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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多吉来吧之 入狱

老管教坐到它扑不到的地方说:“藏獒你听着,我们这儿有人突然躺倒起不来了,昏迷了,拉到医院抢救去了。我看是高原反应,他是个学生,从北京城来的,来串联,播撒革命的火种。来了就闲不住,整天写标语喊口号,上蹿下跳,能不反应?但是现在人家不怪高原反应,怪的是你啊,你咬伤了人家的手,人家要报复你。他们这会儿还在医院,顾不上你,你说你怎么办?是等着让人家回来打死你呢,还是要逃跑?”多吉来吧压根就没打算听他说话,不断地咆哮着,扑跳着。老管教又说:“我看你还是逃跑吧,像你这样的大藏獒,死了多可惜啊!我想放你走,大不了让我承担责任呗,批斗是免不了的,习惯了,没什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关到大墙里头去。我是个老好人管教,从来没有欺负过犯人,里头的犯人比外头的同事对我好。但是藏獒我害怕你咬我,你要是咬我,我就不能把铁链子给你解开了。”

下午,正当太阳晒得多吉来吧烦躁不安的时候,老管教又来了。他给它带来了一个青稞面馒头、一小块生羊肉。在丢给它的时候,老管教说:“你可不能再咬我了,我是个好人,我在喂你。”多吉来吧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噜声威胁着他,先一口吞掉了肉,再一口吞掉了青稞面馒头,然后又朝他咆哮扑跳,一次次把沉重的粗铁链子绷成了直线。

老管教唠叨着,往前凑了凑。一贯聪明的多吉来吧这时候不聪明了,它受了枪伤,又被面前这个人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这就等于在它的意识里取消了对这里所有人的信任,它唯一的办法就是挣扎、不驯、怒号、仇恨。老管教看它一直都这样,自己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起身走开了。

多吉来吧搞不明白这哭声来自哪里,更不明白这哭声到底为了什么,只听伴随着诉说的哭声越来越声嘶力竭了:“同学你怎么了?你醒醒,同学你醒醒!”它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听了很长时间哭声才消失。

老管教很快又回到了这里,丢给多吉来吧几根羊肋巴骨。就在它一再地想吃又无法轻易够着的时候,他从后面悄悄过去,从作为拴狗桩的钢钎上解开了粗铁链子,然后站起来就跑,跑出去二十步远,才回头说:“藏獒你走吧,带着铁链子快走吧,走回你的老家去,让你的主人把铁链子解下来。”多吉来吧没有意识到它已经自由,只觉得突然够着了羊肋巴骨,就大口吃起来。它知道自己负伤了,多吃东西伤口才会好得快一点。吃完了就想发泄,它冲着老管教一边吼一边扑,这才发现粗铁链子在跟着自己移动。

听到咆哮,老管教从高墙拐弯的地方冒了出来,快步来到多吉来吧面前,惊叫着:“我的天,你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过来,要是人早就死了。”多吉来吧一闻味道就知道正是这个人给它套上了粗铁链子,一再拼命地朝他扑去。老管教后退着说:“别,别,你别生气,别把伤口挣裂了,我给你敷了药,也灌了药,还灌了羊奶,你能站起来就好,站起来就说明我有功了,我得表功去。”说着,老管教转身就走,刚走出去十多米,就听一阵哭声突然传来:“同学你醒醒,你醒醒。”老管教抬脚就跑,跑向了高墙拐弯的地方,倏忽一闪不见了。

多吉来吧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又盯上了老管教。老管教正在给它挥手:“走啊,快走啊。”它走起来,一再地观察着老管教的举动,看他是不是在耍什么阴谋。它不明白:这个拴住了它的人,怎么又把它放走了?走了几步,多吉来吧就想跑起来,但是不行,屁股上的枪伤太疼。铁链子太长,太粗,太沉。它只好慢慢地走,简直不是困厄中的逃跑,而是黄昏后的散步。它着急起来,对着自己的无能咆哮着,一再地歪过身子去,怒瞪着自己的屁股和拖在地上的粗铁链子。

多吉来吧昏睡了两天,当第三天的乌云从它心里升向天空的时候,它睁开了眼睛。它望着从自己眼前延伸而去的粗铁链子,呆痴了很久才回忆起两天前的情形。它心里一阵伤感和紧张,想跳起来,屁股上的枪伤一阵钻心的痛,只好慢腾腾地撑起身子,朝前走去。铁链子拽住了它,它回头咬铁链子,沮丧地知道它是强大而牢固的,它代表着人的意志,没有给它留下一丝逃离此地的可能。它想起八九年前自己从这里逃跑的情形,那一次它咬断了粗铁链子,咬伤了看管它的军人。可是这一次不行。这一次的铁链子粗得无法再粗,更何况它已经老去,牙齿也不如那时候坚硬锋利了。它丢开铁链子,朝着五十米之外的监狱高墙悲愤地咆哮起来。

老管教知道送病人去医院抢救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一回来多吉来吧的命就保不住了,自然比它还要着急,使劲跺着脚,压低了嗓门催促着:“快走啊,快走啊,你怎么好像舍不得走,这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但立刻他就明白是粗铁链子妨碍了多吉来吧。他回头看了看高墙拐弯的地方,听到已经有人声的喧哗从那边传来,紧趱几步,追上了多吉来吧,一脚踩住了粗铁链子,坚决地说:“来,我给你解开。”老管教似乎忘了这只藏獒正处在暴怒之中。多吉来吧哪里会明白老管教的意图,以为他是来阻止自己逃跑的,张嘴就咬,按照它兽性的本能它本来是要咬住他的喉咙的,突然想到他给自己喂过食,便把头一扭,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老管教痛叫了一声,却没有撒手,拽住它脖子上的粗铁链子,哗啦哗啦摇晃着,摇大了圈套,双手拽着,从偌大的獒头上把粗铁链子拽了出来,又大喊一声:“逃,你快逃!”

老管教的靠近是一点一点的,直到多吉来吧完全闭上眼睛,连喘气都显得微弱不堪的时候,他才伸手触到了它的毛,先是轻轻地摸,然后轻轻地拽,看它没有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用指头使劲梳了梳它那足有一尺半长的鬣毛。接下来的时间里,老管教把粗铁链子牢牢固定在了它粗硕的脖子上,又找来一根一米多长的钢钎,用铁锤打进地里作为拴狗桩。一切妥当之后,他去向司机汇报。

一瞬间多吉来吧松口了,也愣住了。它明白过来,完全明白过来。它禁不住哗啦啦地流下了泪,它不走了。老管教躺在地上,用手捂着流血的肩膀,一再地喊着:“逃啊,你快逃啊!”多吉来吧这次听懂了他的话,但是它没有逃,越是听懂了,它就越是不能逃。它走过去,舔着老管教的肩膀,无比歉疚、无比懊悔。老管教咬着牙坐了起来,推了它一把,又蹬了它一脚:“藏獒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逃,再不逃你就完蛋了。”

人们陆续离开了。老管教屁股蹭着地面,离多吉来吧远了一点,叹口气说:“你这只藏獒,我好像认识你,八九年前你是不是在这儿待过?你叫什么来着?叫多吉?叫金刚?我记得后来你咬断铁链子逃跑了,怎么又回来了?回来就没有你好过的,你看他们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对抗拿枪的人。他们都是后来的,不认识你。这儿认识你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算是一个吧。我是个没有后门的老管教,调不到城里去,现在又是批判对象,跟你一样失去了自由,你可要同情我、配合我,知道吗?让我把铁链子铐到你身上,不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多吉来吧安静了,加上伤痛和乏累的困扰,它闭上了血红的眼睛,也闭上了张开的大嘴,在神志渐渐变得模糊迷乱的时候,容忍了老管教对它的靠近。

多吉来吧深情地摇着尾巴卧了下来,满脸都是眼泪,都是感激和悔恨。老管教长叹一声,突然也像多吉来吧那样泪如泉涌了,哽咽着说:“你比人好啊,你比人有感情。”说着他抬起了头,无限悲戚地瞪着监狱高墙拐弯的地方。

十分钟后,司机找来了一个年老的管教干部,指着多吉来吧说:“就是它,小心它把你咬了。”老管教怀抱着一团粗铁链子,畏畏缩缩地望着司机,再一看多吉来吧,顿时就不敢往前了。司机催促着:“快啊,这是考验你的时候。”老管教走近了一些,试探着伸过手去。多吉来吧吼起来,把满嘴的唾液当做武器溅了老管教一身,吓得他一屁股坐下,满怀的粗铁链子稀里哗啦掉在了地上。老管教恐惧地瞪着多吉来吧对司机说:“你们不要急,拴住它得有时间,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让它先认识我,然后再靠近它。”司机说:“反正这事儿交给你了,它要是跑了,你得承担责任。”

从监狱高墙拐弯的地方走来了那些准备杀死多吉来吧的人。他们吆吆喝喝停在了二十米远的地方,立刻有几杆枪从人群里伸出来,瞄准了多吉来吧。老管教赶紧挪过去,挡在了多吉来吧前面。多吉来吧怒视着人和枪,站到了老管教前面。

戴袖套的学生用右手捂着受伤的左手,把掉在地上的棍子朝司机踢了踢说:“打呀,打死这个畜生。”司机说:“同学,我看算了,就让它这样待着:要是死了,咱们扒皮;要是活了,让它去咬狼,咱们扒狼皮,扒几张狼皮你带回老家去。”说罢,转身走了。

“咦?都挺勇敢,都挺仗义的。”司机说,司机胳膊上有了红色袖套,身上也有了浓烈的人臊。

就这样,多吉来吧一次次冲破人墙,人墙又一次次出现在它面前。更不幸的是人墙在不断增厚,又有很多人加入了进来,其中一个穿军装戴袖套的学生,身上散发着人臊,手拿着一根铁钉丫杈的棍子捣来捣去,有一次居然捣在了它的眼睛上。幸亏它躲闪得及时,没有让对方把它捣成瞎子,但铁钉还是划破了它的脸颊和嘴唇。它彻底恼怒了,哭着叫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咬住那个戴袖套的手,让他丢掉了棍子。但紧接着它就再也扑不动了,枪伤的疼痛、脸颊和嘴唇上的疼痛拿住了它,力气随着鲜血的流淌丧失殆尽。它跌倒在地,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有哭声一如既然地陪伴着它。它把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和寄宿学校的感情,把不能扑向预感中的危难、氤氲不散的亢奋人臊的焦急,变成了最后的乞求,变成了从来没有忍受过的屈辱,永不甘心地表达着。它的眼泪变色了,不是白的是红的,眼睛流血了,第一次因为示弱和乞求,而变得血色饱满。

寂静。多吉来吧坦然如原、冷静如山地挺立着,感染得老管教也像山原一样坦然、冷静地从后面抱住了多吉来吧。风不吹了,云不动了,呼吸也没有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就等着枪响。

多吉来吧趔趄了一下,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没有倒下,但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司机和另外两个从卡车上下来的人都跑了过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也跑了过去,他们都是年轻的军人,天不怕地不怕,横挡在多吉来吧面前。多吉来吧忧伤地回过头去,看着从屁股上滴沥而下的血,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西结古草原,不可能回到主人和妻子的身边去了,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它哭着,一瘸一拐地朝着人墙冲了过去。人墙哗地散了,那些人又跑到前面去,组成了新的人墙。多吉来吧哭得更厉害了,血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地上出现了一串红艳艳的血花血朵。它倒了下去,又起来,再一次冲了过去。

枪没有响。枪放下了。司机叹了一口气,突然说:“这么英雄的造型我喜欢,我下不了手。算了,还是让它走吧。”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突然看到高墙的多吉来吧知道目的地已经到了,惊喜地叫了一声。司机愕然地站到驾驶室的踏板上往车厢里头看了一眼,不禁大叫一声:“哎哟妈呀,果然是一只狗,这么大一只狗。”多吉来吧立刻意识到危险来临了,从扎成捆的犯人穿的蓝色棉大衣上跳起来,跳出了车厢。车箱板挡了一下它的后腿,它脊背着地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等它爬起来再跑时,司机喊起来:“打死它,打死它,快啊,别让它跑了。”哨兵举起了枪,就在多吉来吧跑出去五十米后,扣动了扳机。

老管教赶紧站了起来,绕到多吉来吧前面,用双手推着它的头:“走吧,赶紧走吧。”司机也说:“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说着,挥了挥手。

卡车在上午明丽的阳光下停在了监狱的高墙下。高墙上有岗楼,岗楼里有哨兵,居高临下的哨兵冲司机喊道:“怎么才回来?”司机说:“车况不好,多走了一个晚上。”哨兵说:“你拉的是什么,一只狗熊吗?”司机说:“什么狗熊,你才是狗熊。”哨兵说:“那是什么?是一只大狗?”

多吉来吧最后一次舔了舔老管教的肩膀,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已经不是逃跑,而是惜别。它走得很慢,不停地回望着监狱的高墙和高墙前面那些给它送行的人,回望着老管教和司机,默默地流着泪,似乎是说:有恩的人们啊,我怎么才能报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