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活佛小声说:“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往前就是鹿目天女谷了。”班玛多吉失声叫起来:“鹿目天女谷?”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他和所有的牧民一样,都没有靠近过这个神秘的山谷,只知道无数山谷的传说。
丹增活佛首先溜下马,朝着班玛多吉摆摆手。班玛多吉和所有骑手都下了马,围拢到了丹增活佛身边。
鹿目天女谷自然是鹿目天女的领地。鹿目天女是一个有无量之变的密法女神,她让无数的白唇鹿做她的伴侣,因此哪儿有群聚的白唇鹿哪儿就是鹿目天女的行宫。她的华丽的行宫有时飞翔在蓝空,有时停留在云中,有时出现在冰山顶上,有时就坐落在鹿目天女谷连接着那扎草开阔地的谷口。她的行宫是两只眼睛的形状,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出两股白光。野兽中鹿的眼睛是最大最亮的,鹿目天女的意思也就是她有一双超美丽的鹿眼。据说几百年前,宁玛派的大师们就是在鹿目天女谷发掘了“大圆满要门阿底瑜伽部教法”的全部伏藏。而在比伏藏现世更为久远的年代,佛教把不能降伏收纳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祗用法力统统赶进了这个山谷,交由鹿目天女管理。这个山谷便从此有了狞厉而恐怖的色彩,一般人不敢进入,进去就是死。也有超凡之人进去后出来就变成了格萨尔说唱艺人。青果阿妈草原的三个最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都是从鹿目天女谷里走出来的,他们都是“巴仲艺人”,也就是做梦学会说唱格萨尔的人。据他们自己说,他们进到谷里走了大约不到五十个箭程就被一些凶神恶煞打昏了,醒来后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了格萨尔。一说唱格萨尔,那些一直包围着他们的凶神恶煞就惊恐万状地逃之夭夭了。
大家就跟着领地狗群往西走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现雪獒各姿各雅又立了一功,它把领地狗群和骑手们带进了一片莽莽苍苍的开阔地,那儿长满了牛羊爱吃的那扎草,在开阔地的草潮那边,一队上阿妈骑手牵着马,藏身露头地走到洼地里去了。看他们行踪诡秘的样子,雪獒各姿各雅也放慢脚步,伏下了身子,所有的领地狗都学着它的样子放慢脚步伏下了身子。藏獒不是一般的狗,一般的狗在这种时候总会大喊大叫,藏獒身上有一半野兽的血统,保持有野兽接近猎物时屏声静息的天性。
丹增活佛说:“几十年前,昂拉雪山的密灵洞被一场狗瘟废弃后,我就把鹿目天女谷当成了一个修证无上密法的去处,曾经在这里涂泥封门静修了五年。但是现在,它和密灵谷里的密灵洞一样,也已经和佛法密宗无关了。”班玛多吉说:“佛爷,你是说已经有人知道了?”丹增活佛点点头说:“是啊,不仅知道了,而且已经有人进去了。还有前面的上阿妈骑手,他们肯定是为寻找鹿目天女谷才来到这里的。到了这里,有眼睛的人都能找到,人不告诉他们,满地的白唇鹿也会告诉他们。走啊,悄悄地跟过去,他们要是想进山谷,就追上去堵住他们;要是不进山谷,就装作没看见,放他们过去。”班玛多吉说:“让他们进吧,进去就出不来了,神会管束他们。”
班玛多吉意识到它们一定有西去的理由,不再吆喝,率领骑手要奔去西结古寺,防止外来的人去搜查。丹增活佛说:“你还嫌西结古寺不够烦乱吗?寺院是清净安寂之地,你们去了寺院,外来的骑手就以为那儿藏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你们是去保护的。他们跟到寺院闹腾起来,那还得了?”
丹增活佛摇摇头说:“神就是信,信就是神,人要是不信,空净就没有了,心就会变实变脏,很容易沾染上魔鬼的气息,一旦出来,贻害牧民不说,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也要遭殃了。”班玛多吉觉得丹增活佛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想了想,不明白,就说:“上阿妈的人为什么要进鹿目天女谷?鹿目天女谷跟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有什么关系?”丹增活佛说:“啊,我也不知道,做佛的人,是破了意识和知见的,也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他知道。”班玛多吉惊讶而疑惑地望着丹增活佛,还想说什么,丹增活佛一甩披风,走到前面去了。
雪獒各姿各雅高兴得刨腿扬头,眼睛里的腼腆和温顺更加可爱了。它毕竟是一只年轻的藏獒,不像老成持重的冈日森格,根本不把人的夸赞放在心上。它等待的就是被它救了一命的丹增活佛的表扬,现在它心满意足了,回到领地狗群里,率先朝西跑去。
丹增活佛和骑手们很快走过那扎草地,看到了一个灌木丛生的开阔山口。
班玛多吉说:“你还说你不会死,你已经被神鹰围住了你知道吗?今天是各姿各雅立了大功,它一是咬死了多猕獒王,二是救了佛爷你一命,要不是它,你早就跑到神鹰肚子里去了。”丹增活佛感激地摸了摸一直靠在自己腿边的雪獒各姿各雅,温情地念了一句金刚萨埵心咒:“唵,别扎萨埵吽呵。”算是对它的祝福。
丹增活佛说:“那就是鹿目天女谷。”他从马背上溜下来,把马交给了马的主人,然后说,“我要回西结古寺了,你们去追吧。”
班玛多吉后来才明白,丹增活佛一直在修证金刚乘无上瑜伽,其中有一法,就是离魂法,也叫如来灭度,做法的人有本事让自己的意识和呼吸心跳归空不见,自由住行。在别人看来,那就是死了,灵魂和肉体分家了。
班玛多吉看到上阿妈骑手正在快步走向谷口,立刻招呼西结古骑手上马。他们“拉索罗,拉索罗”地喊着,追了过去。
坐起来的丹增活佛又躺下了,躺下后就被各姿各雅舔开了眼睛。他看着天,看着天上的秃鹫,眸子转动着,突然呼出一股劲力之气,“啊呀”一声,双手撑地,欠起了腰,稍候片刻,便双腿一缩,站了起来。他整理着自己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四下看了看,问道:“多猕骑手呢,他们又到哪里去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班玛多吉说:“佛爷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来了?”丹增活佛说:“我死了吗?我是佛,佛怎么会死呢?佛没有活,也就没有死,佛是睡着了。”
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来到灌木丛生的山口,及时堵住了就要隐入鹿目天女谷的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一场打斗势在必然了。在上阿妈骑手看来,鹿目天女谷里果然藏匿着麦书记,要不然西结古人不会专门跑来堵截他们。而在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看来,不管鹿目天女谷跟藏巴拉索罗有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抢到哪里,他们就应该堵到哪里。
跑到跟前班玛多吉就不喊了。他看到那些饥饿的秃鹫被领地狗群赶上了天,雪獒各姿各雅正在温情地舔舐丹增活佛的脸,另外几只藏獒撕扯着他的袈裟。丹增活佛坐起来了,虽然眼睛闭着,却真真切切地坐起来了。班玛多吉想:死人都已经变硬了,怎么还能坐起来?赶紧跳下马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丹增活佛,手在胸前一悟,不禁大吃一惊:佛爷啊佛爷,你的心怎么又跳起来了?再摸摸他的气息,气息是流畅而温热的。他放开丹增活佛,打着唿哨让骑手们过来,喊道:“活了,我们的佛爷又活了。”
班玛多吉喊道:“各姿各雅,各姿各雅。”
班玛多吉跑着跑着,突然寻思道:没有了领地狗群,我们靠什么找到并保卫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靠什么去给丹增活佛报仇?他勒马停下,让骑手们等他一会儿,自己纵马跑向了领地狗群,用企求的口气喊着:“走吧,快跟我们走吧,各姿各雅,快带着领地狗群跟我们走。”
上阿妈的巴俄秋珠也喊起来:“恩宝丹真,恩宝丹真。”
各姿各雅失望得差点哭起来。它叫了几声,想再次追上去拦住骑手们,却发现天上的秃鹫已经一只接一只地落在了丹增活佛身边,便不顾一切地朝丹增活佛跑去。领地狗群纷纷跟上了雪獒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已经通过咬死多猕獒王的行动证明了自己超群的机智和勇敢,它们是服气的,在冈日森格不在的情况下,它们乐意听它的,它俨然已经在代行獒王的职责了。
雪獒各姿各雅一如既往地腼腆和温顺着,甚至都有点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西结古的骑手和领地狗群已经知道它是那种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厉害角色,都把期待信任的眼光投向了它。而上阿妈的新獒王蓝色明王恩宝丹真却因为一直没有出色的表现,受到了上阿妈骑手的怀疑。巴俄秋珠喊完了它的名字,就有些犹豫,是让它上呢,还是让原来的獒王帕巴仁青上?瞅了一眼帕巴仁青,看它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就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声说:“恩宝丹真你的机会来啦,你要是再不好好表现,新獒王就不是你了。”
雪獒各姿各雅悲伤而忧急地看到无人理解它的意思,就跑向了领地狗群,用叫声表达着,用焦躁刨土的前腿表达着,用和它们一个个碰鼻子的方式表达着。领地狗群理解了,跟着各姿各雅跑向了西结古骑手,排开队列,密密匝匝地拦住了去路。班玛多吉把眉头皱成了昂拉雪山,怒气冲冲地呵斥着:“怎么了,我们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怎么了?不听我的话不说,还给我捣蛋。没有了獒王冈日森格,你们都成野狗啦?”领地狗们不在乎班玛多吉的呵斥,一任倔强地阻拦着。班玛多吉命令身边的骑手:“冲过去,冲过去。”自己首先打马跑起来。雪獒各姿各雅不想伤害到马,指挥着领地狗群让开了。班玛多吉带领骑手们从领地狗群的夹道里一拥而去。
身似铁塔的恩宝丹真知道是催促它拼命。它迈着虎虎生威的步伐走过来,把一身蓬松的灰毛抖了又抖,然后用一对玉蓝色的眼睛深沉而阴狠地望着雪獒各姿各雅。各姿各雅似乎笑着,谦卑地低着头,走到离对方五步远的地方安静地卧了下来,好像是说:我可不想和你打斗,你想打你就来吧,咬死我算了。它的眼光柔和而善良,是最具有狗性魅力的那种善良,是只有见到主人或亲人后才会有的那种柔和。恩宝丹真稍微有些犹豫,它知道对方的柔和与善良也许是假的,但在这种假象没有被对方自己撕破之前,它是宁可做君子不做小人的。它也卧了下来,这个举动说明它充满了自信,以为犯不着在对方表示友好的时候发动突然袭击,堂堂正正地比拼力量和速度,就完全能够让对方一败涂地。
只有雪獒各姿各雅没有走,它朝着骑手们的背影叫起来,意思是说:不要走啊,你们不要走。骑手们不理它,它便冲过去,横挡在了班玛多吉前面。班玛多吉不理解,朝它挥着手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让开,快让开。”见各姿各雅不仅不让开,反而叫得更凶了,便带着骑手们驱马绕了过去。
遗憾的是,人对藏獒总是缺乏理解,上阿妈的巴俄秋珠以为恩宝丹真害怕了,使劲鼓动着:“恩宝丹真,上啊,快上啊,你是我们的新獒王,不能还没有打斗就趴下。无敌于天下的蓝色明王,你的名字就是恩宝丹真,你快给我上啊。”
秃鹫们催逼人离开,朝着人群淋起了雨,那是饥饿的口水。见淋了口水的人群好像还没有迅速离开的意思,秃鹫们便发起狠来,冰雹一样淋下来一天的鸟粪。有一坨正好在班玛多吉脸上开了花,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说:“快走啊,神鹰们都急不可耐了。”说着大步过去,跳上了马。骑手们赶紧向圆寂了的丹增活佛磕头,祈祷,诚挚地告别,然后纷纷上马。
恩宝丹真只好站起来,扑过去一口咬向各姿各雅的脖子。
班玛多吉要率领骑手和领地狗追击多猕骑手,有人问:“佛爷呢?我们的佛爷怎么办?”班玛多吉说:“动不得,动了就说不清了,这里是现场,再说这是一个多么吉祥的现场啊,有珠牡台,有珠剑坑,有写在大地上的《十万龙经》,还有天上的神鹰,就要下来了,就要下来了。”骑手们朝天上看去。领地狗们见人在看天,也都翘首朝天上看去,它们看到了盘旋的秃鹫,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只。
结果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恩宝丹真不是各姿各雅的对手,它的体力和速度都不输于各姿各雅,但它的智慧不如。几个回合之后,恩宝丹真的喉咙就已经挂在各姿各雅的牙齿上了。
丹增活佛的红氆氇袈裟和黄粗布披风昭示着他们,班玛多吉跳下马跑了过去,所有的骑手都跑了过去。围住丹增活佛的同时,就知道他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灵魂死了。除了作为公社书记的班玛多吉再三再四地探摸着丹增活佛的气息和心跳之外,大家都哭起来。珠牡花芬芳、珠剑草吐香的《十万龙经》之地上,藏獒为藏獒而哭泣,人为人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