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以为大灰獒一定会咬死吃掉狼崽,站起来喊道:“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一心想着营救父亲而在群果扎西温泉湖中累垮了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一动不动地在雪地上趴卧了五六个小时。父亲一直守着它,守它的时候父亲靠在雪丘上睡着了,是狼崽的尖叫惊醒了他。他看到江秋帮穷已经站起来,正要感激地伸出舌头舔一舔小母獒卓嘎,却把小卓嘎身边的狼崽吓得吱哇乱叫。
父亲朝前走了两步,就要扑过去阻止,却发现江秋帮穷的眼睛里流溢着冷静而平和的光波,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没有。父亲寻思:莫非藏獒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父亲想对了,以后他会越来越确切地知道,藏獒天生是不会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远古的祖先给它们遗传了照顾弱小、疼爱孩子的习惯。而习惯就是法律,不管是藏獒的孩子,还是狼的孩子,都是这条法律无可争议的受益者。
59
大灰獒江秋帮穷感激地舔着小母獒卓嘎,顺便也把狼崽舔了一舌头。父亲走过去摸了摸江秋帮穷的前腿和后腿说:“能走路了吧?”江秋帮穷明白父亲的意思,表现似的蹬了蹬后腿,朝前走去。父亲对小卓嘎和狼崽说:“走喽走喽,该去寻找央金卓玛寻找冈日森格寻找领地狗群了。找到了冈日森格,我还要让它带着我去寻找多吉来吧呢,但愿能找到多吉来吧,但愿央金卓玛安全回到家里去。”
父亲看到小母獒卓嘎游动得有些吃力,就把它抱在了怀里,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大灰獒江秋帮穷的鬣毛,朝岸上走去。走了一会儿,水就浅得浮不起江秋帮穷了,他快步走到岸上,把小卓嘎放到缩成一团的狼崽身边,又回来,双手抱住江秋帮穷的腰身,连推带搡地把它挪到了湖水无法淹没它的地方。
小母獒卓嘎扬头望着父亲,眨巴着眼睛弄明白了父亲的话,然后就用前爪刨挖积雪,很快刨出了那封信,叼起来就走。狼崽跟了过去,似乎害怕把自己落下,紧趱慢趱地来到了小卓嘎身边。它们并肩齐跑着,看那耳鬓厮磨的样子,哪里是什么针尖对锋芒的仇敌,而是相依为命的兄弟。
而此刻,父亲想到的却是:多亏了小母獒卓嘎,要不是它把布条送到江秋帮穷面前,江秋帮穷肯定沉底了。也是江秋帮穷自己救了自己,它聪明地咬住了布条,佛爷啊,它怎么知道应该咬住布条呢?
父亲寻思:这到底是一封什么信,是谁交给小卓嘎的,让小卓嘎觉得如此重要?父亲紧追了几步,弯腰拦住小卓嘎,想从它嘴上把信取下来。小卓嘎紧紧叼住,摇头晃脑地就是不放,父亲害怕撕烂,赶快松了手,小卓嘎转身跑离了父亲。父亲追了过去,喊着:“给我,给我,你拿着信干什么,你又看不懂。”小母獒卓嘎疯了似的跑起来,这疯跑让父亲很失望,大声说:“你不信任我呀?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大灰獒江秋帮穷睁开了眼睛,泪水哗啦啦的。它发不出声音来,也没有力气用任何形体的动作表示它的感激,只有无声的眼泪诉说着它的内心世界:它是前来营救父亲汉扎西的,没想到反而被父亲所营救。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惭愧正在周身涌动,而惭愧的背后却是另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情:人啊,我拿什么报答你。
父亲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小母獒卓嘎的记忆里,关于信是这样一种情形:阿爸冈日森格叼着信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跑来,把信交给了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班玛多吉高兴得拍着阿爸的头,拿出一块熟牛肉作为奖励。阿爸把熟牛肉一撕两半,一半给了它,一半给了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小公獒三口两口吞掉了自己的,然后跑过来抢它的。它是个女孩儿,哪里抢得过人家,熟牛肉没有保住,还被对方扑翻在地上。
大灰獒江秋帮穷体重至少有八十公斤,但是它漂在水面上,使劲一拽它就过来了。过来了一米、两米、五米、十米,父亲丢开布条,走过去从脖子上搂住了它。
现在,小母獒卓嘎一心一意想把这封信交给班玛多吉主任而不是交给任何一个别的人。交给了班玛多吉主任,就可以得到拍头的奖赏和熟牛肉的奖赏。得到了熟牛肉,它就可以学着阿爸的样子一撕两半,一半给阿爸冈日森格,一半给阿妈大黑獒那日。给了阿爸和阿妈,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就别想抢到手,就只有眼巴巴地望着流口水了。除非阿爸和阿妈自己不吃让给它,就像它们经常会忍着饥饿把到嘴的食物让给年幼的藏獒藏狗那样。但这次是不行的,阿爸和阿妈,那是我给你们的肉,你们绝对不能让给别人,尤其是不能让给该死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
小母獒卓嘎游了过去,它当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但是它知道它和父亲都是来营救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它在江秋帮穷的头边游来游去,不停地用鼻子碰着对方。生命的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同样没有听懂父亲的话的江秋帮穷,差不多已是半死不活的江秋帮穷,用最后的力气张开嘴,咬向了小母獒卓嘎。它没有按照父亲的愿望咬在小卓嘎的尾巴上,而是比父亲的愿望还要理想地咬住了小卓嘎前腿上的布条。父亲大喜过望,赶紧拽紧了布条,往后退去。
小母獒卓嘎使劲跑着,狼崽赶紧跟了过去。它以狼的多疑一直不相信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对它的包容,以为他们温和的态度肯定是个陷阱。而避免掉进陷阱的惟一办法就是跟紧小卓嘎,让他们在看到它和小卓嘎的亲近之后,放弃谋划已久的伤害。父亲追不上它们,就回头对江秋帮穷喊道:“拦住它们,江秋帮穷快啊,快过去拦住它们。”
接下来的情形是这样的:父亲把布条连起来,一头拴在了小母獒卓嘎的前腿上,一头拽在了自己手里,然后把小卓嘎推向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父亲对小卓嘎说:“去吧,去吧,你一定要让江秋帮穷咬住你的尾巴。”又大喊了几声:“江秋帮穷你听着,你一定要咬住小卓嘎,咬住它的尾巴。”
大灰獒江秋帮穷跑起来。其实在父亲喊它之前,它就已经跑起来,但它跑得不快,毕竟它是把自己在群果扎西温泉湖中累垮了的,五六个小时的休息不可能完全恢复。眼看两个小家伙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江秋帮穷停下来,用滚雷似的声音咆哮着。咆哮中充满了痛恨、愤激和警告,完全是见了强劲的死敌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这时小母獒卓嘎游了过来,酸软无力地爬在了父亲肩膀上,用鼻子呼哧呼哧喘着气。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卓嘎依然叼着那封信,心说你的牙齿不累啊?这么一说,脑子里便忽然一闪,大声说:“江秋帮穷你听着,现在就看你了,看你能不能用牙齿咬住东西了。”说着,他把两手伸到水下面,拽住自己的裤衩拼命撕扯起来。水中传来一声响,他的裤衩被他撕裂了。他把裤衩拿出水面,撕成布条,回头一把抓住了小卓嘎的前腿。
父亲听出来了,小母獒卓嘎听出来了,连狼崽也靠着天生的敏感意识到变化正在发生,危险就要降临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再也没有动起来,沉甸甸的头颅耷拉了下去,眼看就要沉底了。父亲惊叫起来:“江秋帮穷,江秋帮穷。”大概是父亲的声音拽住了大灰獒即将逸去的生命,或者是江秋帮穷凭借它从远古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岩石般坚硬的意志,牢牢拽住了父亲的声音。声音是无形的,但却是牢靠而有力的。它的头颅没有沉下去,一直没有沉下去。
大家都停下来,扬起头看着一百米之外的那座雪岗。雪岗就像一条游动在雪海里的偌大的鲸鱼,弯月似的脊线上,是一些锯齿状的排列。在每一个凹下去的齿豁里,几乎都有一双竖起的耳朵,耳朵下面是眼睛。那些阴森森、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奔跑而来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既是百倍的贪馋又是万分的好奇:狼崽怎么会和藏獒在一起?而且居然是相安无事的?
但是五米的距离毕竟给了父亲一个认出藏獒的机会,他发现它的毛发是少有的深灰色,就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啊大灰獒江秋帮穷,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江秋帮穷听到有人喊它的名字,似乎又有了力气,头翘着,四肢刨了一下,扑通一声,整个身子朝前滑动了半尺。父亲说:“好啊,江秋帮穷,就这样,动起来,再动啊,快动啊。”
风从人和藏獒的身后吹来,吹到雪岗那边去了。也就是说,狼早就闻到了父亲一行的味道,准确判断出了对方的实力,它们埋伏在这里就是为了不放弃这个可以饕餮一番的机会。而父亲一行包括久经沙场的大灰獒江秋帮穷,直到肉眼能够看见狼的时候才发现了危险的存在。不是一般的危险,而是必死无疑的重大危险。一股能够排成横队站满雪梁脊线的狼群,对付只有一只大藏獒的父亲一行,容易得就像吃掉几只羊。
藏獒眼睛睁一下闭一下,亮光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告别,又好像是期待。身子已经全部隐没在水里了,头不断地沉下去,又不断地翘起来。每一次的翘起都很沉重,似乎在告诉父亲,也许就在下一次,沉下去之后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湖水在藏獒的嘴边一进一出的,都可以听到咕噜咕噜冒气泡的声音。父亲怜惜地望着藏獒,朝前挪了一下,水顿时漫进了嘴里,赶紧朝后退了退。
大灰獒江秋帮穷首先感觉到了局势的严峻,本能地朝前跑去,耸立到小卓嘎和狼崽前面,想用自己的肉躯护住同行的伙伴。这时候,它和狼群的距离已经不到一百米,嗅觉发挥了作用,尽管是上风口,鼻子还是准确地告诉它:这股狼群就是领地狗群曾经追撵到烟障挂的狼群中的一股,它们是西结古草原的狼群,活动在野驴河流域,直接参与了咬死寄宿学校十个孩子的事件。而江秋帮穷的眼睛这时候比人更敏锐地捕捉到了狼群的数量和能量:八十多匹狼中至少有四十匹是壮狼和大狼,群集的残暴和潮水般的凶恶以及和雪灾一起沉淀而来的饥饿之勇,那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只有五米了,父亲和这只伟硕而将死的藏獒之间只有五米的距离,而这五米却变成了一道生死攸关的鸿沟,牢固地限制了生命得以再生的希望。父亲伸出了手,却无法拽着藏獒的鬣毛,把它拖到水浅的地方。而身心疲惫、力量衰竭的藏獒似乎也不可能挣扎着朝父亲靠近哪怕半米了。
江秋帮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和小母獒卓嘎以及狼崽,昂扬地挺起威风八面的獒头,骄横十足、目光灼人地瞪着雪梁上的狼群。脊背上的毛波浪似的耸起来,又像雨泡的麦子一样倒下去,然后是鬣毛的动荡,耸起来,倒下去,一再地重复着。是威慑,也是自励:是同归于尽的时候了,冲过去,冲过去,咬死一个是一个。遗憾的是,即使自己死了,也不能保护别人,这样的死,不应该是它大灰獒江秋帮穷的死。它不无沮丧地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和小卓嘎以及狼崽,好像是深切的告别:再见了呀再见了。
父亲继续往前走着,水慢慢地淹上了胸脯,眼看就要逼近喉咙了。一股堵胸的沉重的压迫突然降临,窒息的感觉从身体内部冒出来,变成坚硬的块垒堵住了他顺畅的呼吸。他不得不停下来,稳住自己因为水的浮力有点倾斜和摇晃的身子,大口地吸着气。
狼崽定定地看着前面,它已经看出雪梁上的狼群正是自己归属的那群狼,便有了一种来自肉体深处的冲动。好像到家了,好像马上就可以脱离失群的孤独和寂苦了。它不由自主地跑起来,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它听到了断尾头狼的一声阴暗险恶的嗥叫,就像条件反射,一下子勾起了那些痛彻肺腑的记忆,它有生以来的全部惊悸和恐怖就因了这记忆的酵母而越胀越大。
近了,离伟硕而将死的藏獒还有不到十米了,而水面却已经升到了胸脯。父亲没有停下来,他眼睛盯着藏獒,却忽视了水的上升,或者说在保护自己方面他是一个弱智,想不到一旦水浪扑过来首先淹死的只能是他。好在没有风,也就没有浪,好在伟硕而将死的藏獒在感觉到人的到来后,又挣扎着扑腾了几下。就是这几下,顿时朝父亲靠近了至少两米。
阿爸和阿妈已经死了,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也死了,它们都是被断尾头狼咬死的。自己的种族、狼的世界似乎就是这样:大的吃掉小的,强的吃掉弱的,它是小的也是弱的。如果不是那只叫作多吉来吧的藏獒把它从利牙之下夺回来,它早就成为断尾头狼的果腹之物了。
水在升高,淹过了大腿,又淹过了腰际,小母獒卓嘎好像游不动了,速度明显慢下来。那只伟硕的藏獒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接近它,突然发出了几声扑通扑通的刨水声,很快又无声无息了。父亲两手划着水,加快脚步,追上了小母獒卓嘎,又把它落在了身后。
狼崽一想到这些,就感到悲伤和痛切针芒一样刺痛着它的心。它的心咚咚大跳,身子瑟瑟发抖,它哭起来,发出一种惊怕至极、难过至极的嫩生生的嗥叫,战战兢兢地对自己和世界发出了疑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对我好的,给我快乐的,让我感到温暖的,偏偏又是狼的死敌呢?狼的死敌又怎么样?我不离开不行吗?行啊,行啊,为什么不行?狼崽回答着自己的问题,转身往回走去,走到了小母獒卓嘎和大灰獒江秋帮穷中间。这一刻,它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害怕江秋帮穷,也不再害怕父亲了。
父亲停了下来,看看还在往前游动的小卓嘎,又看看吸引着小卓嘎的那只漂浮的动物,突然发现那毛发披纷的动物根本就不是什么牛,而是一只身躯伟硕的藏獒。又圆又沉的獒头是翘着的,说明它还活着,还在朝岸边挣扎。但显然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四条爪子不再本能地刨动,身子沉浮着,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父亲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他忘了水的深浅,忘了自身的安危,只想着一个问题:藏獒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父亲走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身边,生怕失去它似的揪住了鬣毛。江秋帮穷深情地靠在了父亲身上,蹭了蹭痒痒。它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在人身上蹭痒痒,蹭得格外认真仔细,就像它对人发自内心的抚摩,轻柔而抒情。然后,它回过头来,朝着父亲龇了龇牙,大叫了一声,仿佛是说:往后退,快往后退,我要冲过去了。看父亲不退,它就用头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
父亲脱掉了衣服裤子才感觉到寒冷,用手撩拨着试了试水,发现是温和的,就赶紧走了进去。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干什么都是率性鲁莽、义无返顾的。干起来以后才会想到后果,甚至有时候根本就不去想后果。他脱掉了衣服才想起下到水里会不会冻死,结果发现不仅不会冻死,而且很舒服。他朝湖心走去,走了二三十米,湖水已经淹过膝盖了,才意识到他基本上是不会游泳的,湖水到底有多深?它能把一头牛漂起来,就肯定能把一个人淹掉。
父亲的眼泪出来了,他揪住江秋帮穷的鬣毛不放,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冲过去就回不来了。江秋帮穷啊,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可以远远地跑掉,不保护我。我反正是死定了,你冲过去也好,不冲过去也好,我都是狼口下的食物了。”大灰獒江秋帮穷听懂了父亲的话,又是一声大叫,仿佛是说:谁让我是藏獒呢,要是你死了我不死,那我就会撞死,所有的藏獒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撞死。更何况你在群果扎西湖里救了我的命,救了我的命的恩人啊。这次我就是豁出命来也救不了你了。江秋帮穷叫着,也像父亲那样流下了眼泪。
父亲喊道:“你去干什么?回来,小卓嘎你回来。”看小卓嘎不听他的,就放下怀里的狼崽开始脱衣服。他首先想到的是应该把小卓嘎追回来,这么大的水域,任由它游出去它就回不来了。再说还有信,谁知道那是一封什么信,怎么会在小卓嘎嘴上,万一掉到水里,就很难找回来了。
前面,宛若雪海鲸鱼的雪岗,似乎正在快速游动。颤颤悠悠的脊线上,那些锯齿状的凹凸后面,依然是一双双竖起的耳朵,一只只阴森森、火辣辣的眼睛。大灰獒江秋帮穷冲了过去,冲向了狼群的伏击线。这是一次视死如归的冲锋,是一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之举。
父亲专注地看着,心说不对啊,礁石上怎么没有冰雪覆盖?看着看着,就看出那不是礁石,那是一只毛发披纷的动物。是什么动物?个头和毛色都跟牛差不多,野牛还是家养的牦牛?活着还是死了?正猜着,就见小卓嘎勇敢地跳进水里,朝那动物游去,它嘴上还叼着那封信,信已被浸湿了。
小母獒卓嘎助威似的叫了一声,一直叼在嘴上的信掉落在了地上。它赶紧又叼起来,不计后果地冲上了雪岗。父亲喊道:“回来,小卓嘎你回来。”小卓嘎不听父亲的,它是藏獒,尽管小了点,但志气和勇气一点也不小。当它意识到身边的汉扎西和狼崽需要保护,而保护别人从来就是它至高无上的义务的时候,它惟一的想法就是冲过去,把所有的狼统统咬死。
当父亲疑惑地思考这是哪里来的湖,为什么没有结冰时,很快想起了群果扎西这个名字。他知道它是西结古草原的一片湖群,是吉祥的河水源头。他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湖群里有冷水湖,也有温泉湖,温泉湖在冬天一般是不结冰的。父亲生气地说:“小卓嘎你真糊涂,你怎么把我领到这里来了?央金卓玛不可能来这里。”话音未落,就见目力所及的白色湖面上非常刺眼地漂荡着一个黑不黑、灰不灰的东西,就像一座根基很深的礁石,在湖浪的拍打下屹立不动。
父亲扑通一声跪下了,朝着天空和那座鲸鱼似的雪岗砰砰砰地磕着头,又使劲拽了一下依然飘摇在脖子上的黄色经幡,急急巴巴地喊道:“猛厉大神快来啊,非天燃敌快来啊,妙高女尊快来啊。你们是我的保护神。我平时给你们烧香磕头就为了今天的救命啊,救我的命,也救小卓嘎和江秋帮穷的命,还救这个狼崽的命。听见了没有?快来啊,你们要是不来,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还有吉祥天母、怖畏金刚、怙主菩萨、密法本尊,快来啊,快来啊,释迦牟尼快来啊,观音菩萨快来啊,三世佛、五方佛、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西结古寺的大神大佛们都来啊。”
58
父亲就这样喊着,把他在西结古寺里认识的所有天佛地神都喊了出来,喊着喊着突然就闭嘴了。心说就你这不恭不敬的口气还想求人家保护你?虔诚吧,祷告吧,用你的心,而不是用你的嘴,就像牧民们那样,像活佛喇嘛们那样,默默的,默默的,心到,情到,灵肉俱到。
打斗开始了,一个是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的县长,一个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一个是澜沧江流域青稞庄园里长大的农家藏民,一个是来自甘肃南部草原的牧家藏民。一个腰圆体大,一个粗黑壮实。谁赢了,谁输了,谁死了,谁活了?肃静的十忿怒王地收敛了肃静,用荒风的啸叫使劲助威着。
但是父亲并没有虔诚地默默地祷告,而是站起来,一把揪起蜷缩在雪地上瑟瑟发抖的狼崽,放在怀里,朝着面前的雪岗狂奔而去。父亲的想法突然改变了:为什么要祈求救命呢?为什么只能让江秋帮穷和小卓嘎保护我,而我就不能保护它们呢?它们不怕死,难道我就是怕死鬼一个?它们不要命,我也不要命了。“冲啊,杀啊。”他一边跑着一边喊。
这时夏巴才让县长走过来了,指着班玛多吉的鼻子说:“你就知道分开,分开干什么?分开你就可以出风头了吗?你不想跟大家一起走,你就给我滚,不要挑拨大家的关系。”班玛多吉主任愣了,对这些莫须有的指责他简直无言以对。他心说我出风头干什么?现在是出风头的时候吗?你有什么权力让我滚?神佛在上,神佛在上,天哪,我说什么好呢?我居然在挑拨大家的关系。他急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回身就喊:“麦书记,麦书记。”想到夏巴才让也是藏族,麦书记不可能全向着自己说话,就又说:“麦书记,你说了我们可以打起来,拼出个你死我活,那我现在就拼了,我不受他狗县长的委屈,我要拼了。”说着,他扑过去,拿出打斗的架势撕住了夏巴才让的衣肩。夏巴才让县长当然不能示弱,大喊一声,也是一把撕住了对方的衣服。
雪岗迎面扑来,我的不怕死的父亲,我的一心想保护小卓嘎和江秋帮穷以及狼崽的父亲,这时候站在了鲸鱼似的雪岗上,脚踩着锯齿状的脊线,叉腰而立。他的左边是大灰獒江秋帮穷,右边是小母獒卓嘎。他们瞪视着狼群,狼群也瞪视着他们,电光碰撞着剑脉,双方都是阴森森、恶狠狠、火辣辣的,谁也不让谁。对峙着,连风也不动,云也停下了。就看谁是先发制人的,谁是先死的。父亲说:“那就让我先死吧。”说着就要走过去。大灰獒江秋帮穷哪肯让父亲先死,跳起来拦住父亲,一头顶过来,差一点顶翻父亲,然后转身咆哮着扑向了狼群。
班玛多吉主任又过去询问丹增活佛。活佛说:“你们在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之间选择了别人的生命,高贵的人们啊,难道你们不害怕狼群吃掉你们吗?”班玛多吉说:“谁说不害怕,可是现在,说不定狼群已经把牧民吃掉了。”丹增活佛潸然泪下,为了那些不知生死如何的牧民,也为了这些和藏獒一样只想着救援别人不想着自己安危的外来人,他对身边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说:“那就分开吧,首先是我们几个分开,分成三路是最好的,不能鹰和鹰一起,鹫和鹫一起,插花,插花。”他的意思是人员要打乱,不能让外来的人单独一路,外来的人没有经验,单独走一路是很危险的。
狼群哗的一下骚动起来。
班玛多吉主任又想到了那个已经想过的问题:能不能分开走呢?他对麦书记说:“要是分开就好了,朝南的遇不到牧民,朝北的就能遇到,遇到一户是一户,救活一个是一个。”麦书记谨慎地说:“你再去征求一下当地人的意见。”班玛多吉走过去询问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头人和管家都说:“不能啊,恐怕不能,你们都看见了,今年的狼群这么大,外来的加上本地的,真正是狼灾遍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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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队伍又开始行进了,走过了这道雪梁,又登上另一道雪梁。这道雪梁算是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站在这里极目四望,原野一任奢侈地空旷着,除了雪的白色和天的白色,什么也没有,半个牧民的影子也没有。可这里怎么会没有呢?所有的年份里,所有的雪灾中,吉祥的十忿怒王地都会群集一些牧民,惟独今年没有,太不对劲了。
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上,人们都瞪起眼睛看着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的打斗。草原人是不劝架的,尤其是面对两个男人的打架,即便是仁厚慈爱的活佛喇嘛,也会说:好啊,好啊,使劲,使劲。似乎一切都是游戏,只要是撕在一起的打架就都应该是游戏,不是游戏的打架。真正的你死我活,一般不会有身体接触,那是要动刀动枪的。
雪梁顶上,丹增活佛首先站了起来,用一种胜乐金刚般洪亮的声音说:“走了,我们走了。”大家都知道,只要野牦牛认定你不会伤害它们,就决不会出尔反尔,再来提防你并袭击你。除非你做出了伤害它们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起身把卸下的救援物资背在了身上。
作为汉姑娘的梅朵拉姆还不了解草原人不劝架的习惯,跑过去,着急地喊起来:“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什么?”其实原因她是知道的,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争强好胜。那时候,藏族人在政府里当干部的不多,夏巴才让和班玛多吉都觉得自己是藏族中最优秀的,又代表着东西两地不同的藏乡,互相不服气,较着劲,竞争着,又嫉妒着,同时还鄙夷着,真诚地以为对方什么都不如自己而自己什么都比对方强,所以打斗时也就用足了力气。
野牦牛看着雪梁坡面上密集的狼群,一个个怒气冲天地张大了鼻孔,噗噗噗地吹着气,仿佛是说:太过分了,居然离我们这么近。犄角如盘的头牛哞哞地叫起来,叫了几声便朝着狼群冲撞而去。上阿妈头狼一声尖嗥,转身就跑,整个狼群便退潮一样回到雪坡下面去了。野牦牛群停在了雪梁的坡面上,警惕地注视着狼群的动静。
倒地了,青稞庄园的夏巴才让县长被甘南草原的班玛多吉主任一拳打倒在地上了。夏巴才让挣扎着爬起来,举着拳头朝前冲去。班玛多吉赶紧侧身防备,没想到对方的拳头仅仅是个幌子,真正给他造成威胁的却是脚。夏巴才让一脚踢在了他的两腿之间,他哎哟一声,双手捂住小肚子,瞪着对方说:“你、你、你怎么能这样?”然后痛苦地扭歪了嘴,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雪地上。
气势汹汹的野牦牛群在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便在头牛的带领下,一个个回身走开了。现在它们已经搞明白,这些人跟狼群不是一伙的,对野牦牛群一点威胁都没有。作为爱憎分明、直来直去的野牦牛,它们现在只有一个敌手,那就是狼。
打人不打脸,踢人不踢肚。草原的规矩是对方用拳头打你,你也必须用拳头还击。但是夏巴才让县长不仅动了脚,还用脚踢到了人家的命根根上,这怎么可以呢?天南地北的藏民都不会像他这样奸刁阴险。看的人愣了,连他自己也愣了,吃惊地叫着:“哦哟,哦哟。”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出脚踢肚的打算,鬼使神差就让他这样的卑鄙这样的无耻了。
而麦书记后来的解释是这样的:野牦牛在草原上见惯了活佛喇嘛的打坐念经,也记得这种穿红披紫的人经常从它们面前走过,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动物哪怕是凶猛的野兽都会遵循这样一种堪称善愿的规则:没伤害过我们的,我们也决不伤害。更何况野牦牛是食草动物,尽管它们在雪盖牧草的灾难中比谁都饥饿,但它们的扑向人类却跟饥饿没有丝毫关系。如果不是紧张、恐惧、愤怒、报复、痛苦等等情绪的推动,它们犯不着伤害人类。
班玛多吉主任痛苦地躺在了地上,龇牙咧嘴地叫唤着:“阿妈呀,阿妈呀。”汗水从额头上掉下来,头发都疼得竖起来了。他受不了似的猛打一个滚儿,眼看就要从雪梁上滚下去,麦书记和梅朵拉姆一起跳过去抱住了他,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被经咒神奇地抹去了愤怒和力量,那只神经过敏的小公牛和追撵而来的母牛突然同时停下了,紧接着那头犄角如盘的头牛和所有的野牦牛都停了下来。它们就停在了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吼喘着,把那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鼻息喷在了人的脸上。丹增活佛后来说,金刚阎魔是他上师的本尊,《金刚阎魔退敌咒》是上师修炼过的最高密法,用这样的密法对付幻变成野兽的厉神是最最有效的。
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丹增活佛大声念起了经,好像只要经声威猛就能驱散班玛多吉的痛苦。藏医喇嘛尕宇陀使劲掰开班玛多吉捂住小肚子的手,要查看他的伤情。梅朵拉姆扑向了夏巴才让县长,捶打着他的胸脯说:“过分了,过分了,你太过分了。”夏巴才让呆愣着,忽地蹲下,懊悔地双手抱住了头,一拳一拳地打着自己的头。麦书记指着夏巴才让气愤地说:“你是县长,怎么能这样,你还是藏民吗?要是踢坏了人家,你给我赔。”
三十多头野牦牛惊天动地地冲过来了,轰隆隆隆的,就像掀翻了天地,扬起着瀑布似的雪尘。人类形容这样的阵势就说它是摧枯拉朽,或者势如破竹。但“拉朽”也好,“破竹”也罢,最终并没有发生,因为丹增活佛正在念诵经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头人管家都在念诵经咒,连外来的政府工作人员也都开始了“唵嘛呢呗咪吽”。
藏医喇嘛尕宇陀脱掉了班玛多吉主任的裤子,看到这一脚踢得着实不轻,小肚子那儿全肿了,而且是流血的,赶紧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他自己配制的寒水金刚散,敷在了伤口上。他念了几句《光辉无垢琉璃经》,又说:“有一只藏獒就好了,藏獒能让他生出阳气来。”班玛多吉说:“药王喇嘛你说什么?你是说我已经失掉了阳气吗?”
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跑过来,把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一个个摁到地上:“打坐,打坐,念经,念经。”夏巴才让县长不愿意坐,梅朵拉姆说:“现在就只能这样了。”麦书记也说:“只能这样,快快,坐下来,念经。”除了夏巴才让和班玛多吉,别的人哪里会打坐,就是一个盘腿坐炕的样子,把双手在胸前合十了,咕咕噜噜念起了六字真言。
尕宇陀说:“啊,没有,我是说即使失掉了阳气也不要紧,古代的藏医,把藏獒的精气和神气作为药宝,挽救了许许多多人家已经断烟的香火。”班玛多吉哼了一声说:“药王喇嘛你不要安慰我了,难道我会用藏獒的精气和神气治我的伤?你就说我的伤重不重吧。”尕宇陀说:“不重的,不重的,就是有点费事,这个地方的伤都有点费事。”说着给班玛多吉穿上了裤子。
趴在地上的人一个个站了起来,就要转身跑下雪坡。丹增活佛突然说话了:“你跑它就追,在这么高的地方,人的气有一尺长,牛的气有一百里长,人是跑不过野牦牛的。再说雪梁下面有深雪,就是野牦牛不踩死顶死我们,我们跑下去也是往陷阱里跳。那可是几丈深的雪渊啊。”说着盘腿坐了下来,手抚念珠,口齿清晰地念起了《金刚阎魔退敌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都信任地望了望丹增活佛,趺坐而下,镇定自若地念起了经。
大概是药力的作用,伤口突然一阵剧痛,班玛多吉咬着牙,眼泪都出来了。他强挣着站起来,用手掌擦了一把眼泪,擦得满脸湿汪汪的,然后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一脸的痛苦。他破涕为笑,推开麦书记和尕宇陀的搀扶,说:“没事,没事,我好着呢,好着呢。前面就能见到牧民了,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得往前走啊。”说着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一头母性的野牦牛回头看了一眼凹凸而来的狼群,顿时就瞪鼓了眼睛,正要转身冲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匹狼,就见自己的孩子——那头刚刚断奶的小公牛神经过敏地跑向了人类已经悄然隐去的雪梁。母牛哞叫一声,踢着积雪追了过去。一头犄角如盘的雄性的头牛跟在了后面,所有的野牦牛都跟在了后面,母牛往哪里跑,它们就会跟着往哪里跑。它们跑向了不堪一击的人类,上阿妈头狼的诡计马上就要得逞了。
梅朵拉姆追上去说:“你能行吗?要不要我背你?”班玛多吉主任歪着嘴吃力地笑着说:“你真的要背我吗?我把你压塌了怎么办,我们两个就都不要走了。”藏医喇嘛尕宇陀走过来说:“舍不得啊,真是舍不得,这样一丸红药,我花了三年才配成。可我要是不给你,我就不是喇嘛了。拿着,吃了这丸红药再往前走。”班玛多吉接过一丸黑红色的药,看都没看就塞进嘴里,咽了下去,他渴望藏医喇嘛的神药能立刻止住他的疼痛。
但是上阿妈头狼也知道,威逼野牦牛群的结果很可能是相反的:野牦牛群说不定不会因为害怕狼群而冲向人类,反而会因为紧张和愤怒扭头冲向狼群,所以狼群的威逼非常谨慎,慢慢的,慢慢的,三步一停。一贯善于保护自己的上阿妈头狼越走越龟缩,有意让自己的两翼凸现了出来,整个狼群的布阵很快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凹”字。
尕宇陀嘿嘿一笑说:“吃了就好,吃了就不疼了。”班玛多吉对跟过来的麦书记说:“也是我不好啊,是我挑起来的,我活该。麦书记,是不是还不想分开走,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牧民呢?”麦书记回头看了一眼丹增活佛,叹口气说:“分开吧,分开吧,现在只有分开了。”
狼群在聚拢之后,便举着牙刀,朝着野牦牛群威逼而去。它们已经识破了人的打算,决定在人群还没有爬到雪梁后面溜出危险境地之前,用佯攻的方式迫使野牦牛群靠近人类,冲向人类。狼群的习性里从来就没有丢失过生存的奸猾,上阿妈头狼的智慧使它抱了这样的希望:让这些庞然大物去袭击人类,狼群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麦书记和丹增活佛商量后决定,分兵三路,一路是麦书记、梅朵拉姆和丹增活佛,丹增活佛以为麦书记和梅朵拉姆必须得到保护,而有能力保护麦书记的只能是大家眼里法力超群的他;一路是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尕宇陀和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尕宇陀和藏扎西一个有医术一个有力量,都可以照顾受伤的班玛多吉;一路是夏巴才让县长、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头人和管家比谁都熟悉西结古草原,加上夏巴才让身强力壮,他们应该是最强大的一路。剩下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家族的人,都平摊在了三路中。
齐美管家小声对自己右首的索朗旺堆头人说:“西结古草原的狼世世代代和我们打交道,我们都认识,这是哪里来的狼啊,怎么从来没见过?”索朗旺堆头人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个头这么大的狼,一群这么多的狼,一定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狼。”齐美管家说:“外面的狼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家园里横冲直撞呢,西结古草原的狼群和领地狗群难道会允许它们这样做?”索朗旺堆头人说:“世道不一样了,狼的表现也会不一样,只有在自己的领地活不下去的狼群,才会冒死进入别人的领地。听听麦书记他们怎么说吧,现在到了借着佛光好好修行的时候,修行会让我们保持平和的态度,免去痛苦,看清未来的道路。”
没有再啰嗦什么,大家尽快上路了,一路向东,一路向南,一路向西。雪梁连接着雪梁,脚印缓慢地延伸着,渐渐远了,三路人马互相看不见了。十忿怒王地回到了原始的寂静中,饱满的荒凉轻轻发出了呜咽,风在奔放,沉重得就像巨鸟飞翔的声音,狼嗥就在这个时候悠然而起。
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狼群动荡起来。一直像土石一样呆愣着的狼群突然改变了星星点点的布阵,飞快地朝前聚拢而来。前面是一匹身形高大、毛色青苍的狼,一看就知道是头狼。头狼的身后,蹲踞着一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
先是一匹狼的嗥叫,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匹狼回应了一声。能听出它们一匹在南边,一匹在东边。接着,狼嗥便多起来,就像此起彼伏的赛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候,不同方向的狼会一起唱起来,而且音调居然是一致的。嗥了一阵就不嗥了,悄悄的,连风的脚步声也变得蹑手蹑脚。
所有的人都趴下了,瞪着野牦牛群,慢慢地往后爬着,眼看就要消失在雪梁后边野牦牛看不见的地方了。野牦牛群好像放松了对人的提防,石雕一样的身子摇晃起来,头颅轻轻摆动着,凝视的眼光正在移向别处。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停止了爬动,静静观察着野牦牛群的行动。
三路人马继续朝前移动着,但几乎在同时,他们停下了。狼群?他们看到了狼群,三路人马看到了三股蓄谋已久的狼群。
大家犹豫了一下,都觉得这是明智的做法,匆匆照办了。索朗旺堆头人放下自己背着的粮食后忧急地摆着手说:“坐下,都坐下。”他的意思是,只要人坐下,野牦牛就不会认为人对它们有威胁了。麦书记说:“不能坐着,趴下,慢慢往后撤,撤到雪梁后边,一旦野牦牛冲过来,大家都往雪梁下面跑。”索朗旺堆头人立刻赞同地说:“呀,呀,就这么办。”
没有了声音的狼群是静悄悄等待着的狼群,是用嗥叫经过了动员、商量和部署的狼群。它们知道人就要过来了,是兵分三路的,也知道一个报复人类、吃肉喝血的绝佳时刻已经来临。狼群既要堵住各路人马的退路,防止他们重新合为一伙,又要拦在前面,防止他们夺路而逃。狼群紧张而有序地奔跑着,就像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借着风声和雪梁的掩护,迅速完成了部署:黑耳朵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东边,外来的多猕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南边,红额斑公狼带着满雪原收集来的已经臣服于自己的命主敌鬼的狼群来到了西边。三股狼群虽然各有各的打算,但目的是相同的: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咬死吃掉全部三路人马。
怎么办?大家僵直地立着,互相询问的眼睛里流露着不无慌乱的神色。谁也不敢说什么,似乎一点点声音都会激怒野牦牛群。还是麦书记打破了沉默,他虽然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过野牦牛群,但他是军人出身,以遭遇敌人的敏锐首先想到了应该如何保护自己。他小声而严厉地说:“快,把背着的东西放下来。”
往东走去的夏巴才让县长埋怨地说:“看吧看吧,狼果然来了。狼肯定早就跟上了我们,就等着我们分开呢。”索朗旺堆头人说:“是啊,是啊,狼就等着我们分开呢,因为我们只能分开,分开了才能找到牧民。”夏巴才让又说:“现在怎么办?”索朗旺堆头人果断地说:“退。”但是已经退不回去了,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身后已是狼影幢幢,一只黑耳朵健狼穿梭在前后两拨狼之间用狼语交代着什么。一看它那高大的身坯和威严的神态,就知道这是一匹事必躬亲的头狼。
三十多头野牦牛就在五十米开外的雪坡上。狼群大约有一百多匹,在远一点的雪坡下面,白雪之上,星星点点的灰黄色的狼影就像积雪盖不住的土石。这样的情况下,受到狼群威胁逼迫的野牦牛很可能以为站在雪梁上的救援队伍与狼共谋,也是来围剿它们的。它们会在紧张、恐惧、愤怒的情绪嬗变中扑过来,扑向这些经过一夜的负重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的人。而对身壮如山、力大无穷的野牦牛来说,用犄角戳穿人的肚子,用脑袋顶飞人的身子,用蹄子踩扁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就像大石击卵一样容易。
而在南边,冷风飕飕的雪梁上,丹增活佛蛮有深意地望着麦书记说:“不对啊,这些饥饿的狼,它们为什么不去积雪中刨挖死牛死羊呢?往年的雪灾中,狼群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人,人把狼怎么了,它们这是不要命了,是要和人大干一场了。”麦书记望着包抄而来的多猕狼群说:“你知道,狼是最记仇的,它们这是在报复,为什么报复,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丹增活佛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像是表示无奈,又像是表示不知道。梅朵拉姆说:“佛爷我知道你正在猜测,以后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丹增活佛举起手,轻轻一拂,好像是说:不需要了。
应该是四面八方的牧民都到这里来,四面八方的藏獒也到这里来,但是现在,救援队伍里的所有眼睛都看不到一个需要救援的牧民,更看不到一只可以帮助自己的藏獒,看到的是一群野牦牛和一群包围着野牦牛的狼。
西去的道路上,班玛多吉主任说:“狼来了,这么快就来了,我早就知道狼会来。”藏医喇嘛尕宇陀说:“你知道狼会来,怎么还要让大家分开?”班玛多吉说:“不分开能找到大雪围困的牧民吗?我是抱了一线希望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连一线希望也没有了,狼啊,狼啊,你们怎么总是跟人过不去?”铁棒喇嘛藏扎西说:“我听说是人跟狼过不去,不是狼跟人过不去。”班玛多吉点点头说:“说的也是,说的也是,是人跟狼过不去,不过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世界,狼有什么理由跟人过不去呢?”
东方流淌着牛奶,天上一片亮白。无边的寂静淹没了十忿怒王地的早晨,紧张的气氛一秒更比一秒紧张。救援的队伍里,僧俗人众一个个目瞪口呆:哪里有什么高耸如塔的拉则神宫,所有的拉则神宫都被大雪压塌了,掩埋了;哪里有什么七彩的波荡如海的风马旗、六色的弥天如云的燔柴烟,都散了,散到看不见的冥冥之中去了。十忿怒王地的吉祥在哪里?看不见的无敌王、大力王、暧昧语诀明王等等法王,在这个必须现身说法的时候,必须争相保护的时候,怎么都不显神迹了呢?
又是一阵狼嗥,四面八方,你长我短,听着好像有点乱,但绝对又是一种商量和部署。狼嗥刚刚消失,前后的夹击就开始了。为了避免三路人马互相照应,在东南西三个不同方向围堵着三路人马的三股狼群,几乎在同时朝着人群逼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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