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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坚忍与勇猛——飞翔的领地狗群

黑耳朵头狼只让母狼和幼狼吃,这是维护种群发展的需要。不管母狼和幼狼跟它自己有没有关系,它作为头狼都必须保证它们能有更多的进食机会。然而即使光尽着母狼和幼狼以及头狼进食,一个人的骨肉也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狼多肉少而引发的战争在母狼和幼狼之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齐美管家连骨头带肉全部被它们填进了胃囊。

黑耳朵头狼抢先吃了几口,然后就开始维持秩序,它扑向那些在争夺食物中十分有经验的老狼,用利牙告诉它们:你们快死了,已经不中用了,不要再浪费食物了。又扑向那些凶狠的壮年狼,用肩膀的碰撞告诉它们:你们的食物只能靠争抢,这是送到嘴边的食物,你们不能吃,你们吃了送到嘴边的食物,就不会去冲锋陷阵报仇雪恨了。

黑耳朵头狼首先意识到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它舔着残留在嘴边的人血,抬头望着雪梁的顶端,发现那儿已经没有了人影。恍然觉得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嗥叫着招呼狼群跑上了雪梁。雪梁的一端,原路返回的那几个人遥遥迢迢地移动着,已经是豆大的小黑点了。

齐美管家的喊声渐渐衰弱了,没有了,只有阵阵争抢食物的撕咬声随风而来。狼群的内讧开始了。

黑耳朵头狼坐在自己的腿上,朝天直直地翘起鼻子,呜儿呜儿叫起来。所有的狼都学着它的样子叫起来,它们是在通知别处的狼群:注意啊,这边的人回去了。很快,它们得到了回应,南边的狼群和西边的狼群也用同样的声音传达了它们的意思,很可能是:堵住他们,不要让他们会合。

雪梁上,依然堆积着齐美管家华丽而陈旧的獐皮藏袍、气派而油腻的高筒毡帽、结实而沾满积雪的牛鼻靴子和佛爷加持过的红色大玛瑙。荒风和积雪是知情的,怎么也不肯把它们吹走掩埋,仿佛执意要告诉那些活着的人: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管家,为了解救他的头人和他的乡亲,从这个高高的洁白的地方,滚向了雪梁下面,滚向了密如鱼网的狼群。

黑耳朵头狼跳起来就追,所有的狼都跟了过去。一阵撼天震地的奔跑,追上了,狼群马上就要追上了。

高高的雪梁上,索朗旺堆头人听清了齐美管家的喊声,咚的一声跪下,也像他的管家一样喊起来:“齐美,齐美,回来,你给我回来。”突然意识到“回来”的期待已经毫无意义,就又喊道:“齐美,齐美,快快地走啊,好好地走,来世的好去处等着你呢,下一辈子你是头人,我是管家。齐美,齐美……”索朗旺堆头人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叫着,突然哑巴了,呜呜呜地号哭起来。夏巴才让县长长叹一声,用两只大巴掌涂抹着自己的眼泪,拉起索朗旺堆头人说:“走啊,赶紧走啊,听齐美管家的,我们赶紧走啊。”

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以及另外几个人回头看了看,知道自己是跑不过狼群的,干脆停下了。夏巴才让县长说:“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死了吗?喂狼的人是最最可悲的,我上一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索朗旺堆头人说:“这都是命啊,齐美管家救不了我们,谁也救不了我们,佛爷啊,藏獒啊,快来眷顾我们吧,我们就要死了,就要死了。”说着,放下一直背在身上的救灾物资,从腰里抽出了一把吃肉剔骨的五寸藏刀,迎着狼群走了过去。

齐美管家喊叫着:“索朗旺堆,快走啊,索朗旺堆。”这是他的头人的名号,就像一只藏獒习惯于用吠声呼唤自己的主人那样,他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在临死前发出的最后的声音,只能是他服务了一辈子的头人的名号。告别、悲伤、遗憾、恋恋不舍,或者还有对生活的怨恨和不满,还有不能忠诚到底的喟叹,什么都包含在那一声喊叫中了:“索朗旺堆,索朗旺堆,快走啊,索朗旺堆。”

夏巴才让县长追过去一把拽住他说:“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索朗旺堆头人甩开他说:“不要管我,你们继续往前走,齐美管家救不了的,我来救。”夏巴才让说:“怎么是你救我,应该是我救你啊,把刀子给我,我去跟狼拼。妈的,都是班玛多吉惹的祸,分开,分开,分开有什么好啊,你们居然会同意他的胡说八道。”说着,他就要抢夺对方手里的藏刀。

就在这一刻,黑耳朵头狼长嗥一声,清醒地发出了一个扑上去咬死的信号。头狼当然仍然意识不到这个人主动滚下去是为了救活别人,它觉得这很可能是一次突围,而突围的结果必然是引来足可以抵御狼群的人群或狗群。黑耳朵头狼嗥完了就抢先跳起来扑了过去,狼群蜂拥而下,就像山体的崩落轰隆隆地覆盖了雪梁下面的齐美管家。

索朗旺堆头人蛮横地推开了他,吼道:“你知道冬天的狼是什么,冬天的狼就是魔鬼,必须给它们念咒,你不会念咒,扑过去就只能当人家磨牙的肉。”夏巴才让县长说:“那你就不是磨牙的肉了?”索朗旺堆说:“我是带咒的肉,鹰吃了有福,狼吃了有祸。”说着,又举刀又念咒地朝前跑去。

狼群齐唰唰地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下面。齐美管家不见了,空气骚动着,被他砸烂的积雪旋起一阵阵白色的尘埃,随着股股劲风,缓缓地弥漫着。齐美管家从掩埋了它的雪粉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很吃惊狼群居然没有扑过来咬他,便咬紧牙关,试图以逃跑的背影把狼群引诱过来。但是他已经跑不动了,腿骨严重受伤,疼得他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狼群已经很近了,近得都可以把它们的呼吸吹送到人的肚子里了。索朗旺堆头人大叫一声,冲着为首的黑耳朵头狼扑了过去。

狼群惊呆了,它们无法想象一个人会主动滚向狼群,而滚向狼群的目的,竟是为了让狼群吃掉自己而不要吃掉别人。它们本能地以为这是一个诡计,哗哗地闪开,闪出了一个豁口。齐美管家滚过豁口,沿着雪坡滚向了雪梁下面,雪粉激扬而起,又匍匐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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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巴才让县长大吃一惊,高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回答他的是一个他立刻就明白了的事实:齐美管家要去死了,要去用自己的肉身挽救自己的头人和别的人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忠诚于主人的藏獒,全然忘掉了自己。他知道只要自己滚下去,狼群就会跟上他,也知道对狼来说,饥饿是凶猛的动力,要是狼先吃了他,也许就不会这样步步紧逼他的头人以及别的人了。更何况他还可以给别人争取时间,即使狼群在雪梁下面吃了他再爬上梁顶继续攻击别人,说不定已经晚了,索朗旺堆头人一行肯定会原路返回,迅速和另外两路人马会合。

奔驰的领地狗群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站在雪梁上看了看,闻了闻,立刻就知道这里是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救援队伍就是在这里兵分三路的。它几乎是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为什么要分开啊,分开就是死路一条。人怎么这么笨啊!

齐美管家朝着雪梁下面,也朝着密集的狼群滚了过去。

那么,领地狗群呢?必须以保护人的生命为天职的领地狗群,到底是分开还是不分开呢?冈日森格呼呼地喘着气,用自己的声音给自己做出了回答:不,不能分开。不分开它们就能十拿九稳地保护一路人马,分开就连一路人马也保护不了了。从空气中飘来的气息已经告诉它,狼的聚集空前众多,每一路人马都面临着一股大狼群的袭击,已经分成两半的领地狗群只能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一处。

索朗旺堆头人面无惧色地左右顾望着,对身后的齐美管家说:“还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吧,坐下来用你的经声和狼说说话,让它们在咬死你之前,不要带给你太多的痛苦。”齐美管家说:“尊敬的头人你听着,最好的经还是由你来念,你就不要管别人了,闭上你的眼睛吧,在豺狼面前念经是要闭上眼睛的。”索朗旺堆头人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而他的管家却一步跨到他前面,风快地脱下华丽而陈旧的獐皮藏袍,摘下气派而油腻的高筒毡帽,拔下结实而沾满积雪的牛鼻靴子,取下脖子上佛爷加持过的红色大玛瑙,轻轻放在了头人面前,然后坦坦然然地躺倒在了积雪的梁顶。

然而,这个准确的判断带给獒王冈日森格的却是万分沮丧,因为对它来说,放弃另外两路就是放弃自己的一半职责,而古老的誓约曾经那么牢固地把这样一种信念根植在了它的骨血中:放弃职责哪怕是一点点职责就等于放弃生命,藏獒的生命只有在保护别人的时候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否则,活着也是死。冈日森格突然昂起了头,狂猛地吼起来:不,我们不能死,所有的领地狗都不能做活着等于死了的那种狗。

狼影在移动,前后夹击很快变成了团团包围。光壮狼和大狼就有至少六十匹的狼群闪烁着一片阴毒险恶的瞳光,静静地燃烧和膨胀着野蛮的嗜血的欲望,只等黑耳朵头狼一声令下,就会从四面八方一起扑向他们。

獒王冈日森格吼了几声,便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必须超越藏獒生命极限的决定,那就是领地狗群既要集中力量,决不分开,又要有效地保护好分布在东、南、西三方的每一路人马。它跑起来,带动着所有的领地狗跟它一样疯狂地跑起来。它们首先跑向了东边,东边的狼群和人群离它们最近,大约只有五公里。獒王决定:先近后远,也就是先东后南再往西。

夏巴才让愤怒地说:“我还没活够,还要好好当县长,为什么要让狼吃掉我?要吃就去吃班玛多吉,他是愿意让狼吃掉的。”说着,扑通一声跪下,给一步步逼过来的狼群磕了一个头,悲切地乞求道:“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我是一个父母官,我的子民还在雪灾中受苦,我不能死啊。”索朗旺堆头人望着他,长叹一声说:“糊涂的人啊,怎么能给狼下跪呢,狼是不会同情你的。”

索朗旺堆头人大叫着,把含在嘴里的毒咒喷向了黑耳朵头狼,然后举刀便刺。黑耳朵头狼往后纵身一跳,轻松躲过,机敏地绕了一个半圆,来到了索朗旺堆的背后,朝着前面一匹大黄狼诡谲地眨了眨眼。大黄狼鼻子撮成锯齿状,跳起来,扑向了索朗旺堆头人。索朗旺堆正要躲闪,只听吱啦一声响,背后的黑耳朵头狼已经撕破了他的皮袍。与此同时,大黄狼的利牙来到了他的喉咙前,他扭头一闪,狼牙横过来扎进了他的肩膀。他惨叫一声,胡乱踢打着,却引来更多的狼朝他疯狂扑咬。

狼群的夹击越来越紧,紧到一跃就能咬住人。密不透风的狼影、雪白雪白的狼牙、鲜红鲜红的舌头,让人、让风、让整个雪梁都在打颤。

夏巴才让县长跑过来了,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狼,狼,班玛多吉就是狼,是他妈的狼哥哥,狼哥哥今天让我们死在这里了。”然后脱下皮袍,朝着狼群拼命地抡起来,搅起一阵忽啦啦的风声在雪梁之上回旋。另外几个人也跑过来,像夏巴才让那样抡起了皮袍。

十忿怒王地的东边,夏巴才让县长愤愤地说:“我们毁在班玛多吉手里了,他这个人,就是要和我对着干,从来不听我的话,我恨死他了。”齐美管家说:“不能这么说,班玛主任也是好心啊。”索朗旺堆头人一边甩着藏袍的袖子吓唬着狼,一边对夏巴才让说:“我们藏民活着,一辈子就是为了念经,念经是为了来世。只要你虔诚地念经,你的骨肉就会变成经。狼吃了你的肉就是吃了一堆经文,说不定它就会一心向善了。你感化了一匹狼,来世你就是一个人人尊敬的佛爷了。”

狼群退了。大家都很奇怪,就这么把皮袍一抡,密密麻麻的狼群居然纷纷撤退了。撤退伴随着黑耳朵头狼紧张急促的嗥叫,嗥叫未已,撤退就变成了逃跑。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群狰狞到无以复加的野兽出现在了人群后面,狂涛怒浪般朝着狼群席卷过去。索朗旺堆头人愣了,夏巴才让县长愣了:啊,冈日森格,獒王冈日森格。

红额斑头狼站起来,用之字形的路线朝前走着。每走出一个之字,狼群的包围圈就缩小一些,班玛多吉主任紧张得就义似的举起了拳头,咚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头说:“‘除狼’运动是赶早不赶晚的,我应该在秋天就搞起来,早早地把狼收拾掉。都怪我呀,我没有把工作做好。”藏医喇嘛尕宇陀说:“草原是佛光照临的地方,是所有生命的天堂,它应该容纳狼,不能把狼逼疯了呀,逼疯了谁也没办法。”铁棒喇嘛藏扎西说:“狼疯了,真的疯了。”班玛多吉说:“要是有一枝枪就好了,我就能把这些疯子全杀掉。”藏医喇嘛尕宇陀说:“不行啊,你不能杀狼,你杀了狼,来世就会进入畜生、饿鬼、地狱的轮回。在我们草原上,能杀狼的除了藏獒和猎人,再就是铁棒喇嘛和藏医喇嘛,可我和藏扎西从来没有杀过狼。”

獒王冈日森格并没有因为人们抒情地喊了它几声而丝毫减缓奔跑的速度,它和它的领地狗群都没有来得及看人一眼,就从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身边呼啸而过。它们知道争取时间的重要,也知道领地狗群必须大量地咬死咬伤那些杀伤力极强的壮狼大狼,才能避免狼群卷土重来。

狼退了,前后夹击的狼都退了几步,但并没有撤离的意思。作为新任头狼的红额斑公狼倔强地蹲踞在雪地上,用血光闪闪的眼睛阴险地盯着面前的人。突然它叫起来,叫声就像刀锋一样锐利。狼群动荡着,似乎在按照它的叫声部署新的进攻,等部署结束的时候,人们看到,狼群已经不是前后夹击,而是四面包围了。

獒王首先冲进了狼阵,紧跟在它身后的是大力王徒钦甲保。

十忿怒王地的西边,班玛多吉主任懊悔地说:“看来是我害了大家,我不提出分开就好了。”藏医喇嘛尕宇陀说:“你不要怪罪自己了,你是对的,夏巴才让县长也是对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迎着狼走了过去,嗖嗖嗖地挥舞着铁棒。面前的几匹狼退了几步,另有几匹狼却跳起来,在头狼红额斑公狼的带领下,迅速绕过藏扎西,跑向了班玛多吉和尕宇陀。它们已经看出班玛多吉伤痛在身,而尕宇陀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老人。藏扎西扭头一看,大吼一声,回身扑向离班玛多吉只有两步的红额斑公狼,抡起铁棒打了过去。红额斑公狼惨叫一声,滚翻在地,四腿朝空踢踏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

撕咬转眼开始了,首先咬住狼的是徒钦甲保,徒钦甲保一口咬在了大黄狼的喉咙上,顺势一摁,又一爪踩住了大黄狼的肚腹。大黄狼用带着气泡的声音喘息着,四个爪子拼命地朝空蹬踏,但显然已是最后的挣扎,很快它就将是一具可以充当狼食的尸体了。好样的徒钦甲保,冈日森格欣赏地瞥了它一眼,身子一斜,咬住了一匹狼,大嘴咬合的一瞬间,獒头猛地一甩,也不管对方死了没有,就又扑向了另一匹狼。

梅朵拉姆赶紧问道:“我也是佛吗?”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你是仙女下凡,你的吉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的。”说着手抚胸前的玛瑙珠,念起了经。所有的人,包括麦书记和梅朵拉姆,都跟着丹增活佛诵起了经咒。没有人不相信,驱散狼群、营救自己的法力一定会在经声佛语中悄悄显现。

扑啊,咬啊,疯狂,猛恶,暴烈,恣肆,雪崩一样奔腾叫嚣着,所有的领地狗都跟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一样,拼出了生命的本色。拼得血飞肉溅、风黑云低,它们从狼群的这边,拼向了狼群的那边。

十忿怒王地的南边,丹增活佛自信地说:“诵咒吧,我们一起诵咒吧,我念一句,你跟一句,殊胜的佛法一定会挽救我们。”麦书记说:“来不及了,我又不是佛教徒,诵咒是不管用的。”丹增活佛说:“佛法大于佛教,内心善良的人,即使不在佛门之内,也可以显现超人的法力,求得生命的吉祥。更何况你们汉族有立地成佛的说法,遇难呈祥的人啊,你就是佛。”

狼群招架不住了,尽管从数量上它们仍然占优势,但在这种以一当十的进攻面前,数量已经微不足道。再说它们压根就没有料到领地狗群的到来,排出的狼阵只利于进攻不利于防守,哪儿都是破绽,哪儿都是软肋。黑耳朵头狼明智地放弃了对抗,用尖叫招呼着狼群,以最快的速度,朝雪梁下面奔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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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冈日森格边跑边叫,一方面是继续威慑和驱赶狼群,一方面是告诉同伴大力王徒钦甲保:不要停下,不必恋战,改变方向往南跑,南边的人更加危险了。徒钦甲保立马来了个急转弯,四只爪子在雪面上飞一样飘动着,领地狗群秩序井然地跟了过去。冈日森格停下来,监视着雪梁下面溃散不止的狼群,用滚雷般的声音恐吓了几声,转身就跑,一眨眼,就追上了领地狗群。

上阿妈头狼开始奔跑,狼群跟了过去。风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狼的呼啸,天音一般抑扬顿挫着。

獒王又一次跑在了领地狗群的最前面,它的姿影依旧矫健,速度依旧迅疾,万难不屈、骄傲沉稳的风度依旧和毛发一样结结实实披挂在它身上。

上阿妈头狼悲愤地嗥叫起来,它知道哪儿有领地狗群哪儿就有人,跟着领地狗群就能找到人,报复的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它用嗥叫传递着仇大恨深的情绪,把狼感染得一匹比一匹精神抖擞。狼们一个个耸起了耳朵,刚刚吃过同类的嘴巴流淌着带血的口水,邪恶、毒辣、恐怖的眼睛里充满了残杀的欲望。

狼去狗逝的雪梁上,被狼咬伤了肩膀的索朗旺堆头人首先反应过来,对围着他的那些人说:“走啊,我们快走啊。”夏巴才让县长跺跺脚也说:“对啊,我们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寻找狼哥哥班玛多吉去,我一定要收拾他。”人们朝回走去,生怕狼群再次追上来,咬着牙越走越快。

上阿妈头狼望着远去的领地狗群,愤怒地咆哮着,痛恨狼群不听自己的,使獒王冈日森格的诡计轻易得逞。又看看已经撤向雪梁顶端的野牦牛群,突然跳起来,跑向那六具被野牦牛顶死踩死的狼尸。它用行动的语言告诉自己的部众:终于有食物了,吃啊,快吃啊。饥饿难耐的狼群扑了过去,几分钟之内就你争我抢地吞掉了死去的同伴。

但是南辕北辙的三路人马毕竟离得太远,一时半会儿会合不上,而狼群里又有一匹足够聪明的黑耳朵头狼。它在看到领地狗群突然离去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追上这些人,这些人依然没有保护,狼群需要充饥也好,报复也罢,咬死他们的机会还像化不掉的积雪一样存在着。

狼群被迫从雪坡上跑下来,跑回到了雪梁下面。发现领地狗群已经离开了,獒王冈日森格带领着它的队伍,流水一样顺畅地划过了雪梁的根基,朝着前方奔涌而去。对冈日森格来说,它挑起这场战斗,不过是一种看风吹火、顺手牵羊的举动,前方高地,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它们去做,时间一点也不能耽搁。

很快,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一行,又一次被狼群围住了。

也有不甘心就此死掉的悍烈之狼,瞅准机会一口咬住了一头小牛的肚子,小牛疼痛惊吓得乱跑乱颠,拖带着死也不肯松口的狼跑离了野牦牛群,几匹窥伺已久的猛狼立刻扑过去,代表死神在小牛的喉咙和肚子上扼住了它的命脉。这是这场战斗野牦牛群惟一的损失,相比之下,狼群的损失要大得多,至少有六匹狼被野牦牛顶死踩死,受伤的更多,痛苦的惨叫一直伴随着狼群奔逃的身影。

丹增活佛、麦书记以及梅朵拉姆一行,静坐在雪梁上,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而团团包围着他们的多猕狼群,却迟迟没有下口咬噬。

狼群朝上跑去,迅速接近着野牦牛群。三十多头野牦牛一个个凸瞪起眼睛,以为自己正在受到狼群的攻击,顿时就火冒三丈。犄角如盘的头牛发出一声法号般洪亮的哞叫,带着野牦牛群俯冲而下,巨大的蹄子踢扬着积雪,奔跑的速度超过了狼群的想象,很快就是牛角对狼牙的碰撞了。狼影乱纷纷地躲闪着,躲闪不及的就只好在牛蹄牛角的冲撞下横尸在地。

或许是因为丹增活佛的经咒起了作用,或许是因为它们是外来的狼群,还不习惯于在这片异陌的草原上嚣张地报复人类,或许是因为它们意识到咬死和吃掉人的后果将使它们在新地区的生存变得更加艰难,或许是因为它们觉得人的静坐包藏着诡计,而诡计是需要时间来识破的,或许是梅朵拉姆的存在让它们诧异——这些外来的狼群,从来没想过应该把一个如此美丽的姑娘当作食物。

然而,狼的本性是见獒就跑的,面对它们已经领教过厉害的獒王冈日森格和一只比一只凶猛威武的领地狗,它们根本就不具备原地不动的能耐。包括上阿妈头狼在内,当它看到狼群已经统统掉转身子,自己的嗥叫丝毫不起作用时,它的反应不是强迫狼群服从命令,而是迅速加入了逃跑的行列,比其他狼更快地脱离了领地狗群的撕咬。

狼群不断调整着一层一层的包围圈,离人最近的那一层狼只要待一会儿,就会被后面的狼换下去,换了一次又一次。换到前面的狼总会挨个儿把人看一遍,然后就仔细听他们的经咒,观察他们一个比一个淡漠的表情。好像狼是听得懂经咒、读得懂表情的。终于不再前后替换了,一直站在丹增活佛面前的多猕头狼突然扬起头,悲郁地嗥叫了一声。这是进攻的嗥叫,叫声刚一落地,多猕头狼就伸过头去,像狗一样舔了一下丹增活佛的脖子,似乎准备舔湿了以后再动牙刀。

上阿妈头狼望着突袭而来的领地狗群,惊惧地抽搐着鼻子,直立而起的鬃毛和脊毛草浪一样动荡着,从胸腔里挤压出的仇恨在嗓子眼里变成了嚯嚯嚯的咆哮声。但它毕竟是一匹经验丰富的头狼,望了几眼就明白,领地狗群并不想在这里跟狼群来个生死决斗,而是想把它们赶上雪坡,去招惹野牦牛群。上阿妈头狼朝上走了几步,站到高处,发出一阵短促有力的嗥叫,想稳住狼群,想让惊慌失措的狼群明白,它们只能待在原地迎击领地狗群,不能转身向上往野牦牛群那里逃跑。

但是,已经没有动牙刀的时间了,狼群的后面,不太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领地狗群的奔腾和叫嚣。

撕咬开始了,不是沉默寡言志在必得的那种撕咬,而是大呼小叫虚张声势的撕咬。惊慌失措的狼群乱纷纷地朝后退去。

所有的狼都扬头支起了耳朵,看看身后的远方,又看看多猕头狼。多猕头狼丝毫不为所动,好像是说:现在还来得及,为了报复的撕咬只需要几秒钟就能达到目的。但是,它们为什么要咬死这些打坐念经的人和这个美丽的姑娘呢?在多猕草原,它们看到的打坐念经的人和美丽的姑娘可都是从来不打狼的人。报复不打狼的人,并不是狼群非做不可的规矩。

先是獒王冈日森格看到雪坡上有三十多头的野牦牛群,正要带着领地狗绕过去,它身边的大力王徒钦甲保就用声音提醒它:看啊,雪梁下面,藏匿着一股大约有八九十匹狼的狼群。冈日森格立刻放慢了奔跑的速度,脑子快速转动着:是从狼群和野牦牛群中间穿过去,还是从雪梁上面绕过去?不,绕过去看上去最最保险,其实是最最危险的,你要是绕过去,狼群就会跟踪而来,和必然遇到的前面的狼群形成包抄局面。它讨厌包抄,尤其是狼的包抄,一旦被包抄,自保都不能,还谈什么保护人呢?但领地狗也不能从狼群和野牦牛群之间穿过去,那样会惊动野牦牛,让它们误以为领地狗群是来撕咬它们的。一旦野牦牛群扑向领地狗群,那就太便宜狼群了。冈日森格想着,侧着身子朝雪梁下面跑去。领地狗们风驰电掣地跟了过去,转眼就来到了狼群的后面。

多猕头狼离开人群,稳步走到雪梁的高处,望了片刻领地狗群奔来的方向,扭身跑下了雪梁。狼群跟上了它,转眼消失了。

奔跑了不到两个小时,前去十忿怒王地追寻救援队伍的领地狗群,就遭遇了狼群。

獒王冈日森格来了,领地狗群来了,它们从丹增活佛和另外几个喇嘛身边经过,从麦书记和梅朵拉姆身边经过,喷吐着白雾,呵呵呵地问候着,脚步却没有停下。它们是来撵狼杀狼的,这里没有狼,这里的狼已经逃跑了,留下的气味告诉它们,来到这里的是多猕狼群,多猕狼群怎么变得这么胆小,还没有跟领地狗群照面,就逃之夭夭了。

所有要去救人的藏獒和小喽罗藏狗都显得激动而昂扬,那种与生命同在的精神——付出和献身、勇敢和忠诚,像牧草一样接受着这片高峻之地细腻的养育,变成了藏獒柔情的眼神和领地狗矫健的形貌。

梅朵拉姆站起来,感激地喊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不理她,大敌当前,到处都是要命的危险,怎么还能婆婆妈妈的。梅朵拉姆又喊道:“徒钦甲保,徒钦甲保。”徒钦甲保刚要回头,就被獒王冈日森格在肩膀上飞了一牙刀。獒王连吼几声,意思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这个,冲,快往前冲。

它们出发了,每一只领地狗都背负着一个属于它的褡裢,也背负着救苦救难的责任和使命,坚毅地迈开了步子。大黑獒果日走在最前面,它的身边是跟自己的丈夫一样抱了戴罪立功之心的黑雪莲穆穆,身后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小家伙驮着大褡裢,亢奋地走着,它还不知道使命的意义,只从阿妈以及叔叔阿姨肃穆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种跟自己的喜好天然相通的神圣,它不停地欢呼着:要去救人了,要去救人了。

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翻下了这道雪梁,又翻上了那道雪梁,奔西而去。它已经闻出来,也听出来了,西边的雪梁上,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喇嘛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其他一些人,已经是狼嘴边的肉了。

小公獒看到自己背着的褡裢甚至比阿妈的褡裢还要大,感激地舔了舔老人那只给它绑好了褡裢的手,欢天喜地地跑开了。阿妈黑雪莲穆穆望着自己的孩子,又是爱怜又是欣赏地叫了几声,似乎是说:你也太逞能了,这么大的褡裢你驮得动吗,路可是很远很远的。老人听懂了,狡黠地笑着,拍了拍穆穆的头说:“驮得动,驮得动,你闻闻这个就知道了。”说着,抓起一块干牛粪放到了穆穆鼻子前。穆穆闻了闻,感动得使劲摇了摇尾巴:人啊,会体贴我们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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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十分不满地吠叫了几声,使劲撕扯着阿妈黑雪莲穆穆身上的褡裢。老人放上去一次,就被它扯下来一次,因为它发现驮在自己脊背上的褡裢比阿妈的小多了。不行啊,我为什么驮的比阿妈少,阿妈能驮动的我也能驮动。老人一次次推开小公獒,小公獒又一次次挤到跟前来,就是不让老人绑好阿妈穆穆身上的褡裢。老人知道小公獒想干什么,疼爱地搂抱着它,装出无奈的样子打了它一下说:“你怎么不听话呀,好好好,给你换个大的。”然后给它换了一个很大的褡裢,不过褡裢里装的不是沉甸甸的粮食,而是轻飘飘的干牛粪。

藏在下风处的雪坎雪丘后面,多猕狼群看到了领地狗群奔腾而去的身影。它们活跃起来,准备立刻返回去,再次围住那几个人。但是头狼没有动,多猕头狼静悄悄地伫立着,用淡漠的神情打消了狼群的企图。为什么呀,为什么?狼群不满地哑叫着。

当老人首先把一个褡裢用牛皮绳固定在大黑獒果日身上之后,留下来的领地狗们立刻意识到自己要去干什么了,它们你挤我蹭地环绕着老人,生怕黑褐布不够或者粮食不够,没有了自己的份。对它们来说,这不仅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工作,更是一种信任,而来自人类的信任,永远主宰着它们的精神和肉体,生命的意义就在这种被信任被驱使的幸福中,雪莲花一样悄悄地绽放着。

多猕头狼一声不吭,它在静静地谛听,远方是什么?轻盈而诡秘的脚步声,就像鬼蜮的出行,在积雪中无声地滑翔着。不是人,也不是藏獒,更不是豹子野牛以及别的野兽,而是它们的同类——狼。哪里来的狼啊,怎么这么阴暗,白天白地之中,居然丝毫不显露踪迹。

老人把铺了一地的黑褐布割成许多方块,再用它们包起原麦和大米,做成了一个个褡裢。

多猕头狼朝前跑出去五六十步,使劲闻了闻,立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上阿妈狼群来了。准确地说,它首先闻到的是上阿妈头狼的妻子——那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的味道。这股味道让它记忆的橱窗显现了刚进入西结古草原后遭遇领地狗群时的一幕:

大黑獒果日送别着遥遥而逝的獒王冈日森格,毅然走过去,围绕着索朗旺堆家的那个老人转了两圈。仿佛是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默契又重复了一遍,老人意会地从怀里摸出一把藏刀,走过去,割断绳索,放倒了一顶黑褐布的帐房,然后一刀一刀地割起来。

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在獒王冈日森格强劲有力的爪子下面拼命挣扎着。它是一匹因为营救自己的丈夫上阿妈头狼而被獒王抓住的母狼,是一匹有孕在身却得不到丈夫保护的可怜的母狼。大概就是因为它的怀孕和可怜吧,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那是营救者的扑跳,非常及时地出现在了獒王就要咬死母狼的瞬间。獒王冈日森格非常吃惊:多猕狼群的头狼怎么会跑来营救上阿妈狼群的母狼呢?借着獒王吃惊的瞬间,母狼跑脱了,跑开的时候,它非常留意地看了一眼勇敢的营救者多猕头狼,眼里充满了只有知恩知情的同类才能流溢出来的感激和钦佩。

其实黑雪莲穆穆早就看出獒王冈日森格把丈夫和它们分开了。为什么要分开,穆穆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既然是獒王的决定,就不是没有道理的。它用自己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自己假装没看见徒钦甲保,也不让孩子看见徒钦甲保。它心说去吧,去吧,徒钦甲保你放心去吧,不要舍不得我们了,好好表现啊,将功补过啊,别给我们母子俩丢脸啊。黑雪莲穆穆偷眼看着丈夫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流满了脸颊。它用舌头舔着,舔着,止不住浑身一抖,轻轻哽咽了一声。

多猕头狼朝前跑去,好像它用身形的语言表达了什么,它的部众一个个坐下了,没有谁跟上它,甚至都扭过头去不看它。它越跑越快,直到看清楚上阿妈狼群的身影后才戛然止步。跟踪着领地狗群来到这里的上阿妈狼群也看到了它,似乎是预料之中的,狼群并没有停下,反而越跑越快,用老狼在前、壮狼居中、幼狼在后的进攻式队形,跑上了有人群的那道雪梁。上阿妈头狼跑出队形,冲着多猕头狼咝咝地叫了几声,仿佛是警告:千万别跟我们争抢食物,我们可是远道跑来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它的狗群,朝着十忿怒王地的方向,刻不容缓地奔跑起来。大力王徒钦甲保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停下,在留下来的狗群里寻找着妻子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徒钦甲保用伤感的眼光告别着自己的妻儿,它很想跑过去,跟自己的亲人碰碰鼻子,告诉它们,它要跟着獒王去打仗了。但是它没有跑过去,它知道一旦让妻子和儿子感觉到分别的沉重和悲苦,它就无法跟它们告别了,穆穆和小公獒一定会跟上它。还是獒王说得对,悄悄地离开吧。大力王徒钦甲保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多猕头狼也用咝咝的叫声回答着,像是说:狼群对人的报复固然重要,但为什么要报复在那些打坐念经的人和那个美丽的姑娘身上呢?难道在你们上阿妈草原,打坐念经的人和美丽的姑娘也都是残害狼的人?上阿妈头狼不听多猕头狼的,转身嗥叫着,催促自己的狼群尽快靠近人群,围住人群,不要让他们跑了。

大力王徒钦甲保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冈日森格走过去,吐了吐牙齿,好像是说:该死的徒钦甲保,现在到了你将功补过的时候,你必须跟你的妻子黑雪莲穆穆和你的孩子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分开,这是对你的惩罚你知道吗?跟着我走吧,前去的路上,有很苦很苦的战斗等待着你。徒钦甲保望着冈日森格,长长地拉着舌头,似乎是说:獒王你是知道的,我徒钦甲保从来不怕战斗,再苦再难的战斗我都能勇敢冲锋,但我就是不想和妻儿分开,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冈日森格一口咬住徒钦甲保的肩膀,用利牙划了一下,蛮横地表示着它的想法:你必须听我的,必须和它们分开,快跟我走吧,趁着穆穆和小公獒还没有意识到分别在即,你悄悄地跟我走吧。

多猕头狼目光呆痴地望着紧随上阿妈头狼身后的尖嘴母狼,发现几天不见,它的身材越来越臃肿了,便用一种父性的爱怜嗥嗥地叫了几声,好像是在提醒它:小心一点,保重自己啊。尖嘴母狼听懂了,走出狼群,感激地望着多猕头狼。大概尖嘴母狼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立刻引起了上阿妈头狼的不满,它扑过来,一口咬在了母狼的肩膀上。母狼疼得惨叫一声,赶紧转身,回到狼群里头去了。

獒王冈日森格身姿轻盈地在领地狗群中穿行着,似乎那一左一右变化着的步态是一种点兵点将的语言,让所有藏獒和小喽罗藏狗都明白了自己的归属。领地狗群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围拢到了大黑獒果日旁边,一拨跟随在了冈日森格身后。

多猕头狼悲愤地朝天举起了嘴,知道自己是万般无奈的,又低下头,放弃了抗议,怏怏不悦地走向了自己的狼群。一进入狼群,多猕头狼就用狼族最悠长的声调嗥叫起来,似乎是在安慰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又像是在诅咒上阿妈头狼,还可能是想让远去的领地狗群知道:上阿妈狼群出现了,那些打坐念经的人、那个美丽的姑娘危险了。散乱的多猕狼先是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头狼,接着就跟它叫起来。嗥叫变得雄壮嘹亮,风浪一样涌过了天空,涌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了。

冈日森格来到大黑獒果日面前,和对方碰了碰鼻子,咬住对方的黑色鬣毛,使劲撕扯着,好像在强调着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着什么:果日啊果日,现在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了,我把营救受困牧民的重任交给你,你可要尽职尽责啊。大黑獒果日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呵呵呵地答应着,用硕大的獒头晃着圈,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像是意味深长的告别,又像是斩钉截铁的决心:放心吧獒王,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冈日森格哼哼地鼓励着它,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领地狗群。

十忿怒王地的南边,丹增活佛、麦书记、梅朵拉姆和另外几个喇嘛已经开始往回走了,他们和东边的索朗旺堆头人以及夏巴才让县长一样,意识到现在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营救受困于雪灾的牧民,而是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惟一办法就是把分开的三路人马重新合为一路。他们迅速朝回走去,但并没有走多久,上阿妈狼群就追了上来。

獒王用它特有的踱步摇头的方式思考着,思考得脑袋都疼了,最后还是确信:兵分两路是惟一的办法。

丹增活佛回头一看,吃惊地说:“不是了,不是刚才那群狼,刚才围住我们的是外来的玉都狼,是备受祭祀的山神的野牲。现在跑来的是土狼,土狼是荒原狼中最最凶恶的狼。”梅朵拉姆说:“是啊,我也看出来了。”麦书记问道:“我们怎么办?”没有谁回答,除了狼群,上阿妈狼群的回答就是龇出利牙,迅速包抄。

獒王冈日森格知道,领地狗群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被雪灾围困的牧民们跟前。更知道前往十忿怒王地的救援队伍凶多吉少,领地狗群必须立刻追上他们。两种责任都不能放弃,到底怎么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兵分两路,可是,可是,今年的冬天怎么了,狼太多太多,把领地狗全部集中起来,都显得势单力薄,怎么还能分开呢?

十忿怒王地的西边,铁棒喇嘛藏扎西的铁棒还在横扫竖打,但扑过来的狼总会在嗖嗖嗖的声音还没到来之前,就躲闪到安全的地方。七八匹老狼弱狼摆出拼命的架势牵制着藏扎西,而红额斑头狼却带着大部分壮狼大狼,插进藏扎西和人群之间,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了带伤的班玛多吉主任和年迈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以及另外几个人。

不,今年的风向是散乱的,一会儿东西,一会儿南北,牛羊也就跟风乱跑,牧民更是到处奔走,暴风雪平息之后,四面八方都是亟待救援的人。

人们背靠背挤在了一起,一脚一脚地朝狼踢着积雪,这种毫无威慑力的反抗让狼觉得可笑,你踢一下,它们就朝前挪一下。情急之中,尕宇陀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了几把柳叶刀和雀羽刀,分给了所有的人,人们就用那些指头长的手术用具,在狼群面前胡乱比划着,乱纷纷地闪烁出一片锃亮的铁器之光。狼群后退了几步,它们对刀具对铁器的寒光有着天生敏感的怯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獒王不同寻常的鼻子已经闻出了十忿怒王地的危险:一个狼群的世界正在形成,一种空前残酷的撕咬正在酝酿。狼和去救援牧民的人都有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和往年一样,许多走不出大雪灾的牧民都集中在那里。

二十步远的地方,藏扎西不顾七八匹老狼弱狼的撕咬,快速靠了过来,用铁棒在狼群的包围圈上打开了一道口子,站到了班玛多吉主任和藏医喇嘛尕宇陀中间。他一边用铁棒威胁着狼群,一边说:“不能再分开了,不能再分开了。”班玛多吉说:“是啊,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藏扎西说:“谁说要死了,我是说我们应该往回走,去跟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他们会合。”尕宇陀说:“他们已经走远了。”藏扎西说:“那也得往回走,往前走只能是死,往回走说不定还能遇到领地狗群。”班玛多吉说:“对,我们就这样挤成团,一点一点往回挪,狼群一时半会也吃不了我们。”

冈日森格已经嗅到了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的味道,也嗅到了其他人的味道——啊,梅朵拉姆也来了,州上的麦书记、县里的夏巴才让县长,还有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他们都来了。可是你们这么多智慧超群的人,怎么都走向了十忿怒王地呢?今年的风不往那里吹,牛羊不往那里跑,牧民怎么可能往那里去呢?

于是他们肩靠着肩,手挽着手,挤挤蹭蹭地围成了一圈,就像一个固体的群雕那样移动着。所有人的手里都挥舞着柳叶刀或雀羽刀,虽然刀短刃小,但闪闪的寒光丝毫不减铁器的威力。还有藏扎西的铁棒,忽忽不停地横扫着,在这边扫出一个半圆,又转移到别人手里,在另一边扫出一个半圆,每扫一下,狼群就后退几步,固体般的人群就朝回挪动几尺。

獒王冈日森格听懂了他的话,抬眼望着远方,鼻子呼呼地吹着气,十分忧虑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意思是说:完全搞错了,方向和路线都错了。

红额斑头狼立刻觉得这样下去对狼群极其不利,虽然它们是极有耐心的一族,但成功并不仅仅属于耐心。无论是抱了复仇的目的,还是因了饥饿的驱使,时间的延宕都将是最严重的不幸。它嗥叫起来,想叫出狼群不怕死的精神,而它自己,也以一贯身先士卒的做派,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獒王冈日森格没有理睬徒钦甲保,看到从帐房里走出一个老人来,便跑了过去。老人是索朗旺堆家的一个仆人,留下来看护神鸟投下来的救灾物资。一见到领地狗群就高声埋怨起来:“啊,你们,你们怎么才来?冈日森格,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快啊,快去营救牧民,活佛和头人都已经出发了。”

藏扎西的铁棒又一次打中了红额斑头狼,就在它滚翻在地的时候,处在包围圈最里层的所有狼都跳起来,不顾命地扑向了人群。冰寒锋利的柳叶刀和雀羽刀发挥了作用,只听嚓嚓嚓几声响,狼毛纷纷扬起,接着是血的飞溅,有狼血,也有人血,作为杀退狼的代价,班玛多吉和尕宇陀的手上都有了狼牙撕裂的痕迹。“狼疯了,狼疯了。”藏扎西喊着,沿着人群跑起来,那铁棒也就嗡嗡嗡地响着,打倒了好几匹狼。

抱着戴罪立功的目的,心急意切地要去追寻救援队伍和营救牧民的大力王徒钦甲保,被獒王冈日森格用严厉的吼声叫住了: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你乱跑什么。徒钦甲保停下来,迷惑地望着獒王,沙哑地叫了一声,好像是说:让我去吧,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做错了事儿,就得拿出勇敢无私的行动让大家原谅我。

狼退了,这次退得更远了一点,是红额斑头狼带头退去的。“赶紧走啊,我们赶紧走啊。”班玛多吉主任忍着腿间和手上的伤痛,吆喝着,带动人群朝前走去。但是走了还不到五十步,狼群就又跑过来团团围住了他们。受了伤的红额斑头狼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再次站在了离人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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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狼群的不依不饶,逼迫出来的是人的不屈不挠。又开始重复先前的情形:人手里闪烁着柳叶刀和雀羽刀的寒光,铁棒一会儿在前面抡出一个半圆,一会儿在后面抡出一个半圆。每抡一次,狼群就后退一点,人群就前进一点。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好像是为了等待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的出现,当红额斑头狼预感不妙,吆喝狼群赶紧撤离时,时间突然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