法,它不怕,不怕生命失去,所以它的反抗并不是垂死的、无用的。它紧而不僵,松而不懒,状态就像活佛修禅那样,信心十足地把爪子塞进对方嘴里,如同撬杠撬住了地狱食肉魔的血盆大口,脖子上的大血管因此没有破裂,生命得救了。冈日森格飞速蹭过地狱食肉魔红色的胸脯,蹭干净了自己脖子上的鲜血,借着对方的推力,翻滚在地,滚出去七八米,才脱离了对方的撕咬。
它感觉到了主人的脚尖在踢,踢在它的伤口上。它感觉到疼痛,比冈日森格撕咬时更疼痛,这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连心的疼痛。它转身寻找冈日森格的气息,它准备服从主人的命令做最后一次扑咬。它知道一定是最后一次,失去生命的只能是它自己。
谁也没有死,也没有伤,在冈日森格是庆幸,在地狱食肉魔是愤怒:谁能躲过我的这一扑,只有它,只有它,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地狱食肉魔再次跳起来,它是原地跳起,一连几跳。这是仇恨的宣泄,它仇恨的首先是自己、自己的无能,所以它一再地把自己置放在空中,然后重重地摔下来。跳着跳着,它就把宣泄仇恨的对象从自己转换成了敌方。它扑过去了,真正是残暴如山倒,如昂拉雪山的倾倒,遮蔽了冈日森格的天空。
地狱食肉魔仰天一声长啸,冈日森格和所有的领地狗和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它虎落平阳的悲凉。
冈日森格匆忙落地,转过头来,看到地狱食肉魔似乎已经放弃撕咬,便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地狱食肉魔其实并不认为冈日森格的蹦跳是逃跑,看它转身扑了过来,觉得这正是自己等待的一个机会,也是大吼一声,迎头而上,张开大嘴,龇出牙刀,直逼对方的喉咙。它们在空中飞翔,力量和残酷在空中飞翔,胜败取决于轰然对撞的一瞬间,到底是谁的鲜血能够滋润对方的牙舌。冈日森格一看对方扑跳的高度跟自己一样,脑子里明光一闪,突然醒悟了:它不应该这样莽撞,虽然它老了,但还不至于愚钝到连回避死亡的能力都没有。经验和智慧让冈日森格慢了下来,速度一慢,身子就会下沉,恰好离开了地狱食肉魔疯狂扑咬的路线。当预期中对撞的瞬间啸然到来时,它们一上一下地交叉而过,先是冈日森格落地,后是地狱食肉魔落地,几乎在同时,它们转过身来,用争衡称霸的眼光再次瞄准了对方。
地狱食肉魔浑身绷紧的肌肉忽然松懈下来,它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什么。所有旁观的人和狗也都跟随它倾听,但什么都没听见,除了草原上流动的风,甚至草叶上跳荡的阳光。
冈日森格知道,是自己伪装的气急败坏干扰了地狱食肉魔,使对方的扑咬随意而简单,所以它逃脱了。但是现在,第四扑马上就要降临,不可能再是随意而简单的,迎受打击的时刻已经来到,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等待着它,那就是束手待毙。它提前跳了起来,在对方的第四扑还没有开始的时刻,它就已经朝后蹦跳而去。但是这样的蹦跳显得很不光彩,它好像不是战斗中的躲闪,而是逃跑。枭雄一代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居然要逃跑了,连它自己也吃惊。它怎么可以这样,好像对方一瞪眼,一作势,等不到如风似电,它就被吓跑了。
地狱食肉魔流血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它听见了主人的哭声。那哭声不在空气中,而在主人的胸腔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它熟悉主人的胸腔,就只有它能够在主人的胸腔里听出和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心思。那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深处,却从来不会呈现在主人的脸上。它知道,主人的脸上,永远只需要一种表情:冷漠无情。
地狱食肉魔突然不动了,定定地望着冈日森格,酝酿着第四扑,第四扑是志在必得的一扑。
地狱食肉魔丢下冈日森格,缓缓走过去,靠近勒格红卫,趴下身子,卧倒在勒格红卫身边,把泣血的头,埋在主人腿间。它轻轻舔舐主人的脚面。它感觉到主人的手掌落在自己后脑上,无声传递着主人的指令:去吧。
第三次扑咬依然无效,地狱食肉魔轻松闪开了。冈日森格气急败坏地原地蹦跳,头颅乱晃,身形乱扭,四肢乱刨,眼光乱飞,几乎成了破绽的化身,从哪个角度进攻,都是可以一击毙命的。地狱食肉魔一瞥之下,知道机会到了,心里冷笑着,掀起一股风扑了过去。冈日森格瞬间被扑倒,却又跳起来溜开了。地狱食肉魔再掀一股风扑了过去,又扑倒了对方,对方又一次跳起来溜开了。地狱食肉魔第三次掀风而去,第三次扑倒了对方,对方第三次跳起来溜出了致命的撕咬。地狱食肉魔大吃一惊:原来对方气急败坏的原地蹦跳是装出来的。更让它吃惊的是,冈日森格的躲闪速度和技巧是它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你风一样扑去,它风一样躲开,总是在你以为根本不可能躲过的时候消失在你的爪牙之外。你那骇人听闻的一击毙命在它面前烟消云散,打斗突然笼罩起了无法预测结果的迷雾。没有老,这只表面上老去的藏獒原来没有老。
地狱食肉魔站起身,忽然仰天狂叫。所有的人和狗都惊诧不已,因为这狂叫声的基调已不是悲凉,恍惚中,似乎有欣喜,仿佛地狱食肉魔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没有谁能够明白地狱食肉魔的心境,因为没有谁能从它主人冷酷的脸上看出勒格红卫的心声。
冈日森格早已过了容易被激怒的年代,冷静地观察着对方,发现这是一只行动起来根本就没有破绽的藏獒:它的头颅是低伏的,这是为了保护喉咙和便于出击;它的身形是笔直的,这是为了保护两肋和缩小对方进攻的面积;它的四腿是弯曲的,这是为了爆发更大的力量和产生更快的速度;它的眼睛是眯缝着的,这是为了排除干扰、聚焦对手,以最精准的方式扑向对方的喉咙。冈日森格略微有些迟疑,它知道自己必须扑上去,也知道这一次扑咬肯定无法奏效,却又希望不至于彻底无效。它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突然意识到:从来没有绝对的无效,此刻无效的扑咬也许是最正确的举动。它扑了过去,就在对方闪开的同时,突然停下,狂吼一声,按照它预测到的提前量,第三次扑了过去。
地狱食肉魔义无反顾地向前扑去,扑向冈日森格,扑向死亡。
而在地狱食肉魔这边,也有一种吃惊:一只如此年迈的藏獒,怎么可能有这么坚固的牙齿?差一点咬烂,就差一点,如果不是咬在肩膀上,很可能已经是伤口烂开了。接下来的打斗中,躲闪是必须的,绝不能让这种牙齿接触到它一般不会刻意防护的喉咙和软肋。它抖了抖被冈日森格咬乱的黑色獒毛,抖出了一片耀眼的油光闪亮,悍气十足地望着对方,朝前走了几步,走得虎虎有威,浩浩有气,好像是说:来啊,有本事再来啊。
伴随地狱食肉魔赴死的是勒格红卫的号啕大哭。那是这世上,只有地狱食肉魔才能听见的哭声。
蓝马鸡草洼里,走上血路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首先扑了过去。因为是惩罚是复仇是正义之举,它觉得自己必须首先扑过去。扑过去是一种姿态,至于一下子就咬住对方,它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就在它的利牙距离对方还有两寸半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侥幸的念头:并不是不可能,对方纹丝不动,就好像要试探它的牙齿够不够锋利。冈日森格獒头朝前使劲一抵,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只觉得牙根生疼,嘴巴震荡,就跟咬在了橡皮上,对方的皮肉咬前是什么样子,咬完后还是什么样子。它赶紧松口,退回到原地,吃惊地寻思:能咬破所有兽皮的牙齿,竟然没有咬破对方,是我的牙齿不行了,还是对方的皮肉有着出乎意料的坚韧?
地狱食肉魔临死前的最后一瞬间,突然产生一丝疑惑。它在主人的哭声之外,还听到了另一声哭泣,这哭泣居然来自咬死自己的冈日森格。而且,它在冈日森格的哭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冈日森格是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