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康珠亢奋地鞭打年轻的青花母马去追赶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青花母马的奔跑开始是疯张的,后来就迟缓了,再后来就偏离方向跑向岔路。桑杰康珠恼怒地喊道:“为什么给我捣蛋,你这个地狱食肉魔的帮凶。”
于是,他们在上阿妈骑手身后,朝着鹿目天女谷飞驰而去。
桑杰康珠很快就明白了,从前面的草坝背后隐约传来一阵厮打声,她以为是地狱食肉魔又在作祟,跑上草坝才发现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它们攻击的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
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说出的话居然和上阿妈的巴俄秋珠一模一样:“美丽而诚实的姑娘,你能告诉我麦书记在什么地方吗?”于是,他们也得到了相似的回答:“把你们最大的绿松石和红松石给我,把你们最华丽的藏刀给我,我就告诉你们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在什么地方。”
冈日森格为追踪在寄宿学校留下味迹的地狱食肉魔来到了这里,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为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路过了这里。彼此相遇的一瞬间,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喊起来:“咬死它,咬死它。”他并不知道他们遇到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知道一只身形如此高大、气度如此不凡的藏獒绝非等闲之辈,而他们恰恰需要一个找准目标为死去的多猕獒王报仇雪恨的机会。
桑杰康珠把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高的叉子枪架在了马背上,朝来路跑去,又见一彪人马和一群藏獒从南边的草冈背后闪出来,朝着碉房山的方向疾速跑去。她纵马过去堵在他们前面,认出是东结古草原的骑手,喝问他们来西结古草原干什么。
骑手们用声音和手势唆使着藏獒。十九只多猕藏獒刚刚从《十万龙经》之地赶过来,送别獒王的悲伤依然回荡在胸间,报仇的冲动却又主宰了它们的身心。它们围住冈日森格狂吼大叫,打斗眨眼就拉开了帷幕。
巴俄秋珠心想:那倒真是一个藏人藏宝的好地方。
但无论多猕藏獒咬死冈日森格的欲望多么强烈,都不能违背一对一的铁律群起而攻之。很快它们就发现没有一只多猕藏獒是冈日森格的对手,它们只能采取前赴后继的战术,让冈日森格在厮打的疲倦中自己认输,主动就范。桑杰康珠赶到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冈日森格击败了七只多猕藏獒,正与第八只大藏獒艰难对峙,眼看就被对方压倒在身下。
桑杰康珠的誓言是无法怀疑的,巴俄秋珠从一个骑手那里要来了枪和十发自制的火药弹,把它们交给了桑杰康珠。而他得到的是这样几句话:“麦书记不在西结古寺里,也不在牧民的帐房里,他在一个你们不敢去的地方。”这时候她想起了鹿目天女谷,觉得那是个恐怖阴森没人去的地方,骗他们走一遭,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就说出了它的名字,口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神秘,心里却嗖嗖地冷笑着:“我就是佛菩萨派遣来的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怎么可能自己惩罚自己呢?”
桑杰康珠撒开缰绳,端着枪,驱马走过去大声说:“佛菩萨,佛菩萨,快快告诉我,这些没有鼻梁的多猕人和狗熊一样的多猕藏獒,为什么要欺负我们的老獒王冈日森格。无耻之极的多猕人,不想吃枪子的话,就赶快收场吧。”她端枪瞄准了骑手,几乎在同时,意识到自己用不着开枪,她的法宝还应该是语言,不见形迹却可以达到目的的语言。她说:“你们不就是来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吗,咬死了我们的老獒王冈日森格,难道麦书记就会带着藏巴拉索罗走到你们面前来?”
巴俄秋珠说:“我们的枪只借给诚实的人,你拿什么证明你不会欺骗我们?”桑杰康珠说:“我要是欺骗了你们,就让佛菩萨派遣女骷髅梦魇鬼卒来惩罚我吧。”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一听就懂了桑杰康珠的话,立刻喝住了还在撕咬的多猕藏獒,喊起来:“啊,它就是你们的獒王冈日森格,怪不得厉害得让我们不敢相信,不过最后的胜利就要来到了,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快告诉我姑娘,麦书记在哪里,你的一句实话,就可以换取你们獒王的性命。”桑杰康珠说:“麦书记算什么,他只会给我们西结古草原带来灾难,比起我们的獒王冈日森格,他就是一摊没有用处的稀牛粪。你快把你们的藏獒带走,我用歌声告诉你。”
巴俄秋珠说:“姑娘,你要什么代价?”桑杰康珠指着一个骑手背上的叉子枪说:“借给我一杆枪,我就告诉你们藏巴拉索罗在哪里。”巴俄秋珠说:“你要枪干什么?你们西结古人的枪呢?”桑杰康珠说:“我们西结古的骑手都好几年没有枪啦,枪都被丹增活佛藏了起来,丹增活佛说,枪是佛的敌人。可是现在,勒格红卫来了,地狱食肉魔来了,我不用枪口对准他们,他们就会咬死吃掉所有的藏獒。”巴俄秋珠惊怪地问道:“就是那个被你骑马追逐的人吗?为什么又要可怜,又要用枪口对准他?”桑杰康珠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他的地狱食肉魔会咬死吃掉所有的藏獒,包括你们的藏獒。”巴俄秋珠说:“哪里来的强盗,哪里来的地狱食肉魔,他们来干什么?”桑杰康珠说:“你们来干什么,他们就来干什么,至于是哪里来的,我可不能告诉你。”巴俄秋珠立刻意识到这笔交易是划算的:既可以得到关于藏巴拉索罗的消息,又可以借这个姑娘的手,扼制甚至除掉一个争抢藏巴拉索罗的对手。
扎雅招呼骑手们离开。桑杰康珠在他们身后亢亢亮亮地唱起来:“牛羊爱吃的那扎草,它长在南方的平地上,不会念经的麦书记,他走过了那扎草地,走进了鹿目天女谷。”唱罢就跳下马,扑向了冈日森格。
桑杰康珠说:“知道你是巴俄秋珠,还知道你曾经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人,可我和你没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可怜你?”巴俄秋珠说:“不会可怜人的姑娘,就不是一个好姑娘。我的老婆梅朵拉姆,她是一个可怜一切的姑娘,所以她成了草原的仙女。”桑杰康珠:“我不会可怜一切,尤其是不会可怜跑到别人的草原来争抢藏巴拉索罗的人。我的可怜只有一点点,只能送给一个被我骑马追逐的人,他的名字叫勒格,知道吗,勒格红卫?”说着,眼睛突然一亮:枪?她看到枪了,巴俄秋珠背着叉子枪,许多上阿妈骑手都背着叉子枪,那可是远胜于藏刀的真正的武器,用不着靠近敌人,远远地瞄准,即便有一点心软同情,她也能万无一失地了却为西结古藏獒报仇的心愿——打死地狱食肉魔,打死勒格红卫。她脑子一转,立刻又说:“藏巴拉索罗是个宝,没有代价拿不走。”
冈日森格知道是桑杰康珠救了自己,感激地摇了摇尾巴,强迫自己站起来,舔了舔她的手。桑杰康珠坐下来,仔细看了看冈日森格,觉得没有性命之忧,就心疼地摸了摸它的伤口,口气坚定地说:“冈日森格,我不能陪着你啦,我得去追撵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去给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报仇。你赶快回到领地狗群里去,或者去找你的汉扎西。”冈日森格从她的手势中理解了她的意思,想告诉她前面的危险,又说不出来,急得“呵呵呵”直叫。
巴俄秋珠带着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北去的路上,看到一个牧家姑娘骑马走在地平线上,就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姑娘掉转马头迎过来,横眉竖眼地说:“我是桑杰康珠,你们是谁?跑到我们西结古草原来干什么?”巴俄秋珠说:“我们来自上阿妈草原,来这里寻找麦书记,美丽而诚实的姑娘,你能告诉我们麦书记在什么地方吗?”桑杰康珠心想,终于碰到这帮外来的强盗了,便说:“不能,除非你们向佛菩萨保证,你们不是贪婪自私的人,你们不和任何人争抢藏巴拉索罗。”巴俄秋珠说:“请你可怜可怜一个失去了老婆的人,我得到了藏巴拉索罗,就能换回我的老婆。我的老婆是梅朵拉姆,我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巴俄秋珠。”
桑杰康珠翻身上马,朝着野驴河东去的方向奔驰而去。
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蹒跚而去,不停地回望着,有些留恋,有些歉疚。大格列一直怒对着巴俄秋珠,当周和两只东结古藏獒似乎想过去把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救回来,却被秋加和几个孩子抱住了。秋加说:“他们是魔鬼,会用鞭子抽你们的,你们不要过去。”
冈日森格瞩望着桑杰康珠的背影,休息了片刻,循着她的路线走了过去。走着走着就停下了,前后左右地闻起来。不同的气味从三个方向徐徐而来,前边是远去的桑杰康珠,后边是追来的恩人汉扎西和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而它此行的目标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却突然出现在了右边。显然它是不能再跟着桑杰康珠走了,但如果继续追踪地狱食肉魔,恩人汉扎西和美旺雄怒怎么办?它知道他们是来找它的,他们找不到它,就会一直找下去。
巴俄秋珠吼道:“你们是藏獒,还是我是藏獒?我都想咬了,你们怎么还不咬?”秋加呆愣着,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不能再让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为难了。他爬起来,仇恨地望着巴俄秋珠,招呼还在纠缠巴俄秋珠的几个孩子退回到了大格列身边。他们坐在地上,看着巴俄秋珠又是脚踢又是鞭打地赶走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一个个都哭了。
冈日森格犹豫不决地转着圈子,另一股让它警觉的气息突然钻进了它的鼻子,它神经质地扬起了头:狼?怎么从狼道峡的方向随风飘来了这么浓烈的狼臊味?它下意识地朝前走去,突然又停下了,现在哪里还有咬杀狼群的时间,排除外来藏獒的挑战,就已经力不从心了,更何况还有对恩人汉扎西和美旺雄怒的担忧。它焦躁不安地吼了几声,不停地用前爪刨着地面。
小巴扎看阿爸朝自己甩着眼泪晃着头,就想学阿爸的样子,也把自己咬一口,但牙到腿上又犹豫了,抬头望着阿爸,好像是说:阿爸,我不敢咬,我疼。巴俄秋珠再次推了推秋加,在小巴扎头顶又是挥拳又是咆哮:“快咬啊,你给我快咬啊。”小巴扎知道主人的命令是不能不听的,朝上看着主人盛怒的面孔,突然歪过头去,一口咬在了秋加的衣袍前襟上。它是故意的,它没有咬住秋加的骨肉,只是咬在了不会疼痛的衣袍上。但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看来,就是咬在衣袍上也是不可原谅的,秋加是恩人,恩人的衣袍和骨肉一样都必须得到以命为代价的尊重和保护,当主人逼迫你攻击恩人的时候,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牙齿对准自己。上阿妈獒王走了过去,惩罚似的一口咬在了小巴扎的肩膀上。小巴扎疼得尖叫一声,委屈地哭起来,呜呜呜地哭起来。
狼群的气息渐渐清晰起来,清晰成了两股,一股是它极其熟悉的红额斑狼群的,一股是它不熟悉的外来狼群的,外来狼群和本地狼群的气息混合在了一起,说明狼对狼的战争就要开始或者已经开始,在藏獒与藏獒你杀我咬的时候,狼类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相残杀。这对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说,当然是好事儿,无论外来的狼,还是本地的狼,都还顾不上侵害人畜。
巴俄秋珠揪住领头的秋加,推倒在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跟前:“咬,你给我咬。”帕巴仁青张开了嘴,朝秋加龇了龇牙,又朝巴俄秋珠龇了龇牙。但它谁也没有咬,而是一口咬在了自己腿上,腿上的肌肉顿时烂了,血从獒毛中洇了出来。帕巴仁青疼得用鼻子“哧”了一声,湿汪汪的眼睛里泪水终于破堤而出,呼啦啦地流了一地。巴俄秋珠怒斥道:“没有用的家伙,你还是獒王呢,你给我们上阿妈草原丢尽了脸。”说着踢了帕巴仁青一脚,又过去把秋加推倒在了小巴扎跟前,吼道:“咬,你给我咬。”
此刻,冈日森格还无法知道,另有一股狼群即白兰狼群也来到了野驴河流域,它们处在下风口,没有把气息传给它,但它们现在是西结古草原上最危险的狼群。它们正在以极大的耐心和极恶的用心觊觎着寄宿学校,草原的狼灾已经降临,九年前狼群咬死十个孩子的惨景随时都可能发生。
秋加和孩子们跑了过去,抱住巴俄秋珠不让他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带走。秋加说:“它们有伤,它们走不动,汉扎西老师说它们在这里休息一个月才能离开。”另一个孩子说:“我们还要给它们喂牛奶、喂肉汤呢,它们走了我们就喂不上了。”巴俄秋珠推搡着他们,冲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喊道:“咬,快把他们给我咬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不动,小巴扎看阿爸不动自己也不动。它们的眼睛都湿汪汪的。
冈日森格卧了下来,毕竟它是理智的,知道追踪地狱食肉魔的欲念无论怎么迫切,都不能立刻付诸实施,刚才和多猕藏獒的打斗已经耗尽了体力,它需要恢复,更需要打消一切后顾之忧——如果心里牵挂着恩人汉扎西和美旺雄怒,它就不可能百分之百地集中精力。它用最舒服的姿势趴卧着,把视觉和嗅觉的注意力都投放在了走来的路上。一个小时后,它看到美旺雄怒带着恩人汉扎西出现了。
首先表达愤怒的是十步远的大格列。虽然它伤势最重,站都站不起来,愤怒却一点也没有失去威力。它用粗厚的前爪在地上咚咚咚地敲打着,叫不出声来就呼呼呼地吹气,几乎能把气流喷洒到巴俄秋珠身上。受到它的感染,跟它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东结古藏獒吼叫起来,接着当周也发火了,要不是疼痛的伤口拽住了它,早已经扑过去了。被激怒的巴俄秋珠指着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大声说:“这些藏獒眼看要把我吃掉了,你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赶快给我走,不走我就打死你们。上阿妈草原的藏獒没有当叛徒的自由。”
父亲和美旺雄怒一见冈日森格,就激动地大叫起来。父亲忘了他的大黑马已经年老体衰,使劲用靴子后跟剁着马肚子:快啊,快啊。冈日森格望着他们,起身就走。它当然知道这样的相遇对没有预知能力的父亲来说意味着多大的惊喜,但它实在顾不上迎合一下这种惊喜,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它必须尽快赶上去。恩人已经来到,履行一个獒王的职责,保卫领地,惩罚入侵者,为大格列报仇,为所有它已经预感到却还无法断定的死去的藏獒报仇,就是第一位的了。
巴俄秋珠用马鞭指着当周说:“帕巴仁青你怎么给它舔?你忘了它是你的敌手啊?”帕巴仁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者它假装不明白,依然用湿漉漉的舌头涂抹着当周。巴俄秋珠说:“出叛徒了,这怎么可以?我得把它们带走,不然它们会叛变到底的。”说着举鞭抽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下,看它还在舔,就揪着鬣毛往前拖去。
当桑杰康珠和多猕骑手交涉的时候,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勒格红卫其实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他把驮着大黑獒果日的赤骝马拴在草洼里的石头上,自己趴在高处观察着桑杰康珠和多猕骑手的动静。他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当他看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朝南走去的时候,立刻决定:暂时放弃对西结古藏獒包括獒王冈日森格以及领地狗群的屠杀,跟上去看看,这些外来的人到底要干什么?在“大遍入”法门的启示里,不是也有比咬杀西结古藏獒更重要的事情吗?再说,尽管他潜意识里并不反感桑杰康珠跟着自己,但一想到她会追问他的往事,尤其是追问他的明妃、他的“大鹏血神”,就觉得还是甩掉她的好。更何况他看到了她胸前明晃晃的叉子枪,知道那是专门用来对付他和他的藏獒的。她有了枪,他就不得不万分小心了。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本能地朝他们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炫耀似的舔起了伤口。和刚才一样,帕巴仁青舔着当周的伤口,当周舔着小巴扎的伤口,小巴扎舔着帕巴仁青的伤口。
勒格红卫带着地狱食肉魔,沿着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的路线,走向了恐怖阴森的鹿目天女谷。
父亲离开两个小时后,寄宿学校里来了上阿妈骑手。他们去西结古寺搜查,一无所获,便想到了牧民的帐房。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对骑手们说:“就是一个帐房一个帐房地搜,也要把麦书记搜出来。”他们路过了这里,忽然惦记被父亲救走的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的死活。惊讶地发现,它们不仅活着,而且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站起来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