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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黑雪莲穆穆与小公獒摄命霹雳王

老人先抱起了小公獒,小公獒挣扎着示意他关注孩子,看他不理解自己,就用洁白的小虎牙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这次老人理解了,放下小公獒,低下额头试了试孩子依稀尚存的气息,赶紧抱了起来。

看护物资的老人从帐房里走出来,看到了雪地上的小公獒和孩子,禁不住仰望着天空,扑通一声跪下了:哎哟我的怙主菩萨、度母奶奶,你们这是从哪里来?他不相信这个形体比小公獒大得多的孩子是小公獒从远方拖来的,以为他们是从天而降,赶紧朝天一拜,挪动着膝盖爬了过去。

老人把孩子抱进了帐房,也把小公獒抱进了帐房。点燃着干牛粪的帐房里暖融融的,老人把孩子放在离牛粪火稍远的地方,脱了他的靴子轻轻搓揉着脚,搓了一阵又去煮面糊糊,煮熟了就一点一点地喂。孩子依然昏迷着,但却可以接受食物的刺激,一口一口地吞咽了。

就这样,它无数次地重复着拖拉和趴卧的动作,终于来到了神鸟投下救灾物资的地方。它趴在孩子身上,用最大的力气呵呵呵地叫着,叫着叫着就没声了,就再也叫不动了。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望着孩子吞咽食物的样子,放心地耷拉下了头,无声地哭着。它累瘫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心思却依然活跃着:救救阿妈,救救阿妈,阿妈掉下去了,掉进了远方的山隙里。遗憾的是,老人看不懂小公獒的眼泪,只会用手掌一把一把地在小公獒的脸上揩着:别哭了,别哭了,你救活了这孩子,你就是这孩子的恩人,他一辈子都会对你好。说着,老人给小公獒端来了面糊糊。小公獒不吃,它的种族是那种心事很重的动物,一有心事就会滴水不进。它继承了种族的习惯,任凭老人怎么诱导它都不吃。它就想着站起来,站起来,赶快离开这里去营救阿妈穆穆。

还是拖起孩子后退着走,走一程休息一阵,每一次休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都不会忘记趴在孩子身上。每一次趴孩子身上它都会闻闻孩子的鼻息,闻完了就庆幸地喘气:好啊,好啊,他还活着。每一次庆幸的时候它都会得意地想,它可以单独救人了,一个体重远远超过了它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要被它救活了。每当这种时候,悲伤就会不期而至,它就会哭起来:阿妈呀阿妈。对阿妈穆穆的担心成了它抓紧时间上路的动力,它立刻起身,拖着孩子,开始了新的一轮拖拉。

两个小时后,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站了起来。孩子已经醒了,小公獒彻底放心了。它感觉自己又有力气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它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帐房,没有让老人发现,它知道老人是疼爱自己的,一旦发现就不会让它走了。

小公獒低头用牙齿撕住孩子,不让孩子有滚下去的危险,也不让眼泪滴进山隙,再一次让阿妈陷落。它难过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就依依不舍地走了,那痛彻肺腑的呜咽似在告诉穆穆:阿妈呀,你等着,等救活了人的孩子,我就来救你。

小公獒原路返回,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呼喊一声阿妈。一阵阵寒风送来一阵阵不祥的感觉,不祥的感觉越强烈它走得就越快。仿佛前面,天地云雾之间,阿妈黑雪莲穆穆正在眼巴巴地望着它。它虽然身心俱疲,几乎虚脱,但仍然不停息地走动着。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在山隙的边沿哭着喊着,眼泪唰啦啦地滴落在了阿妈身上和阿妈身边的积雪中。几滴眼泪的重负让阿妈穆穆又是一阵陷落,虽然最终还是停下了,但越来越远的距离残酷地提醒着小公獒:你赶紧走吧,你待在这里只能更糟。

到了,终于到了,就是这一面覆雪的高坡,高坡上有一道深深的山隙。阿妈一爪踩空,掉到山隙里去了。阿妈,阿妈。小公獒走上了高坡,来到了山隙的边沿。阿妈,阿妈。小公獒来到了山隙的边沿,探着身子使劲朝下看着。阿妈,阿妈。阿妈穆穆不见了。小公獒清楚地记得,在它不得不离开的时候,阿妈穆穆停在了离地面很深很深的地方,但是现在不见了。深深的山隙里只有一个黑黑的雪洞,这是阿妈消失的轨迹。

阿妈黑雪莲穆穆知道小公獒是怎样想的,肚子一挺,使劲叫了一下,顿时哗地一阵陷落。小公獒惊叫起来:阿妈,阿妈。尖利的声音拽住了阿妈穆穆,穆穆停住了,扬起头继续轻声吠鸣着,似乎在告诉小公獒:你想救我,你救得了吗,这么深的地方?但那个孩子,你是可以救活他的。你的力气已经不小了,拖啊,拖啊,就像刚才那样,后退着拖啊。人的孩子只要到了我们手里,就绝对不能再出事儿了。

阿妈,阿妈。小公獒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凄惨得都听不出是在叫阿妈了。阿妈走了,走得都看不见身影了。它哭着,叫着,什么回应也没有,就又换了一种叫法:阿爸,阿爸。小公獒相信,只要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在这里,就一定不会让阿妈穆穆消失,即使已经消失了,阿爸徒钦甲保也一定有办法让阿妈穆穆重新出现。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哭了,呜呜呜的。阿妈黑雪莲穆穆一再地吠鸣着:你不要管我你赶快走啊,别忘了你是一只藏獒,藏獒就是狗,是狗性最强的那种狗,它的使命就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而不屑于同类之间的婆婆妈妈。小公獒还是不走,阿妈说的道理它全明白,可它又明白自己无论怎么做,心里都会非常难受——听阿妈的话,是见死不救,不听阿妈的话,也是见死不救,到底要对哪一个见死不救啊?

可惜的是,阿爸不在这里,这里只有小公獒自己。小公獒知道自己身单力薄,救不了掉进深隙的阿妈,就一声比一声哀恸地叫着。但是对它以及它的种族来说,并不是救得了才去救,打得过才去打的。藏獒的天性就是这样,只知道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道得不偿失是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什么。

阿妈黑雪莲穆穆依然轻轻地吠鸣着,那是一种深情哀恸的表达,是带着严厉的命令又带着无边憾恨的告别:走啊,走啊,你拖着孩子继续走啊,你不听我的话,就不是我生的孩子,你快走啊。小公獒听明白了阿妈的话,一声声地答应着,却无法做到丢下阿妈不管。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最后叫了一声阿爸,又最后叫了一声阿妈,然后纵身一跳,下去了。它跳进了深深的山隙,跳进了黑黑的雪洞。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不知如何是好。它汪汪地叫着,身子一低,就要随着阿妈穆穆跳下去,听到阿妈的吠鸣后突然又停下了。它急得团团打转,一声比一声悲哀地叫着:阿妈,阿妈。

仿佛是宿命的力量,出生才三个月,它的行动就由“摄命”变成了“舍命”,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还没有长大就舍命而去了。对小公獒来说,这是一种义无返顾的营救,是藏獒天性的自然流露。对雪原和雪灾来说,这是一次无所顾忌的残杀,是对美好生命的无情吞没。

刹那间黑雪莲穆穆意识到它不能把孩子拖下去,它松开了孩子,然后哀叫一声,伸长四肢,最大限量地展开了身体。下陷的速度顿时减慢了,最后停在了离地面十米深的地方。它扬起头轻轻地吠鸣着,生怕一使劲,让自己越陷越深。

过去了很长时间,在那面高坡上,那道山隙旁,依然回荡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呼喊:阿妈,阿妈,阿爸,阿爸。它是我们听了就想哭的狗叫。这样悲惨的狗叫被吸附在山壁岩石上,每逢冬天下雪,就会在风中亮亮地响起来:阿妈,阿妈,阿爸,阿爸。

这样的自信让它们急切地有了想多做一些事情的想法——把孩子救出死神的魔爪,然后再去营救别的人,也有了急躁冒进。近路,近路,这儿是近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在前面边喊边跑。阿妈黑雪莲穆穆歪着身子朝后看了看,觉得自己身后有一条更近的路,就没有听小公獒的。它拖着孩子,从一面覆雪的高坡上退了下去,却没有想到,高坡上有一道山隙,山隙里塞满了疏松的积雪,它的后腿无法判断山隙的存在,一爪踩空,哗啦一声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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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相信自己的能力,孩子只要交给它们,就不可能再出问题了。相信最多再有半天就可以到达背起褡裢出发的地方。那儿有一个老人,有一些帐房,还有神鸟投下来的救灾物资。那儿是孩子彻底获救的地方。

踏上连接着党项大雪山的台地,往里走不多远,就闻到了看家藏獒阿旺措的味道。阿旺措,阿旺措。大黑獒果日大声呼唤着跑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呼唤着跑了过去。

接下来的路程是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轮换着拖,拖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休息的时候,母子俩又会轮番趴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体温给孩子取暖。孩子的生命是顽强的,穆穆和小公獒给予的温暖是及时的。孩子一直都有气息,这不死的气息给了母子俩真正的力量。拖啊,拖啊,后退着拖啊,尽管艰辛异常,但拖向希望的信心却一点也没有减弱。

草原上的人和狗都知道阿旺措,它跟着孤独的瘫痪老人拉甲生活在一起,已经有十二年了。十二年里,阿旺措每天的事情就是跑出去给没有生活能力的主人讨饭。牧民们都认得阿旺措,一见它来,就会把装着糌粑、干肉或者酥油的羊肚口袋拴在它身上。它跑着来跑着去,在外面能不多待就不多待,生怕狼或者豹子在它离去之后吃掉瘫痪的主人。有时候牧民们迁徙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不能花几天的时间去找他们,就会把捕捉到的野兔叼到主人面前。

小公獒亢奋地跳过去,用自己的小舌头在孩子脸上舔了几下,然后学着阿妈的样子,用牙紧紧撕住了孩子的皮袍。它拖着孩子往后退去,居然拖了一百米才停下。阿妈穆穆呵呵呵地鼓励着它:不错,不错,真不错,孩子啊,你的力气已经不小了。

那一年冬天,也是雪灾,拉甲老人的帐房里没有了干牛粪,阿旺措叼着三只野兔跑了很远的路才遇到牧民贡巴饶赛。贡巴饶赛看见它停在帐房门口,就对它说:“我们的糌粑干肉也只剩一点点了,给了你,我们怎么办?你还有野兔你赶紧回去吧。”阿旺措一听那口气,就知道贡巴饶赛是在拒绝,放下野兔,冲进贡巴饶赛的帐房,趴在装糌粑的箱子上就是不离开。贡巴饶赛看了半天才恍然明白,感动地说:“你家用完了干牛粪没办法煮熟野兔是不是?你知道雪灾的日子里各家各户都没有多少吃的,就想用野兔换糌粑是不是?啊,聪明的阿旺措,快起来走吧,我把所有的糌粑都给你。”

但是很快,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就不再埋怨了。它看到阿妈黑雪莲穆穆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爬在了孩子身上,就把一切不快抛在了脑后。阿妈累了,需要休息,阿妈休息的时候又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冰冷的孩子:这个还有一丝气息的孩子啊,可千万不能把他冻僵了。

可是现在,阿旺措,阿旺措,你怎么会这样呢?大黑獒果日和领地狗们来到了一座雪包面前,不断地捣动着爪子,忧伤地哭号着。它们没有刨挖雪包,知道阿旺措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它的主人拉甲老人也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它们能够想象人和狗是怎么死的:帐房被暴风雪刮跑后,拉甲老人先死了,阿旺措守候在老人身边一动不动,失去了主人就是失去了灵魂,它作为一只看护和伺候老人十二年的藏獒,继续守护着老人的尸体,直到把自己冻死饿死。

大黑獒果日张嘴轻轻咬了小公獒一口,用唬声驱赶它:你还是跟着阿妈去吧,它需要帮手,反正你身上的褡裢已经卸掉,往前走已经没有意义了。小公獒回到了阿妈穆穆身边,闷闷不乐地走着,也不帮阿妈的忙。心里好一阵埋怨:都是阿妈你,害得我不能跟着大伙到前面的高地上去看看。

阿旺措,阿旺措。大黑獒果日哭着叫着,意识到使命在身,就先离开了那里。领地狗们哭着叫着,一个个跟上了它。

那就只好分手了,黑雪莲穆穆用牙撕住孩子的皮袍,沿着来时的路朝后退去。孩子差不多有十三四岁了,它无法把他叼起来,只能这样拖着孩子往后退。领地狗群继续往前走去。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站在阿妈穆穆和领地狗群之间,一时没有了主意:到底怎么办啊,我要跟谁去?它本能地选择了阿妈穆穆,朝阿妈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跟着阿妈走回头路实在没有意思,就又追上了领地狗群。

冬天是悲伤的日子,尤其是这个冬天。似乎为了阿旺措的悲伤还没有过去,就又有了新的悲伤。

帐房外面,翻过雪丘的领地狗群站了一圈。大黑獒果日朝着被黑雪莲穆穆撕出来的孩子喷吐着热气,似乎这样就能把孩子暖醒过来。看到孩子没有反应,马上又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然后扭转脖子和穆穆碰了碰鼻子。没有声音,只有眼神和身子的摆动,这就是它们的商量——大黑獒果日说:远方的气息还在传来,我们必须往前走,走到高高的台地上去,那儿有更多的人,有更多具有生还希望的人。黑雪莲穆穆说:可是这个孩子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不管吧?大黑獒果日说:交给你,我就是想把他交给你。

驮着救灾物资的领地狗群朝台地深处走去,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遇到了金獒波波。死了,金獒波波也死了。显然是狼群挖出了它的尸体来不及吃掉就跑了,暴露在积雪外面的尸体旁,到处都是狼的爪印。身边没有主人,也没有羊群和牛群。它是独自死去的,死去的时候,才六岁,相当于人的二十多岁,一个响当当的青年。

穆穆二话没说,撕住孩子的皮袍,就朝帐房外面退去。小公獒跟在后面呼呼地叫着,好像是说:放下,放下,是我首先发现了他,就应该由我来救他。

大黑獒果日和领地狗们惋惜地仰天长号,它们都记得金獒波波三岁那年的神奇之举。它的主人罗桑死了,家里人在悲伤够了以后,把罗桑背到了天葬场。一路跟过来的金獒波波守在罗桑身边,狂叫狂吼着,死活不让天葬师靠前,更不让秃鹫落近。家里人把它拉回了家,它挣脱锁链又跑向了天葬场。喇嘛们还在念经,天葬师还没有动手分割尸体,金獒波波扑过去,再次守护在了罗桑的身边。追过来的家里人对它又捶又打:你这是干什么呀,主人要去转世了,灵魂要离开大地了,你怎么不让他走啊,是他活着的时候亏欠了你吗?说着又把它拉走了。

黑雪莲穆穆立刻发现小公獒是对的,就在斜躺着的死去藏獒的胸怀里,蜷缩着一个孩子。孩子没有死,孩子身上还有热气。他被藏獒的皮毛温暖着,虽然饿昏了,却还有一丝气息呼进呼出。可以想象藏獒死前的情形,它极力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焐热了小主人的生命,却冻掉了自己的生命。

在金獒波波第三次挣脱锁链来到天葬场后,它扑翻了正要动手处理尸体的天葬师,扑飞了十几只饥肠辘辘的秃鹫,趴在罗桑身边,在他黧黑的脸上深情地舔着。家里人赶来了,看着金獒波波和罗桑,大惊失色,吓得转身就跑,连呼“喇嘛,喇嘛”。一个念经的老喇嘛走了过来,看到罗桑的眼皮在动,嘴在动,手也在动,愣了片刻,突然跪下了:“活了,活了,罗桑又活了,天葬的法台上,神圣的多珠达古啊,你怎么又让罗桑活过来了?”老喇嘛看了一眼金獒波波,又说:“是罗桑舍不得金獒波波又回来了,是金獒波波把罗桑叫回来了。”

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几乎同时扑了过去,又几乎同时用鼻子掀起了帐房的一角。里面有人,还有藏獒,人饿死冻死了,藏獒也饿死冻死了。当穆穆用身子撑着帐房来到人和藏獒跟前时,不禁呜呜地叫起来:晚了,我们来晚了,就晚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前这个人和这只藏獒还是活着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也叫起来,叫声跟阿妈有些不同,呜呜了两声又汪汪了两声,有一些伤感又有一些兴奋:孩子,孩子,我看见这家人的孩子了。

活过来的罗桑对人说:“家里人都以为我死了,喇嘛也以为我死了。我也是真的死了,气也没有了,心也不跳了,《度亡经》念了三遍加五遍,天葬师的斧头弯刀磨了五遍加三遍。可是我家的金獒波波啊,它不想让我死,它给藏地的尸陀林主多珠达古下跪,把我的魂儿又叫回来了。”

已经在前面山原上卸去了褡裢的黑雪莲穆穆扬起爪子跑了过去,因为着急它连有没有膨胀起来的硬地面都不管了,该是弯曲的路线走成了直线,结果一头夯进了疏松的积雪,它拼命往前扑腾着,居然从雪丘下面穿了过去。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紧跟在后面,叼住阿妈的尾巴,想把阿妈拉出来,反而被阿妈拉着来到了雪丘那边。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出现了,母子俩抖了抖满身的雪粉,眨巴了几下眼皮才看清那是一顶倒塌了的牛毛帐房。

父亲后来说,这就是藏獒的本事,鼻子灵得超过了神,闻一闻气味就知道主人不是真死是假死,命脉尽管微弱,但还是在轻轻跳动。既然金獒波波认为主人没有死,它怎么能允许天葬师下手、秃鹫啄食呢?

突然大黑獒果日不叫了,所有的领地狗都不叫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让它们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一只神奇的藏獒,也没有逃脱这场大雪灾的迫害。金獒波波,你是怎么死的?曾经被你救活的主人罗桑呢,他到哪里去了?

黑雪莲穆穆来到了大黑獒果日身边,瓮瓮瓮地吠鸣着。果日明白穆穆的意思,用最大的音量滚雷般地叫起来,所有的领地狗都用最大的音量叫起来。集体汇合的声音猛烈地冲撞而去,冲开了厚重的雪雾,似乎也要冲掉横亘的距离,让那些死亡线上奄奄待毙的牧民听到这样的声音:一定要坚持住啊,我们来了,就要到了。它们边叫边走,整整两个小时都在持续不断地通知远方气息微弱的牧民:坚持住啊,坚持住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金獒波波,金獒波波。大黑獒果日哭着叫着,意识到还有使命在身,又先离开了那里。领地狗们哭着叫着,一个个跟上了它。

领地狗群卸下了一半黑褐布的褡裢,一刻的亲热和留恋也没有,就跟着大黑獒果日走了。它们知道,这里并不是终点,前方雪原,连接着党项大雪山的台地上,还有人的气息正在传来,微弱到不绝如缕。大黑獒果日有点夸张地卖力行走着,似乎想用这种姿势告诉领地狗群:赶快,赶快,台地上的人已经不行了,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天空。天空没有胜乐欢喜的空行母,只有如云如盖的拘魂无常、夺命鬼魅。领地狗们一个个加快了脚步。

它们走了一路,悲伤了一路。连接着党项大雪山的开阔的台地上,这片牧民相对集中的秋窝子和冬窝子的衔接处,到处都是悲伤,都是藏獒和人的故事。

一堆坐着的牧民变成了跪着的牧民,一个个说着:来了,来了,想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来了。感激领地狗的眼泪也是感激神的眼泪,救命的总是神,在牧民们的记忆里,大灾难时期,神的仁慈总是通过藏獒、通过领地狗来到人们面前和心里的。

大黑獒果日说:你们看啊,我们路过了什么地方,就是这片高山草场,是旦木真驻牧的地方。说罢就呜呜呜地叫起来。所有的领地狗都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息:旦木真死了。旦木真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藏獒,它长寿地活了二十三年(一般藏獒只有十六七年的寿限),如今终于不在世间了。一只多好的藏獒啊,它的死让这个雪灾泛滥的冬天变得格外沉重。

没有帐房,没有牛羊,帐房和牛羊已经被风雪卷走了。没有糌粑,没有干肉,糌粑和干肉几天以前就吃完了。几十个牧民只能紧紧地挤坐成一堆,等待着雪灾慢慢过去,也等待着生命飞速地走向尽头。祈祷啊,心的跳动是六字真言的跳动,血的循环是《守舍梵天呼救文》的循环,嘴的颤动是七马太阳神照临经咒的颤动。仿佛所有的祈祷都得到了获准,牧民们的眼前,突然一抹亮色飘然而至,黎明来了,领地狗群来了,救援的物资来了。

父亲后来知道了旦木真死前的情形。主人桑杰把它拉到了帐房里,对它说:“天太冷啦,你就待在帐房里过夜吧,不要出去啦。”旦木真不听主人的,转身走了出去。它来到羊群的旁边,慢腾腾地巡逻着,然后卧在了冰天雪地里。这是它天天夜里坚守的地方,一辈子都这样,为什么要离开?桑杰于心不忍,又把它拉进了帐房,温存地对它说:“羊群牛群你就不用管啦,有别的藏獒呢,你都这么老啦,抵不住严寒啦,冻死了怎么办,辛苦了一辈子,就享享福吧。”

但是午夜过去了,预期中的牧民并没有出现。前去的道路上积雪比别处厚实得多,膨胀起来的硬地面是弯弯扭扭的,有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根本看不到硬地面,只能一边探路一边走。领地狗群排成了一线,像一条盘爬在旷野里的蛇,使劲地穿透着雪雾中的黑夜,等它们一个个累得半死,好不容易看到一堆牧民时,天已经亮了。

旦木真感激地摇着尾巴,趁着主人不注意,又走了出去。还是蹒跚巡逻,还是迎风坚守。桑杰有点生气,第三次把它拉进帐房,严厉地说:“你必须待在火炉边,你老啦,不顶用啦,你要是出去,万一冻死了,别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那个桑杰,对自己的藏獒一点都不好,藏獒是你的兄弟,它都老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让它在寒冬里守夜,你的心肠真狠啊。”

大黑獒果日一直走在最前面,不时地回过头来,关照着身后的领地狗群。黑褐布的褡裢越来越沉,行走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本来预计天黑之前到达的目的地,显然无法到达。从雪原深处吹来的气息告诉大黑獒果日,最快也是午夜以后,它们才能遇到被大雪围困在山原上的牧民。

旦木真听懂了,就老老实实卧了下来。但是它睡不着,它不习惯睡在帐房里、火炉边,不习惯这种不是自己保护别人而是别人保护自己的生活。忍耐到半夜,看主人睡着了,就又悄悄出去了。它有一个预感:狼就要来了,而且很多,它们是饿极了的狼,为了食物它们要来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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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木真来到羊群旁边,面对深邃的雪原,卧下来静静地等着,等着等着就长出一口气,脑袋沉重地耷拉了下去。它死了,它不是冻死的,也不是饿死的,它是老死的,它老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它死了以后,狼群才来到这里。

徒钦甲保虎声虎气地吠叫着,好像是说:獒王啊,不要紧的,我还有力气,真的还有力气。你看,我浑身的力气又长出来了。说着,想要证明自己似的,用力龇了龇牙,跳起来朝前跑去,刚跑出去两步,前腿突然一阵酸软,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獒王惊呼一声:徒钦甲保。

一拨狼从右翼接近着羊群,吸引了别的藏獒,另一拨狼从中间也就是旦木真守护的地方接近着羊群。旦木真既不叫唤,也不扑咬,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它死了,它的头当然抬不起来了。

吼声渐渐停止了。獒王冈日森格冷峻地巡视着突然集中到了一个地方的四股狼群,呼呼地吹着气。仿佛在询问身边的大力王徒钦甲保:真正残酷的打斗这才开始,你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把力气用尽了?

可是狼群不知道它死了,狼群认识旦木真,多少年以来它都是它们的巨大威胁。看到它那山一样伟岸的身躯居然一动不动,就非常奇怪,瞪直了眼睛,一点一点地靠近着。二十步了,旦木真岿然不动。十五步了,它依然不动。只有七步之遥了,还是不动。有诈,肯定有诈,再往前一步,就是藏獒一扑便能咬住喉咙的距离了。最前面的头狼突然停了下来,看到漆黑如墨的獒毛正在风中掀起,便惊然一抖,转身就跑。所有跟它来的狼又跟它跑了,连从右翼靠近着羊群的狼也都跟它跑了。狼是多疑的,从来不愿意相信有一种计谋叫作空城计。

但是,这个残酷的大雪灾的冬天,这个敌意的阴险的环境,不允许领地狗群有丝毫喘息的机会。人来了,狼群也都跟着来了。除了停在前面的红额斑头狼的狼群,从不同的方向,冲撞着积云浩荡的天际线,目中无人地走来了黑耳朵头狼的狼群,走来了上阿妈狼群,走来了多猕狼群。领地狗群齐声吼起来,那决不示弱的惊天动地的吼声,似在告诉这个世界:坚忍,坚忍,坚忍是勇猛的基础,坚忍加上勇猛,这就是不怕死的藏獒。

大黑獒果日带着领地狗群围绕着埋葬旦木真的雪包痛哭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不远处的帐房,看到了旦木真的主人桑杰。桑杰歪倒在毡铺上,泣不成声地说:“都是我不好啊,我要是不睡着,要是守着它,它就不会出去了,不会出去它就不会死了。它生在我家,死在我家,它一辈子都在我家,它是我的亲兄弟啊。”桑杰又说:“旦木真的厉害是别的藏獒没有的,死了也能吓退狼。那天夜里,狼群硬是一根羊毛也没有咬掉。”旦木真是马头明王的意思,桑杰给自己的藏獒起了神的名字,就把它当成了神。藏獒旦木真走了,也就是保护神马头明王走了,家里的灵魂走了。桑杰说:“我的亲兄弟啊,它就是神,神死了,神死了,今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休息,休息,每一只藏獒、每一根迎风抖动的鬣毛,都在渴望休息。

旦木真,旦木真。大黑獒果日哭着叫着,意识到使命仍然在身,又离开了那里。领地狗们哭着叫着,一个个跟上了它。

继续往前追啊,追啊,追啊,突然停下了。獒王一停,所有的领地狗都停下了。它们看到,又有人群出现在了制高点上,他们是从东边走来的夏巴才让县长一行,和从南边走来的麦书记一行。獒王冈日森格长出一口气,所有的领地狗都长出一口气:三路人马终于集中到了一起,领地狗群就不用来回奔跑了。

凭吊过旦木真之后,又走了两个小时,党项大雪山遥遥在望了。苍茫无极的台地南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溜儿牧民突然出现在领地狗群面前。所有人都是跪着的,他们看见了领地狗群,知道领地狗群是来营救自己的,就一个个跪地不起了。大黑獒果日停了下来,凝视着前面的人群,知道目的地已经到达,就扑通一声卧了下来。累了,所有的领地狗都累了,都不堪忍受地卧地不起了。

狼群被领地狗群驱赶到了制高点下面的平地上。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肩并肩地追撵着,都很疲惫,都想停下来,靠在对方的身上休息一会儿。它们互相看了一眼,看到的却不是疲惫,而是坚忍不拔。坚忍不拔的意志从对方的眼神里流溢而出,成了对自己的鞭策。它们又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所有的领地狗身形都是疲惫的,但那为了保护人和抗击狼的充血的眼睛,却是无与伦比的坚毅和昂奋。

人们迎狗而来,有些人爬着,有些人走着,有些人用膝盖挪动着。一个个饥寒交迫、病病歪歪的样子。他们哭起来,悲伤的眼泪和感恩的眼泪,在绝望之后变成了面迎曙光的激动之泪。喜悦不期而至,因为他们不仅看到了大黑獒果日和它带领的领地狗群,看到了它们脊背上黑褐布的褡裢里那些来自天上的食物,还看到天际线上、雪光之中,救苦救难的二十一度母正在络绎而来,仙女们翩翩起舞,吉祥的云朵、纯洁的风、波浪柔美的雪原,都在翩翩起舞。不朽的佛光就在这一刻,通过藏獒以及所有的领地狗对人的舍命相救,而变得无比温情,也无比世俗了。

前面是西去的道路,道路的尽头,高高的雪岗上,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艰难地移动着。他们是第一拨回到了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人,一踏上制高点,红额斑头狼就带着自己的狼群追上来了。又是一次人与狼的对峙,又是一次铁棒喇嘛的铁棒以及各人手里的柳叶刀和雀羽刀,反抗无数狼牙的战斗,战斗才开始几分钟,獒王冈日森格就带着领地狗群追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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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啊,跑啊,向东,向南,再向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冲向狼群,撵走狼群了,为了保护人类生命的奔跑已经滞重到吼喘不迭,步履蹒跚。终于,领地狗群中所有的小喽罗藏狗都倒下了;终于,奔跑能力远在雪豹和荒原狼之上的藏獒也有好几只倒下了。獒王冈日森格摇摇晃晃的,它身边的大力王徒钦甲保也是摇摇晃晃的,但依然没有停下,依然是冲锋陷阵的姿势。

大力王徒钦甲保站起来了。许多藏獒在超越生命极限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但是徒钦甲保成了例外,它在獒王冈日森格惊叫着跑过来,为它哭泣的时候,颤颤抖抖地站了起来。它摇晃着沉重的獒头,一再表示:没事儿,狼群还没有撵走,戴罪立功的我呀,怎么可能倒下呢。徒钦甲保朝前走去。冈日森格跑过去,保护似的走在了它前面,恶声恶气地威胁着不远处的狼群。

但是没有谁停下来,只要獒王不停下,就没有一只领地狗会驻足逗留片刻,哪怕死去的是自己的亲属。獒王冈日森格几次想停下来,洒泪告别,或者放声凭吊,但不散的狼群和时刻都在危险中的人群就像绷紧的绳索一样拽拉着它,使命和忠于使命的獒性擂鼓一样催动着它,它的心刚想留在死去的同伴身上,四肢却不由自主地跑到前面去了。

狼群里传来一声红额斑头狼的嗥叫,嗥叫坚硬而扭曲,冲到天上,又跌落到下面去了。一会儿,来自东边的黑耳朵头狼首先有了回应,同样也是一声坚硬而扭曲的嗥叫,只是略微有些沙哑。接着是来自南边的上阿妈头狼和多猕头狼的嗥叫,声音有点变了,变得幽曲而柔软。这是头狼与头狼之间的联络,像是在通报情况,或者是在协商新的部署。之后,同样的声音在各个头狼那里又响了至少三遍,四面八方的狼群便开始动荡起来。

倒下去的就再也起不来了。它们是跑死的,是为了营救人类而累死的。累死的越来越多,开始是一位数,很快就变成了两位数。悲伤立刻笼罩了领地狗群,眼泪哗哗的,所有活着的领地狗都眼泪哗哗的,尤其是那些饱经沧桑的壮年和老年的藏獒,都人似的哽咽出声音来了。

现在,所有的狼都知道领地狗群已是疲惫之极,无论数量,还是力量,都不可能是狼群的对手了。而狼群却是以逸待劳、蓄势待发的。狼群的胆子突然大起来,一边谨慎地防备着狼群之间的互相混杂,一边放肆地跑向领地狗群。越来越近了。它们的意图十分明显:不给领地狗群喘息的机会,在对方恢复体力和能力之前,一鼓作气咬死所有的领地狗,然后再专一地对付人类。

领地狗群还在奔跑,獒王冈日森格最初的决定并没有动摇:领地狗群既要集中力量,决不分开,又要有效地保护好分布在东、南、西三方的每一路人马。但是疲惫不期而至,包括獒王冈日森格在内,所有的领地狗都已经无法按照应该有的速度奔跑了。事实上,生命的极限早已超越,不管是藏獒,还是小喽罗藏狗,都已经到了体力和心力的临界点。但是它们仍然跑着,向东,向南,向西;又一次向东,向南,向西。所有的领地狗都不愿意停下,尽管越来越慢,尽管已经有藏狗在奔跑中倒下去了。

而在獒王冈日森格这里,当它看到漫荡而来的狼群时,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它知道狼群的部署对人是有利的,人暂时没有危险了。领地狗群和狼群的对峙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不必再去考虑人,只管奋力厮杀就是了。至于领地狗群自己的危险,那是算不了什么的,藏獒活着,不就是为了毫无惧色地面对危险吗?

又过了半个小时,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向西边,再次赶跑了围攻着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的狼群。红额斑头狼带着自己的狼群飞快地逃离了危险,庆幸地喘着气:狼群这次跑得多快啊,居然没有丝毫伤亡。又一想,到底是狼群跑得快,还是领地狗群追得慢了呢?慢了,慢了,领地狗群追杀的速度明显缓慢了。

獒王轻轻吼叫着,让领地狗围成圈一个个坐下:抓紧休息啊,在狼群扑过来之前,体力能恢复一点是一点。领地狗们都靠着腿坐下了,眼睛忽一下盯着坐姿娴静的獒王,又忽一下盯着快步跑来的狼群。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獒王依然没有发出迎击狼群的吼声。

獒王冈日森格摇晃着大头呵呵一笑,好像是说:没想到这多猕头狼还是个情种呢,居然不计后果地喜欢上了上阿妈狼群的母狼。

狼群停下了,它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离狼群十步远依然端坐不动的藏獒,不会是诱敌深入的诡计吧?疑心使它们收敛了进攻的速度,狼多势众且锋芒毕露的优势顿时大打折扣。

根据獒王的见识,只要出现两匹公狼争夺一匹母狼的事件,两匹公狼之间就肯定会有一场生死决斗。对上阿妈头狼来说,这场决斗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了,它不仅会失去自己已经怀孕的妻子,还会因为不能保护妻子,而在狼群中失去威信,从而失去头狼的地位。失去了头狼地位的狼,肯定是被新任头狼最先咬死吃掉的狼。而对多猕头狼来说,这场决斗不管是赢是输,它都得离开自己的狼群。输了,就是丢脸,多猕狼群不可能认可一匹给本狼群丢了脸的狼继续做自己的头狼。赢了,就是叛逆,多猕狼群尤其是那些母狼决不会容忍一匹上阿妈狼群的母狼进入自己的群体并成为头狼的妻子。

冈日森格呵呵地冷笑着,它知道要是领地狗群就这样围成圈迎击八面之敌,结果肯定是被铺天盖地的狼群撕成碎片,但要是主动扑过去进攻,结果就很难说了。而主动进攻的第一步,就是要让从四面八方疯狂跑来的狼群停下来,以便让领地狗群看清楚狼群的布阵,选择一个相对薄弱的目标。现在,獒王冈日森格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狼群不仅停了下来,而且停在进攻起来很容易得手的距离中。

獒王冈日森格看清楚了这一切,觉得这是好的,乱七八糟的爱情发生了,矛盾就有了,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之间从此就没有平安的日子了。斗吧,斗吧,为了一匹母狼,你们就斗得死去活来吧,狼与狼的争斗从来就是制约狼灾的重要因素。

獒王冈日森格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放松地喷吐着白雾状的气息,用优雅的碎步沿着领地狗群围成的圈,像牧民转经一样顺时针跑起来。它是在使用它独有的狼群看不懂的语言发布着指令。三圈之后,突然气宇轩昂地站住了,正好面对着上阿妈狼群。

就是尖嘴母狼这一阵抖动鬣毛的声音引起了周围狼的注意,它们立马发出一种奇特的鼻息,把信息传达给了上阿妈头狼。上阿妈头狼扭头一看,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多猕头狼撒腿就跑,一溜烟跑回自己的狼群去了。

只听獒王一声闷叫,领地狗们纷纷转身。和獒王一样,把头朝向了上阿妈狼群。接着獒王又是一声闷叫,领地狗群的进攻开始了。

母狼半张着嘴,用舌尖在牙齿上磨蹭着,摇了摇头。大概这是一种友善的表示。多猕头狼迅速跨前一步,用自己的鼻子轻轻碰触母狼的鼻子。尖嘴母狼半是生气半是认可地接受了这样一种亲昵的问候,眯缝起眼睛,无声地抖了抖鬣毛。多猕头狼立刻伸出舌头,用力而不失温情地舔了舔母狼的脸。母狼似乎特别享受这种在自己丈夫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抚,咿咿地叫着,忘乎所以地猛抖了一下鬣毛,舒畅地发出一阵噗噗噗的声音。

自然是獒王冈日森格跑在最前面,下来是大力王徒钦甲保。徒钦甲保,这个在生命的极限中倒下后又站起来的赎罪的藏獒,居然还能跑得和獒王一样快。它们冲向了上阿妈狼群,在狼群的前锋线上撞开了一道豁口。

尖嘴母狼就在多猕头狼身边,假装不理它,却又不肯赶快走开,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多猕头狼大胆地凑过去,舔了舔母狼的肩毛。母狼惊愣地缩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咆哮了一声,但声音很低,周围的狼都没有听到。多猕头狼更加大胆地把鼻子伸了过去,似乎是想用喘息的声音告诉母狼:你还记得吧,我救过你的命。

上阿妈狼群没想到,面对四股狼群,领地狗群首先进攻的是自己这股狼群,顿时傻了,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上阿妈头狼不在狼群的前锋线上,每一次进攻,它都不会出现在前锋线上。尽管它是上阿妈狼群中身体最壮、打斗能力最强的一个。等它从一个隐蔽自己的地方跳出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时,领地狗群已经冲到了上阿妈狼群的最中央。

就在獒王冈日森格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阿妈狼群里居然夹杂着一匹多猕狼,仔细一看,认出它就是多猕头狼。多猕头狼正在趁着上阿妈狼群被领地狗群追咬的混乱,跑来接近那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

这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主意:狼群和狼群之间是至死不混群的。领地狗群只要冲到上阿妈狼群的中间,别的狼群就不可能靠近它们。结果是,狼群虽然有好几股,但真正和领地狗群厮打的就只能是一股,仅靠一股狼群对付领地狗群,即使前者再凶狠,后者再疲惫,也不可能轻易胜利。

半个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向南边,解救出了被上阿妈狼群死死围住的麦书记、丹增活佛和梅朵拉姆一行。冈日森格认识这一群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狼,也知道它们的头狼是一个自私阴恶、忘恩负义的家伙,很想扑上去咬死它,但上阿妈头狼躲在狼群的中心谨慎地避免着獒王的靠近。冈日森格几次都用眼睛和利牙瞄准了它,看到距离越来越远,且有狼群堵挡在中间,只好作罢,时间是耽搁不起的,它和它的领地狗群还要去追赶厮杀别处的狼群。

更重要的是,上阿妈狼群仗着狼多势众,太轻视疲于奔命、不断有藏獒倒下的领地狗群了,摆出的阵势居然是家族式的,也就是一个家族不管公母老幼都挤在一堆。这样的狼阵除了亲情之间互相关照起来比较容易之外,既不利于整个狼群的防守,也不利于整个狼群的进攻。

狼群又一次散去了,夏巴才让县长和索朗旺堆头人一行加快脚步,再次踏上了会合之路。

一场獒牙对狼牙的激烈较量就在上阿妈狼群的中心爆发了。咆哮和惨叫此起彼伏,白牙转眼就成了红艳艳的血牙,伤口鲜花似的争相开放,血水冰融一样开始流淌。扑杀扬起的雪尘弥天而起,昏花迷乱了獒与狼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只能凭着嗅觉判断对方的强弱、距离的远近了。

一个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向东边,赶跑了又一次围住夏巴才让县长和索朗旺堆头人一行的狼群。黑耳朵头狼万分惊讶:怎么这么神速啊。它知道从东边到南边再到西边的距离很长很长,用人类的计算,至少有四十公里,还要加上打斗撕咬,居然这么快就有了一个来回。

以家族为单位的狼阵立刻显出了它的弊病:每个家族都把保护自己看得比进攻敌人更重要。一旦领地狗冲向某个家族,抗击敌手就成了这个家族的事情,别的家族很少有扑过来帮忙的。在狼群的中央地带疯咬疯扑了一阵,智慧的獒王冈日森格立刻发现了对手的这个弱点,也立刻想出了自己的对策:要是一只藏獒扑向一个狼家族,狼家族的全体成员就会同心协力反扑这只藏獒。厮打的结果,肯定是藏獒在咬死狼家族主要成员的同时,自己也轰然倒在地上。死亡是必然的,惨剧已经发生了。要是几只藏獒同时进攻一个狼家族,在别的狼家族不来帮忙的情况下,死去的就只能是这个受到攻击的狼家族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向了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过了一会儿,红额斑头狼带着狼群飞快地跟了上来,它们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报复,放弃这个饥餐血肉的机会。

獒王冈日森格跳过去,和大力王徒钦甲保摩擦了一下鼻子,然后吼叫着把领地狗群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由它带领,一拨由徒钦甲保带领。

雪梁上的人瞩望着领地狗群,感激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班玛多吉主任说:“我看见冈日森格了,它跑在最前面。”铁棒喇嘛藏扎西说:“不对,是大力王徒钦甲保跑在最前面,也是它第一个咬住狼的。你认识大力王徒钦甲保吗?它的妻子是黑雪莲穆穆,它们的孩子就是用寺院赞神命名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藏医喇嘛尕宇陀说:“还不快走,会合要紧啊,走吧走吧。”

新的战斗开始了,两拨领地狗尽管疲惫不堪却依然十分果敢地扑向了狼。每一拨领地狗大约有二十多只,二十多只藏獒同时进攻一个狼家族,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的情形出现了。在上阿妈狼群,最惨重的牺牲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在领地狗群,最痛快的厮杀也发生在这个时候。脚下已经没有白雪了,白雪变成了红雪,而且都是狼血染红的雪。狼在迅速死亡,一匹一匹的狼好像都不是生命顽强、凶狠残暴的野性的主宰,而成了四处奔窜的兔子。而领地狗群却没有一只死亡,甚至连负伤的机会也没有。

狼群远远地跑了,领地狗群见好就收,迅速调整方向,朝着东边再一次被狼群围住的夏巴才让县长和索朗旺堆头人一行奔腾而去。

消灭了这个狼家族,再集体扑向另一个狼家族,两拨领地狗群就像比赛一样,用各个击破的办法,用团队的力量,把一场身处劣势的反抗变成了一次风卷落叶的横扫。獒王冈日森格骄傲地抬起头,扫了一眼前方,不禁暗暗称奇:好啊,徒钦甲保,哪来这么大的精神,眼看不行了,就要死掉了,却又变得神勇无比,咬死的狼比我咬死的还要多。看来让它跟我来这里是来对了,要是没有它,领地狗群说不定坚持不到现在。

红额斑头颅已经被藏扎西的铁棒打过两次了,肩膀和腰部都有伤,它知道反抗是不能的,跳跑也是不能的,只好定定地站着。冈日森格一爪打翻了它,张嘴就咬,却没有咬住它的喉咙,也没有咬住它脖子上的大血管,而是咬在了它的胸脯上,胸脯顿时皮开肉绽,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獒王吼叫着,想咬又没咬,顺嘴舔了一下对方的伤口,转身离开了。红额斑头狼诧异地站起来,追撵着狼群,迷茫地想:怎么又放了我一马?

风卷落叶的横扫还在继续,狼群里传出了上阿妈头狼的紧急嗥叫,有点像翅膀的疾飞,又有点像冰块的迸裂,一声接着一声。狼群不动了,除了被撕咬的两个狼家族还在无谓地反抗,整个上阿妈狼群一下子僵住了,就像水突然变成了冰。很快,冰又变成了水,动荡再次出现,狼们你挤我撞地奔跑起来,尤其是那些雄性的壮狼和大狼,都离开自己的家族,跑向了嗥叫声起的地方。獒王冈日森格愣了一下,立刻明白:变阵了,狼群开始变阵了。壮狼和大狼抛开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簇拥到头狼身边去了。

已经快不了了,领地狗群的利牙比想象还要快地来到了跟前。在戴罪立功中把自己变成了黑色旋风的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咬住了一匹老狼,咬住就是死,牙刀的切割猛恶而准确,老狼惨叫着,躺倒在地,痉挛地摇着头颅、晃着四肢。而獒王冈日森格对那些老狼弱狼根本就不屑一顾,刮风一样从它们身边经过,直扑红额斑头狼,嗓子里呼噜噜响着,仿佛是说:我认识你,我在屋脊宝瓶沟放了你一马,你居然还要来挑衅。

獒王冈日森格吼起来,吼声未已,大力王徒钦甲保就带着自己的那一拨领地狗边咬边靠了过来。獒王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好像是说:休息,休息,我们要抓紧时间休息。领地狗们气喘吁吁的,一个个坐下了,它们的位置仍然处在上阿妈狼群的中间,无须忧虑其他狼群的进攻,而靠得最近的上阿妈狼,又都是老的小的弱的,强壮的都到前面去了。

红额斑头狼首先跑起来,想给自己的狼群带出一个奋力逃命的速度。看到狼群中的老狼和弱狼落在了后面,就又返回来,用尖叫催促着:快啊,快啊,快啊。

前面五十步开外的壮狼大狼们,已经布成了一个能打能拼的进攻性狼阵,正在跃跃欲试地朝这边走来。为首的仍然不是上阿妈头狼。它好像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自己怕死地躲在后面,却能够让部众玩命地冲杀在前。

红额斑头狼怎么也想不到,从发现领地狗群的踪影到被它们疯狂撕咬,仅仅是一眨眼的事情。领地狗群怎么跑得这么快啊,尤其是獒王冈日森格,几乎是飞鹰捕鼠一样从天而降。红额斑头狼几天前就在屋脊宝瓶沟的沟口跟獒王冈日森格较量过,那次獒王一口气咬死了十匹壮狼,让它闭眼一想就不寒而栗。今天就更不能抗衡了,今天獒王的气势比先前还要强盛十倍,又带领着这么多性情暴躁、满腔仇恨的部众。狼群惟一要做的,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逃跑。

壮狼大狼们很快近了,领地狗们呼呼地站了起来。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一前一后扑了过去,一场空前激烈的厮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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