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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力王徒钦甲保

它跑啊,跑了很长时间,不停地举着鼻子迎风而嗅。嗅到了,嗅到了,终于嗅到了,冈日森格的气息就像正在出土的化石渐渐清晰了,而且是伴着人的气息的,也就是说,冈日森格和人在一起。这个人是谁呢?好像是寄宿学校的汉扎西。不对,不对,冈日森格的气息从东边来,汉扎西的气息从南边来。冈日森格和另外的人在一起,他们的气息一阵阵地浓烈着,说明他们正在接近自己。

它满身的伤痕在跑动中滴沥着鲜血,疼痛一阵阵地纠缠着它。但肉体的伤痛比起使命以及耻辱和丢脸来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它现在又有了新的想法:靠自己一个,能找到多少被大雪围困的牧民啊,必须让领地狗群全体出动。而让领地狗群全体出动的前提是让獒王冈日森格赶快回来。是的,必须让冈日森格赶快回来,这才是它大灰獒江秋帮穷奔跑在寂寞雪原上的目的。尽管大脑并不觉得这个目的是最重要的,但浑身的细胞和坚固的神经却执着地左右着它,让它健壮的四肢只为了找到冈日森格而拼命奔走。

大灰獒江秋帮穷不再碎步奔跑,而是大步狂跑。跑着跑着又突然停下了,眨巴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朝着南边不停地撮着鼻子,尖锐地想:我仿佛看到汉扎西的悲惨了,他正在哭泣,正在凄厉地呼唤,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们也正在哭泣,正在凄厉地呼唤。

大灰獒江秋帮穷越走越快,路过领地狗群时,它低下头,用节奏明快的碎步跑起来。大力王徒钦甲保要追过去,突然想起了刚才梅朵拉姆的训斥,便收住脚步喊起来:看啊,它在逃跑。江秋帮穷一听到喊声就把尾巴夹了起来,头也埋得更低了,嘴巴几乎是蹭着积雪的。它用装出来的猥琐的身姿告诉自己昔日的同伴:它是个失败者,它要逃跑了,要逃离领地狗群,躲到一个人狗不见的地方兀自伤感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股刺鼻的兽臊味风卷而来——狼?狼群出现了,汉扎西和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就在狼群的包围中哭泣着,呼唤着。

江秋帮穷摇晃着头,在梅朵拉姆的衣襟上蹭干了眼泪,挣脱她的搂抱和抚摩,转身朝前走去。它是听懂了的,梅朵拉姆话中的每一个字它都听懂了。它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人的意志去履行一只藏獒的职责。梅朵拉姆保护了它,又如此信任地告诉它牧民们还等着它去救援呢。而它一生都要遵守的那个简单而实际的原则就是:人对它好它就得舍命为人。它知道这不仅是道义的需要,也是尊严的需要。尊严和道义说到底是虚幻而空洞的,但藏獒和别种野兽的区别恰恰就在于它能充分理解这样的虚幻和空洞,并时刻准备着为它而生为它而死。它在形而上的意义上付出,在一种看不见的理想色彩和獒格力量的驱动下冲锋陷阵。

大灰獒江秋帮穷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问题是正确的判断并不能带给它正确的选择。到底应该怎么办,是继续奔向东方去寻找冈日森格,还是转身跑向南方去寻找汉扎西一行?找到冈日森格,是为了营救散落隐蔽在大雪原深处的所有牧民,跑向汉扎西,是为了营救危同累卵的三个人。到底哪个更重要?江秋帮穷用两只深藏在灰毛之中的三角眼东一瞥南一瞥地窥视着,思索的神情跟雪原一样,茫茫然不着边际。

大灰獒江秋帮穷呜呜呜地哭起来,就像一个备受委屈的小孩,在梅朵拉姆温暖的怀抱里止不住流出了滚烫的眼泪。梅朵拉姆柔情地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打起来,雪灾还没有过去,牧民们还等着你们去救呢。”说着她用一只柔软的手,一再地抚摩它的头、它的沾血的鬣毛。

是九匹荒原狼围住了我的父亲,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和父亲在一起的还有牧民贡巴饶赛的小女儿央金卓玛和父亲的学生平措赤烈。那九匹狼在一匹白爪子头狼的带领下,曾经胜券在握地围堵过小母獒卓嘎,意外地失手之后,又跟踪上了父亲一行。

追过来的藏獒停下了,冲着江秋帮穷和梅朵拉姆吼叫着,却没有扑过来。梅朵拉姆起身又是挥手又是跺脚:“滚蛋吧你们,牧民们还在雪灾中死活不知,你们倒有心思打架斗殴啦。”也不知它们听懂了没有,徒钦甲保带着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首先走开了,所有追过来的藏獒都走开了。它们走得远远的,走到了一座大雪梁的后边,尽量不让梅朵拉姆看到它们。

父亲来到了寄宿学校,寄宿学校已经没有了,没有了耸起的帐房,也没有了留在帐房里的学生。消失的学生不是一个,而是十个,他们消失在了大雪之中、狼灾之口。冬天的悲惨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父亲浑身发抖,连骨头都在发抖,能听到骨关节的磨擦声、牙齿的碰撞声和悲伤坚硬成石头之后的迸裂声。他哭着,眼泪仿佛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泉水,温热地汹涌着。哽咽的声音就像解冻的河岸,咕咚咕咚地滴落着,转眼就幽深到肚子里面去了。

梅朵拉姆这时候也正在朝它跑去,边跑边冲着领地狗群喊道:“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人一獒转眼抱到一起滚翻在了积雪中。梅朵拉姆使劲爬起来跪在地上,像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拥搂着大灰獒江秋帮穷,指着疯追过来的大力王徒钦甲保和另外十几只藏獒厉声呵斥道:“站住,都给我站住,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要都是领地狗就不准互相残杀,你们想咬死它是不是?那你们就先咬死我。”

还有央金卓玛,还有平措赤烈,还有远方的雪山和近处的雪原,都哭了。然后就是寻找,父亲没有看到多吉来吧的任何遗留——那些咬不烂的骨头和无法下咽的毡片一样的长毛,就知道它没有死,它肯定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那里孤独地蜷缩着,藏匿着巨大的身形,也藏匿着薄薄的面子。面子背后是沉重的耻辱,是散落得一塌糊涂的尊严。在没有保护好孩子之后,不吃不喝,自残而死,仿佛是多吉来吧惟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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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亲要做的,就是把多吉来吧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你不能死啊,多吉来吧。父亲的心灵和眼睛都是这么说的,还说他宁肯自己没有心灵没有眼睛,也不能没有多吉来吧。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把藏獒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就像藏獒把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一样。父亲了解藏獒,更了解多吉来吧,深知它们是轻生重义、轻荣重辱、轻己重人的。如果你不尽快找到它,它就不会再来见你,就要孤寂而死了。

转眼之间,大灰獒江秋帮穷变成了逃跑的对象。按照藏獒的本性,无论面对谁它们都不会逃跑。但是江秋帮穷太愧疚于自己作为首领的无能,太愧疚于狼群的胜利和领地狗群的损失了,它宁肯在逃跑中丢失本色,也不愿让心灵停留在愧疚之中。它狼狈不堪地奔逃着,好几次差一点被追上来的藏獒扑倒。它使出吃奶的力气躲闪着,一看躲不过,就哀号一声,跑向了视野中的梅朵拉姆:救命啊,仙女姐姐救命啊。

父亲一手拉着平措赤烈,一手不停地揩着已经结冰的眼泪,凄厉地呼唤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他前面走着央金卓玛,央金卓玛和野兽一样认得积雪中膨胀起来的硬地面。她一边找路,一边呼唤。尖亮的声音就像飞翔的剑,穿透了雪停之后无边的空雾。

徒钦甲保的喊叫顿时引来了所有领地狗的应和。它们冲着江秋帮穷怒叫着,叫着叫着就跑起来。也许最初它们仅仅是为了用奔跑消耗掉迅速恢复过来的体力,也消耗掉溢满胸腔的愤怒。但当心情复杂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也由不得自己地奔跑起来的时候,它们那无目的的奔跑就变成了有目的的追撵。先是徒钦甲保,然后是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最后是所有的领地狗,都狂叫着追撵江秋帮穷而去。

狼群就是根据父亲和央金卓玛的声音跟踪而来的。它们听出了饱含在声音里的焦急和悲伤,知道悲伤的人是没有力气的人,就把距离越拉越近了,近到只有一扑之遥的时候,父亲发现了它们。

忽的一下,大力王徒钦甲保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叫了几声,仿佛是说:滚蛋吧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狼。”父亲惊喊一声,两腿打抖,浑身僵硬,一把抱住了平措赤烈。心说这孩子是雪灾狼口里的幸存者,可千万不能再遭不幸。相比之下,央金卓玛倒显得不那么紧张。她转身跑过来,堵挡在父亲前面,冲着狼群喊着:“来了来了来了,多吉来吧来了。”喊着,扑通一声跪下,捧着积雪,在自己脸上擦了几下,趴在地上,朝前扑了一下。

大灰獒江秋帮穷昂然扬起了头颅,冲着领地狗群朗朗地喊起来:出发了,出发了,该是援救牧民的时候了。喊了几声,就朝前走去。没有谁跟上它,它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黑压压一片领地狗群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它很沮丧,却又于心不甘,回过身来,以首领的严厉大声吠叫着:快走啊,为什么不走,难道你们打算放弃领地狗的职责?

狼群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惊慌地朝后退去。但是它们没有退远,在十步远的地方紧张地观察着。央金卓玛起身,踢着雪朝前走了两步,再次尖叫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白爪子头狼抖了抖耳朵,像是稳定团伙的情绪那样,松弛地张开嘴,长长地吐着舌头,迈步走去。它走了一圈,等回到原地时,包围圈就已经形成了。

江秋帮穷听懂了领地狗群的埋怨,非常难过地望着它们。发现它们一个个都萎靡不振,茫然无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荣辱成败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领地狗群必须振作精神,重新开始。大雪已经不下了,但灾难远远没有离去,对辽阔的西结古草原来说,饥饿依旧,寒冷依旧,死神甚至比大雪纷飞时还要狰狞。这样的时刻,散居在四野八荒的牧民们除了等待领地狗群的到来,还能依靠谁呢?往年的雪灾,生死存亡之际,獒王冈日森格总会带着领地狗群及时赶到那些将死而未死的牧民们跟前,告诉他们哪里有大雪掩埋的牛羊的尸体,或者把西结古寺和头人们的施舍驮着叼着带到他们面前。可是现在,谁又能代替獒王冈日森格去完成这样的使命呢?

九匹狼包围着三个人,三个人是疲惫而软弱的,而九匹狼则显得精神抖搂。它们被饥饿逼迫着,瘦骨嶙峋而又几近疯狂,就像一座座没有积雪没有植被的山,形削骨立,直插云空。父亲转着圈看着这些狼,两腿渐渐不打抖了。一边抱着平措赤烈,一边拽着央金卓玛,用下巴磨蹭着飘曳在胸前的经幡,声音颤颤地祈祷着:“保佑啊,保佑啊,勇敢无私的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千万要保佑啊,你们没有保佑我的学生,今天再不保佑我们,我就不信仰你们了。”

黑雪莲穆穆跳过去护住自己的孩子,冲着围观的领地狗群汪汪汪地直嚷嚷:快来看啊快来看,江秋帮穷欺负小孩了,它算什么首领?江秋帮穷瓮瓮瓮地辩解道:是它自己撞倒的,我可是动都没动。穆穆说:你不使劲它能倒地吗?它撞我的胸脯怎么撞不倒?领地狗们用声音和眼光附和着黑雪莲穆穆。它们跟徒钦甲保和穆穆一样,也对大灰獒江秋帮穷充满了怨恨:你指挥我们打仗,却让狼群取得了胜利,你没有做獒王的天然素质,你比冈日森格差远了,要是指挥这场战斗的是冈日森格而不是你,我们的伙伴能死那么多吗?

白爪子头狼试探性地扑了一下,扑向了平措赤烈。父亲哎呀一声,抱着平措赤烈蹲了下去。他本来是要躲闪的,往后一看,发现身后的狼就在三步之外,赶紧站起来,冲着白爪子头狼猛吼一声:“老子是藏獒,你敢吃了我?”这么一吼,似乎胆气就壮了,他丢开平措赤烈,把雪粉一股一股地踢了过去。

这时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来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面前,愤怒地叫嚣着:你坏啊,你又不是真的獒王,你凭什么要对我阿爸下狠手?它一副不知天高地厚要为阿爸报仇雪恨的样子,身后的阿爸和阿妈几乎同时叫了一声:回来,你不要过去,你会被它咬死的。小公獒不听阿爸阿妈的,它的体力已经有所恢复,才不在乎是死是活呢。它跳了起来,就跟它的名字所揭示的那样,又是摄命又是霹雳地直扑江秋帮穷挺起的胸脯,突然尖叫一声:哎哟妈呀,我的头,我的头。它感觉那根本就不是毛烘烘的胸脯,而是一面坚硬的山壁、一块高大的岩石。它被撞得头疼欲裂,翻倒在地,而对方却纹丝不动。

央金卓玛咕咕地笑起来:“你就说你是冈日森格,我就说我是大黑獒那日,我们就是领地狗群里做大王做王妃的那一对,狼们一听肯定会吓死。”笑了几声,突然想到了十个被狼吃掉的孩子,就毫无过度地变笑为哭,哗啦啦地流起了眼泪。没哭几下,又把父亲还给她的光板老羊皮袍脱下来,跳过去,朝着白爪子头狼仇恨地抡起来。

徒钦甲保的妻子黑雪莲穆穆走过去,朝着大灰獒江秋帮穷叫了一声,冲上去一阵乱咬。江秋帮穷忍让地躲闪着,任由穆穆咬烂了它的鼻子,又咬掉了它的一撮鬣毛。穆穆来到徒钦甲保身边,在丈夫受伤的脖子和前腿上柔情地舔着。

白爪子头狼一步一步后退着,引诱央金卓玛离开了父亲。父亲大喊一声:“回来,央金卓玛你回来。”她抡得正欢,根本就没听见,也没有看到另有两匹狼已经从她左右两侧包抄了过去。父亲跑上前一把拉住她,驱赶那两匹狼。

徒钦甲保没有起来,不是它起不来,而是它不想起来。实力的悬殊是如此明显,大力王的怒气就是冲破九天华盖,也只能暂时忍着,痛心地放弃自己想做首领的野心。

就在这时,另外六匹大小不等的狼冲向了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惊叫着跑向了父亲。一匹大狼一口咬住他的皮袍下摆,狼头一甩,把他拉翻在地上。别的狼哗地一下盖过去,压在了他身上。

大灰獒江秋帮穷跳过去,用两只结实的前爪摁住了它。撕咬是随便的,既可以在脖子上,也可以在肚子上。但江秋帮穷却一口咬在了它的前腿上,而且没有咬烂皮毛就松开了。这是饶恕,是宽容,也是自信。我犯不着立刻咬死你,因为我不怕你,你可以再来,我保证你扑我几次,我就能撞倒你几次,起来啊,起来啊。江秋帮穷挑衅似的喷着鼻息。

父亲疯了,丢开央金卓玛扑了过去。他什么也不怕了,真的变成了一只他理想中的藏獒,勇敢地扑向了正要吃掉孩子的狼群。

大力王徒钦甲保再次扑了过去,这一次更加不幸,它扑倒了江秋帮穷,把牙齿咬进了对方的后颈,却被对方一头顶开了。顶得它眼冒金花,踉跄后退着差一点坐到地上。徒钦甲保的獒头形状像一个寺庙顶上的金幢,比江秋帮穷的头看上去要大一圈,但却没有对方的头结实有力,当又一次头顶头的碰撞发生时,徒钦甲保一下子歪倒在了地上。

狼群哗地离开了平措赤烈,又哗地扑向了父亲。父亲摞在了平措赤烈身上,狼群摞在了父亲身上。除了白爪子头狼继续纠缠央金卓玛,其余的八匹狼都扑过去摞在了父亲身上。它们就像从坟墓里飘出来的饥饿的骷髅,龇着白花花的牙齿,把父亲的衣服一下子撕烂了。

徒钦甲保受伤了,伤在要命的脖子上。江秋帮穷的两颗虎牙深深地扎进去,又狠狠地划了一下,这一划足有两寸长,差一点挑断它那嘣嘣弹跳的大血管。徒钦甲保吃了一惊,狂躁地吼叫着朝后退了一步。心说它反抗了,居然反抗了,它在狼群面前无能至极,却敢于反抗我的惩罚。

肉啊肉,饿狼眼里的父亲的肉,以最鲜嫩的样子,勾引着八个饥中之鬼最迫切的吞噬欲望。

大灰獒江秋帮穷四腿一弯,忽地一下降低自己的高度,让喉咙躲过了徒钦甲保的夺命撕咬,只让自己银灰色的头毛轻轻拂过猛刺而来的钢牙。然后爪子一蹬,假装害怕地朝后一跳。徒钦甲保气急败坏地再一次钢钢钢地叫嚣起来。就在这时,江秋帮穷跃然而起,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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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帮穷一看对方朝天钢钢钢地叫嚣,就知道该死的自己可以不死了。在它看来,善于叫嚣和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虚弱而缺乏自信的藏獒才会那样。徒钦甲保是个性格浮躁、心智肤浅的家伙,这样的家伙绝对没有那种势大如山、磅礴如海的战斗力,自己是完全可以打败它的。可以打败而不去打败,反而一味地退缩着,要去成全一个无能之辈的狂妄野心,这不应该是一只富有责任感的藏獒的作为:赶快回来吧,冈日森格,领地狗群的首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能是你。

雪崩了,昂拉冰峰的雪崩引来了多猕雪山的雪崩。就在一道深阔的雪坳之中,崩落的冰雪铺天盖地,掩埋了满雪坳茂密结实的森林。那些冒出梢头的树木变成了松叶杉针的牧草,点缀在覆雪的蜿蜒里。平静得一点痛苦和一点慌乱挣扎也没有,好像这里从古到今就是这样。

大灰獒江秋帮穷突然不想自甘失败了,当徒钦甲保又一次扑向它,准备咬掉它的半个耳朵,让它留下永久的耻辱痕迹的时候,它忽地跳起来朝一边闪去。大力王徒钦甲保愣了一下,不禁大发雷霆,斩钉截铁一般钢钢钢地叫起来:你让领地狗群死的死伤的伤,你是有罪的,还不赶快接受惩罚,躲什么躲啊。说罢,就像狼一样,把鼻子笔直地指向天空,发出了一阵更加脆亮的钢钢钢的叫声。像是表明它在替天行道,它是正义的化身。然后纵身一跳,直扑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次它把利牙直接对准了对方的喉咙,它要咬死它,咬死一个不愿接受惩罚的败军之将。

但是雪崩后的平静并不能迷惑冈日森格。它来过这里,知道这里是昂拉山群和多猕雪山的衔接处,是一个冰壑雪坳里长着茂密森林的地方。它疑惑地抬眼四瞧:那些密集到几乎不透风雨的森林到哪里去了?又用鼻子四下里闻了闻,立刻就明白:埋掉了,埋掉了,倾泻而下的冰雪把森林埋掉了,同时埋掉的还有它昔日的主人刀疤。刀疤的味道从这个地方启程,传到了它的鼻子里,后来就闻不到了,这就是说,连散发味道的间隙也被埋堵起来了。

既然不能为耻辱立刻就死,那就争一点脸面给自己。何况,一旦徒钦甲保战胜了自己,就堵住了冈日森格重返獒王之位的路,而在它看来,领地狗群里,除了冈日森格,没有一个是配做獒王的,自己不配,徒钦甲保更不配。

冈日森格站在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朝着掩埋了森林的积雪扑了过去。哗啦一阵响,它感觉脚下的大地动荡起来,松散的掉落似乎带动了整个山体的滑动。它立刻意识到脚下是空洞的,密集的森林支撑着崩塌的冰雪,让这里成了一个偌大的陷阱。

徒钦甲保哼哼地冷笑着,再次扑过去,头稍微一扁,一口咬在了离对方喉咙只有两寸半的地方。大灰獒江秋帮穷吃惊地想:我都亮出喉咙了,它怎么能轻易放过呢?大力王兄弟啊,看来你的心胸并不开阔,心地也不善良,你为了达到羞辱我的目的,毫不在乎你的同伴的尊严。你是一只好藏獒,但你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藏獒,能够担当獒王的藏獒,只能是包容、厚道、勇毅的冈日森格。

它吃惊地蓬松起浑身的獒毛,深吸一口空气,赶紧趴下了。那种来自经验也来自遗传的智慧告诉它,自己身体接触冰雪的面积越大,就越不可能陷落。

大力王徒钦甲保开始进攻了,它觉得自己是为群除庸,就正气凛然、大模大样地扑过去,一口撕烂了对方的肩膀。江秋帮穷摇晃着一连退了好几步,心想徒钦甲保是不让我丢尽脸面不罢休的。但我已经无脸见人,再丢脸就等于是死了,那还不如真的死掉呢。它朝徒钦甲保迈出一大步,扬起头颅,伸长脖子,亮出了自己的喉咙:咬吧,咬吧,赶快咬吧,你最好一口咬死我。

它提心吊胆地趴了一会儿,发现动荡消失了,四周又是一片平静。它轻轻地朝后滑动着,尽量把鬣毛和脊毛耸立起来,让它们成为翅膀接受风的托举。这样退了很长时间,终于退回到了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上。

徒钦甲保必胜,江秋帮穷必败。这样的结果连大灰獒江秋帮穷自己都知道——已经被事实证明不配当领袖的藏獒没有必要再用武力去遏制别人做领袖的欲望,更何况它江秋帮穷本来就不想当什么首领,是冈日森格硬甩给它的,就像甩给了它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它勉强担当着,时刻期待着冈日森格的归来。投向远方的眼光里,每一缕水汪汪的线条都在深情地呼唤:獒王啊,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归来?

冈日森格四腿一蹬,立稳了身子,朝着看不出虚实的雪坳里那些树梢摇曳的地方大吼起来。到处都是回音,回音是可怕的,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呼呼地拍打着,让对面的昂拉冰峰和身后的多猕雪山顿时变得又松又脆,瀑布一样掉下一些冰雪来。

所有的领地狗都知道大力王徒钦甲保为什么暴跳如雷,它们把双方围了起来,以狗的好奇观察着这场没有悬念的搏杀。

它赶紧闭上了嘴,摇晃着大头琢磨着,突然一个警醒,沿着森林支撑着的覆雪的边缘,走了过去。突然停下了,试了试虚实,小心翼翼地用前爪刨挖起紧挨山体的松散的冰雪。它想挖出一个直通大陷阱的洞穴,跳下去,看看主人刀疤到底在不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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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赫然出现了,被压弯的树干从洞穴里伸了出来。冈日森格愣了一下,立刻感觉到刀疤的气息袅袅而来,是活人散发出的新鲜之气和肺腑之气。它高兴得狂摇尾巴,好像已经见到了刀疤,刀疤正在往外走。它卧下前腿,高高地撅起屁股,把头尽量朝下伸着,一边轻轻地叫,一边用那种在黑暗中毫无障碍的野兽的眼光,扫视着树与树的空隙。

就像草原上的摔跤手即将投入肉搏那样,大力王徒钦甲保走来走去地敌视着对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搏杀一触即发。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冈日森格有点急了,忽地站起,正准备不顾一起地跳下去,就听一个声音沉沉地传了上来。是刀疤的声音,啊,刀疤。它激动地回应着,当然是压低嗓门轻轻地回应着。

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地方,荒野的残酷、命运的无情以及对勇力和智慧的严格而超常的要求,使藏獒在选择领袖时决不心慈手软。当打斗成为解决问题的必要手段时,任何一只藏獒都不会放过。

茂密的森林支撑起了崩落的冰雪,在几公里长的林带上,留下了一些黑暗的空隙。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天一夜的猎人刀疤,靠着一棵高大的青杄树,绝望地坐了下来。他是来打猎的,自从他离开寄宿学校也就是他长大以后,他就把打猎看成了自己的营生,他用猎物从头人或牧民那里换取吃的和用的,觉得这样的日子挺不错,自由而富裕,从来不会饿肚子。但是刀疤没有料到会遇到雪崩,会被冰雪覆盖在一片黑暗危险的林带里。他想自己可能就要死了,饿死,闷死,被同样闷在林带里的野兽咬死,或者被随时都会坍塌下来的冰雪砸死压死。他反反复复想着这几种死,就是没想到活。

失败了,已经不可挽回地失败了,它大灰獒江秋帮穷从此无脸见人了。它的失败不是它不勇敢不凶猛,而是它没有足够的能力指挥好一个群体。它具有王者之风,却没有王者的智慧,不配做领地狗群的首领,哪怕是暂时的首领。而徒钦甲保的意思也是这个:你赶快让位吧,那个代替冈日森格成为新獒王的应该是我,是我大力王徒钦甲保。

想着死的人,头总是低着的。他软塌塌地垂吊着脖子,像一只死前的野兽那样把头埋进自己的身体,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听到头顶掉落冰雪的声音,淡漠地抬起头来时,突然看到前面亮了,一束亮光从高高的覆冰盖雪的树冠上投了下来。他大叫一声,坐麻的腿来不及站起,四肢着地,朝着亮光爬了过去,还没爬到跟前,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昂起头,也昂起着作为首领的威风,怒目瞪视着大力王徒钦甲保。却没有耸起鬣毛,也没有后倾起身子,这说明它是忍让的,它并不打算以同样的疯狂回应这位挑战者。或者它知道徒钦甲保是有理的,当自己因为指挥失误而使领地狗群大受损失、而让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意外得逞的时候,徒钦甲保就应该这样对待它。它只能用耸毛、怒视的办法申辩,却不能像对方那样抱着一击毙命的目的拉弓射箭。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么大一片森林都被冰雪盖住了,而你偏偏就在我坐下来准备死掉的地方挖出了一个洞。刀疤激动地叫着它的名字,又是跳又是笑,最后哭了,用手掌一把一把地甩着眼泪:“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知道我没有阿爸,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亲阿爸。”

大力王徒钦甲保转过身去,朝前扑了一下,又站住,绷起四肢,身体尽量后倾着。就像人类拉弓射箭那样,随时准备把自己射出去,射向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胸脯。梅朵拉姆喊一声:“我的天,这到底是为什么?”

而冈日森格已经不再激动了,它显得平淡而冷静,就像偶尔和昔日的主人邂逅了一样,根本就没把救命不救命的事儿放在心上。它知道自己的叫声会引发新的雪崩,就一声不吭地趴在洞穴边上,放松地伸出舌头,呵呵呵地喘着气,探头望着下面。

“徒钦甲保?徒钦甲保?”梅朵拉姆喊起来,她认识大力王徒钦甲保,所有的领地狗尤其是藏獒她都认识。还知道徒钦甲保是黑雪莲穆穆的丈夫,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阿爸。她跑过去问道:“徒钦甲保你怎么了?”徒钦甲保后退了一步,冲她龇着牙,不希望她接近。梅朵拉姆说:“你疯啦,你还想咬我呀?”徒钦甲保又退了一步,继续把虎牙冲她龇出来,像是说:你别管,我们的事儿你别管。

刀疤是猎人,整天在森林里钻进钻出,一碰到上树就变成了猴子。他顺着树干很快爬出了洞穴,还像小时候那样,扑到冈日森格身上又拍又打。冈日森格老成持重地站着不动,生怕他一不小心,顺着多猕雪山坚硬的高坡再滑到洞穴里去,便始终歪着头,紧咬着他的羊皮围裙,直到他从它身上下来,稳稳地站住。

她停了下来,不敢往前走了。一阵风从她身后吹来,吹跑了迷乱的雪粉,吹出了明净的世界。一个令她惊惑不解的场面出现了:什么野兽也没有,撕打扑咬的风暴居然发生在领地狗之间,那个炸蓬着鬣毛,嘴巴张成黑洞,眼睛凸成血球的漆黑漆黑的藏獒是谁啊?

他把攥在手里拍打冈日森格的狐皮帽子戴在头上,整理着身上的弓箭和藏刀,紧了紧贴肉穿着的豹皮袍子和羊皮围裙以及牛皮绳的腰带。冈日森格耐心地望着他,看他整理得差不多了,才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这时一股旋风卷上了天,迷乱的雪粉朝着梅朵拉姆盖过来,呛得她连连咳嗽。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从前面的领地狗群里传来一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伴随着低哑隐忍的吼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打起来了,领地狗群和不知什么野兽打起来了。惨叫就像锐痛的分娩,撕裂了雪原整齐如一的洁白。她仿佛看到了血,就像喷出来的雨,从地面往天上乱纷纷地下着。

刀疤跟了过去。他们一前一后,花了大半天时间,才走出昂拉冰峰和多猕雪山之间深阔的雪坳,来到了雪原上。

梅朵拉姆跑了过去,她想告诉领地狗群:“你们必须分散开,四面八方都去找,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牧民,不管他是哪个部落的,只要能走得动,都请他们到这里来。对了,还有走不动的牧民,走不动的牧民怎么办?看样子你们还得带点吃的,遇到饿得走不动的牧民,你们让他吃了再跟你们到这里来。”

黑夜来临了,刀疤停下来,想给自己挖个雪窝子睡一觉。冈日森格着急地围着他转起了圈子。刀疤挥着手说:“走吧走吧你走吧,你是獒王,你应该回到领地狗群里去,等我明天扒了金钱豹的皮,掏了藏马熊的窝,就去找你。现在,我要好好睡一觉了,你不要在这里转来转去的,吵得我光打哈欠睡不着。”说着便哈欠连天。

雪虽然停了,饥饿和寒冷依然像两把刀子杀伐着西结古草原的牧民,牧民们很多都被围困在茫茫雪海中,有的正在死去,有的还在死亡线上挣扎。而领地狗群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找到他们,给他们送去食物,或者把他们带到这个有食物有干牛粪的地方来。

冈日森格多次救过刀疤的命,但刀疤似乎是绝情的,一副毫不留恋的样子。其实他的绝情完全是为了冈日森格,他知道冈日森格救了他之后就非常为难了:既想陪伴着昔日的主人,又想去做别的事情,作为一只以忠顺主人和保卫他人为天职的藏獒,如果没有人的推动,它自己很难做出选择。“去吧去吧,我没事的,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刀疤跪在地上,一边挖着雪窝子,一边朝冈日森格不停地挥着手。

班玛多吉主任问道:“让谁去找人?找谁啊?”梅朵拉姆说:“是啊,你快说找谁,我去找。”一直待在索朗旺堆头人身边的齐美管家说:“善良的头人是要领地狗群去找人的,找我们野驴河部落的牧民。”班玛多吉愣了一下,望着不远处的麦书记喊起来:“对啊,这里的人有吃有喝了,牧民们呢?牧民们在哪里?”麦书记走过去说:“我和才让县长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牧民群众怎么办?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索朗旺堆头人指着远方说:“只能靠它们了,藏獒,领地狗群,快让它们去找啊,藏獒,领地狗群。”

草原上的猎人差不多都是些无着无落无依无靠的人,他们像野兽一样生活在旷野里,天天都是风餐露宿,夜夜都是披星戴月。野兽一般是不会侵害猎人的。它们知道,这种穿着兽皮带着弓箭两条腿走路的人,这种浑身散发着各种野兽的味道和野兽一样机警灵敏的人,是专门猎杀它们的。它们见了就躲,闻了就跑,哪敢凑到跟前来。尽管如此,冈日森格还是不忍心就这样离开昔日的主人,依然转着圈子,看他挖好雪窝子睡了进去,便环绕着雪窝子,四面八方撒了几脬尿,留下一道足可以威胁野兽、阻止它们侵害的防护线,才悄悄地离去。

救命了,救命了,天赐的琼浆救命了。他们一个个又可以走动了,除了那个死去的女人。索朗旺堆头人哭着说:“妹子啊,你要是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神鸟和天食就来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是索朗旺堆头人的亲妹妹,她一直有病,身体本来就不强壮,这么大的雪灾,一冻一饿就挺不过去了。索朗旺堆头人哭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来,端着舍不得喝的半碗稀饭,几乎是哭着说:“快去找人啊,快去找人。”

雪窝子里,刀疤静静地听着,突然坐起来,趴在了雪墙上。他痴痴地望着冈日森格,望着迷蒙的夜色在吞没冈日森格的瞬间张翕搏动的情形,心里突然一酸,眼泪像两匹被藏獒追逐的受伤的狼一样蹿了出来。那是从童年就开始了的思念深重的眼泪,是相依为命的伴侣埋在他灵魂深处的伤感而温暖的印记。他在心里感叹道:“为什么非要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呢?你是我的藏獒,你要是待在我身边该多好啊。”

点起了干牛粪,化开了满锅的积雪,再加上白花花的大米,在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的操持下,一大锅稀饭很快熬成了。这锅西结古草原的人从来没吃过的大米稀饭,被梅朵拉姆一碗一碗地递送到了索朗旺堆一家人的手里。他们刚刚从藏獒和藏狗的温暖中清醒过来,看到了神鸟,又看到了非同寻常的大米。就把洁白温暖的稀饭当作了天赐的琼浆,捧在手里,仔细而幸福地往肚子里吸溜着。

刀疤说错了,冈日森格急着离开,并不是想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它现在还感觉不到领地狗群已经出事了。它在这里闻到了尼玛爷爷家的味道,它要去看看了,好不好呢,这一家人?去年是不好的,去年的雪灾里,尼玛爷爷全家都饿得动弹不了,是大黑獒那日用自己的乳汁救了他家的人,也救了他家的藏獒。

在牧民们面前似乎是无所不知的班玛多吉主任抢着告诉那些不认识大米的人:“这是热地方长出来的粮食,跟青稞和麦子一样好吃。”说着抓起半把大米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又说:“做熟了更好吃,可以吃干饭,也可以吃稀饭。以后我们可以用牛羊换大米,天天煮饭吃。早晨吃稀饭,中午吃干饭,晚上吃不干不稀的饭。”

午夜时分,冈日森格在一个背风的山湾里看到了尼玛爷爷家的帐房,闻了闻就知道,这儿还不错,帐房没有坍塌,牛羊也没有全部被暴风雪卷走,人和牲畜都挤在帐房里,在互相取暖中等待着雪灾的过去。忠于职守的看家狗斯毛以及格桑和普姆守护在帐房外面,发现了它的到来,一边用叫声通知着主人,一边跑了过来。它们敬畏地摇着尾巴,走过去谦卑地嗅了嗅冈日森格的鼻子。

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来了几个人,他们是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以及那个带路的青年喇嘛。他们一来就仰天感叹:“太好了,太好了,救灾物资来得太及时了。”

班觉出来了,冈日森格赶紧跑了过去,瓮瓮瓮地叫着,好像是问他:还好吗?家里的人都好吗?尼玛爷爷好吗?拉珍好吗?儿子诺布好吗?班觉认出是冈日森格,大声喊叫着,喊出了全家所有的人。冈日森格跑向了尼玛爷爷,在他身上扑了一下。尼玛爷爷弯下腰,高兴得和它碰了碰头。

他们喊了很长时间,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那种叫作飞鸡的神鸟终于听见了,也看见了,嗡嗡而来,瞅准了人阵排成的火红的降魔曼荼罗,从肚子里不断吐出了一些东西。那都是急需的物资——原麦和大米,还有几麻袋干牛粪,轰轰轰地落到了地上。地上被砸出了几个大雪坑,一阵阵雪浪飞扬而起。装着大米的麻袋摔裂了,流淌出的大米变成了一簇簇绽放的花朵。草原人没见过大米,一个个惊奇地喊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跟雪一样白?”

冈日森格依然瓮瓮瓮地叫着,像是在告诉他们:几天前我看到了你家的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瘸腿阿妈,它们已经死了,它们不吃看护的羊群就只能冻死饿死了。它们死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高山牧场,死在饿死冻死的一二百只羊群身边,一片高低不平的积雪埋葬了它们。冈日森格越叫越伤心,眼睛不禁湿润了。

天空一片明净,什么杂质、什么阻拦也没有,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天堂的台阶。藏医喇嘛尕宇陀站在降魔曼荼罗的前面,沙哑地喊着:“大祭天的火啊,红艳艳的空行母,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领着活佛和喇嘛们伴和着他:“哦——呜——哇,哦——呜——哇。”

遗憾的是,尼玛爷爷一家听不懂它的叫声,也无法从雪光映照下的夜色里看到它的眼泪。他们兴奋地轮番搂抱它,向它问了许多话:“领地狗群好吗?头人索朗旺堆好吗?汉扎西好吗?丹增活佛好吗?你见到的牧民都好吗?他们的牛羊马匹还好吗?”他们不停地问着,几乎问遍了他们认识的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好像冈日森格什么都应该知道,什么都应该告诉他们。

在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扎营帐的雪沃之野,跟随丹增活佛来到这里的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再次脱下红色的袈裟和红色的达喀穆大披风,举在了手里。又按照降魔曼荼罗的程式,排成了人阵。袈裟舞起来,大披风舞起来,就像火焰的燃烧奔天而去,又贴地而飞。还有穿在身上的红色堆噶坎肩和红色霞牧塔卜裙子,都是火红的旗帜。在白得耀眼的原野上,呼啦啦地燃烧着。

冈日森格默默无语,它想起了大黑獒那日,眼泪就流得更多了。尼玛爷爷看它情绪越来越低落,就说:“饿了,饿了,你饿了。”拉珍赶紧回身进了帐房,拿出一些肉来捧到它嘴边。冈日森格把头扭开了,它想告诉尼玛爷爷一家大黑獒那日的死讯,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着急地伸出舌头,低头一再地舔着自己的胸脯,像是要把心舔出来让他们看。

当然他们也不能吃掉被藏獒咬死在帐房周围的狼。狼也是绝对被禁吃的,因为狼和天葬台上的秃鹫一样吃过死人。它们承担了把人的肉体和灵魂分开的工作,而这项工作是神圣无比的,它让狼和秃鹫在人的生死线上拥有了神性的光辉。还有战死在营帐之前的藏獒和藏狗,那是更不能当作食物的。牧民们会说:那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怎么能吃掉自己的兄弟姐妹呢?你就是让我变成狼我也不能啊。

还是女人拉珍心细,弯下腰看着它,突然喊起来:“冈日森格哭了。”几个人不再说话,蹲在它面前,瞪着它深藏在脸毛里的一对亮如珍珠的眼睛,仿佛要从那眼睛里看到一幅图画,看到它伤心落泪的原因。

人在雪后依然是饥饿的。牛群和羊群以及马匹已经被暴风雪裹挟着远远地去了,谁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风雪掩埋了它们。偶尔会有一户人家拥有一匹两匹冻死饿死的马,那是拴在石圈里没有被风雪吹走的马。但马绝对不是食物。对牧民们来说,所有的奇蹄类动物都不能作为食物,人就是饿死也不能把它吃掉。因为那是佛经佛旨里的禁令,是信仰告诉他们的无上规矩。一旦违背,人就没有光明灿烂的未来了,就会转世成为畜生或者地狱之鬼。藏民是那种把血肉和骨头托付给信仰的人群,为了坚守不吃马的信条而冻死饿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冈日森格也看着他们,眼光从尼玛爷爷、班觉、拉珍和诺布脸上扫过,发现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茫然之后,突然发出了一阵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叫声。它从来不这样叫唤,这是大黑獒那日习惯的叫声,它要用大黑獒那日的叫声让聪明的人明白它的意思:大黑獒那日死了。

雪停了,在下得正狂正烈的时候,猛然就停了。天空不再被占领,雪片塞满的天地之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雪后的气温比大雪中的气温又降了许多。草原上了无生机,牧草被积雪覆盖着,冻死饿死的牛羊被积雪覆盖着,死亡还在发生。

四个人呆愣着,互相看了看,依旧是呆愣。冈日森格不停地用有点沙哑的若断似连的声音叫唤着,转动明亮的眼睛,观察着尼玛爷爷、班觉、拉珍和诺布的神色。心想:你们四个人都是被大黑獒那日救过命的,看你们谁先听懂我的意思。谁先听懂了我的意思,谁就是最最惦记大黑獒那日的,谁就有权让我、让所有的领地狗,为他去死,也为他去活。

正在大雪日盛一日的时候,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就说过,从来没有永恒不息的事情,什么不是荣耀一时的过客呢?大雪也是一样啊,消停的日子快了快了。大雪最后的泛滥就像天大的簸箕扬起了无数白花,是大朵大朵的白花,大得就像党项大雪山山崖上的雪莲花。大朵的雪花虽然无声,却能让人感觉到那种汹涌澎湃的激越之音,天籁般地拍打着大地。然后就是寂静,是清明,是一无遮拦的缟素世界。

冈日森格的叫唤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十分钟里,它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四个人的反应,突然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喊了一声:“那日,大黑獒那日。”它顿时感动得原地跳起,旋转了一圈,哭着扑向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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