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傻愣着的盗马贼巴桑直到这时才明白,藏獒没有离开他,藏獒来救他了,他和自己的马已经死里逃生。他喊起来:“藏獒,藏獒。”喊了两声,眼泪就夺眶而出。一个盗马贼的眼泪就像两股清澈的悔恨之泉,淙淙地流淌在大荒漠的黑夜生死攸关的时刻。巴桑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说:“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亲阿爸,佛菩萨保佑,让我的亲阿爸来救我了。”多吉来吧听不懂巴桑在说什么,只能意识到语言里充满了悲戚,觉得人的悲戚是因为作为藏獒的它没有尽到责任,就再次把眼光投向了狼狗之群“凸”字形的轮廓。
狼狗之群紧张地后退了五六米,形成了一个“凸”字形的轮廓。多吉来吧一看就明白,最突出的那匹大黄狼应该就是头狼。它朝前走了走,又回头招呼着人和马。驮着巴桑的草原马会意地跟过去,跟着多吉来吧走出了危险的洼地,走上了一座沙丘。
头狼,头狼,多吉来吧知道驱散狼狗之群的唯一办法就是干掉头狼。它以居高临下的眼光朝前扫去,看到作为头狼的大黄狼依然处在最突出的位置上,就咆哮了几声,纵身而起,跳下了沙丘。
多吉来吧一来就出现了死亡,是狼和狗的死亡,只见一股黑风从天上扑来,只听一声雷鸣在耳畔炸响,咬住巴桑双腿和胳膊的四匹狼顿时滚翻在地。大概是大荒漠里的食物来源历来短缺,干旱枯瘦了植物也枯瘦了动物,荒漠狼比草原上的狼要小一些,体格小,胆子也小,滚翻在地的四匹狼竟有两匹抖抖索索起不来了。多吉来吧伸出铁硬的前爪,从这匹狼身上跳到了那匹狼身上,两匹狼的肚子就都被捣破了,捣得很深,破裂的肠子里血沫和狼粪飞溅而出。倒是吊在马屁股上的两只狗胆子不小,丢开草原马就横扑过来,扑过来就是倒地,一只狗被多吉来吧撞倒了,另一只狗刚咬住它的鬣毛就被它一口撕掉了耳朵,然后还是前爪出击,打在了对方鼻子上,打得那狗连打了三个滚,嗷嗷地叫着爬起来就跑。多吉来吧站在巴桑和草原马的身边,冲着狼狗之群威力四射地播放着一声声坚硬锐利的叫声,前冲后挫地运动着,做出随时就要扑过去的样子。
狼狗之群在头狼的带领下朝后荡了一下,又朝后荡了一下,接着便朝前荡来。它们看到扑向它们的多吉来吧栽倒在了沙丘之下,半天爬不起来,又看到多吉来吧好不容易爬起来后,一瘸一拐地走着路,尖叫了几声,又开始呻吟,还不时地坐下来,弯过身子去舔着后腿。显然它的后腿摔断了,已经不能扑咬、不能厮打了。大黄狼得意地嗥叫了几声,带着狼狗之群威逼而来。多吉来吧紧张地咆哮着,想站起来,屁股使劲抬着,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好瘫软在地上,着急而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巴桑惊慌地喊叫着,胡乱挥舞着马鞭,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的双腿和胳膊迅速被狼咬住了。他惨叫了几声,知道自己就要喂狼,恐怖得揪下了一把草原马的鬃毛。草原马跳起来往前跑,看跑不出洼地,就转着圈来回尥蹶子,却没有踢到一只扑咬它的狗。狗太熟悉马了,很容易地躲过了蹄子,然后一边一个咬住马的屁股把自己吊了起来。也许狼狗之群的失误就在于它们内部的争吵延宕了时间,也在于它们让两只狗去撕咬马,而没有让狼去撕咬马。狗毕竟是狗,无论如何还没有返朴归真到擅长于咬住猎物的喉咙一牙毙命的程度。它们没有立刻咬死马,就等于给多吉来吧赠送了一个救人救马、表现忠肝义胆的机会。它来了,摆脱了狼狗之群追杀的多吉来吧它悍烈无比地跑来了。
沙丘之上,草原马“咴咴”地叫着,马背上的巴桑“唷唷”地叫着,他们都看清了多吉来吧受伤的情状,心说完了,又完了,死里逃生的他们又陷入绝境了。狼狗之群乘时乘势而来,转眼就来到多吉来吧跟前,三四米的距离让多吉来吧浑身发抖,连骨头都能打出响亮的冷战来。一匹大公狼扑了过来,咬住了多吉来吧的脖子,看到对方毫无反抗能力,赶紧又退了回去。一只恶狗扑过来,咬在了多吉来吧的肩膀上,看对方惨叫着并不回咬,就吐着舌头,回到了头狼身边。接着又是一匹狼的扑咬,也是咬了一口之后,转身回去了。都是试探,三次试探在多吉来吧身上留下了三处伤口,鲜血流淌着,多吉来吧舔都不舔,似乎已经没有力气顾及自己的伤势了。
包围着巴桑和草原马的狼狗之群没有耽搁多久,就开始了进攻。其实说进攻是不确切的,因为没有防御。巴桑和草原马都不过是俎上之肉,等待切割撕咬就是了。也就是说,这不是打斗的瞬间,而是吃肉的前夕,既然是吃肉就需要有先有后,抢先扑向巴桑和草原马的狼和狗都没有来得及把利牙插入血肉,就被后面更加强壮的狼和狗顶翻了。它们互相纠缠着、争吵着,仿佛这也是形成决议前的协商,片刻之后突然安静下来。一些狼和狗后退着,把首先撕咬吃喝的机会让给了四匹强壮的狼和两只强壮的狗。四匹狼扑向了巴桑,两只狗扑向了草原马。
头狼阴恶地瞪着多吉来吧,确定这只它从未见过的大藏獒真的不行了,便亢奋地抖动起耳朵,长长地狞笑几声,肆无忌惮地扑了过来。身后的狼狗们轰轰地涌动着,为它们的头狼咆哮助威。头狼一口咬向了多吉来吧的喉咙,大嘴咬合的瞬间,突然觉得什么也没有咬到,又咬了一口,还是没有咬到。不禁大吃一惊,知道事出蹊跷,赶紧后跳,却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瘫卧在地的多吉来吧闪电般起身,牙刀直刺头狼的喉咙。一切都是诡计,多吉来吧冒着被试探者咬死的危险,成功地把头狼引诱到了自己的嘴边。
围堵它的狼狗之群哗地一下动荡起来,追撵是它们的本能。大荒漠的黑夜里,一场赛跑开始了,多吉来吧在前,狼狗之群在后。距离渐渐缩小了,狼狗之群的速度比多吉来吧要快一些,它们是荒漠里的居民,习惯了在松软的沙丘上奔跑,个个都是“沙上飞”,而多吉来吧总觉得爪子下面软绵绵的,力气越大就越使不上劲。更重要的是,它必须拐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它几乎再次把自己投入到狼狗之群的中间。好在它是要去救人救马的,这比让它自己面对死亡还能激发它潜藏在骨血里的潜能。在狼狗之群接近它就要吞没它的一瞬间,它跃过了一座沙丘,然后戛然止步,趴在沙壁下的坑窝里一动不动。狼狗之群有的从沙丘之上它的头顶飞瀑而去,有的从沙丘两侧奔泻而去,跑在前面的发现目标已经消失,停下来回头寻找时,跑在后面的来不及刹住,纷纷撞在了它们身上,猛烈的惯性让它们仰的仰、趴的趴,狼狗之群乱了。趁着这个机会,多吉来吧蹦起来,跃上沙丘,原路返回,稍微一拐,直奔巴桑和草原马。
咬死了头狼的多吉来吧大步朝前走去,机灵的草原马赶紧走下沙丘,跟在了后面。马背上的巴桑发现又有活的希望了,不停呼喊着:“藏獒,藏獒。”走出去了几百米,巴桑才抬起头,发现蓝幽幽的眼灯已经不在眼前左右了。巴桑又一次哭了。草原马呼呼地打着响鼻,表达着它的庆幸,也表达着一个畜生对另一个畜生发自肺腑的感激。
多吉来吧听到了草原马的嘶叫,立刻意识到他们死亡已经临头,自己不能在这里厮打下去了。它四下里观察,看到狼狗之群严密地部署在它和巴桑之间,不可能直接跑过去,连绕过去都不可能,左右都是密集的狼群。后面是狼狗之群的大本营,强烈厚重的狼和狗的臊味儿让多吉来吧知道,对方只安排了一些老弱病残把守。多吉来吧突然冲了过去,连唬带咬地摧破了围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而去。
第二天上午,他们穿过荒漠的一角,来到了草原的边缘。他们停下来休息。巴桑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个焜锅(鏊做的扁圆烙饼),让多吉来吧吃。多吉来吧坚决不吃,走到离巴桑二十步远的地方趴下睡着了。
当轰鸣传来的时候,巴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吉来吧的声音,他以为天边真的出现雷声了,而前后左右围堵着自己的狼狗之群正是借了雷鸣的掩护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倒是草原马比主人更有灵性,立刻意识到了多吉来吧的存在,它不听主人的驱策,转身走去。巴桑以为马被狼狗之群吓坏了,使劲拽着缰绳,又拉转了它的身子,他还是以为离苏毗城越近就越是安全的。狼狗之群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把更多的大狼和大狗集中在了他的前面。他向前二十多步,就再也走不过去了,而停下来的这个地方恰好是个洼地,四面的沙丘不高却更适合狼和狗的扑咬。狼和狗密密麻麻排列在沙丘的脊线上,高处的可以扑到巴桑的喉咙,低处的可以扑到马的脖子,再低一点的可以扑到马肚子。巴桑吓坏了,草原马扬起脖子长嘶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它这是报信给多吉来吧听的:危险了,我们危险了。
草原马脚步轻轻地来到多吉来吧身边,吃着周围的草,吃完了也不到别处继续吃,就那么身姿挺挺地站着,用它的身体为睡着的多吉来吧遮挡着荒漠边缘恶毒的阳光,也用尾巴驱赶着飞来骚扰多吉来吧的蚊蝇,好像它是不累的,也不知道还有不短的路要走,必须尽快多吃一些草。
多吉来吧第三次扑跳而去,又一匹狼倒下了,它不绝如缕地嗥叫了七八声才死掉。多吉来吧喘了一口气,奋起智勇,准备继续拼命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狼和狗组成的群体团团围住了,蓝闪闪、黄灿灿的眼灯亮了一片。更不妙的是,它发现它已经看不到巴桑和草原马了。它跑上一座高高的沙丘,赶走了已经占领沙丘制高点的三匹狼、一只狗,扬头眺望着,看到在它走来的路上,荒漠朝着苏毗城延伸而去的地方,又亮起了一片眼灯。那是另一股狼和狗的群体,不用说它们已经围住了巴桑和草原马。多吉来吧抖动胸毛打雷似的轰鸣起来,似乎在告诉巴桑:不要远离我,靠近我,靠近我。
巴桑看着自己的马,眼睛里潮潮的,连马都知道千方百计地报答救命之恩,而他却还在心里打着小算盘。他闭上了眼睛,重新考虑着如何处置多吉来吧的事情。一个盗马贼第一次为了一个畜生的去留在困乏之失眠。而多吉来吧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它的勇敢和机智以及对人的忠诚,软化了盗马贼坚硬的心,给自己赢得了一个继续踏上回乡之路的机会。
接着又是一次扑跳,这次它扑向了一只狗,扑向狗的力量比扑向狼的力气还要大,因为对方是一只卷毛大狗,是一个让多吉来吧百般鄙视的人类和狗类的叛徒。卷毛大狗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并没有逃跑,以同类之间从祖先就开始的不可消解的妒恨,迎敌而来,张嘴就咬。多吉来吧火气冲天,狂叫一声,牙齿就来到了对方的喉咙上。
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行走。巴桑骑马走在前面,对多吉来吧说:“藏獒你听着,我不带你去我的家乡草原了,哪怕你能给我换来一百匹马。你是逃跑出来的是不是?就像我卖马那样,你被人卖给了外面的汉人是不是?你现在要回家乡是不是?我知道只有青果阿妈草原和康巴草原才生长着你这样的大狮子藏獒,告诉我你是青果阿妈草原的,还是康巴草原的,我好送你去啊。”多吉来吧知道他这番话很重要,使劲听着,也没有听明白,当巴桑说到“青果阿妈草原”时,它没有吭声;说到“康巴草原”时,也没有吭声。巴桑唉叹一声说:“那我只能把你送到花石峡了,到了花石峡你自己走,你能走回去吗?”
敌群已经近在咫尺了。多吉来吧匍匐在地,歪着头把嘴埋进两腿之间,只靠耳朵和鼻子确定着它们的距离和数量,心里还是那个疑问:怎么又有狼,又有狗啊?它不知道,苏毗城新来了一帮外地人,他们喜欢吃狗肉,隔三差五就要杀一只狗解馋,结果几乎所有还活着的狗都逃离苏毗城,投奔了狼群,帮着狼群一起撕咬牲畜。狼患成灾,所以才有了巴桑要把它卖给胖子和瘦子的举动。多吉来吧一边感觉着狼和狗快速而无声的靠近,一边分辨哪是狼哪是狗,突然站起来,扑了过去。完全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战法,一扑到位,前爪夯在一匹狼的眼睛上,利牙插在另一匹狼的脖子上,“咚”的一声响,又“嗤”的一声响,两匹饿狼看都没看清敌手是什么样儿就同时毙命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花石峡,这是个前往草原腹地的路口,有一些房子,有许多人,还有南来北往的汽车。巴桑不走了,下马指着前面的路对多吉来吧说:“你就往前走吧,再走四五天,就能看到巴颜喀拉山,翻过了山往南去是康巴草原,往北去是青果阿妈草原,能不能回到家乡就看佛菩萨保佑不保佑你了。”多吉来吧顺着巴桑手指的方向看了半晌,摇了摇尾巴,好像听懂了。其实它只听懂了一点,那就是往前走,就凭这一点,它也要离开巴桑和草原马了。
多吉来吧的身后,巴桑还在喊叫,突然不喊了,就骂起来。骂藏獒薄情寡义,无缘无故离开了自己,连个招呼都不打。骂自己愚蠢呆傻,专挑个黑夜走荒漠,那不是直接往狼嘴里走吗?骂着,他停了下来,不走了,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掉转马头,往回走去。这时候,他又不害怕苏毗城的人了,觉得离苏毗城越近就越安全。但是他没想到,就是自己这种不信任藏獒的举动,打乱了多吉来吧的方略,也使自己陷入了凶险死亡的境地。
多吉来吧朝前走去。草原马扬起鼻子嘶鸣着,这是送别:保重啊,藏獒!多吉来吧听明白了,脚步没停,头也没回,但叫声却一声比一声洪亮、恳切:谢谢啊,谢谢你们带我来到了这里!巴桑看着,听着,揉了一下眼睛,就呜呜呜地哭起来。
糟糕的是,巴桑虽然还没有感觉到险恶正在到来,但他对大荒漠里的黑夜有一种本能的恐怖,一发现多吉来吧不见了,就紧张慌乱地喊起来:“藏獒,藏獒,你在哪里藏獒?”多吉来吧想回应,刚要出声又闭嘴了。它依然健步小跑着,先是向前,然后右拐,埋伏在一座沙丘后面,朝着已经可以用嗅觉摸得着的敌群张开了血盆大口。
多吉来吧离开草原马和巴桑的视线,就奔跑起来。它突然闻到了深藏在草原内部的野兽的气息,闻到了寒凉可亲的雪山的气息,闻到了帐房和牛羊的气息,它觉得日思夜想的故土西结古草原就要到了,它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了。隐隐约约,带着城市亢奋的人臊在风中飘忽,从身后催促着它。多吉来吧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两股风气之间,亢奋的人臊和自己回乡的方向完全一致,自己的使命是和裹挟着人臊的东风赛跑,赶在危难之前回到西结古草原,承担救援的草原救援寄宿学校的责任。
当狼和狗的味道混杂而来时,多吉来吧的行进变得屏声静息,轻手轻脚。空气诡谲起来,阴谋在黑暗中发酵,变成了密如星星的针芒,从身前身后所有的地方刺激着它。它无声地小跑起来,想跑到巴桑和草原马的前边去,一方面是想尽量远一点地遏制住敌锋,在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保卫他们;一方面也是想给对方来个突然袭击,在对方以为离目标还远着的时候,从天而降,咬它一个冷不防。它本能地相信用潜行迎击潜行的方法一定能够奏效。
多吉来吧追逐着风头,向西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