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獒各姿各雅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惊人举动,它没有按照所有藏獒打斗的常规,扑向自己的同类,而是扑向了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一口咬在了毫无防备的扎雅的腿上,又一爪掏在了扎雅坐骑的生殖器上。坐骑惊慌地跳开,差一点把扎雅撂下马来。靠近扎雅的多猕藏獒马上扑过来援救,雪獒各姿各雅把自己变作一股风雪的涡流,扭头往回跑。跑了两步,突然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扑过去,扑向了另一个骑手。这次它没有撕咬骑手,也没有撕咬坐骑,而是从马肚子下面噌地蹿了过去,又蹿了过去。追过来的藏獒本来完全可以咬住各姿各雅,但是每次从马肚子下面蹿过去后,各姿各雅的脊背都会使劲摩擦马柔软的肚腹,马的本能反应就是摆动身子跳起来。这一摆一跳,恰好就堵住了追上来的多猕藏獒,它们只能挤挤碰碰地绕过马再追,距离顿时就拉开了。
一场流血亡命的打斗又要开始了,班玛多吉巡视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心想獒王冈日森格没有来,到底让谁先上场只能由他来决定了。必须旗开得胜,必须让一只最有威慑力的藏獒一举灭除他们的威风。他喊起来:“各姿各雅,各姿各雅。”看到身边的领地狗群里毫无反应,正在寻找,就听对面的扎雅一阵惊叫,这才发现雪獒各姿各雅早已经冲出去了。
各姿各雅一连从五匹马的肚子下面蹿了过去,然后举着锋利的牙刀,从斜后方扑向了一只黑如焦炭亮如油的大个头藏獒,它是多猕藏獒的獒王,各姿各雅一来这里就盯上了它。
班玛多吉不寒而栗,惊讶地叫起来:“哎呀呀,这不是牧民说的话,这是夜叉疯魔的预言,你代替魔鬼说话,就不怕白哈尔护法神主割掉你的舌头,让你浑身长疮变臭?”扎雅又一阵哈哈大笑,说:“还是四旧,迷信,你们西结古人离开了迷信就不会说话啦?”班玛多吉说:“不跟你啰唆了,快把丹增活佛交出来,然后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扎雅说:“我们是想交出来,可是我们的藏獒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呢?”班玛多吉说:“狠心无耻的人啊,你们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呢?”扎雅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快按照规矩战斗吧,要是你们赢了,我们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你们。”
多猕獒王当然知道隔着几匹马的那边出现了险情,但已经有好几只藏獒扑过去了,它也就不去管了。它是沉着而稳健的,仪表堂堂,雍容大雅,一派王者之风。它看清了冲过来的雪獒各姿各雅,甚至都看清了对方脸上的腼腆和眼睛里的温顺。正因为看清了,才觉得根本就不值得自己去亲自堵截。那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没有超凡的体格,没有入圣的气度,更没有山岳般昂然沉稳的力量,它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小子,还没有认出二十只多猕藏獒里谁是獒王,就被人吆喝着匆匆忙忙扑过来了。而真正强大霸悍的藏獒,绝不会匆忙胡乱行事,要出击就会冲着对方的獒王出击。
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群,小跑着过来,在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班玛多吉大声说:“不守规矩的多猕人,你们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珠牡台上的珠牡花、珠剑坑里的珠剑草难道没有让你们升起敬信的心来?这里是《十万龙经》之地,野蛮的马蹄怎么可以践踏如此尊贵的地方呢?”扎雅回答道:“正是‘十万龙经’这个名字吸引了我们,我们来看看,藏巴拉索罗是不是埋藏在珠牡台上、珠剑坑里。”班玛多吉说:“你们连藏巴拉索罗神宫都没有祭拜,怎么就敢争抢藏巴拉索罗?对不举行拉索罗仪式的外来人,西结古草原的神灵是会惩罚他们的。”扎雅哈哈大笑几声说:“什么祭拜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都是四旧,不顶用啦,还不赶快回去烧掉,烧掉,乱讲迷信是没有好下场的。”
既然这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么谁是獒王呢?多猕獒王在对方刚刚出现时就开始观察,到现在也没有观察明白,好像没有獒王?这么大一群领地狗里怎么可能没有獒王呢?它摇晃着硕大的獒头,眼光再一次专注地扫过西结古领地狗群:獒王肯定隐蔽起来了,它隐蔽起来想对付我。多猕獒王正这么凝神思考的时候,一场风雪突然降临,是夏天翠绿风景里的风雪,洁白得让它眩晕,冰凉得让它心痛。冰凉先是出现在脖子上,接着过电似的蔓延到了全身,当一股被冰凉逼出的热血从自己的脖子上激射而出时,多猕獒王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手咬了一口。反咬是来不及了,那雪獒已经离开它的身体,转身跑去。
这时二十只多猕藏獒此起彼伏地叫起来。骑手们发现他们已经走不了了。一百米开外,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黑压压站了一片。扎雅说:“快,不要让西结古的人看到佛爷死了,他们会和我们拼命的。”骑手们把丹增活佛朝后抬了抬,翻身上马,排成一列,挡在了前面。二十只壮硕伟岸的多猕藏獒知道出生入死的时刻又来了,亢奋得你挤我撞。
多猕獒王神态闲雅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飞身遁去的雪獒各姿各雅,闲庭信步似的迈步前走,又迈步后退,然后炫耀威风般地摇晃着,摇晃着,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就要死了,脖子上的大血管已经被挑断,血是止不住的,转眼身下就是一大片了。它躺在鲜血上,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吼叫,从容不迫地闭上了眼睛。熊心豹胆、虎威彪彪的多猕獒王,还没有搞清楚敌情,没有来得及出击就已经死了,谁也没有想到,雪獒各姿各雅神奇的偷袭会是如此的斩钉截铁。
扎雅想扶住丹增活佛,伸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倒下去,就把生命依附给了土地,死了,这么快就死了。多猕骑手们惊愣着。扎雅蹲伏在地,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有了,你们也试试。”骑手们轮番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也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有了。”扎雅撕开丹增活佛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摸了摸胸口说:“不跳了,心不跳了。”骑手们轮番摸了摸,也说:“心不跳了,一丝动静也没有了,这么快就冰凉了。”扎雅最后又摸了摸,感觉丹增活佛的尸体冰凉得就像雪山融水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站起来,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说:“谁说这佛爷不是藏巴拉索罗呢,在西结古草原,他在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也不准说他死了,他就是变成鬼魂,也要控制在我们手里。走啊,把他送到西结古寺去,我们就在那里宣布我们找到了藏巴拉索罗。”
雪獒各姿各雅在马腿之间穿行,一方面是摆脱多猕藏獒的追撵,一方面是扑向新的目标。新的目标不是藏獒,而是人,是被多猕骑手堵挡在后面的丹增活佛。多猕骑手们看着伟大的多猕獒王什么作为也没有,就已经血肉飞溅,倒了下去,吃惊得呆立在马上,一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正是雪獒各姿各雅冲破屏障的机会,它飞行在马肚子下面,左绕右绕,很快接近了丹增活佛,然后就“刚刚刚”地叫起来。
丹增活佛大叫一声,双手飞翔似的展开,转了一圈,眼睛一闭,朝后倒去。
追撵而来的多猕藏獒围住了各姿各雅,用吼声狂轰滥炸着。各姿各雅冲几十米远的班玛多吉叫一声,又冲多猕藏獒叫一声,脸上有了它惯常的腼腆和温顺。它后退一步卧了下来。它用行动告诉对方,它不走了,它要一直守护着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是西结古草原的,是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要抢夺回去的。
丹增活佛忽然大喝道:“我就是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就要死了!”
一只多猕藏獒抢先扑过来,却又突然停下了。所有围住各姿各雅的多猕藏獒都回过头去,就听扎雅大声说:“我们的獒王死了,难道是天雷打死的吗?跑过来的是什么藏獒,从来没见过呀。”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群走了过来,好像各姿各雅的胜利给他注入了藏獒充沛的中气,也给他换了一副嗓子,他的喊声如雷如鼓:“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们赢了,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我们。”多猕藏獒知道更大的危机已经来临,更重要的保护等待着它们,丢下各姿各雅,一个个跑到多猕骑手前面去了。
丹增活佛心平气和地说:“佛爷是不会错的,佛爷怎么会错呢?是世界错了,你们错了。”丹增活佛拍了拍胸脯又说:“藏巴拉索罗不在别处,就在这里。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是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好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
扎雅意识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不是西结古的对手,又想到丹增活佛已经死亡,要是对方知道,麻烦就大了。他朝多猕骑手挥了挥手:“走吧,赶紧走吧,还是要找到麦书记,麦书记手里才有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有人问:“这个佛爷怎么办?”扎雅说:“只能撂下了,我们带个死人干什么,尽惹得人家追我们。”说着率先掉转了马头。骑手们跟上了他。
扎雅蛮横地吼了一声:“错了佛爷。”他一吼,远远近近观察着他的表情的二十只多猕藏獒也吼起来。扎雅说:“你说的藏巴拉索罗不是我们要找的藏巴拉索罗,我们要找的藏巴拉索罗是格萨尔宝剑!”
十九只多猕藏獒不想走,它们望着死去的獒王硬是不想挪动半步。伤心和凭吊是必须的,藏獒比人更容易产生生离死别的悲痛,更需要一个用眼泪表达感情的仪式。这是祖先的遗传,已经成为一种支配着习惯的潜意识了。扎雅和多猕骑手们回头喊着:“走啊,快走啊。”多猕藏獒们听话地回过身去,要走,又不忍心就这样走掉。突然一只藏獒哽咽了一声,接着就是泪流如注。所有的多猕藏獒都哽咽起来,围绕着它们的獒王,把清亮的泪珠流在了多猕獒王渐渐冰凉、硬化的身体上,《十万龙经》之地的天空,助哭的风声呜呜地响着,吹散了扎雅和多猕骑手催促它们快走的吆喝。它们不理睬自己的主人,不理睬人的无情,它们坚守着自己的绵绵情意,义无反顾地要把悲情藏獒发自肺腑的慷慨悲歌用声音和眼泪唱出来,哪怕即刻被就要扑过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一个个咬死。
丹增活佛告诉多猕骑手:“所有的寻找都是舍近求远,所有的丢失都会在自己身上找到。藏巴拉索罗就在这里,你们拥有了它,也就拥有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扎雅说:“几年前我来西结古草原朝拜过这里,这是个吉祥的地方,正可以埋藏藏巴拉索罗。”他踢了踢平台又说,“快啊佛爷,快告诉我们,藏巴拉索罗埋藏在什么地方?”丹增活佛说:“埋藏起来干什么?在我们的信仰里,格萨尔到过的地方、神女珠牡到过的地方、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莲花生降伏苯苯子(苯教徒)的地方、有过伏藏和掘藏的地方、上师果杰旦赤坚弘法的地方,就是藏巴拉索罗利益众生的地方。”
多猕藏獒忘情忘我地哭泣凭吊着,正在一步步靠近的西结古领地狗群当然知道,一个突袭猛进、摧枯拉朽的机会出现了,只要它们出击,这十九只多猕藏獒就会葬送在这《十万龙经》之地。但是西结古领地狗群在靠近到还剩十米的时候就停下了,没有一只藏獒乘机而出,包括最应该乘威再战的雪獒各姿各雅,也是远远地看着多猕藏獒悲痛欲绝的凭吊。不,西结古领地狗不是静静地看着,它们也在默默流泪,悄悄哭泣,冷漠不属于藏獒,哪怕是作为敌手的藏獒,也会对任何同类的死亡伤心断肠。
这是一个被称作“十万龙经”的殊胜之地,原野以龙的形象把一座座绵长的草冈延伸到了这里。草冈连接平野的地方,有一个大坑,有一座覆满了珠牡花的平台。珠牡是格萨尔王的妃子,意思是龙女,珠牡花就是菊属龙女花,一丛挨着一丛,颜色各个不同,红紫蓝黄白五色杂陈。奇怪的是,三米高二十米见方的珠牡台上,只生长珠牡花,别的花草一概不长。人们说,这是当年格萨尔王派遣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而龙经就来自平台旁边的大坑。大坑里长满了珠剑草,意思是龙草,龙草只开一种花,满坑都是雪青色的花朵,浓郁的香气从坑中弥扬而起,几公里以外都能闻到。《十万龙经》是古老的苯教经典,而出自珠剑坑的《十万龙经》却是经过藏传佛教密宗祖师莲花生的修改和加持,作为伏藏被宁玛派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发掘出来的。同时惊现于世的还有那把刻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的格萨尔宝剑。如今这出自西结古草原珠剑坑的《十万龙经》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传说和信念就像永不消失的风日雪色一样永恒在人们的生活中。
扎雅和多猕骑手看吆喝不来多猕藏獒,就先自奔跑而去。他们知道,只要多猕藏獒不被咬死,它们迟早会循着味道追撵而来。
多猕骑手以为抓到了丹增活佛,再顺藤摸瓜找到麦书记,就能得到藏巴拉索罗。丹增活佛果然开口就说:“你们怎么知道找到了我就等于找到了藏巴拉索罗?看来多猕骑手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骑手,走啊,要是你们不嫌路远,就跟我走啊。”多猕骑手用马驮着丹增活佛,将信将疑地朝南走去,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丹增活佛就下马不走了,告诉他们:“这里就是藏巴拉索罗。”
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恼怒地望着远去的多猕骑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眼光收回来,这才发现珠牡花娇艳盛开的地方,雪獒各姿各雅守护在一个躺倒的人身边。那个人是谁啊?不用走近他们就看清楚了,那是红氆氇袈裟和黄粗布披风的拥有者,是丹增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