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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卓玛吓得蹿了起来,落地的同时,一阵眩晕,歪扭着身子倒了下去。
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浪吞没了大灰獒江秋帮穷,又在另一个地方把它托举而出。它凫在水面上,转了好几个圈,才爬上陆地。
父亲来到她身边,伸过手去,想拉着她继续走路。央金卓玛后退着躲开父亲,挥着手喊道:“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吧,你是狼,你是护狼神瓦恰的变种,是你吃掉孩子的。”父亲愣了一下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狼吗?我现在保护着你,说我是一只藏獒还差不多。”话音未落,就听起伏的积雪中、离央金卓玛只有半步的地方,一声号哭似的狼叫平地而起。
它抖着浑身的水,望着远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这陆地并没有连着草原,不过是湖中的一方岛屿。它着急地来回走动着,不时地朝着阔水那边的云雾吼叫几声,似乎是在询问:“那儿有人吗?”风不知不觉强劲了,江秋帮穷突然发现脚下是漂动摇晃的,这才意识到自己立足的,甚至都不是一方岛屿,而是一块运动着的浮冰。它说明雪灾前后的气温太低,连温泉都不温了。也说明温泉湖的水温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在冰点以上,有的地方在冰点以下。
她想起双身佛雅布尤姆殿里,那几个喇嘛对她说过的话:“升到天上的马头明王已经托梦了,汉扎西是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的化身。他来到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吃掉孩子的,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狼,有时候又是护狼神瓦恰的变种,他变成狼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不见了。你呀,央金卓玛,你怎么敢说你看上汉扎西了,赶快离开他,马上就离开,千万不要给他说丹增活佛去了哪里,獒王冈日森格去了哪里。”她当时并不相信喇嘛们的话,可是现在,当雅布尤姆殿里的病主玛姆、食人罗刹、金刚狼狗、魔女黑喘狗、法身阎罗和骷髅鬼卒在她面前一一显形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显形的原因肯定就是她不相信喇嘛们的话,把丹增活佛和冈日森格的行踪告诉了汉扎西。
大灰獒江秋帮穷烦躁地跑动起来,它本能地觉得摇晃是可怕的,就想用奔跑制止这种摇晃,或者找到一个不摇晃的地方。但是风的劲吹让摇晃越来越厉害,甚至都有些颠簸的意思了。它猜测到正是自己的奔跑加剧了摇晃,突然停下来,警惕地瞪视着四肢已经站不稳了的浮冰。
她害怕得浑身哆嗦,尖叫一声,钻到了父亲怀里。父亲说:“央金卓玛你哆嗦什么,你病了?”央金卓玛正要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突然发现父亲的脸变了,变成一张狼脸了,她又尖叫一声,赶紧离开了父亲。
还是摇晃,摇得它身子都有些倾斜了。它感到紧张,它的祖先和遗传了祖先素质的它,都已经习惯了脚踏实地的生活,从来没有因为不能站稳而产生过恐慌。但是现在,稳固实在的感觉失去了,它不仅无法信任脚下的地面,也无法信任自己站稳脚跟的能力,禁不住用粗硬的嗓门狂吠起来。好像是在命令那个它从来没有命令过的敌意的存在:别晃了,别晃了。
央金卓玛停下来,大绷着眼睛,突然发现那些造型都是她刚才在双身佛雅布尤姆殿里拜见过的病主玛姆、食人罗刹、金刚狼狗、魔女黑喘狗、法身阎罗和骷髅鬼卒。这些摄人魂魄的阴厉毒辣之神,活动着饿兽般的血盆大嘴,排着队朝她走来,仿佛顷刻就要将她撕碎吃掉。
浮冰不听江秋帮穷的,它只听风的。江秋帮穷暂时还意识不到摇晃是因为风的强劲,更意识不到浮冰正在走向湖心,湖岸越来越远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天色明亮了一点,可以看到不远处雪丘雪梁的造型了,那些造型在夜风中咝咝地呻吟着,一座座地去了,又一座座地来了。央金卓玛拍打着额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似乎想从雪丘雪梁的造型上看到什么。看着看着她就看到了,一些神怪鬼魅的影子,变幻而出的黑白两色的造型,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
无法制止摇晃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只好趴下,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依附在浮冰上,感觉似乎好了一点。这才发现它来到了最初它把白爪子狼拖上岸的那个地方。白爪子狼已经好多了,居然站了起来,扬起着头,显得一点也不害怕浮冰的摇晃。江秋帮穷吼叫着,想站起来扑过去,感觉身子是漂动的,赶紧又卧下了。白爪子狼看着它,恐惧的眼波随着浮冰一晃一晃的,往后退了退,想离开这里,觉得自己还没有力气走远,便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父亲和央金卓玛来到了雪原上,一前一后走着,时不时地拉起手,互相拽一拽。走了一会儿,央金卓玛喘着气,疲倦地抬起头,看了看黑糊糊的天说:“天是转的吗?汉扎西你看天,天怎么是转的?”父亲看了看,摇摇头说:“天肯定是转的,从科学上说,地也是转的。”央金卓玛拍了拍额头说:“天一转,我的头就跑啦,跑到别的地方去啦。”父亲说:“你不会是刚才摔晕了吧?”
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互相观望着,在江秋帮穷是仇恨,在白爪子狼是恐惧。恐惧和仇恨都是那么安静,就像情绪和身体都被恶劣的天气冻结在了浮冰上。悄悄的,只有风,呼儿啦啦,呼儿啦啦。风从浮冰和水面之间的夹缝里吹进去,浮冰的摇晃更加剧烈了。江秋帮穷紧张地吐着舌头,满嘴流淌着口水,呼呼地呻吟着。
父亲盯着她问道:“喇嘛们说什么?”央金卓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回望了一眼西结古寺,恐惧地说:“赶紧走啊汉扎西,我们赶紧走啊。”说着跌跌撞撞朝山下走去,走着走着,不禁一个马趴,摔得她眼冒金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父亲跳过去,扶起了她:“怎么了?央金卓玛你怎么了?”
藏獒是这样一种动物:它一生最害怕的,一是失去主人,二是失去领地,三是失去平衡。江秋帮穷是领地狗,失去了它所依赖的群体也就是失去了主人;离开稳固的大地来到它绝对不会守护的漂浮的冰面上,也就是失去了领地;至于平衡,这是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需要,失去了它,也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能力。现在,平衡正在离它而去,它感到恶心,越来越恶心,忍不住吐起来。一吐似乎就把仇恨全部吐掉了。它软下来,意志和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软塌塌的了。
央金卓玛忧郁地用手掌拍了拍刚才磕头磕疼了的额头,嗫嚅道:“喇嘛们说,死了这么多学生,以后就没有寄宿学校了。”父亲说:“不会没有吧?没有了寄宿学校,草原就没有文化了。”央金卓玛抬起了头,望着漆黑的天空,难过地说:“喇嘛们说,这是神的意志,草原不需要文化,也不需要你。”父亲浑身一阵发抖,也像央金卓玛那样抬头望着天空,喃喃地说:“不会有这样的神吧?”央金卓玛说:“我给喇嘛们说了,草原需要寄宿学校,需要汉扎西,因为我看上汉扎西啦。喇嘛们说,寄宿学校再办下去,西结古草原的孩子就会死尽。喇嘛们还说……”
而狼是这样一种动物:它们没有主人,不怕失去;它们既能依靠群体,又不怕孤独;它们拥有自己的领地,又会时不时地占据新的领土。至于平衡,它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好像它的祖先和有着祖先遗传的它,都是打着秋千长大的。现在,白爪子狼的力气正在迅速恢复,它又一次站了起来,眼瞪着面前的大灰獒江秋帮穷,看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才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开了。
央金卓玛说:“我给喇嘛们说啦,你不在孩子们身边是有原因的。你掉到了雪坑里,出不去,差一点也被狼吃掉。”父亲说:“可我毕竟没有被狼吃掉,我好好的,我怎么会好好的?那么多孩子都被狼吃掉了。”说着父亲哭了,央金卓玛也哭了。父亲又说:“我没有救下孩子,但我一定要救下多吉来吧,没有了多吉来吧,寄宿学校以后还会横遭狼祸。”
白爪子狼走得很慢,却很稳当,一点也不受浮冰摇晃的影响。快走到水边时,它又卧下了,肚子很饿,身体发虚,它还得恢复一会儿。这一次它睡着了,它知道大灰獒江秋帮穷对它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就放心大胆地睡了一觉。后来醒了,依然很饿,而且就在它睡着的这一会儿,本来就皮包骨的身体又消耗了一些能量,显得更加皮薄骨露了。但它感觉身体已不再发虚,四肢的力气就像长出来的草,呼呼地迎风招展。它站起来,朝着江秋帮穷瘫软在地的方向望了一眼,迈开步子跑起来。
父亲半晌不说话,他在想,央金卓玛打听到了,可是我却打听不到。央金卓玛说:“走啊汉扎西,我们走啊。”父亲说:“为什么,为什么喇嘛们不跟我说话?”央金卓玛说:“十个孩子被狼吃掉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草原,都说孩子们死的时候,你作为校长和老师不在身边,你丢开孩子跑了,只留下多吉来吧跟孩子们在一起。”父亲悲哀地点着头:“是啊,我不在孩子们身边,我要是在,他们就一定死不了,我会点着帐房烧死狼群的。我知道我没法向孩子们的家长交代,我只能给家长们下跪了。”
白爪子狼跑到了水边,又沿着水边跑了一圈,突然站住了。就像江秋帮穷刚才那样,它吃惊地发现,原来这摇晃着漂动着的陆地四面都有水,而且是望不到边的茫茫水域。它愣愣地望着,笔直地扬起鼻子,犹豫了一会儿,便发出了一阵呜呜咽咽的绝望的鸣叫。
央金卓玛从后面跑来了,气喘吁吁告诉父亲,她刚才路过双身佛雅布尤姆殿,听到里面有人就硬是推门挤了进去。里面的几个喇嘛让她磕着等身长头一一拜过了供案上方的病主玛姆、食人罗刹、金刚狼狗、魔女黑喘狗、法身阎罗和骷髅鬼卒后才对她说,丹增活佛带着藏医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一些身强力壮的活佛喇嘛,去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的营帐。人在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肯定都在那里。
没有食物,只有即使卧倒不起也让它心惊肉跳的一只藏獒,藏獒是有食物的,食物就是它,而它却永远不可能把对方当作食物。更糟糕的是,它出不去了,尽管它是可以游泳的,但那只能在野驴河里扑腾。面对这么阔的水,这么高的浪,它只能望洋兴叹。它悲伤地鸣叫了一阵,感到毫无意义,就又开始沿着水边奔跑。
寒冷的清夜里,这回音就像多吉来吧对主人的叫声,更像冈日森格对恩人的叫声,父亲很激动,尽管他知道无论多吉来吧还是冈日森格,都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回音,发出这种回音的只能是央金卓玛。
浮冰大约方圆有一百五十米,白爪子狼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突然停下了,发现居然停在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身边,赶紧跳起来再跑。
走着走着,父亲停下了,心说不能啊,不能这样胡乱走,还是得走到山下的雪原上去,还是得依靠自己,一声声地呼唤多吉来吧,一声声地呼唤冈日森格。再次迈步的时候,他便呼唤起来,殷切地、焦灼地、茫然无措地、忧心如焚地呼唤着。很快就有了回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大灰獒江秋帮穷瞪着这只生命力顽强的狼,愤怒嫉妒得就要跳起来。但是当它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力扑跳的时候,就干脆闭上了眼睛,只用听觉和嗅觉感受着白爪子狼的存在。
漆黑的夜色抹暗了雪地,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悲伤。那种失去了学生和学校的悲伤,那种无人理睬被人抛弃的悲伤,就像虚浮的黑云铺排在父亲的面前脚下,父亲在黑云里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他住在寄宿学校,是寄宿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但是寄宿学校已经不存在了,学生死了,帐房没了,他流离失所不知道归宿何处了;他急切地想找到跟他相依为命的多吉来吧,但是多吉来吧离他而去了,离他而去的意思是多吉来吧就要死了;他想托付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去茫茫雪原把多吉来吧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但是,但是啊,所有的人都不告诉他去哪里能找到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
白爪子狼依然跑动着,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当狼近了的时候,江秋帮穷就会蹿出一股怒火,在疲软的身体里燃烧着,恨不得烧掉面前这个世界。当狼远了的时候,它就会沮丧得把意识的锋芒深深扎入自己的内心,悲哀地审视着:我为什么是绵软的,为什么是恶心的,为什么是头晕目眩的?摇晃啊,摇晃啊,到底是它在摇晃,还是世界在摇晃?不管是谁在摇晃,再这样摇晃下去,它就没法活了。
父亲愣怔了很久,等他要离去的时候,发现央金卓玛也已经不在身边了,更有些伤心:怎么她也要抛弃我了?
就在大灰獒江秋帮穷感到摇晃还在加剧,自己很可能就要死掉的时候,一种变化悄悄出现了。它听不到白爪子狼奔跑的声音了,那种远了又近了的重复突然消失了,一种新的声音倏然而起。江秋帮穷警觉地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白爪子狼正在浮冰上跳舞,前腿跃起,再一次跃起,然后在前腿扑地的同时,后腿高高翘起,又一次高高翘起。冰面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又是哗啦啦的响动。破冰了,江秋帮穷听到了一阵冰和冰撕裂碰撞的声音,想有一点奇怪的表示,却发现自己连表示奇怪的力气都没有了。它再次闭上眼睛,抛开了对狼的警惕,把自己交给浮冰的摇晃,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自己失去平衡后的痛苦。
只听平措赤烈喊叫着:“汉扎西老师,汉扎西老师。”父亲用颤抖的声音回应着:“平措,平措。”平措赤烈的声音渐渐小了,听不见了。父亲愣怔着,流着泪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老喇嘛顿嘎,善良的老喇嘛顿嘎,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沉默了,西结古寺对父亲表示了空前的沉默。
白爪子狼发出的声音又有了新的变化,喀嚓喀嚓的,好像是咀嚼的声音、吃冰的声音。大灰獒江秋帮穷不理它,恶心呕吐的时候还不忘了讥笑:冰也是能吃的吗?愚蠢的狼。但是狼吃得很来劲,吃了很长时间还在吃,烦躁得江秋帮穷把一只耳朵贴在了冰面上,试图拒绝那声音的传入。后来咀嚼的声音消失了,却听到一种硬邦邦的东西在冰面上滑动,滑到自己跟前停下了。
那黑影不理父亲,疾步过来叫了一声“尕娃”,拽起父亲身边的平措赤烈就走。平措赤烈吓得浑身一抖,哇地哭了。那人说:“尕娃你哭什么,你是藏民娃娃你跟我走,你跟着汉扎西没什么好下场。”说着蛮横地搡着平措赤烈走进了大经堂,吱呀一声关上门,又咚的一声闩死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猛地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一条冰鱼出现在自己面前。再一看,狼从刚才跳舞的地方朝它靠近了些,站在一面略有倾斜的冰坡上畏葸地看着它。冰鱼就是从倾斜的冰坡上滑过来的。江秋帮穷使劲瞪着狼,又使劲瞪着鱼,极力想从狼和鱼之间找到必然的联系。
父亲哭着喊着,似乎终于感动了神灵,就在他们路过大经堂的时候,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从黑漆漆的门洞里钻出一个融化在夜气里的人。父亲顿时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停下来,声音热切到几乎是巴结了:“喇嘛,你怎么才出来?”
连白爪子狼自己都没有想到,它居然会在这个除了寒冷和坚硬别无所有的浮冰上找到食物。食物还不少呢,是每年都要从寒冷的水域游向温泉孵卵的花斑裸鲤。它们孵卵后会很长时间聚集在水面上张嘴吐出一些浑浊的气泡,就像人类分娩时会流尽羊水那样。但是今年这些花斑裸鲤太不幸了,气温寒冷到出乎意料,从来不结冰的温泉湖面突然结冰了。没等它们吐尽气泡安全离开,就被迅速冻结在了水面上。而对白爪子狼来说,天气的反常变成了救命的良机,护狼神瓦恰似乎格外关照它,让它不仅意外地闻到了这些裹在浮冰中的鱼,也让它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把冰鱼填到了肚子里。
但是依然没有人从黑暗中出来。父亲伤感地流出了泪,天上看一眼,地上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他擦掉眼泪,又换了一副祈求哀怨的腔调喊起来:“释迦牟尼啊,无量光佛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大智大勇的文殊菩萨啊,吉祥天母啊,怖畏金刚啊,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啊,你们怎么一声不吭?我每次来都给你们下跪磕头,你们怎么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僧宝们薄情,佛宝们难道也不厚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们不会不理我的,僧宝们也好,佛宝们也好,你们都不会不理我。”
不再饥饿的白爪子狼又开始琢磨如何离开这里的问题,琢磨的结果是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漂移的浮冰来到了湖水的中央,水域更显得浩大苍茫,对于一匹虽然可以游泳却无法判断彼岸到底有多远的狼来说,绝望是惟一的情绪。但绝望不等于呆傻,狼对生死存亡的敏感让它在这个时候把注意力对准了和自己同处一地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是江秋帮穷把它从水中叼上浮冰的,不是为了救它,而是为了吃掉它,这一点它比谁都清楚。现在,吃掉它的时候已经不远了,风正在变小,浮冰的摇晃正在消失,而被摇晃晕倒的江秋帮穷很可能马上就要站起来发威了。
父亲生气了,出言不逊地喊起来:“丹增活佛你怎么不理我了,难道嫌我礼敬你礼敬得不够吗?藏医喇嘛尕宇陀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害怕我抢了你豹皮药囊里的宝贝藏药,我没伤没病我这次不抢了。铁棒喇嘛藏扎西你为什么躲着我,难道你忘了我们是兄弟,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父亲知道他喊叫的这三个人也许不在寺里,但他就是要这么喊下去,他要让别的活佛喇嘛明白,连住持活佛、药王喇嘛和铁棒喇嘛都应该出来亲自招呼他,你们就更不应该不理睬了。
生存的危机就在这个时候给了白爪子狼一击闪电般的提醒,它叼着一条冰鱼来到一面略有倾斜的冰坡上,准确地把冰鱼从冰坡上滑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身边,这既是巴结,也是堵嘴:吃吧,你吃了冰鱼,填饱了肚子,就不会吃我了。白爪子狼畏葸地看着它等了一会儿,看江秋帮穷还不站起来,就又把一条冰鱼叼过来滑了下去。
再也没有碰到一个喇嘛,父亲一行磕磕绊绊走遍了西结古寺,不停地呼喊着,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跟他们搭腔。丹增活佛、藏医喇嘛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这些被父亲视为上师和朋友的人都好像哑了聋了,门也不开,声气也不给,就那么悄悄的,躲在奇寒的暗夜里,让整个西结古寺变成了一片无边寂静的旷原大野。
大灰獒江秋帮穷看到白爪子狼把冰鱼滑到自己面前的全过程,低低地发出了一阵警告的吼声:你想干什么?但它马上就明白了,狼是想让它吃东西。它能吃吗?它晃了晃头,好像是告诫自己:狼的东西是不能吃的。又禁不住朝前挪了挪,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鱼,感到鱼是新鲜好吃的,也感到饥饿的大门正在张开,恶心和浑身的绵软正在消失。它摆动着獒头站了起来,抖了抖浑身的毛发,这才发现让它难受的摇晃已经不存在,它可以稳稳地立住了。它看了看白爪子狼,一口叼起了冰鱼。
父亲追过去喊道:“喂,你们不认识我啦?我是汉扎西啊,寄宿学校的老师。”看他们还是不理睬,又喊道:“我可认识你们,老喇嘛桑布,老喇嘛贡却,你们不要走。”他越喊,两个老喇嘛走得越快,匆匆消失了。父亲有些纳闷:怎么搞的?
白爪子狼又连续把三条冰鱼滑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面前。江秋帮穷毫不客气地大口吞咽,一边吞咽一边随便走动。等吞咽完了,发现四肢的肌肉正在悄悄绷紧,皮毛咝咝有声地鼓胀着,浑身的力气已经回来了。
父亲和央金卓玛以及平措赤烈一声不吭地低头吃了糌粑,赶紧跪下,给高高在上的护法大神吉祥天母、六臂怙主和具誓法王磕了头,这才站起来,询问两个老喇嘛:“你们知道獒王冈日森格在哪里?领地狗群在哪里?”两个老喇嘛不回答,互相看了看,转身离开了护法神殿。
江秋帮穷仰头看了看,毫无预兆地一跃而起,朝着白爪子狼跑了过去。白爪子狼吓得瘫软在浮冰上,缩成一团毛球扑棱棱地抖颤着。
父亲说错了,就在护法神殿里,两个老喇嘛给了他们一些吃的。那是他们从原野里取回来的空投的面粉,用明王殿的余柴余火炒熟后拌成了糌粑。不过不是青稞的,而是小麦的,也没有酥油和曲拉,不怎么香甜爽口。但对饥荒中的人来说,这来自天上的美食是跟生命一样重要的神赐之物,那就要虔诚地吃,用一颗充满敬畏的膜拜之心诚惶诚恐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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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卓玛说:“饿啊,饿得我都走不动了,但愿佛爷喇嘛能给我们一些吃的喝的。”她这么一说,父亲和平措赤烈的肚子也都咕咕咕地叫起来。父亲说:“寺院里不会有吃的喝的等着我们,喇嘛们自己没有饿瘫就算是好的。”央金卓玛埋怨地说:“我带了糌粑来找你,你却把我的糌粑丢给了雪坑里的狼,汉扎西你的心长歪了,谁对你好你就想把谁饿死。”父亲说:“我们到了西结古寺,不是我让你饿着,而是活佛喇嘛让你饿着。”
藏獒和狼的不同在于,藏獒没有太多曲里拐弯的想法。它不会想到白爪子狼对自己的巴结,也不会注意到狼的用意:用冰鱼填饱它的肚子以便让它不再去吃狼。江秋帮穷之所以没有咬死白爪子狼,仅仅是靠了它知恩图报的本能。吃了人家的还要咬死人家,那和藏獒的本能大相径庭。本能不等于意识,江秋帮穷还意识不到这是一种美德,只觉得有一种隐匿在血脉里的强大力量要求它必须如此。它从给了它冰鱼的宿敌白爪子狼身边一掠而过,跑向了浮冰的边沿,扬头张望着,呼呼地吸着远来的冷气。
父亲拉着平措赤烈,带着央金卓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西结古寺走去。他把希望寄托在几天前见过的丹增活佛和几个老喇嘛身上,他们一定会告诉他獒王冈日森格以及领地狗群的去向,还能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办。雪已经不下了,但灾难并没有过去,吃的用的去哪里找啊。
藏獒有着数倍于狼的嗅觉,吸进鼻子的冷气正在告诉它彼岸的距离,它感觉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它体力的极限,感觉如果它奋不顾身地游过去,结果很可能就是沉入湖底。但它又知道它必须奋不顾身,因为吸引它的不仅仅是水域那边的陆岸,还有味道,不是冈日森格的味道——冈日森格的獒王之气已经烟消云散,再也闻不到了,而是横空吹来的人和狼的味道。人和狼的味道搅和在一起,就说明危机的存在,而危机尤其是人的危机,早在遥远的古代就已经是藏獒勇敢顽强的首要理由了。
碉房山上鳞次栉比的碉房一座比一座显得冰凉、冷清,没有炊烟,没有声音,也没有狗叫。这个季节里,头人们和牧民们都会待在各自的冬窝子里。现在遇上了大雪灾,就更不可能离开那儿了,碉房山上有人的只有西结古寺。
更重要的是,江秋帮穷已经闻出来,这个陷入危机的人是受到獒王冈日森格爱戴的寄宿学校的汉扎西。受到獒王爱戴的人,自然也会受到任何一只藏獒的爱戴。爱戴的表示就是牢牢记住他的味道,并随时听从他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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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灰獒江秋帮穷趟进了水里,咕咚咕咚地刨起来,很快隐没在冬日的群果扎西湖仙女飘带似的岚光里。
一个十分华丽美好的目标让大家精神倍增,长长的救援队伍朝着十忿怒王地委蛇而行。天黑了,又亮了,走在前面的活佛喇嘛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气氛空前紧张着,索朗旺堆头人首先喊起来:“十忿怒王地到了。”
几个小时后,江秋帮穷来到了生死线上,走过了它奋身游泳的体力极限,它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用完,立刻就要沉底淹死了,立刻,立刻。
十忿怒王地?前去的道路上,有一个地方,名叫十忿怒王地。那儿是大威德王、无敌王、马头明王、甘露漩明王、欲界明王、青杵不动王、大力王、顶髻转轮明王、暧昧语诀明王现身说法的地方,是忿怒十王争相保护的草场,那儿的拉则神宫高耸如塔,七彩的风马旗波荡如海,六色的燔柴烟弥天如云,那儿的吉祥是别的地方没有的。以往的年份里,牧民们一遇到雪灾,就都会把牲畜往那儿赶,即使被暴风雪卷没了牛羊,他们自己也会朝那儿集中。那儿又是西结古草原的地理中心,往南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往西是党项部落的驻牧地党项草原,往东是狼道峡以及被狼道峡连接起来的多猕草原和上阿妈草原,往北是野驴河流域以及昂拉雪山。四面八方的牧民来到了那儿,那儿的荒凉寂静就没有了。人一多,藏獒就多,人气和獒气一旺,狼就不来了,藏马熊和野牦牛也不来了,金钱豹和雪豹更不来了。
就在一声号哭似的狼叫吓得央金卓玛一阵眩晕,歪扭着身子倒在雪地上的时候,父亲差一点一脚踢死那只埋伏在半步远的雪坎后面的小母獒卓嘎。父亲收住脚,蹲下来吃惊地问它:“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学狼叫?”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跑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雪坎。雪坎后面藏匿着胆战心惊却又不忍离去的狼崽。小卓嘎用头顶了顶狼崽,似乎这就是解释:看啊,一匹狼崽,我的叫声就是跟它学的。
休息的时候,麦书记和班玛多吉主任又去问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能不能分兵三路?这样走下去恐怕是白走。”索朗旺堆头人像夏巴才让县长一样断然摇头:“我们已经离开野驴河流域,来到了高山草场,这里是狼群最多的地方,没有一群藏獒跟着,人是不能分开的。”丹增活佛冷静地说:“我们不会白走的,到了十忿怒王地,就能看到牧民了。”
寒夜里的清光薄纱一样缥缈,黎明就要来到了,朦胧如同搽在天空的胭脂。父亲看不清也顾不上小卓嘎的解释,抱住央金卓玛摇晃着:“怎么了,你怎么了?”伸手摁住了她的头说:“这么烫,你发烧了。”央金卓玛睁开眼,拨开父亲的手,挣扎着站起来说:“你不要动我,我是班玛多吉的人,已经是啦,两个月以前就是啦,你离开我,离开我。”父亲说:“我说了班玛多吉主任看上你了嘛。”
麦书记知道劝这两个藏族部下不争吵是没用的,就朝一边走去,边走边摆摆手说:“好好吵吧,最好你们打起来,拼出个你死我活,矛盾就解决了。”班玛多吉跨前一步,做出要动手的样子,突然又叹口气说:“这次我饶了你吧夏巴才让县长,迟早我们得打一仗。”说罢转身走开了。夏巴才让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别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是我饶了你。”
一阵大风吹过,云层消散着,天一下子亮了。父亲看到,不远处小母獒卓嘎正在舔雪,不,不是在舔雪,而是在舔舐另一只小狗。他好奇地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发现那不是小狗,那是一匹狼崽。
麦书记说:“那你来当县长?你把西结古草原的工作做好了,我就让你当县长。”班玛多吉主任指着夏巴才让县长说:“那他去干什么?他来西结古草原当主任?”麦书记说:“他去州上,还是你的领导。”班玛多吉气急败坏地说:“还让他当我的领导,那我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到别的草原去。”夏巴才让说:“那你滚吧,你现在就滚,西结古草原的工作我来做。”
狼崽蜷缩在地上,用一双琥珀色的丹凤眼恐惧地瞪着父亲,瑟瑟发抖。父亲相信藏獒和狼之间一定有一种语言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小母獒卓嘎对狼崽的舔舐肯定是一种宽慰:你不要怕,没事的,那个人不会对你怎么样。所以狼崽尽管怕得要死,却鼓着劲没有逃跑。
“分开走行吗?”麦书记问身边的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班玛多吉说:“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必须分开,救人要紧啊。”夏巴才让说:“不行,遇到狼群怎么办?冬天的西结古草原,狼群都很大,十匹八匹不算群,人少了不好对付。”班玛多吉说:“我就知道你会反对,反正只要是我赞同的,你肯定会反对。麦书记你都听见了,他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怎么还能当县长?我们藏民里头没有他这样的县长。”
父亲愣怔着,看着这么一个小不点狼和小母獒卓嘎相依为命的样子,居然一点也没有把它和死去的孩子联系起来,或者说他甚至都没有把狼崽当成是狼。他以一种对幼小生命的稀罕和喜欢弯腰抱起了狼崽,抚摩着说:“哎哟哟,你怎么这么冰凉。”
一支队伍,在没有道路的空阔无边的原野上行走,要想邂逅散若晨星的牧民,几率是很小很小的。可要想增大几率,那就只能分开走了。
狼崽抖得更厉害了,小眼睛眯起来,警惕地看着父亲抚摩它的手。小母獒卓嘎仰头看着狼崽,放松地吐着舌头,哈哈哈地喷着白气,眼睛里笑着,好像是说:没事儿吧?我说了没事儿就没事儿。
救援队伍沿着高高耸起的雪梁缓慢地扭曲移动着,他们不能走直线,直线上的沟壑里,壅塞着一人厚甚至几人厚的积雪,随处可见置人于死地的陷阱。而在雪梁上,在弯弯曲曲的脊顶线上,风的不断穿梭把积雪扫得又薄又硬,人走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阻力。但是很慢,绕来绕去走了半天,回头一看,发现早就经过的雪梁,依然在视域之内。更糟糕的是,走了很长时间,还没有遇到一户牧民。大家都在想一个问题:牧民们被暴风雪裹到哪里去了,这样走下去行吗?
父亲抱着狼崽,带着小母獒卓嘎,来到了央金卓玛跟前。央金卓玛瞪起眼睛,惊讶地望着狼崽,半晌不说话。父亲拍着狼崽说:“就这么一个小东西,你不用害怕。”央金卓玛尖叫一声,扑过来,就要撕抢狼崽。父亲一手推着她,一手紧抱着狼崽说:“你要干什么?”央金卓玛说:“它是狼,你不知道它是狼吗?”父亲说:“它是狼?是啊,它是狼,它是一匹狼崽。”
活佛和喇嘛们重新背起了物资,率先朝前走去,前面是一片沟壑纵横的雪原。一溜长长的救援队伍,就在这沟壑纵横的高旷之地,变成了寂寞天空下、残酷雪灾中,惟一的温暖。
父亲这么一说,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仇恨狼的,不管是大狼还是小狼,对人和牲畜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小狼会长大,长大了就要吃人,而被吃掉的总是那些弱小的孩子。他从脊背上揪起狼崽,高高地举了起来。
索朗旺堆头人高兴地说:“啊,神鸟就要来了,就要来了,这里是我的营帐,在我的营帐上空,肯定飘舞着一百个吉祥的空行母。善方之神在这里驻足,无垢莲花在这里开放。宝地啊,我的营帐是宝地啊。”
狼崽立刻感觉到揪它的这只手正在传递一股毒辣之气,吱哇吱哇地尖叫着。小母獒卓嘎也意识到狼崽立刻就要被摔死,蹦起来,冲着父亲的手汪汪地叫。父亲咬紧了牙关,把眼睛绷得牛眼一样大,嗨地一声摔了下去。
转眼之间,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解下了捆在身上的物资,脱下红色的堆噶坎肩和红色的霞牧塔卜裙子,一件一件接起来,按照吉祥符咒万字纹的模样,铺在了白皑皑的雪地上,大地顿时火火灼灼地鲜艳起来。藏扎西怕被风吹散,跑进帐房搬来几袋大米,压在了红色万字符的边边角角。
但是父亲的手没有在空中松开,他不过是揪着狼崽从高处抡到了低处,然后就把狼崽轻轻放下了。他是个天性善良不忍杀生的人,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可能亲手把狼崽摔死在生命无限寂寞也无限宝贵的雪原上。他对自己说:“咬死学生的不是狼崽,狼崽是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呢?人的孩子不会有错,狼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有错。”
空投下来的救援物资是背不完的,也不能背完,他们此去的目的,更主要的还是把能走动的牧民引到这里来。这里是那个名叫飞鸡的神鸟常来下蛋吐宝的地方。索朗旺堆头人问道:“神鸟还会来吗?天食还会有吗?”麦书记说:“神鸟还会来,天食还会有,只要雪灾不去,天天都会来。”说完了才想起,如果没有燃烧的地标,白茫茫的雪原上往哪里空投啊?赶紧过去和丹增活佛商量。丹增活佛朝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喊了一句什么,藏扎西放下圆鼓鼓的大麻袋,立刻就去布置。
父亲看到央金卓玛扑过来,抬脚就要踩死狼崽,赶紧把她抱住了:“央金卓玛你听我说,天上的神佛并没有给我们杀狼打狼的权利。这个权利给了藏獒,藏獒向来不会咬死还是孩子的任何野兽,这你是知道的。藏獒不会杀死的,我们也不能杀死。”央金卓玛疑惧地推搡着父亲,用一种对待叛逆者的鄙夷的口气喊着:“汉扎西你赶快离开我们的眼睛吧汉扎西,瞎了眼的西结古草原啊,怎么把那么多的孩子交给了你。”
最后,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另一个铁棒喇嘛一人背起了一个圆鼓鼓的大麻袋,那里面是烧火的干牛粪。
狼崽恐怖地耸起了脊背上的毛,茸毛和狼毫迎风而动。小母獒卓嘎跳过来护住了这个和自己漫游雪原的伙伴。它生怕父亲再次揪起来,用一种哀求、期待和惊怕的眼光看着父亲的手,仿佛刚才试图摔死狼崽的不是父亲,而是这只冰冷的生铁一样黝黑结实的手。
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家族的人,从帐房里拿出了所有的羊肚口袋和牛肚口袋以及羊皮桶,装满食物后,分给了大家。麦书记挑了一个大牛肚口袋抱在了怀里,夏巴才让县长抢过来说:“路长着呢,你能把一个羊肚背到牧民那里就不错了。大个的我来,我是藏民,这种事儿我比你能干。”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也都挑了一个比羊肚口袋大一倍的牛肚口袋背了起来,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怎么也不让,一边抢一边说:“牛肚子我们背,羊肚子你们背,你们力气小小的,我们力气大大的。”
父亲伸过手去,想拉着央金卓玛赶快走路:“你正在发烧,需要治疗,得尽快找到藏医喇嘛尕宇陀。”央金卓玛愤怒地用袖子挡开了父亲的手,扑过去,又一次抬起脚来,狠狠地踩向了狼崽。父亲想抱住她,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便一把推了过去。央金卓玛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去。她没有立刻爬起来,两手撑地,后仰着身子,惊讶地望着父亲:“你怎么能对我这样?我是人,它是狼,汉扎西你别忘了它是吃人的狼。”
准备出发了,喇嘛们把原麦和大米用红氆氇的袈裟或达喀穆大披风包起来,拿皮绳捆在了身上。年老的丹增活佛和藏医喇嘛尕宇陀跟别的喇嘛背的一样多,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一次比打坐念经还要管用的禅行,是一次苦修。吃苦是应该的,万一背不动倒在半路上也是应该的。
央金卓玛又一次想起了西结古寺里那几个喇嘛的话:“升到天上的马头明王已经托梦了,汉扎西是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的化身,他来到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吃掉孩子的。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狼,有时候又是护狼神瓦恰的变种。他变成狼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就不见了。”央金卓玛爬起来就走,她后悔自己没有听从喇嘛们的叮嘱,把丹增活佛的行踪告诉了汉扎西。她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甩掉汉扎西,把他甩给原野里的危险,甩给等在半路上的死亡。
不能再唠叨下去了,饥饿的还在饥饿,死去的正在死去,他们应该快快离开这里,去营救所有被围困在大雪灾中的牧民。
父亲喊道:“央金卓玛等等我,你一个人走路小心饿狼吃了你。”央金卓玛说:“你就是饿狼啊汉扎西,你最好去找领地狗群,让它们咬死你。”但她知道领地狗群是决不会咬死汉扎西的,就又放肆地诅咒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黑龙魔、吃了孩子的地狱饿鬼,就让你的狼祖宗咬死你吧。”
麦书记长长地“哦”了一声,直勾勾地望着面前这位睿智机敏的活佛说:“丹增活佛你真厉害,你是在替我们着想了,想用汉扎西的离开,抹去所有的责任。”丹增活佛闭上了眼睛,于心不忍地紧问一句,像是在问自己:“难道就只有请走汉扎西这一个办法了?”麦书记也像是自己问自己:“别的办法呢?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丹增活佛摇了摇头。麦书记说:“看来只能这样了,不过我会给他说清楚的,让他高高兴兴地走。”丹增活佛长叹一口气说:“汉扎西会高兴吗?啊,不会的,不会的,他是冈日森格的恩人,是多吉来吧的主人,是西结古草原所有藏獒的亲人,藏獒不高兴的事儿,他是不会高兴的。”
父亲追了过去,又停下来对小母獒卓嘎说:“你们这样胡走乱逛是很危险的,跟我走吧,去找有人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到了家就安全了,就能见到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了。”他又一次忘了狼崽是狼而不是狗,看两个小家伙没有听懂他的话,就先抓起小卓嘎放在怀里,又抓起狼崽放在怀里,然后朝着央金卓玛大步追了过去。
丹增活佛垂下了眼帘,用一种读经念佛的声音,悠长清晰地说:“马头明王已经升到了天上,他给所有的喇嘛都托了梦,那个梦是这样的: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来到了西结古草原,要求信仰他的人用孩子的血肉供养他。他说在他不想吃肉喝血的时候,他就是寄宿学校的汉扎西。想吃肉喝血的时候,就变成了狼,变成了护狼神瓦恰。这就是说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已经主宰了汉扎西的肉身。”麦书记摇了摇头说:“胡说,胡说,这些都是胡说。”丹增活佛也摇了摇头说:“政府啊,要是地狱饿鬼食童大哭没有附丽在汉扎西身上,头人和牧民还有喇嘛们就会寻找别的原因了,别的原因啊,啧啧啧啧,到底是什么呢?”
小母獒卓嘎在父亲怀里挣扎着,明显是想下来的意思。父亲说:“怎么了,你想自己走啊?好好好,那你就自己走吧。”父亲把小卓嘎放在了地上,看它仰头眼巴巴地望着狼崽,就又把狼崽放在了地上。
麦书记问道:“佛爷你说谁呢?谁是不吉祥的人,难道连你也认为汉扎西是不吉祥的吗?”丹增活佛说:“寄宿学校的事情、孩子们的死亡、越来越严重的狼灾,已经证明‘汉扎西’是名不副实的,我要是不这样说,就是没有尽到责任啊。”麦书记说:“善良的佛爷你有所不知,西结古草原的狼灾、吃掉孩子的事件越来越严重是另有原因的,它不该由汉扎西负责。”丹增活佛唰地一下撩起了眼皮:“什么原因啊,麦书记能告诉我吗?”麦书记皱着眉头想了想,嗫嚅道:“其实我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啊。”
好像有一种语言不通过任何形式就可以心领神会,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还有点发抖的狼崽立刻跟了过去。它们并排回到了刚才狼崽被父亲稀罕地抱起来的地方,头对着头,你一下我一下地刨起来。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被它们刨了出来。它们互相看了看,似乎是在谦让,小卓嘎用鼻子把信拱了拱:你叼吧。狼崽叼起来又放下,好像是说:还是你叼吧。最后由小卓嘎叼起了信。
丹增活佛告诉麦书记:“天上的神鸟送来了救命的食物,这都是政府的威力显现在了西结古草原上,我们没有理由不做神鸟的使者,把食物送给饥寒交迫的人。神佛会保佑我们的,光明的天佛、仁慈的山神,还有沿途无数个圣洁的拉则神宫,都会保佑我们的。”麦书记用已经十分熟练了的藏语说:“你是说我们该走了,我们是可以找到牧民们的?”丹增活佛深沉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是啊,只要不吉祥的人远远地离开我们,我们就一定能救活所有围困在大雪灾中的人。”
小母獒卓嘎叼着信朝父亲跑去。狼崽望着小卓嘎,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狐疑,作为狼种,它自然遗传了亘古以来对人的戒备和惧怕,但作为孩子,它天性中又有着对孤独的恐怖和对同伴的依恋。它在狼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禀赋和孩子不忍疏离同伴的天性之间摇摆,想跟过去,又不敢轻易迈步。小卓嘎停下了,顾望着它,看它把鼻子指向了跟人相反的方向,就回到它身边,又是爪子扑,又是鼻子拱,然后再一次朝父亲跑去。狼崽跟上了它,步子迈得很慢,似乎随时准备停下来。
夏巴才让县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个汉扎西,现在一点也不扎西(吉祥)了,坏了我们的名声。”班玛多吉主任不服气地说:“什么叫大事小事分不清,对藏獒来说,忠诚救主,知恩报恩,这是最大的事情。至于公事私事分不清就更不对了,藏獒尤其獒王有什么私事?它们满草原奔波,到处救命,哪一次是为了自己啊?”夏巴才让县长说:“你跟我争这个有什么用?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班玛多吉主任说:“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反正不能怨人家汉扎西,更不能怨人家冈日森格。”说罢,望了望麦书记。麦书记一脸严峻地走向了丹增活佛。
父亲有点着急,看着央金卓玛就要消失在雪原迷蒙的晨色里,挥着手喊道:“快啊,快过来啊。”狼崽没见过人挥手的举动,转身就跑。父亲不想再耽搁时间,追过去,一把抓起狼崽,抱在了怀里。
夏巴才让县长走过来说:“那怎么行呢,大事和小事、公事和私事都分不清,怎么还能当獒王?这要是人,就叫擅离职守,是要撤职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嘟噜着脸,哼了一声说:“俗话说,走路不能横走,凡事不能怪狗。草原上没有孬狗只有孬人,被狼吃掉的孩子作证,都是因为汉扎西。神灵的惩罚已经开始,不念经的寄宿学校不能再办了。”
他朝央金卓玛消失的地方走去,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已经看不到央金卓玛了,她好像拐了个弯,故意把自己隐藏在了起伏的雪丘后面晨色的迷蒙里。父亲皱着眉头,寻找央金卓玛逸去的脚印,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漫无边际的雪原上,一个土生土长的人,想摆脱一个外来人的跟踪,简直太容易了。父亲说:“佛爷啊,要是央金卓玛出了问题,我怎么给班玛多吉主任交代?”又跺着脚喊道:“小卓嘎你快来帮忙啊,央金卓玛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人回答,不知道的人回答不了,知道的人好像不愿意说。麦书记盯着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管家齐美说:“连你们也不知道?”索朗旺堆头人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齐美管家说:“冈日森格不是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是找它的恩人汉扎西去了。往年遇到雪灾时它也会这样,不过不像今年,今年的寄宿学校出了大事儿,汉扎西不知道去了哪里,冈日森格是不找见不罢休的。”
小母獒卓嘎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警觉地扬起了头,四下里看着,嗅着,嗅着。父亲这才发现它嘴上是叼着东西的,吃惊地说:“那是什么?信?谁的信?快给我。”小卓嘎跳起来就跑,好像它不愿意把信交给父亲,又好像它嗅到了央金卓玛的味道,要带着父亲追上她。
麦书记有点不理解,问道:“领地狗群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今年靠不住了?”梅朵拉姆告诉他:“獒王冈日森格没有了,没有了獒王的领地狗群就像失去了佛爷和信仰的牧民,从早到晚都是六神无主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麦书记又问道:“獒王冈日森格呢,它干什么去了?”
父亲连跑带颠地跟了过去,怀中的狼崽被颠得一起一伏,差一点掉到地上。狼崽恐怖得吱吱叫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人的怀抱就是死亡的陷阱,颠几下它就要死掉了。
焦虑让大雪梁这边的人群失去了耐心,他们议论纷纷却又无可奈何,让雪后清寒的空气充满了不安和忧愁的气息:到底怎么办?如果领地狗群不能像往年雪灾时那样,承担起救苦救难的责任,那就只能依靠人了。依靠我们这些人,把饥寒的牧民带到有吃有喝的地方来,或者把吃喝送到牧民们那里去。可是雪原是无边的,暴风雪是狂猛的,牧民和羊群都是随风移动的,如果不依靠藏獒,人怎么知道哪里有人哪里没有人?
终于小母獒卓嘎不跑了,停在了一片大水前。父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道:“哪儿呢?央金卓玛在哪儿呢?”小卓嘎的回答就是冲着水面从咬紧的牙缝里呼呼地出气。父亲举头一看,不相信似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的确是一片大水,不是流淌的河水,而是静止的湖水。湖面上,岚光的白色和陆地的雪色混同在一起,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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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湖啊?为什么没有结冰?父亲满脸都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