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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群果扎西温泉湖上的白爪子狼

央金卓玛说:“我都饿了,累了,我们能不能不找了呀?多吉来吧一定会自己回来的,只要它活着。”父亲悲伤地说:“你这个藏民丫头,说出话来怎么不像藏民说的?受了伤的藏獒,快要死的藏獒,都会离开主人默默死掉,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央金卓玛说:“汉扎西你听我说,这么大的雪原,只要多吉来吧自己不出来,你就永远找不到。”父亲说:“那我就永远找下去。”

父亲凄厉地呼唤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央金卓玛凄厉地呼唤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平措赤烈用稚嫩的声音同样凄厉地呼唤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父亲说:“我怎么不是一只藏獒啊,我要是一只藏獒,鼻子一闻就知道它在哪里了。”

央金卓玛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找去吧,找去吧,汉扎西你丢下我和平措赤烈,一个人找去吧。”看父亲不理她,就又说:“我现在走不动啦,你说怎么办?”父亲说:“你知道我会怎么办。”央金卓玛阴郁地翻了一下眼皮说:“我知道你会丢下我的。”父亲说:“你错了,在这种时候,你家的藏獒会怎么做,我也会怎么做。”央金卓玛说:“我家的藏獒会背着我。”父亲说:“那我也会背着你。”央金卓玛高兴地说:“真的?那你快过来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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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想拽她起来。央金卓玛拗着力气,反而把父亲拽到了她怀里,她嘎嘎嘎地笑着,突然就躺倒了。父亲也跟着躺倒了。他们滚翻在雪地上,紧紧地抱在一起。不,不是两个人抱在一起,而是央金卓玛抱着父亲。父亲使劲推着她,怎么推也推不开。平措赤烈和远方的雪山一样呆愣着,他这个年纪还不知道面前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黄一黑两只藏獒内心无比焦急,奔跑的姿影也就如飞如翔了。

父亲终于推开她站了起来,喘息着说:“央金卓玛我告诉你,班玛多吉主任看上你啦,他早就看上你啦。”央金卓玛仰躺在积雪中,望着父亲几乎是哭着说:“可是我看不上他,我看上你啦。”

雪色无涯,空旷到连死灭都没有痕迹的西结古草原,在远古的兽性中寂静着。所有的生命都在挣扎。寒冷彻骨,残酷泛滥到无边。冈日森格和大黑獒果日奔跑在永远颤动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些帐房、一些牧民。牧民们还没有死,但很快就要死了。他们没有吃的烧的,四顾八荒,一筹莫展,就要长眠在雪霁之后更加寒冷的灾难中了。吃的,吃的,哪里能找到吃的?本应该找到吃的解救牧民的领地狗群,这时候却因为争当獒王而内讧纷起。冈日森格懊恼地埋怨着:不应该啊,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们,你们不应该这样。

父亲说:“你这个丫头,尽想着不可能的事情。班玛多吉多好啊,他是西结古草原的主任,主任就是主人知道吗,就像我是多吉来吧的主人。”央金卓玛跳起来,瞪着父亲气愤地说:“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就知道多吉来吧。”说着转身就走。父亲说:“你要去哪里?你不能一个人走。”央金卓玛回头说:“星星在黑暗的天上,你不是星星你怎么能靠近它。”说着,噗噗噗地踢着积雪,神情黯淡地继续走去。父亲愣怔着,突然拉起平措赤烈跟了过去:“你说得对啊央金卓玛,只有星星才能靠近星星,我们应该先找到冈日森格,让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去找多吉来吧,那就容易得多了。”

半路上,它碰见了刚刚吃到一只秃鹫的大黑獒果日。秃鹫是饿死的,它在无边的雪原上找不到活食,也找不到腐尸,就从天上掉下来把自己摔死了。獒王冈日森格停下来,四只爪子原地刨动,好像是说:你不用回去了,就把那日交给尼玛爷爷吧,尼玛爷爷会处理好的。咱们走,赶紧走。大黑獒果日丝毫没有犹豫,转身跟着獒王去了。

父亲一行朝着碉房山走去,边走边喊:“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回来。”轮番呼唤的三个人都没有想到,就在离他们二百多米远的雪丘后面,多吉来吧正在踽踽独行。

意识到自己依然是獒王、必须是獒王的冈日森格,用一只优秀的喜马拉雅獒种所具备的强烈责任感,坚决取消了自己的悲伤和对亡妻的流连,奋勇地踏上了回归的路。

多吉来吧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闻到了他们的味道,它激动地加快了脚步,甚至都发出了呵呵呵的亲切的回应。但是就在沉重的獒头探出雪丘,瞩望主人的瞬间,它把激动一下子埋在了心底。它想到了寄宿学校的毁灭和十个孩子的死,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和没有尽到责任的愧疚,它只能悄悄地远离主人以及所有的人,然后死掉,默默地死掉。

幻象激烈地闪现着,让冈日森格相信它是那么可靠而精准。它脑海里演绎着关于领地狗群的现状:乱了,一切都乱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被众狗赶走了,大力王徒钦甲保试图为王,但许多藏獒不服气,于是就打起来了。壮硕的藏獒与伟岸的藏獒、勇敢的藏獒与强悍的藏獒之间,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了。

但是多吉来吧马上又站了起来,无奈地呻吟着:不能啊,不能现在就死。它把头再次探出雪丘,望着父亲他们远去的背影,蹒蹒跚跚地跟了过去。雪原上的凶险就像空气,时刻伴随着一切柔弱的生命,父亲他们需要保护,而能够保护他们的只有它多吉来吧。多吉来吧远远地挪动着,它知道自己虽然已经没有能力进行剧烈的打斗,但只要自己存在,就会有浓烈的气息传向四面八方。对任何凶残的野兽,这气息都有着强大而锐利的威慑作用,使它们不敢轻易觊觎而来。

就在尼玛爷爷老泪纵横的时候,冈日森格悄没声息地离开了自己死去的妻子,离开了这里的人和藏獒。它不能再沉溺在悲伤中了,它必须立刻回到领地狗群里去,这一点是它带着尼玛爷爷一行来看望大黑獒那日的路上突然意识到的。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意识。不是风,不是味,不是天上地下的一切告诉了它领地狗群的危机,而是它内心深处的一片柔情和思念让它毫无理由地产生了一种幻象。

就这样,在父亲一行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多吉来吧护送他们来到碉房山下。朦胧的夜色浸透空明的天地,白天并不显眼的雪光临照而来。父亲一行踏上盘山的路,这就是说凶险已经止步,他们安然无恙了。躲在积雪后面的多吉来吧望着自己的恩人也是主人的父亲,无声地流着泪,好像是说:再见了主人,永别了主人。然后恋恋不舍地转身,带着浑身的伤痕和痛苦,吃力地走向了空旷寂寥的天际深处。

半个月以后,雪灾已经全部解除,尼玛爷爷一家给大黑獒那日举行了天葬仪式,全家都给它跪下了,跪了整整一上午。西结古寺的喇嘛们念起了超度獒魂的《金刚上师净除因缘咒》,牧民们点起了柏枝、芭苈和酥油糌粑,在弥漫的香烟中,释放了一万个彩色风马。人们看到,天葬台上,翩跹的秃鹫已经吃尽了大黑獒那日的骨肉。彩虹架起了升天的桥梁,袅袅的香色里,灵魂在尸林空行母和圣地空行母的陪伴下,在有情众神的引导下,飘飘欲仙地走上了天堂之路。西结古草原上,牧民们就是这样永别着对他们有恩有德的一切,一只藏獒的忠诚和一个人的帮助,都会让他们回报全部的感情和整个灵魂。坚定而敏感的信仰神经,就是送别亲人和朋友进入天堂的保证。

其实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都知道西结古草原有一片叫作群果扎西的湖群,群果扎西是吉祥水源的意思。它告诉人们这里是天下之水的源头湖群。湖群里有冷水湖,也有温泉湖,人和动物一般都是从平展开阔的南边而不是从光滑浑圆的雪梁这边接近湖群的,所以当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掉进冬天不会结冰的温泉湖时,一时就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冈日森格保护着尼玛爷爷和诺布同时到达,接着就刨挖大黑獒那日的尸体,人和藏獒一起刨。刨着哭着,人和藏獒一起哭。终于大黑獒那日出现了,尼玛爷爷抱住了它,眼泪哗啦啦的,一直哗啦啦的。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无声的号啕比有声的号啕更是撕心裂肺的。哭了很长时间,尼玛爷爷用自己的体温暖热了已经冻硬的大黑獒那日,直到哭晕过去。

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很深,掉进水里的白爪子狼半天才凫出水面,晕头转向地朝着刚才滚下来的雪梁游去。没游几下,就一头撞在了大灰獒江秋帮穷身上,又赶紧转身,游向了水面的中心。中心是白色的,像是一片覆雪的陆地。

好几天了,果日一直守护在妹妹的雪包旁。没有食物来源,它应该离开这里去打野食。但是它没有,它生怕野兽刨出来吃掉妹妹那日,就须臾不离地坚守着。现在,终于坚守到了人来狗来的时候,它必须离开这里去雪原上找一点果腹的东西了。它的步履缓慢而坚定,它不想让自己倒下起不来,也不想在这个谁都需要食物的日子里无能地去接受别人的食物,更不想在虚弱不堪的时候成为狼或豹子的美餐。它必须找到食物,而且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食物。它走了,显得平静而冷漠,甚至在和冈日森格擦肩而过的时候也是不吭不哈的,似乎连表示欢迎和高兴的力气也没有了。

白爪子狼的身后,大灰獒江秋帮穷乒乒乓乓地激溅着水花,像是在奋力追撵,其实是拼命挣扎。它因为体重,掉进水里后花了比白爪子狼更长的时间才凫出水面,然后就比白爪子狼还要晕头转向地乱游了一气。意识到不可能再顺着光滑而浑圆的雪梁爬上去,就远远地跟上了白爪子狼,好像此刻狼成了获救的指航,狼的去向就是生命再生的去向。

格桑和普姆先到了,一看是果日,就汪汪地问道:那日呢?那日呢?大黑獒果日用鼻子吹了吹身边的雪包,倦怠地朝前走去。

白色的陆地依然遥远,好像在你进它退,永远跟你保持着足够让你绝望的距离。白爪子狼已是精疲力竭了,身子下沉着,好几次都把狼头拖进了水。它在喝水,呛水,不停地咳嗽着,满眼都是惊恐之色,四肢的刨动显得毫无章法,腰肢乱扭着,淹没就在眨眼之间。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冈日森格的带领下,接近了埋葬着大黑獒那日的地方。远远地就听到了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微弱的叫声。格桑和普姆疯了似的朝前跑去,一时间它们顾不得尼玛爷爷和诺布了,它们以为大黑獒那日还活着,就激动地狂奔而去。尼玛爷爷和诺布也很激动,但是尼玛爷爷腿脚已经不灵便了,只能做出跑的样子,在孙子诺布的搀扶下使劲挪动着身子。

大灰獒江秋帮穷挣扎而来,毕竟它是藏獒,它有比狼更完美的肌肉、筋腱和关节,那是骨肉做的息壤,时时刻刻发酵着抵抗命运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它有比狼更遥远的历史,它的祖先曾是古喜马拉雅海里类似海狗但比海狗大得多的一种动物。后来随着古大海的退去,渐渐就两栖了,就成为横行一方的陆地野兽了。但是远古祖先的漂浮能力和游泳技巧并没有丧失,生命的延续和遗传的风景互相帮衬着来到了今天,让它作为一只优秀而纯正的喜马拉雅獒种有了一种跨越历史长河的回归,那就是和水的亲和。它开始在水中恢复体力和能力,一股神秘的左右着生命的热能随着温泉水对冰凉身体的抚摩慢慢滋长着。等它望着狼头的指航,来到白爪子狼跟前时,挣扎已经不存在了。谐调的划动和顺畅的呼吸让江秋帮穷有时间停留在白爪子狼跟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是一爪子把狼拍进水里淹死,还是一口咬烂狼的后颈血管,让这清白的水面漂浮起一层鲜红的狼血?

格桑和普姆早就是大藏獒了,威武得跟他们的阿爸白狮子嘎保森格和瘸腿阿妈一样。它们知道草原上有个传说说的就是它们的阿爸白狮子嘎保森格被冈日森格打败后自杀身亡的事儿,它们曾经记恨过冈日森格,但是现在不了。自从去年大黑獒那日用乳汁救了尼玛爷爷一家也包括它们自己后,它们就再也想不起仇恨了——大黑獒那日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妻子,对那日的感激也应该是对冈日森格的感激。它们都是优秀的喜马拉雅藏獒,优秀的喜马拉雅藏獒从来都把感恩看得比仇恨更重要。仇恨是水,可以流走,恩情如山,永远都在挺立。为了获得一个感恩的机会,它们改变着本性,放弃了野蛮复仇的自由。就像父亲说的,感恩是存在于藏獒血脉骨髓里的基本素质,是它们胜出于一切动物而成为草原王者的根本原因。尤其是现在,当格桑和普姆从冈日森格的声音里知道了大黑獒那日的不幸后,就比人还要快捷地踏上了感恩之路。大黑獒那日出事了,也就是恩情的丰碑倒塌了,快啊,快啊。格桑和普姆焦急地跑到前面去,看到尼玛爷爷和诺布没有跟上,又担忧地跑回来,恨不得驮着一老一少两个主人,长出翅膀飞过去。它们汪汪汪地催促着:快啊,快啊。

江秋帮穷想了想:还是咬死它。咬死是更痛快更自然的,咬死就会流血,血是残酷而美丽的。尤其是敌人的血。更要紧的是,仇敌的血能够慰藉它和满足它,自打领地狗群在两股庞大的外来狼群面前失手以来,作为临时首领的江秋帮穷一直懊恼不已,牙齿越来越厉害地痒痒着,复仇的欲望并没有因为身体浸泡在水中而有丝毫消退。咬死它,咬死它,牙齿和大脑都这样说。正好不断被淹没又不断冒出头来的白爪子狼又一次咳嗽着,以求生的本能把下巴搭在了江秋帮穷的肩膀上。江秋帮穷一口咬住了它的后颈,用舌头舔着湿漉漉的颈毛,眯缝起眼睛狞笑着,只等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让它溅血了。

班觉只能留下了,哪儿有帐房和牛羊哪儿就是营地,他和妻子拉珍必须对营地负起责任来。他对儿子诺布说:“你跟着爷爷去,带上斯毛,不,还是带上年轻力壮的格桑和普姆,千万要小心点啊,路上。”

但是风阻止了它,风是从头顶掉下来而不是横空吹过来的。好像那风中的味道正要经过群果扎西温泉湖,一看到大灰獒江秋帮穷就直落而下,忽一下钻进了它的鼻孔。江秋帮穷不禁翻起眼皮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也看了一眼白色的陆地,突然发现陆地已经很近了。它着急地思考着灌进鼻孔的味道,叼着白爪子狼迅速划向了陆地。

尼玛爷爷拍了拍冈日森格的头说:“走吧走吧,我们一起走吧。”说着看了一眼儿子班觉和儿媳拉珍,兀自走去。他发现斯毛、格桑和普姆头一律向着远方站在他的前面,就知道自家的这三只藏獒早就从那种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叫声中听明白了冈日森格的意思,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满意地点点头,咕哝着:“狗啊,狗啊。”班觉追过去说:“阿爸,还是我去吧。”尼玛爷爷固执地摇着头:“不,我去,我一定要去。”

上岸的瞬间,江秋帮穷感觉陆地朝后滑了一下,差一点让它上不了岸。它赶紧松开嘴上的白爪子狼,拖着一身沉重的水,哗哗啦啦地站到了陆地上。而身后的白爪子狼却本能地用前爪扒住了陆岸,下巴上翘着,拼命拒绝着下沉。白爪子狼还残存着力量,紧闭的眼睛后面,顽强的生命意志依然发挥着作用。那就是乞生的表现,它让已经站到岸上的江秋帮穷意识到,必须拽它上岸,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咬死它,否则它就会死掉。而等它死了再咬它,那就不是战而胜之而是贪而食之了。

那听懂了冈日森格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叫声的,那喊出了“那日,大黑獒那日”而让冈日森格感动得扑过去的,原来是年事已高反应本该迟钝的尼玛爷爷。尼玛爷爷不仅理解了冈日森格的意思,而且立刻决定:跟着冈日森格走,去看看大黑獒那日。这个决定让全家人潸然泪下:大黑獒那日出事了,凶险雪灾的日子里,出事意味着什么呢?

江秋帮穷前腿趴下,伸头叼住了白爪子狼的肩膀,慢慢地朝后退去,直到把狼拖出水面,拖到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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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风的到来,从头顶掉下来而不是横空吹过来,似乎是催促,钻进大灰獒江秋帮穷的鼻孔后就变成了冈日森格的獒王之气。那么浓烈,就像面对面走过。江秋帮穷丢开白爪子狼,扬起獒头,眺望着前面,一片云山雾海,仿佛獒王冈日森格就在雾海里头,昂扬地走着。

水?哪里来的水啊?现在是严冬,苦寒伴随着大雪灾,除了还没有冻僵的人体和兽体的血液,所有的流淌都被禁止,所有的液态都被凝固,所有的活跃都被冻结,温暖和流淌只在记忆深处悄悄地运动着,最终成为甜蜜的梦幻出现在将死者的眼前。可是白爪子狼和大灰獒江秋帮穷碰到的却是一种真实的水,水不仅流淌,而且温暖,哪里来的水啊?

江秋帮穷跳起来跑了过去,一瞬间它忘记了自己满身的伤痕钻心的疼痛,忘记了拖上来打算咬死吃掉的白爪子狼。只想着一件事:赶快见到冈日森格,告诉它领地狗群已是群龙无首,它们不去救援围困在大雪中的牧民,也不去报复咬死了那么多领地狗的外来的两股狼群,它们丢弃了自己的职责,只想着谁来做头,谁来为王了。江秋帮穷知道,现在的领地狗群里没有一只藏獒是全体信服大家公推的,如果獒王冈日森格不赶快回去,领地狗群将陷入无休无止的打斗而一乱再乱。

江秋帮穷想追追不上,白爪子狼想刹刹不住,只听咚的一声响,就像大石入水,溅起的浪花把江秋帮穷的眼睛都糊住了。与此同时,追撵过去的江秋帮穷也像白爪子狼一样,陨落而下,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坑窝。坑窝动荡着,转眼又弥合成了平面。

大灰獒江秋帮穷在覆雪的陆地上直线奔跑,腾腾腾的脚步让整个陆地摇晃起来。而风的摇晃更加有力,仿佛迷雾里头的冈日森格也正在朝它奔来。它激动得四腿腾上了云彩,灵动妖娆地飞翔着。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爆炸了,它一头栽进了清白闪亮的湖水,深沉的水浪立刻吞没了它。

大灰獒江秋帮穷不理睬对方狼模狗样的乞怜,仗着奔跑的惯性,一爪伸过去把它打翻在地。跳起来就要牙刀伺候,突然发现这一爪打得太厉害了,白爪子狼顺着光滑而浑圆的雪梁飞速地朝下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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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跑了,再跑就连喘息乞怜的机会也没有了。白爪子狼突然停了下来,头朝上尾朝下地蜷缩起身子,张着嘴汪汪地叫着,摇晃着狼头也摇晃着尾巴。这是最后的挣扎,是学着狗的样子,试图以远古的记忆——狗与狼的亲缘关系,唤起江秋帮穷的怜悯。可是大灰獒江秋帮穷却一点也不记得它的祖先和狼有血缘、是亲戚的历史,它的记忆只告诉它,那种和狼夹缠不清的亲缘关系只属于一般的藏狗,而不属于藏獒。如同父亲后来告诉我的,藏獒是远古的猛兽——那种被后人称为巨形古鬣犬的直系后裔,巨形古鬣犬在一千多万年以前就已经活跃在广阔的喜马拉雅地区了。而狼的进化史则只有不到三百万年,只有不到三百万年历史的年轻的小杂毛兽,身为活化石的藏獒老爷爷跟它有什么关系?

草原上以藏獒为主的领地狗群是一个英雄荟萃的团体,但英雄的荟萃往往也是强盗的荟萃,当它们不是为了忠诚而是为了争夺权力大打出手的时候,英雄与强盗的界线就顿然消失了。这就跟草原人一样,部落的强盗如果不是舍生取义的英雄,那就只能是心胸褊狭、胡作非为的真正的强盗。现在,领地狗群的英雄们已经不再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了,獒王没有回来,权力出现真空,互相倾轧的内部冲突随着在狼群面前的失手而愈演愈烈。

白爪子狼沿着一道被天光映照成青蓝色的雪沟跑去,突然攀上雪梁,希望在翻过雪梁朝下冲刺时,能够让自己失踪,或者至少把追撵的藏獒落得远一点。但是愿望毕竟只是愿望,逼临而来的事实是,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它一起来到了雪梁顶上,朝下冲刺的时候几乎就是藏獒的身子摞在了狼的影子上。

赶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后,大力王徒钦甲保傲慢地行走在狗群里,企图迫使别的藏獒臣服,给它让路,却引起了众多藏獒的不满。

现在,九匹狼只剩下一匹狼了。对大灰獒江秋帮穷来说,在一无遮拦的雪原上追杀一匹狼差不多就是瓮中捉鳖,这一点连白爪子狼自己都知道。逃跑是茫昧而无奈的,失去了群体后就已经不是头狼的白爪子狼只是服从于生命惧怕死亡的规律,机械地刨动着四肢。但它的四肢是无数次疲于奔命的狂跑锻造而成的铁桨,即使在势如破竹的獒牙前来夺命的一刻,也仍然保持着有力的划动,保持着荒原饿神为食物而不驯的精神。

一只火焰红的公獒看到徒钦甲保走过自己身边时,居然蛮横地撞了自己一下,便忍不住扑上去咬了它一口。一场血战就这样开始了,结果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都被咬烂了肩膀。在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徒钦甲保的妻子黑雪莲穆穆违背单打独斗时不得有第三者参与的规则,扑过去咬住了火焰红公獒的后腿。许多藏獒不满地叫起来,它们没有惩罚作为母獒的穆穆,却一拥而上,顶撞着徒钦甲保,救下了火焰红公獒。

它的身后,老狼死了,老狼的脖子上顺着暴起的大动脉,两个深深的牙痕就像冷兵器的金疮一样刺眼,红肉翻滚着,鲜血朝天而汩。

其中一只好战的铁包金公獒在顶撞大力王徒钦甲保的过程中,突然有了咬死对方自己为王的妄想。它用货真价实的撕咬把徒钦甲保逼到了一座跳不出去的雪壑里,一口咬断了徒钦甲保的尾巴。困兽犹斗的徒钦甲保狂叫一声,以不想死亡的最后一拼,疯了似的回身扑过去,掀翻了铁包金公獒,然后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噗嗤一声响,大血管里的红色液体过于激烈地喷涌而出,差一点刺瞎了徒钦甲保的眼睛。

大灰獒江秋帮穷突然感觉到后腿一阵剧痛,整个身子被什么死死拽住了。扭头一看,原来是它恻隐之中饶了一命的老狼咬住了它,立刻暴怒得如同地火滚动。也是用后腿为轴心,忽地旋转起来,张足了大嘴,狂咬一口。看都没看一眼,就又把头转向了逃跑中的白爪子头狼,猛追过去。

大力王徒钦甲保回到了领地狗群里,以咬死铁包金公獒的骄傲,雄视着众狗,马上引来一片狂吠。就有另一只铁包金公獒扑上来挑战徒钦甲保。

刹那间,老狼身子朝后一挫,用后腿作为轴心,忽地转了过去,以狼性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凶恶与疯狂,扑向了江秋帮穷。

这一次徒钦甲保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它跟大灰獒江秋帮穷斗,跟火焰红公獒斗,跟铁包金公獒斗,早已是遍体鳞伤。流淌的血让它耗损着体力,也让它失去了原有的反应能力。它被扑倒在一片狼藉的雪地上,毛发飞蓬似的扬起来,纷纷落地。它听到了对方的咆哮和自己的呻吟,然后痛苦地献出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江秋帮穷愣了一下,戛然止步,它看懂了老狼的动作,也听懂了老狼的叫声,知道它不是在为自己乞命,而是在为白爪子头狼告饶,不禁隐隐地有些感动。寻思它大概是白爪子的母亲或者奶奶吧,不然它不会为了保护白爪子而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一种埋藏在獒性深处的怜悯,一种来源于人类的狗性的恻隐,悄悄地伸手摁住了它的杀性,让它顿时忘掉了声嘶力竭的央金卓玛要它“全部咬死”的旨意,它叫了一声,意思是说:为了你带给我的感动我就饶了你吧。它蹦跳而起,越过了老狼,继续去追撵已经跑出去二十步的白爪子头狼。

又是妻子黑雪莲穆穆违背单打独斗的规则,跳出来给丈夫解围。丈夫虽然得救了,但所有的领地狗包括那些小喽罗藏狗都开始鄙视它们。鄙视的结果就是愤怒和仇恨的产生,就是攻击的开始,它们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了徒钦甲保和穆穆的孩子小公獒摄命霹雳王。

一直很好地保护着自己的白爪子头狼又开始奔逃,那匹行动迟缓的老狼跟在了后面。大灰獒江秋帮穷扬头看了几秒钟,抬腿便追。老狼突然停下了,张着嘴,喘着气,横挡在江秋帮穷面前,前腿弯曲着,小孩子一样吱吱地叫起来,一副乞怜讨好的样子。

混战以来,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一直很紧张,它非常想扑过去,帮帮自己的阿爸和阿妈。但是它在犹豫,生命中的对藏獒规则的遵守,在它每一次准备冲过去时,都会跑出来麻痹它愤怒的神经,遏制它的冲动。它的心声悄悄地对它说:这没什么,没什么,大人们就是这样,小孩是不能参与的。有一次它似乎突破了规则的阻拦,全身匍匐在地,眼看就要跳过去了,打斗的双方突然又离开自己跑远了。它奇怪自己没追,抑制住了那种人和动物都会有的尽量接近打斗场面的好奇与激动,远远地观望着。就像一个冷漠的局外人、一只深沉的不屑于好奇的大藏獒,平静地挺立着,一直挺立到阿妈穆穆扑过去给阿爸解围。

江秋帮穷很快追上了它们,扑咬是激烈的,在藏獒是仇雠敌忾的横扫,在狼是置之死地而求生的死拼。但是这群狼的运气太差了,他们遇到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是一只曾经做过领地狗群短暂的首领而被狼群打败后需要复仇需要发泄愤懑的藏獒,是一只已经从人那里领受了“全部咬死”的旨意的藏獒。这样一只藏獒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很容易进入最佳状态。超乎常态的扑咬速度和力量将使狼群失去一切抵抗和提防的灵性,最终成为它们无法逾越的死亡之渊。江秋帮穷很倒霉地被一拼到底的狼群咬伤了鼻子、肩胛和胸脯,但是谁咬伤了它谁就得倒下,倒下就是死,不是马上死,就是过一会儿死。三匹狼转眼不再鲜活灵动了,生命的气息争先恐后地从它们脖子上的血洞而不是从嘴里流进了雪后清新的空气。

但是现在,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突然发现它不能再这样平静地挺立了,三只母性的大藏獒在全体领地狗的助威声中,朝自己奔扑而来。它从它们狂怒的咆哮和狞厉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危险,转身就跑。它想跑到阿爸阿妈跟前去,但是不行,它的这个意图就在它还没有逃跑时,就已经被老辣的大藏獒截断了。它本能地跑向了人,人现在是看不见的,但它知道就在大雪梁那边,它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大雪梁那边去。然而还是不行,一只母性的大藏獒抢先跑过去拦在了大雪梁的转弯处它必须经过的地方。小公獒只好再次转向,朝着漫无际涯的旷野疯跑。它知道自己是个小孩,根本逃不脱大藏獒的追杀,就一边玩命地奔跑,一边尖利地哭叫着。

但是狼群没有分开,出于对头狼的信任和对群体的依赖,所有的狼仍然跟在白爪子头狼身后,纠缠在一起,你碰我我碰你地奔跑着,越跑越慢,越跑越乱了。

近了,三只凶恶的母獒一只比一只近了,势不可挡的冲撞伴随着血盆大口和锋利的牙刀,咬死它的结果马上就要到来。一个孩子在长辈们面前的哭叫、乞求和挣扎,在被野蛮地扑倒咬死前的一刻,淋漓尽致地表现着。

近了,近了,转眼就在五步之外了。白爪子头狼没想到江秋帮穷靠近得这么快,感觉到要是再这样伙同在一起跑下去,都会死掉。它用奔跑中挤出胸腔的粗气嗥叫着:分开,分开,各走各的路。然后扭转身子,朝西而去。

近了,永远不可能被占领的地平线一点一点近了。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发现,这一次好像是可以被占领的。占领了地平线,就等于占领了生与死的界线。这边是死,那边是生。不错,那边是生,是机会,是保佑,是它小公獒命大福大的证明。因为它看到了另一只藏獒,那是它有生以来知道的最伟大的藏獒。

父亲喊起来:“回来,回来,江秋帮穷你回来。”央金卓玛说:“回来干什么?让它去咬,咬死全部的狼。”父亲着急地说:“多吉来吧,让它去找多吉来吧,它鼻子一闻、耳朵一听就知道多吉来吧在哪里了。”央金卓玛一愣:“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让它去找多吉来吧。回来,江秋帮穷你给我回来。”她喊着朝前跑去。但已经喊不回来了,江秋帮穷要去完成“全部咬死”的使命。这既是人的旨意,也是它自己的想法。它把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到了追撵中,都变成了创造速度的动力。

獒王冈日森格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不,不光是獒王,还有大黑獒果日。一黄一黑两只气派非凡的藏獒,用它们那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的四条粗硕劲健的腿,咚咚咚地敲打着冰雪覆盖的大地,冲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雄跑而来。小公獒迎了过去,在只差三秒钟就要被扑倒咬死的时候,它跑向了獒王,啊,獒王,它哭喊着,就像见到了救命的亲人,突然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大灰獒江秋帮穷连吼带叫地追了过去,它是想彻底把它们赶跑,却听央金卓玛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跑,全部咬死,全部咬死。”江秋帮穷知道“全部咬死”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声嘶力竭的声音里包含了人类无限仇恨的意志。而自己便是仇恨的利器,是人的意志的实现者,绝对不能有丝毫的违拗。它不再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绕来绕去地追,而是加快速度,像一架力大无穷的开路机,用四条腿的蛮力在松软的积雪中开出了一道沟壑,笔直地通向了奔逃中拐来拐去的狼群。

獒王的出现就是公正的出现,在领地狗群里它决不允许以强凌弱,尤其是对小藏獒小生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只能保护,而不能残害。它的理由是:小孩永远是正确的。它大吼一声,让过小公獒,忽地一下横过身子,挡在了飞奔而来的三只母獒面前。三只母獒根本来不及刹住,也来不及躲闪,一个个撞在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岿然不动,它们却接二连三地翻倒在地。

现在,九匹狼只剩下五匹狼了。五匹狼要想在一只狂暴猛恶的大藏獒和三个人这里占到便宜,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白爪子头狼呜呜地鸣叫着,招呼自己的同伙赶快离开,它自己不知羞耻地首先跑起来,别的狼急忙跟上了它。

獒王冈日森格回来了。领地狗群一片骚动,朝着獒王吠鸣而来,接着就是安静。它们有的摇晃尾巴激动着,有的喷出鼻息热情着,有的吊起眼睛肃穆着,有的吐出舌头庆幸着,表情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尊重与敬畏。无论从表情还是身形,都表现出了一种无条件尊重的姿态。一个能力出色、公正无私、富有牺牲精神的领袖,在群体中得到的就应该是这样一种姿态。

年轻公狼虽然凶悍但缺乏经验,以为有老狼断后,追来的藏獒无论从时间还是从距离上,都不可能直接扑到自己。看到对方粗壮的前腿不可思议地踩住了自己的腰肋,吃惊得居然忘记了逃跑。死神的阴影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它,它在飞速而来的獒牙之下献出了自己滚烫的狼血。

獒王冈日森格走进了领地狗群,一个一个地观察。鸦雀无声。獒王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部下也都收敛了自己的声音,但有一种我们人类还不能完全破译的语言正在獒王和部众们之间交流。它或许是肢体语言,或许是表情语言,更可能是吐出的舌头和呼吸的语言。这样的语言让冈日森格明白了它离开后发生的一切,明白了曾经激烈地闪现在它脑海里的幻象居然是如此的真实,更明白了肇事者是谁。

六匹狼一点防备都没有,来不及散开,就被江秋帮穷一口咬住了一匹母狼的喉咙。江秋帮穷在牙齿奋力咬合的同时跳了起来,直扑另一匹狼。那是一匹行动迟缓的老狼,知道自己已经跑不脱了,干脆停下来,扎煞着狼毫,撮鼻龇牙地等待撕咬。但是江秋帮穷只是扑翻了它,虚晃一枪,把本该咬死它的时间留给了逃跑在前面的一匹杀伤力极强的年轻公狼。

冈日森格扬头巡视着,来到了大力王徒钦甲保身边,把身子靠在后腿上,怜悯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询问:它们说的没错吧?徒钦甲保满脸惭愧,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眼皮却撩起来,警惕地偷觑着獒王。獒王吼了一声,算是打了一声招呼,起身来回走了几下,突然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徒钦甲保的喉咙。徒钦甲保没有挣扎,它知道惩罚是不可避免的,知道为了自己一时的轻率和谵妄,它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白爪子头狼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它想用兜圈子的方法拖疲拖垮江秋帮穷,就用眼神暗示站在追逃线外面观望着的另外六匹狼:你们暂时不要动,等这只狂妄的藏獒累得跑不动了再一拥而上。但它没料到,大灰獒江秋帮穷并不是它想象中穷追不舍的那种藏獒,当奔跑的双方第五次从六匹狼面前经过时,江秋帮穷突然离开了追撵的轨道,斜着身子刮风一样扑了过去。

然而大力王徒钦甲保没有死,獒王钢铁的牙齿在咬合错动的一瞬间突然变得柔软温情了。它没有按照领地狗群的定律,以獒王的铁腕把一只敢于扰乱秩序的叛逆者送上西天。

大灰獒江秋帮穷反应敏捷地跳起来,直扑离它最近的白爪子头狼。白爪子头狼朝一边跑去,跑得很慢,好像并不在乎江秋帮穷的出现,尽管后者一出现就让九匹狼变成了七匹狼。江秋帮穷追上了白爪子头狼,眼看尖利的獒牙就要刺进它的屁股,白爪子头狼这才风快地刨动起了四只有力的爪子。它跑向远方,翻过一座雪岗后又跑了回来,它知道只要自己拼命跑,一只藏獒不可能很快追上它,就围绕着三个人转起了圈。

围观的领地狗们面面相觑,好像是说: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是因为听到了徒钦甲保的妻子黑雪莲穆穆的哭鸣?或者是因为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在意识到哭鸣无效后居然破胆扑向了獒王冈日森格?这样的扑咬简直不可思议,稳固在小公獒生命中的藏獒规则突然不再遏制它的冲动了,它忘恩负义地扑向了刚刚从三只母獒的利牙之下救了它的獒王,并把短小的虎牙扎进了獒王的大腿。

央金卓玛走过来,看到父亲的衣服被狼撕得稀烂,就把自己的光板老羊皮袍披在了父亲身上,指着狼群对江秋帮穷说:“你把它们都给我咬死,它们吃掉了十个孩子,十个孩子啊。”

但是獒王冈日森格没有生气,它放弃了对徒钦甲保的撕咬,扭头惊奇地看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突然伸长舌头笑了笑,呵呵地叫着,仿佛是说:好样的,苍鹫生不出麻雀,仙鹤的窝里没有野鹜,壮硕的父母生出了如此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舍生忘死保护阿爸了。

父亲感激地看着大灰獒江秋帮穷,把同样没有丝毫损伤的平措赤烈拉了起来。父亲说:“你怎么来了?冈日森格呢?”江秋帮穷摇晃着大头望了望远方,似乎是说:冈日森格在东边,我收拾了这群狼,就去寻找它。

似乎大家都相信,獒王冈日森格没有咬死徒钦甲保是因为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保护,獒王是大度而怜惜孩子的,看在儿子救老子的面子上,放了徒钦甲保一马。但是徒钦甲保自己非常清楚,獒王并没有真正放过它,只是给了它一个自己救赎自己的机会。在这个大雪成灾,人类的需要压倒一切的时刻,它必须出类拔萃地表现自己,让所有的领地狗都看到它的可贵从而原谅它的罪过,否则獒王的索命就会随时爆发。

江秋帮穷使劲舔着父亲袒露的脊背,以为父亲已经死掉了,没想到父亲爬了起来,吃惊得江秋帮穷仰起身子跳到了一边。父亲后来说,江秋帮穷来得太及时了,狼群刚刚撕开他的衣服,正要用牙刀割肉时,它就来了。更加庆幸的是,狼群没有来得及咬断他的喉咙,因为按照它们这群狼的规矩,只有白爪子头狼才有权利首先把牙齿埋进猎物的喉咙,享受血管冲着黑洞一样的嗓门喷溢热血的乐趣。白爪子头狼晚来了一步,于是父亲就安然无恙了。

大力王徒钦甲保站起来,神情复杂地望着獒王,用一种僵硬的步态后退着,突然转身,跑向了大雪梁那边。

白爪子头狼丢开央金卓玛,跑回狼群里,鼓劲似的把脖子上钢针一样的狼毫耸起来又伏下去。狼头摇晃着,大胆地朝前走了几步。狼群紧紧跟在它身后,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望着大灰獒江秋帮穷。

獒王冈日森格跑步跟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按照既定的顺序跟了过去。服从正在发挥着作用,冈日森格用獒王的权力和威信,强有力地影响了领地狗们的心理归属,毫不拖延地扭转了混乱不堪的局面。领地狗群无声而迅速地由一个强盗群体回归到了一个英雄群体,刚刚还是甚嚣尘上的倾轧内讧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狼们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来了多少藏獒,从父亲身上跳起来就跑,跑出去两丈,回头再看时,发现居然只有一只藏獒。

徒钦甲保翻过了大雪梁,所有的领地狗都翻过了大雪梁,突然都愣住了:人呢?大雪梁这边是有人的,有很多人,除了獒王冈日森格,大家都看到了。可是现在,这里已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风吹不尽的脚印和一些没有人气的帐房,帐房里,拥塞着一些无法带走的空投物资。

谁也没有觉察到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到来,狼和人都没有觉察到。等被吃的人和吃人的狼看到一道灰色的闪电从天而降时,一匹狼的肚子就已是血水汩汩了,接着是另一匹狼的尾巴被獒牙割掉。失去了尾巴的狼疼得惨叫着,回头便咬,恰好把脖子亮了出来。江秋帮穷后腿一蹬,利箭一样射过去咬住了狼脖子上的大血管,咔嚓一声响,那狼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獒王冈日森格叫起来,好像是说:找人啊,赶快找人啊,人到哪里去了?许多藏獒翘起了头,望着天空呼呼地吹气,好像这里的人一个个升天入地了。大力王徒钦甲保随便闻了闻就跑起来,它那戴罪立功的心情让它急不可耐地跑向了人群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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