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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格萨尔宝剑之 行刑台

上阿妈骑手们搜遍了麦书记的全身,也没有看到格萨尔宝剑的影子。

仿佛是早已商量好了的,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装弹药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十五杆叉子枪霎时平端起来。枪口是明亮而黑暗的,就像人的眼睛,十五杆叉子枪就是十五双罪恶的眼睛,对准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大家愣了,只有愤怒的眼光,而没有愤怒的声音。巴俄秋珠身手矫健地跳上行刑台,亢奋地指挥着:“枪杆子掩护,其他人都给我上来。”没带枪的上阿妈骑手纷纷跳了上去。

上阿妈骑手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起来:“交出来,交出来,快把格萨尔宝剑交出来!”

台上的麦书记说话了:“求你们不要再让藏獒死伤了,你们抓个阄,谁赢了我就跟谁走还不行吗?”巴俄秋珠说:“不行,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丹增活佛说:“我已经说过了,在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有时指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良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巴俄秋珠说:“有枪就有藏巴拉索罗,有藏巴拉索罗就有良心。”说着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枪。

麦书记一脸轻蔑,仿佛是说:“你们不配,不配藏巴拉索罗,不配格萨尔宝剑。”

巴俄秋珠喊了一声:“藏巴拉索罗万岁。”然后第一个驱马向前,又飞身下马,丢开缰绳,就要爬上行刑台。颜帕嘉哪里会让别人抢先,几乎是从马上飞下来,飞到了巴俄秋珠身上,硬是把他拽住了。两个人正在扭打,却见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已经爬上了行刑台,他们同时跳起来,拽着扎雅的衣袍把他拉了下来。扎雅稳住身子,回头一拳,打在巴俄秋珠的胸脯上。巴俄秋珠要还击,又生怕颜帕嘉趁机跳上行刑台,一手攥住扎雅,一手攥住颜帕嘉,吼道:“小心我用枪打死你们。”扎雅说:“还是用藏獒见分晓吧,谁的藏獒赢了,麦书记就是谁的。”所有的藏獒都叫起来,拥挤到行刑台前,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扑向对方的藏獒。

一阵暴打。巴俄秋珠把麦书记的腿支在木案上,用靴子使劲跺着说:“我们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是你的腿。但要是你不说出来,你的腿就要变成‘罡冬’啦。”

更加吃惊的当然还是多猕骑手,他们明明看到丹增活佛死在了《十万龙经》之地他们的面前,怎么又活着从这里冒了出来?吃惊完了又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活佛活佛,就是活着的佛,就是不死的佛,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说死又活,说活又死,死死活活,反正既没有死又没有活,这就是真正的活佛。

“罡冬”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吹奏法器,人们叫它人骨笛。

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首先看到了行刑台上的人,他喊了一声:“干什么的,见到麦书记了吗?”回答他的是比他反应敏捷的巴俄秋珠。巴俄秋珠打眼一看,立刻招呼上阿妈骑手策马而去。于是所有的骑手——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都跑起来,“嗷嗷嗷”地喊叫着,突然不喊了,停下了:啊,麦书记,还有丹增活佛。他们没想到,要找的人居然都在这里。

麦书记咬紧牙关说:“那我的骨头就是法骨,你们踩断法骨是有罪的。”

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看到外来的骑手和藏獒都已经离开这里,强忍着伤痛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被它咬死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亲孙子身边的勒格红卫,晃头甩掉了含满眼眶的泪水,对着父亲和班玛多吉以及西结古骑手叫了一声,意思是:快走啊,时间已经被我们耽搁了,我们的目标是行刑台。

巴俄秋珠说:“有了藏巴拉索罗,献给了北京的文殊菩萨,就能免除一切罪恶!”巴俄秋珠把所有的怨恨集中在麦书记的腿上,拼命地跺。只听“嘎巴”一声响,麦书记发出尖厉的惨叫声,所有人都知道,麦书记的腿断了。

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来,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就在蓝马鸡的“咕咕”鸣唱中纷纷离开了蓝马鸡草洼。还是那个想法左右着他们的行动:再去碉房山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如果找不到,就去占领西结古寺。他们走上缓缓起伏的草梁,进入平阔的草野往前走去。碉房山遥遥在望,行刑台慢慢而来。

麦书记一头冷汗,轻声问丹增活佛:“活佛,你说怎么办?”

桑杰康珠骑马沿着蓝马鸡草洼转了一圈,朝着行刑台跑去,她想去质问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让勒格变成了一个废人?勒格已经没有了根,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他的明妃?”跑着跑着她停下了,她徘徊了片刻,跑向了白兰草原她的家。

丹增活佛一声叹息,对巴俄秋珠说:“问佛吧,你们为什么不问佛?”

桑杰康珠听见自己一声叹息,很长很长。

巴俄秋珠立刻跳到依然盘腿而坐的丹增活佛面前,撕住他的袈裟说:“好,我现在就问你,藏巴拉索罗在哪里?”丹增活佛说:“在西结古寺的大经堂里,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巴俄秋珠喊道:“你再说一遍。”丹增活佛说:“格萨尔宝剑只能放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别处是不合适的。不过我劝你们谁也不要拿走这把宝剑,不再吉祥的权力和欲望让它浸透了锋利的大黑毒咒,谁拿了谁就会倒霉。”巴俄秋珠说:“倒霉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把宝剑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难道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也会倒霉吗?你这个反动派。”

她摇着头,又听他说:“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明妃也不能够。因为‘大鹏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大鹏血神没了,我的根没了。”

巴俄秋珠指挥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就要前往西结古寺,忽然一阵蹄声,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来了。紧接在他们身后,勒格红卫也出现了。

勒格红卫又是叹气,他问她:“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没告诉你‘大鹏血神’是什么吗?”

脸色黝黑、魁伟超群、留着披肩英雄发的勒格红卫突然打马,越过西结古骑手和狗,直奔行刑台。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突然被他高高扬起,光芒照亮了所有人和狗的眼睛。勒格红卫高喊道:“我们的藏巴拉索罗,青果阿妈草原的权力,吉祥如意的格萨尔宝剑,我已经得到了。”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说了,我和你的认识,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谁也无法回避。丹增活佛还说,你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

巴俄秋珠一看到宝剑,愣了。勒格红卫知道对方是怀疑的,立刻就喊道:“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里得来,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

她静静地听着,他却沉默了。他不仅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人。他想把一个僧人和一个人结合起来,而“大遍入”法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达到人生最起码的标准,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还应该有爱,有男女之爱。就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像牧民们唱诵的那样:“喇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苦苦寻求的,和凡人没有两样。”可是他发现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艰辛、那么悲伤。他想对她诉说内心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巴俄秋珠一听,跟丹增活佛说的一样,带着骑手追了过去。行刑台前的原野上,以示警告的枪声砰砰砰地响起来。

她听到了他悲凉的声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炼‘大遍入’法门?”

勒格红卫扭头看着,朝右一拐,跑向了西结古骑手,举着格萨尔宝剑喊道:“班玛多吉你听着,要不要藏巴拉索罗就看你们的藏獒啦,上啊,让你们的藏獒上啊,只要把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赶出西结古草原,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看对方满眼疑虑地望着他不动,就又喊道:“我发誓,我向我的本尊神发誓,我说到做到,赶走了上阿妈人,藏巴拉索罗就是你们的。”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深邃的夜色中收回,集中到她的脸上。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班玛多吉立刻调动骑手和领地狗跑过来,保护着勒格红卫,又指着追过来的上阿妈骑手,命令西结古领地狗:“冲啊,冲过去咬死他们,獒多吉,獒多吉。”獒王冈日森格带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冲了过去,看到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纷纷停步,立刻停了下来。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话搬了出来:“‘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我会让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勒格红卫对班玛多吉说:“西结古的藏獒都不打斗了,你们还想得到藏巴拉索罗?”

桑杰康珠以为勒格红卫没明白,她又重复说道:“你需要一个明妃。”

班玛多吉跑向冈日森格,催促它往前冲。冈日森格却坐下了。班玛多吉丧气地说:“冈日森格累了,不想再打斗了。你也是西结古人,快把藏巴拉索罗给我。”

勒格红卫说:“‘大鹏血神’没有了。”

勒格红卫打马跑向了对面的上阿妈骑手,挥舞着格萨尔宝剑,冲巴俄秋珠喊道:“你们不用追不用抢,只要你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

她听到了勒格红卫的回应,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巴俄秋珠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着天,天似穹庐。

勒格红卫喊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我被撵出了西结古寺,都是藏獒干的,西结古的藏獒干的。”

“你需要一个明妃!”

所有听到勒格红卫喊叫的人都愣了,他们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撺掇西结古领地狗冲锋,原来是想让上阿妈骑手盛怒之下开枪打死它们。他始终没有放弃全部杀掉西结古藏獒的目的,他亮出格萨尔宝剑是为了让它去代替地狱食肉魔完成杀戮的使命。人们盯着勒格红卫,包括因惧怕上阿妈骑手的叉子枪已经准备放弃争抢的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

她忽然听到自己心中的自语:“我是神灵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回响,应和着勒格红卫的自语。说着说着,她说出声来,却不是“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而是让自己震惊的一句话:

勒格红卫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你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

她又听到他的自语:“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

看巴俄秋珠依然疑惑,勒格红卫摇晃着格萨尔宝剑说:“我向‘大遍入’法门的所有本尊神发誓,我骗了你们我就浑身长蛆、头脚流脓、生不如死。”

还不仅是心软,还有安慰的冲动。这更让她茫然,一个女人,在这茫茫草原,在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巴俄秋珠这次信了。他回头吆喝了一声,慢慢地举起了枪。他身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举起了枪。还是十五杆叉子枪,枪口的前方,是西结古领地狗群。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都瞄准着一只藏獒。

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桑杰康珠也听到了勒格红卫胸腔里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慌乱。她从来不会想到,一个壮年男子的哭声会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像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人一样心软。

行刑台上,丹增活佛倏然站了起来。他其实已经想到,勒格会去西结古寺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拿到宝剑,他希望勒格如获至宝地离开西结古草原,也吸引各路骑手随他而去。他没想到勒格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把宝剑当成了继续杀害西结古藏獒的武器。他禁不住大喊一声:“这就是藏巴拉索罗吗?”

“我的藏獒死了!”

忍受着断腿疼痛的麦书记也说:“假的,假的,这个人的宝剑是假的,它不是藏巴拉索罗,不是格萨尔宝剑。”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和勒格红卫隔獒相对。停了一会儿,勒格红卫又一次自语。

上阿妈骑手愣了,瞄准西结古藏獒的十五杆叉子枪立刻放了下来。勒格红卫也愣了,惊讶地瞪着麦书记。

她听他再一次自语。她想像以前那样顶撞他:“你的藏獒该死!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该万死了!”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说不出口。她想说:“你不要难过,它死得英勇、死得壮烈,它死得其所。”她更说不出口。

麦书记又说:“真的是假的。”

“我的藏獒死了!”

丹增活佛接上说:“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假的不成真,真的不成假,大千世界,无真无假。”

她的手指触摸到地狱食肉魔的肌肤的瞬间,心中莫名其妙有感动涌动。这个凶残的畜生,这个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不能击毙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居然没有兴高采烈,反倒有一丝凄凉。

勒格红卫说:“不是真的,藏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干什么?你们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是想阻止你们杀死西结古藏獒,他们不想让你们拿走藏巴拉索罗。”

桑杰康珠看着他身边的地狱食肉魔,它安详地躺在主人身边,勒格红卫的手放在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随时都会醒来,依照主人的召唤闪电出击。桑杰康珠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也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身体。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勒格红卫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这个恶毒的汉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

巴俄秋珠望望丹增活佛,又望望勒格红卫说:“我们相信谁的?”

“我的藏獒死了!”

勒格红卫大喊一声:“我发誓。”

她听到勒格红卫低沉的话音,不像是说给她听,他的听众像是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丹增活佛说:“佛菩萨可以作证。”

她看不清勒格红卫的脸,只感到脸上一片阴影。

巴俄秋珠说:“怎么作证?”

这是一个清凉的草原夏夜,蓝马鸡草洼里一片鼾声。骑手们和藏獒们一堆一堆地栖息着,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藏獒与藏獒之间发出声音的对抗,偶尔有狼嗥从月亮悬挂的地方传来,看不出别的不融洽。离开黑压压的人群和狗群大约一百米,是勒格红卫和他的地狱食肉魔,后来桑杰康珠也来了,她把自己的马和勒格红卫的马拴在一起,坐在勒格红卫对面。

丹增活佛沉吟着说:“那就只好再来一次圆光占卜了,看看代表权力和吉祥的藏巴拉索罗是不是勒格手中的那把剑,看看真正的格萨尔宝剑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