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格红卫声音很低沉,言词不连贯,有时还会结巴。不是因为激动和愤怒。很久以来,他都沉默面对高山草原,他唯一的说话对象就是地狱食肉魔。这是多少年来他的第一次倾诉,他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桑杰康珠为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停不住。
勒格红卫没有问她,他盘腿打坐,目不斜视,就盯着草地自言自语,好像听他说话的是穿行在草叶之间的蚂蚁,而不是桑杰康珠。桑杰康珠站在他的身后,忽然听见,他说的正是她一直追问的。她大感惊奇,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难道他阴冷表情下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
他说他在索朗旺堆生产队放羊的时候,就是一个病人,去西结古寺做了喇嘛后,病就更重了,浑身上下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动,有时奇痒,有时奇痛。藏医喇嘛尕宇陀的药治不好他的病,丹增活佛的经咒也无法使他平静。他请求丹增活佛允许他去砻宝雪山避世修行,因为在宁玛派和噶举派的普通教法里,避世修行是一种把病痛转换为佛法的方便之门。丹增活佛同意了,并给他亲授了尊胜白度母的长寿仪轨和六臂大黑天的三种随许法,叮嘱他坚忍,精进,不得懒惰,也不得逾越。
桑杰康珠说:“现在该你来问我为什么了,不知道。”
他这时已经当了三年喇嘛,他丢开上师关于“不得逾越”的教诫,开始秘密修炼讲究男女合修、证悟明空大乐的“大遍入”法门。他知道这种不是先显宗后密宗而是直接进入密宗修炼的做法,在主宰着西结古寺的大圆满法门和大手印法门里,是绝不允许的,它很可能带来极其危险的后果:聚毒成魔,或者暴死于身内毒焰。但他觉得自己是上根利器,只要修出正果,允许不允许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阴沉沉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过不去?”
“大遍入”法门的修炼需要伴侣,他不仅给自己找了一个明妃(修法女伴),还私养了一只就认他而不认任何别的喇嘛的小藏獒。而在西结古寺数百年的传统是,只能有公共的寺院狗,不能有专属于活佛喇嘛个人的藏獒。他把这只小藏獒和一匹狼崽圈养在一起,小藏獒是牧民给他的,狼崽是拜托猎人抓来的。他修行了两年,用一种被丹增活佛说成是“弃佛反佛”的法门圈养了两年,结果是藏獒变成了狼,狼变成了藏獒。那只藏獒见羊就咬,往死里咬,咬死了光喝血不吃肉;那匹狼见人就跟,见狗就套近乎,不吃羊,专咬狼,不咬死不罢休。
他们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地狱食肉魔和勒格红卫亢奋地跑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主人,更没有藏獒,只有青花母马和桑杰康珠。桑杰康珠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庆幸地说:“你们扑空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杀要咬的。”原来她并没有离开,她是想既然自己无力阻拦暴行,与其跟在后面,不如绕到前面来告诉牧人和藏獒躲避。勒格红卫仇恨地望着桑杰康珠,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
有一天丹增活佛带着藏医喇嘛尕宇陀去砻宝雪山探望他,看到这匹狼和这只藏獒之后,脸色陡然大变,立刻念起了《猛厉火经咒》。丹增活佛说:“走火入魔的人啊,修炼出来的不是智慧,不是佛,不是一颗光明安详、利乐众生的心,而是比一般人炽盛一百倍的贪瞋痴慢妒,他调换了藏獒与狼的本性,说明他颠倒了佛与魔鬼、美善与丑恶、光明与黑暗的位置,靠近的是‘大遍入’法门的邪道而不是正道,他是害人的麻风,害人的麻风。”
勒格红卫看它们跑了回来,心想,果然是好藏獒。他一把一个抓起它们,重新放进了自己的胸兜。
后来,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咬死了那只变成狼的藏獒和那匹变成藏獒的狼。他悲痛地埋葬了自己的藏獒和狼,从砻宝雪山的修行地回到西结古寺,想问问活佛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没想到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丹增活佛对他说:“你的业障现在是难以消除了,你还是离开我们吉祥的寺院吧,不彻底觉悟就不要回来。真正的‘大遍入’法门不是你现在就能证悟的。走吧,快走吧,你留在寺里只能是祸害。”他给丹增活佛跪下了,乞求活佛留下他。他说:“我修炼‘大遍入’就是为了解除病痛,现在病痛已经没有了,我可以一心念佛了。”丹增活佛断然拒绝,吩咐下去,不给他分配僧舍和僧粮,也不让他参加任何法事。他待在大经堂的廊檐下,化缘为食,说什么也不离开,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藏扎西带人把他抬到了碉房山下。他说:“只要不把我抬进‘地狱’,我就属于‘天堂’。”几天后他果然又回来了。丹增活佛纵狗驱赶他。他愤怒而无助,只好逃之夭夭。
自由了,小兄妹两个都自由了,终于可以回到寄宿学校汉扎西身边去了。它们兴奋得叫起来,一个比一个欢快地朝前跑去。跑着跑着就停下了,聪明的妹妹达娃和憨厚的哥哥尼玛几乎同时停了下来,碰了碰鼻子,好像商量了一下,然后一起转过身去,朝着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大声武气地叫起来,一阵响亮的“汪汪汪”之后便冲了过去。它们惦记着奶奶大黑獒果日,它们要去救奶奶,如果救不了奶奶,它们宁肯让可恶的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再次俘虏。
勒格红卫沉浸在往事之中,桑杰康珠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布满了悲戚。只听见他喃喃说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勒格红卫停下了,抓出尼玛和达娃,放到地上,狡黠地撇着嘴说:“现在要考验考验你们,看你们是不是真正的好藏獒。”说着,挥了挥手,又踢了踢它们。尼玛和达娃愣愣地望着他,看他一再地挥手,达娃首先反应过来,用头顶了顶尼玛,转身就走。尼玛跟了过去。它们走出去十多米,再回头看时,只看到了勒格红卫大步前去的背影。
桑杰康珠轻声说:“大鹏血神是哪里的神,是你的本尊吗?我给你请一个。”
大黑獒果日睁大眼睛,无声地流着泪,突然看到多吉来吧从一幅图画中快速跑来,那是以雪山为背景的草原的图画,是扑咬狼群、扑咬一切强大敌手的图画,是跑过来和它相亲相爱的图画。它兴奋地喊起来,喊着喊着,图画中多吉来吧消失了,地狱食肉魔出现了。大黑獒果日一阵纳闷:当记忆中的味道展示出形象的时候,地狱食肉魔怎么会变成多吉来吧呢?
勒格红卫垂头说:“‘大遍入’坛城的中心大神,请不来啦。”
勒格红卫牵着马匆匆往前走。大黑獒果日被绑起来驮在了马背上,许多牛皮绳缠绕在它身上,把它和赤骝马连成了一体。牛皮绳勒得它几乎要窒息而死,但更糟糕还不是窒息,而是摇晃。赤骝马好像很不满意主人让它驮着一只陌生的藏獒,故意大摇大摆地走路,晃得大黑獒果日头晕目眩、呕吐不止。作为一只习惯于用健壮的四肢驰骋草原的藏獒,它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平衡、失去大地的依托,绑起来让马驮着它,等于要了它的命。它在恍惚、迷乱、痛苦、悲哀之际,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
桑杰康珠说:“请不来就不请了,你的明妃我来做,我做过的,我可不在乎什么大鹏血神。”
大黑獒果日奔扑而来,一心想着把已经咬断绳索的尼玛从地狱食肉魔的阻拦中救出来。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勒格红卫站起来,老练地甩出了套马索,大黑獒果日一头撞进圈套,顿时被扯翻在地上。大黑獒果日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翻身起来,暴跳如雷,随着套马索的迅速拉紧,扑向了勒格红卫。就见地狱食肉魔狂吼着扑过来,挡在大黑獒果日前面,用肩膀狠狠一扛,扛得对方翻倒在地,然后又用坚如磐石的前肢死死摁住了对方。勒格红卫满意地哼了一声,指着大黑獒果日对地狱食肉魔说:“外婆,它是你的外婆。”
桑杰康珠说着,跪着朝前挪了挪,又警惕地看了一眼五步之外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趴卧在赤骝马的前面默默无声,赤骝马和马背上的大黑獒果日以及草地上的尼玛和达娃也是默默无声,似乎都睡着了,没有一只眼睛是盯着她的。她假装脱衣解带,悄悄抽出了藏刀。
就是这一声倒地的响动惊醒了地狱食肉魔,它忽地站起来,一眼就看到拴着尼玛的马肚带断了。它冲着主人叫了一声,跳过去一嘴拱翻了正想跑开的尼玛,转身盯住了大黑獒果日。
现在,她离勒格红卫只有不到一米,身子朝前一伸,就可以把藏刀插进他的喉咙了。
哥哥尼玛来到隐隐哭泣的妹妹达娃身边,用自己的小牙齿帮着达娃咬啮依然紧拴着它的马肚带,不时地咝咝安慰几句:我没走,我没走,要走我们一起走。达娃不哭了,抬头看着尼玛,突然一头顶了过来,好像是说:哥哥你回来了,快帮我咬断马肚带啊。又好像是说:哥哥你快走啊,你回来干什么。但是它顶得太猛了,哥哥尼玛“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刺杀发生了,但却不是刺向勒格红卫的喉咙,而是刺向了地狱食肉魔的喉咙。出刀的瞬间,桑杰康珠心中一软,藏刀改变了方向。
大黑獒果日翘头看着尼玛,真想跑过去拦住尼玛,又害怕惊醒了地狱食肉魔,想喊又不敢喊,急得又刨腿又哈气。它毕竟是饱经风霜的老藏獒,比小藏獒要理智一些,能逃脱一个是一个,干吗要回去呢。
桑杰康珠不应该把藏刀刺向地狱食肉魔。对地狱食肉魔来说,睡着和醒着都一样。藏刀从它的鬣毛之间刷然而过的同时,它就一口咬住了桑杰康珠的脖子。
聪明的妹妹达娃首先开始用牙齿切割马肚带,哥哥尼玛看到了,也学着妹妹的样子咬起来。马肚带是牛皮的,达娃稚嫩的小牙齿根本就咬不断,尼玛的力气大一点,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咬断。尼玛后退着,当确定马肚带已经不再牵连自己时,高兴得转身就跑。它几乎跑到了奶奶大黑獒果日身前,突然一个愣怔,“嚓”的一声站住了:妹妹怎么办?我怎么能把妹妹丢下呢?它回过身去,望着妹妹达娃,停了片刻,又悄悄地跑了回去。
然而,地狱食肉魔忽然发现,它咬住的不是桑杰康珠的脖子,而是勒格红卫的脖子。地狱食肉魔赶紧松口,当它再次扑向桑杰康珠的时候,硕大的獒头却被勒格红卫满怀抱住了。
他们身后,被拴在草墩子上的尼玛和达娃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它们望着不远处的大黑獒果日,挣扎着想过去,几次都被马肚带拽了回来。
勒格红卫喊了声:“它会咬死你。”
鼾声响起来,有人的,也有藏獒的,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打斗,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真是太累了,想好了要假装睡着,一闭上眼睛就真的睡着了。
桑杰康珠说:“我不怕死。”
大黑獒果日的叫声让勒格红卫愣了一下,他起身从马背上卸下褡裢和缰绳,放开赤骝马,让它随意去吃草。又从褡裢里拿出糌粑吃了几口,也让地狱食肉魔以及尼玛和达娃吃了几口,然后拿出一根备用的马肚带,把尼玛和达娃拴在了草墩子上,再把另外一根马肚带和缰绳接起来,做了一个套马索。他招呼地狱食肉魔来到自己身边,让它和自己一起歪倒在了草墩子旁边。
勒格红卫说:“‘大遍入’的法门不允许我害人,也不允许我亲自动手杀死藏獒。我发了誓,如果违背誓言,‘大遍入’法门给我的出路有两条:一条是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一条是自己了断和世界、和‘大遍入’本尊神的关系,也就是自杀。如果我不能选择其一,我就会堕入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你走吧。”
大黑獒果日远远地跟踪着他们,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对丈夫的思念便愈加强烈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要是没有远走他乡就好了,我们的孙子就不会被人打劫走了。它望着远方,望着狼道峡口的方向,用发自胸腔的带有共鸣的声音嗡嗡嗡地叫着,好像这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可以取消一切距离。
桑杰康珠看着暴怒的地狱食肉魔就要挣脱勒格红卫的搂抱,转身跑向拴在帐房后面的青花母马,飞身而上,打马就跑。她知道已经没有必要跟着他们了,她已经心软,已经有了同情,再也不可能把藏刀刺向勒格红卫,更何况还有地狱食肉魔的愤怒和警惕。好在她已经搞清了对方屠杀西结古藏獒的原因,还知道了大鹏血神对勒格红卫的重要。她想,既然大鹏血神尊崇到可以成为一座坛城的中心大神,它就不会真正的死去,就应该有无量之变来显示它的法威。丹增活佛为什么不能举行一个祈佛降神的仪式,还给勒格红卫一个大鹏血神呢?
勒格红卫策马而去,一路都是尼玛和达娃的哭声。地狱食肉魔走在主人身后,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大黑獒果日。
桑杰康珠奔驰而去。勒格红卫站起来,抓起尼玛和达娃,牵上赤骝马,吆喝着地狱食肉魔,匆匆走向了下一个屠杀目标。走着走着,他又停下了,回望桑杰康珠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