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日森格知道它们是来感谢的,感谢它救了巴俄秋珠的命。
返回来的上阿妈领地狗碰见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它们友好地冲它打着招呼。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走到它跟前,跟它碰了碰鼻子,似乎是一种自我介绍:我是蓝色明王恩宝丹真,上阿妈领地狗的新獒王。
冈日森格回到西结古骑手跟前,看到父亲和班玛多吉正在激烈争吵。班玛多吉责怪父亲叫来了丹增活佛。父亲说:“我不想看到藏獒一个个死去,必须有人出面制止,麦书记失踪了,你又不顶用,我只能去请丹增活佛。”班玛多吉说:“丹增活佛来了藏獒就不死了?他来了连他也得死。”父亲问道:“丹增活佛会死吗?”
外来的骑手果然拐回来了。先是颜帕嘉和东结古骑手,然后是巴俄秋珠上阿妈骑手。上阿妈骑手返回稍晚,是因为巴俄秋珠有一阵犹豫,对祭祀神宫的必要,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毕竟这已经是破四旧的时代了!
班玛多吉说:“他要是成了别人的活佛,他就等于死了。”
他们执着地坚信,不祭祀神宫,没有神的保佑,得到了丹增活佛,也得不到藏巴拉索罗。
父亲吃惊得把眼睛瞪到了额头上:“他本来就不光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活佛,他是所有人的活佛,谁信仰他,他就是谁的活佛。”
巴俄秋珠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迅速远去的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吐了一口唾沫,吆喝上阿妈骑手追击。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已经追了过去。只有西结古骑手原地未动,他们依然守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等待着外来的骑手还会拐回来。
班玛多吉说:“那是过去,现在不是了。”
冈日森格追了过去,多猕骑手的目的已经达到,冲过去堵挡上阿妈人和狗、东结古人和狗、西结古人和狗的三路人马迅速撤了回来,在冈日森格面前形成了一道屏障。
其实班玛多吉担忧的是藏巴拉索罗也就是格萨尔宝剑的流失,草原上早已有了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丹增活佛的传说。麦书记带着藏巴拉索罗来到西结古寺之后,青果阿妈州的权力中心就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了。格萨尔宝剑要是落在其他部落手中,西结古草原的权力就得而复失了。
但是这还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丹增活佛。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从马背上俯下身子,一把抓住了丹增活佛的袈裟,把丹增活佛拽上了马背,立即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班玛多吉心中感叹道:“单纯的汉扎西你哪里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夺权斗争!”
冈日森格扑上去了,它用自己虽然受伤却依然铁硬的獒头,抵住了铁掌锃亮的马蹄。那马一个趔趄,差一点把多猕骑手掀到地上。冈日森格接着还是扑跳,撞走了另外一匹马。巴俄秋珠安然无恙,这个曾经在西结古草原光着脊梁跑来跑去的人,被冈日森格毫不迟疑地救了下来。
就在班玛多吉和父亲争吵的时候,对面的上阿妈阵营里,骑在马上的巴俄秋珠正在怒气冲冲地训斥自己的领地狗群:“冈日森格救我是因为我小时候是西结古草原的人,我后来成了上阿妈草原的人,现在又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你们为什么不救我?我真替你们害羞,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就会跑过去讨好人家,你看人家那个高傲的样子,理你们了没有?以后不准你们跟西结古的藏獒碰鼻子,除非他们把藏巴拉索罗交给我们。”又朝着蓝色明王恩宝丹真说,“你现在是新獒王,要是你不好好表现,就算我不罢了你,领地狗群也会让你滚蛋。下来就要打了,你给我上场,就挑战他们的獒王,那个獒王已经老了,你肯定能赢它,只要赢了它,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藏獒不服你了。”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和另外两个骑手冲撞而来,撞倒了丹增活佛和巴俄秋珠,让马蹄翘起来,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巴俄秋珠。马蹄落下来了,巴俄秋珠眼看要被马腾起的马蹄踢死踏死了。
也不知上阿妈领地狗们听懂了巴俄秋珠的话没有,但恩宝丹真显然是听懂了,它朝打斗场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扭头用一种研究者的神态迷茫地望着巴俄秋珠,“呵呵”地轻声叫了两声,口气里充满了疑问: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可是救了你的命的,我怎么能挑战它呢?恩宝丹真当然不懂“恩将仇报”这个词,但却从骨子里、从遗传的本能中知道,无论谁,只要对自己、对自己的主人有救命之恩,就再也不能以恨相见、以牙相对了。
谁也没有发现蹊跷,除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比父亲更早地认出了对方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更早地对他们的兵分三路产生了疑惑,它看出三路人狗都是佯攻,主攻的是第四路人马——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带着另外两个骑手,他们直扑打斗场的中央、刚刚结束圆光占卜的地方。那儿现在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丹增活佛,一个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
巴俄秋珠看恩宝丹真犹犹豫豫不肯向前,就晃了晃马鞭,督促道:“上啊,你给我上啊。”恩宝丹真还是不动,它的疑惑是根深蒂固的,人越是忘恩负义它就越是疑惑:不对吧,搞错了吧,我们藏獒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巴俄秋珠甩着马鞭抽起来。恩宝丹真不躲不闪,用一对漂亮的玉蓝色的眼睛固执而单纯地递送着越来越深刻的疑惑。巴俄秋珠吃惊地叫起来:“哎,你到底是怎么了?”
马队和獒群迅速靠近着,他们从西边跑来,绕开打斗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冲向了上阿妈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东结古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西结古的人和狗。父亲骑马站在西结古骑手的行列里,有些奇怪:这不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吗,他们的人和狗并不多,为什么还要分成三部分?难道他们狂妄傲慢到对谁都要仇恨,对谁都要进攻?
父亲在对面喊起来:“那个甩鞭子的巴俄秋珠,怎么能这样对待藏獒?”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是火上浇油,巴俄秋珠抽打得更猛烈了。父亲二话不说,抬腿跑了过去,根本就没有想到可能招惹对方藏獒的攻击,因为这次闯入不是援救死伤的藏獒,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图。
只有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要是外来的,就意味着侵犯;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保卫。转瞬之间,西结古骑手翻身上马,密集地围住了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獒王冈日森格也带着领地狗群,井然有序地挺立在了西结古骑手的前面。
美旺雄怒“嚓”的一声,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却发现冈日森格比自己还要快地跟上了父亲。冈日森格在打斗场的边缘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美旺雄怒,它已经看出来了,上阿妈领地狗不会撕咬汉扎西。
一阵爆起的响声倏然拉转了他们的眼光。是马队的驰骋和獒群的奔跑,刚一出现,就在二百米之内,说明这些人和藏獒隐藏在附近已经很久了。东结古骑手和上阿妈骑手一阵慌乱,他们的领地狗群也不知所措,只是一阵狂吠。
父亲站到巴俄秋珠面前,怒目而视:“不要打了。”巴俄秋珠冷笑着说:“这是我们上阿妈的藏獒,我想打就打,你管得着吗?”父亲说:“你这个‘光脊梁的孩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忘了梅朵拉姆是怎样对待藏獒的。”巴俄秋珠说:“你别给我提梅朵拉姆,我今天这个样子正是因为梅朵拉姆。”说着又抽起来。父亲跳到马前,双手攥住巴俄秋珠紧握马鞭的手,把马鞭夺了过来。
巴俄秋珠又说:“找到麦书记,拿回藏巴拉索罗,去北京献给文殊菩萨,是神的意思。佛爷,您不能违背,您必须交出麦书记。”
上阿妈领地狗群动荡了一下,但没有扑过来。巴俄秋珠挥手怂恿着领地狗群:“快啊,上,就像撕咬敌人的藏獒一样,把他给我咬出去。”上阿妈领地狗群再次动荡了一下,还是没有扑咬。
一句话唤醒了其他人,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说:“是啊,只有北京的文殊菩萨才能带来吉祥,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急了,跳下马,跑前几步,朝着恩宝丹真狠狠踢了一脚,打了一拳,又把它朝着父亲推搡。他骂道:“叛徒,叛徒,你是上阿妈的藏獒,还是西结古的藏獒?要是不听话,就给我滚。”
巴俄秋珠说:“世道变了,麦书记已经不能带来吉祥,他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了!”
父亲看着恩宝丹真,他相信它完全听懂了,不然它不会热泪滚滚。它朝着父亲走来,知道自己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扑向父亲撕咬,要么跟着父亲离开上阿妈领地狗群。但离开显然是不可能的,对于做了叛徒的藏獒,不仅上阿妈领地狗群会咬死它,西结古领地狗群也会咬死它。
丹增活佛合十闭目,宝相庄严。所有的骑手包括藏獒受到感染,内心和面目都一片肃穆。良久,才听到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声音从寂静中传来,阴沉而坚定。
恩宝丹真热泪滚滚地扑了过来,扑到父亲身上张嘴就咬,却只咬在空气里、咬在衣服上,丝毫没有伤及皮肉,每一次咬合都好像是一次缠绵的解释:你夺走了他的马鞭,你是为了我,我怎么能对你下狠手呢?
丹增活佛静默片刻,又说:“再后来,靠着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的力量,我们伟大的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在一些殊胜的龙形山冈的包围中,在当年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发掘出了莲花生祖师亲手修改和加持过的《十万龙经》,同时发掘到的还有一把格萨尔宝剑,宝剑上刻着‘藏巴拉索罗’几个古藏文。于是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是和平吉祥、幸福圆满的象征,是尊贵、荣誉、权力、法度、统驭属民和利益众生的象征。在一次正月法会的圆光占卜中,包括西结古寺在内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的所有寺院,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显现了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格萨尔王的圣像,也显现了神菩萨护持着的美好未来。草原上的大德高僧、千户和百户以及部落头人,按照圆光占卜的启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当时统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从此,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就像爱护他们的王位一样爱护着格萨尔宝剑,他们知道失去了宝剑,就等于失去了臣民的信仰、失去了地位和权力。后来万户王的传承消失了,格萨尔宝剑被西结古寺迎请供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有所不知的是,十多年前,麦书记来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他是个好人,他能够用他的权力守护生灵、福佑草原。在经过圆光占卜之后,我们选择了一个莲花生大师通过雷电唱诵经咒的夜晚,恳请麦书记来到西结古寺,当着三怙主和威武秘密主的面,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他。我们对他说,它就是藏巴拉索罗,你要用你的生命珍藏它。”
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又要响箭一样射过去保护父亲,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再次拦住了它,用湿漉漉的鼻息说:现在是假咬,我们一过去,说不定就变成真咬了。然后向着父亲呼唤:回来吧,赶紧回来吧。
丹增活佛起身,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大家都知道,在我们的语言里,‘藏巴拉’是财神,代表着吉祥、宁静、幸福的生活和充裕的财富,‘索,索,拉索罗’意味着祭神的开始和人与神共同的欢喜,它在古老的吐蕃时代就进入了我们的传说。传说中的藏巴拉索罗是所有最显赫的善方之神集合最圆满的法门提供给众生的最方便的极乐之路。而在另一个传说里,藏巴拉索罗又代表了凶神恶煞的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善方之神和凶神恶煞都曾经是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主宰,极乐之路和极顶之恶共同管理着人的灵魂和肉体,成为原始教法时期和雍仲苯教时期提供给佛教的基础。大乘佛法的金顶大厦从印度飞来,落在了这个基础上,就有了宁玛、萨迦、噶举、觉朗、格鲁等等法门。这些法门都把藏巴拉索罗看成是神佛意志的最高体现,剥夺了凶神恶煞运用藏巴拉索罗表现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的权力,成就了降福于人间的无上法音。”
父亲回来了,余怒未消地诅咒着巴俄秋珠。冈日森格看它手里还攥着夺下来的马鞭,一口叼过来,跑过去,放在了打斗场的中央。恩宝丹真心领神会地扑向马鞭,叼起来,走过去交给了巴俄秋珠。
颜帕嘉和巴俄秋珠还有班玛多吉齐声叫道:“格萨尔宝剑!”
巴俄秋珠接过马鞭,看了看父亲,示威似的再一次狠抽了恩宝丹真一下。父亲大声喊着:“残害藏獒的人,你会遭报应的。”
丹增活佛瞪着宝剑,一声叹息。
这时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是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发出的嘲笑,他嘲笑父亲,也嘲笑巴俄秋珠:“今天我遇到菩萨了,你们的藏獒怎么能跟菩萨斗?回去吧,上阿妈的骑手们,藏巴拉索罗是不属于你们的。”巴俄秋珠恼羞成怒地说:“你不要嚣张,我认识你,你是东结古公社的民兵队长,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们不对等嘛。”他把“资格”咬得很重,意在强调自己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颜帕嘉笑得更响了,朗声说:“等我们拿到了藏巴拉索罗,你就知道不对等的到底是谁了。”
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班玛多吉、巴俄秋珠和颜帕嘉,瞪大眼睛看着,看清楚了丹增活佛右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现的图画,也看清楚了水碗里的影像,那是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
这样的口水仗让东结古的獒王大金獒昭戈不耐烦,“轰轰轰”地吼起来,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骑手们谁也不说话了。大金獒昭戈走到了打斗场的边缘,把尖亮如刀的眼光射向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