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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灰獒江秋帮穷

大力王徒钦甲保犹豫了一下,想提醒江秋帮穷这样也许不可以,但又觉得这种时候江秋帮穷不可能听它的,反而会认为它是怯懦的。不,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懦,至少不能比江秋帮穷更怯懦。它助威似的大叫着,紧贴着江秋帮穷冲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毫不犹豫地跟着江秋帮穷冲进了狼阵,扑着,咬着,就像一把把尖刀,横飞而去。

大灰獒江秋帮穷没有停下,它看到两股狼群还在紧紧张张布阵,就带着领地狗群直接冲了过去。它的想法是一鼓作气,不等两股狼群做好准备,就先狂打猛斗一阵,咬倒一大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似乎给狼群的下马威马上就要实现了,喊叫声、撕咬声响成一片。狼群的动荡突然激烈起来,好像有点乱了,几匹来不及躲闪的狼顷刻倒在了藏獒的利牙之下。而更多的狼却仓皇地从进攻者身边闪过,闪到领地狗群后面去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奔跑就像一股仇恨的火焰飞速滚过荒凉的雪野,呼呼呼地煽动着,意思仿佛是说:不准备逃窜的蔑视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狼,你就是狼,尤其是外来的狼,见了本土的藏獒你就得害怕,就得望风披靡。可是现在你居然没有害怕更没有溃散,好像这儿原本就是你的老家而不是领地狗群的老家。不,这儿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扎营的地方,这儿不是狼道峡口,这儿没有狼群停留片刻的自由。更何况它大灰獒江秋帮穷还带着更强的使命、更深的欲望:獒王冈日森格无比信任地把领地狗群交给了它,它就应该像獒王那样,雄暴地战斗,战斗,迅速地赶走,赶走,把入侵的狼群全部赶走。

领地狗群这时候有点糊涂,以为自己进入了无人之境,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以为面前的狼群既然是外来的,就应该是懵头懵脑、胆小如鼠的。它们虽然众多,却不可能众志成城。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时候更是糊涂,它没有看出实际上两股狼群的狼阵早已经布好,那是一种在运动中选择进退的狼阵,它的作用就在于以紧张的动荡麻痹对方,诱敌深入,而后发出致命的攻击。

看见了,已经十分清晰了,狼影正在动荡,正在一片没有炊烟的帐房前迅速摆布着迎击领地狗群的阵势。好像两股狼群比第一次和领地狗群交锋时还要嚣张顽劣,一点惊慌失措、准备逃窜的样子也没有。

大灰獒江秋帮穷还在带头冲锋,越冲越兴奋,好像所有遇到的狼都是不堪一击的,在獒牙凶猛的切割之下,短促的哀嗥声此起彼伏,倒毙的越来越多,转眼就是一大片。

还没有见到狼影,领地狗群就已经闻出来了:像一堵厚墙堵挡而来的大狼群的味道并不是一种味道,它是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的混合。又来了,几天前和领地狗群在狼道峡口交锋过的两股外来的狼群,已经深入到西结古草原腹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愤怒得就像一尊傲厉而疯张的狮子吼大神,飞扬的鬣毛抽打着远方的雪山,牛卵似的血眼喷吐着狂雪的粉末,喘息一声比一声响亮,就像荒风呜儿呜儿地鸣叫着。

江秋帮穷没有想到,对冷静而狡猾的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来说,领地狗群正在做一件替狼群消除累赘,精干队伍,增强战斗力的事情。倒毙的都是一定活不过这个冬天的老狼和残狼,而闪到领地狗群后面去的却都是壮狼和大狼。这些壮狼和大狼是两股狼群的主力,它们既然早就来到了这里,就不可能不做好准备,在残酷的草原上历经磨难之后,以逸待劳向来是狼群的基本战术。而领地狗群虽然在本土作战,却是连续奔驰,大有劳师以袭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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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应该的是,在冲进狼阵后的搏杀中,当多猕狼群的味道和上阿妈狼群的味道泾渭分明地出现在领地狗群两边时,江秋帮穷用喊声把领地狗群分成了两拨,一拨由自己带领,攻击左边的上阿妈狼群,一拨由大力王徒钦甲保带领,攻击右边的多猕狼群。这样的分工虽然可以在一瞬间让两股狼群同时受到震慑,但却消弱了领地狗群的整体实力,损失立刻出现了。

一行四人穿过寺院,跌跌撞撞朝碉房山下走去。路过牛粪碉房的时候,又叫上了正准备去找他们的梅朵拉姆。

进攻在前锋线上的藏獒,在以一当十的情况下,频繁地受伤,几乎没有一只不受伤,包括大灰獒江秋帮穷,狼牙把它的一只耳朵和半个脸面撕烂了。鲜血飞溅着,好像天上飘来的不是雪花,而是血滴。狼们恶叫着,藏獒们更是恶叫着,每一匹狼的倒下,都会使撕咬这匹狼的藏獒两肋受敌。终于一只黑色的藏獒再也撕咬不动了,它的肚子被三匹狼的利牙同时划破,肠子拖拉了一地,拖拉着肠子的它,还在拼命撕咬,咬伤了一匹狼,咬死了一匹狼,然后才同归于尽地倒在了狼身上。

麦书记说:“这个丹增活佛,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走,赶紧走。”又对青年喇嘛说:“你能不能给我们带路?”夏巴才让县长说:“麦书记你不是说西结古寺是草原的中心吗,我们离开这里不好吧?”麦书记说:“丹增活佛在哪里,中心就在哪里,长期在草原上工作,就要尊重和认可这个中心,只要我们和这个中心团结在一起,我们自然而然也就是中心了。”

等第三只藏獒的尸体出现在狼尸之上时,大灰獒江秋帮穷才发现兵分两路是错误的,它用喊声急切地召集着,领地狗群边杀边朝它簇拥过来。

经过了几条巷道、几座殿堂,他们见到了一个青年喇嘛,青年喇嘛告诉他们,丹增活佛走了,天不亮就带着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以及一些身强力壮的喇嘛,到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的营帐里去了。麦书记问道:“他们去干什么,怎么走得怎么急?”青年喇嘛说:“肯定出大事了,索朗旺堆家的一只老黑獒来到了寺里。它浑身是血,尾巴被咬断了,一只眼睛被咬瞎了,瘸到雅布尤姆殿里,撕破了丹增活佛的袈裟。”

狼群的动荡戛然止息,就像突然消失了积雪覆盖的一片灰色岩石,被动地等待着领地狗群的撞击。这样的止息又是一种麻痹,让大灰獒江秋帮穷以为纠正了兵分两路的错误,它就可以带着领地狗群继续横冲直撞了。

三个人来到僧舍外面,走向一处能够眺望山下原野的地方,寒风夹带着雪片一下子把他们裹了起来,别说是能看到领地狗群,就连身边的殿堂也有影无形了。麦书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走,我们去和丹增活佛商量,不能光在这里等,等不来领地狗群难道我们就不找汉扎西了?”班玛多吉说:“还有央金卓玛和平措赤烈,一个姑娘,一个孩子,太危险了。”

面前依然是层层堵挡的狼,它们毫不退却,好像就愿意死在藏獒的怒齿之下,这让前锋线上的藏獒们更加恼怒:杀呀,杀呀。浑身的血脉就要爆炸似的膨胀起来,撞击,扑打,撕咬,每一只藏獒都淋漓尽致地表现着原始的草原赋予它们的拼杀艺术。随着狼的接二连三的倒下,它们一个个杀昏了头,忘乎所以地嗜血,忘乎所以地受伤,忘乎所以地冲锋,真正是山呼海啸、风卷残云了。

麦书记点着头,望了一眼微光泛白的窗外,穿上鞋站到地上说:“天已经亮了,我们去看看附近能不能见到领地狗群,一定要尽快让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找到汉扎西。”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它们的第一次进攻。它们似乎已经吸取了刚进西结古草原时互相掣肘的教训,彼此配合着都把进攻选择在了领地狗群的后面。

班玛多吉主任说:“我看就应该在西结古寺里开,既然叫无量光会议,怎么能没有无量光佛在场呢?西结古寺里,有无量光佛的殿一共两个,一个是大经堂,一个是十忿怒王殿。在大经堂里开会,影响佛爷喇嘛们念经,咱们就在十忿怒王殿里开。那是个开会的好地方,地方宽敞不说,还显得庄严而权威。”麦书记点点头说:“想法是好的,但我们做不了主,得和丹增活佛商量,我们的原则是,只要人家不给我们找麻烦,我们就尽量不要给人家找麻烦。”夏巴才让县长说:“我同意,在召开‘除狼’动员大会之前,一定要把所有的麻烦消除掉。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好十个孩子的事情,毕竟孩子是死在寄宿学校的。我来草原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说狼群一下子吃掉了这么多孩子,牧民们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很难预料。”

领地狗群的后面没有一只壮实的大藏獒,都是小藏獒和小喽罗藏狗,壮实的大藏獒们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前面厮杀拼命去了。

三个人定好了日子,又开始定地点。麦书记想按照西结古草原的规矩,在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家的大帐房里召开,又觉得索朗旺堆头人未必想得通“除狼”运动的意义,硬要在人家的帐房里召开,似乎有点那个。夏巴才让县长说:“干脆我从上阿妈草原调一顶最大的帐房过来,能容纳三百多人,又气派,又能显示‘除狼’运动的威力。”麦书记说:“这么大的帐房,光运输就得几十头牦牛,草原上积雪太厚,牦牛根本走不动。”

而狼群的布局恰恰相反,引诱藏獒撕咬的,都是些似乎甘愿作为挡箭牌的老狼和残狼。从领地狗群后面进攻的,都是些直到现在还没有参加战斗的壮狼和大狼。它们既有厮杀躲闪的经验,又有千锤百炼的凶狠,加上数量上的优势——差不多是三匹狼对付一只小藏獒或者藏狗,基本上是稳操胜券的。

麦书记说:“我看这个主意很好,一遇到吉日,头人和牧民就高兴,就觉得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吉祥的。会议的名称也可以叫作无量光会议,不光是佛光照临,也是西结古草原无限光明的意思。在草原上工作就得这样,信草原人所信,然后因势利导,效果往往是好的。”

一片狼牙和狗牙的碰响,地上的积雪一浪浪地掀上了天,再下来的时候,白色就变成了红色。是狼血染红的,也是小藏獒的血和藏狗的血染红的。狼血和狗血明显的不一样,狼血更红,狗血更紫,那雪花也就一片红,一片紫。紫的显然比红的多,说明小藏獒和藏狗的血肉飞扬得更多。它们顷刻皮开肉绽,第一次在狼牙面前显出了无能的一面。怎么咬也咬不过狼,刚躲过狼牙,又遇上狼爪,等你好不容易咬住了狼的喉咙,你的喉咙瞬间也进入了狼的血口。

班玛多吉主任打了一个哈欠说:“召开的时间我早就想过了,应该就在这个月,藏历讲究月内四吉辰:每月的八日为药师佛的吉日,十日为空行母集会的吉日,十五日为释迦牟尼的吉日,最后一日为无量光佛的吉日。我们最好就在无量光佛的吉日这天召开动员大会。”麦书记和夏巴才让县长都说:“现在才是月初,为什么不能提前到八日或者十日?”班玛多吉说:“无量光佛就是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主尊佛。他发愿说,凡是诚心念诵他的名号的人,都会被送渡到西方极乐世界。让牧民们一边念着无量光佛的佛号一边‘除狼’,虽然是杀生,但也不影响他们进入极乐世界。”

狼群是义无返顾的,作为以扑杀牛羊马匹等弱者为主的狼,很少主动扑咬藏獒和藏狗。但只要主动一次,就必然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死亡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饥饿中活着,更不能不报复人类而活着。活着就必须报复,就必须获得食物,而且是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一劳永逸地获得食物。

听着风中雪里金刚铃若断似连的玎玲声、经幡一刻不停的呼啦声、嘛呢筒节奏舒缓的吱扭声,夏巴才让县长坐起来说:“依我看,‘除狼’运动不一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按次序动员,应该全面铺开,同时行动,西结古草原要是早一点搞,狼灾就不会这么严重。”麦书记躺在炕上,沉思地望着僧舍穹顶半晌不说话,突然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看来我们来晚了,雪停以后,要立即召开西结古草原‘除狼’动员大会。”

小喽罗藏狗们毕竟没有惊世骇俗的威猛之力,小藏獒们毕竟还没有长出荒野蛮地中的王霸之气。它们无可挽回地倒下了,一只一只地倒下了,从来没有这么惨烈这么迅速地倒下了。一倒下就再也别想起来,壮狼和大狼们坚硬的爪子和更加坚硬的牙齿,会让它们的命息毫无保留地顷刻离开肉体。

大活佛的僧舍和西结古寺的所有殿堂所有僧舍一样,也已经断绝了取暖的牛粪,三个人裹着皮大衣在大泥炕上睡了一会儿就被冻醒了。

同时倒下的还有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但是它没有死,这个出生在人类祭祀誓愿摄命霹雳王的日子里的小公獒,似乎不愿意辜负它的名字,更不愿意辜负给它起了这个名字的人的期望。它用连它自己也想不到的遗传的能力,带着浑身的血迹和残存的力气,从死亡线上奋身而起,一口咬住了那匹就要举着狼刀杀死它的狼的喉咙。它还小,出生才三个月,牙齿还不能扎得更深,无法一下就挑断气管,但就是这种不能一击致命的咬合救了它一命。

一行人冒着夜雪回到了碉房山,除了梅朵拉姆住进了西工委的牛粪碉房,别的人都去了西结古寺。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安排在了他的僧舍里,自己到双身佛雅布尤姆殿打坐念经去了。

狼没有倒下,而是疼得朝前疯蹿,一蹿就蹿出了三米多远。这等于带着它蹿离了最危险的地方。而对这匹朝前疯蹿的狼来说,却蹿到了一个必死无疑的地方。狼倒了下去,是另一只黑色小藏獒在跑向阿爸阿妈的途中顺势扑倒了它。现在,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已经压住了狼的脖子,换口,又一次换口,连续换了三次口,那狼就动弹不了了。

麦书记一听就明白这是丹增活佛善意的提醒:茫茫雪原上,中心人物只能在中心的地方发挥作用,要不然你要做的就只能是保护自己,而不是领导草原或者拯救牧民。赶紧说:“是啊,是啊,这里不是草原的中心,中心在碉房山上,西结古寺里。我来了,我就应该去中心和尊贵的佛爷待在一起,只有在那儿,我们才能把幸福的声音传达给整个草原。”

风吹着,雪片雀跃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站在狼尸之上抬起了头,多么威风啊,连它自己都这么认为。它还想跳起来,继续和别的狼打斗,但是不行,它使劲跳了一下,却只能跳到狼尸下面,前腿一滑,噗然趴下了。趴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四周到处都是尸体,有狼的,更多的是藏狗的。

梅朵拉姆一脸忧戚地说:“我们见到了领地狗,冈日森格不在狗群里,它是不是也被狼群吃掉了?”丹增活佛说:“从古到今,冤死的灵魂都会修炼成凶恶无度的赞神,现在天赞地赞岩赞水赞四面八方的猛赞都来惩罚我们了,大雪暴的天空下,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回吧,回吧,大家都回吧,这里不是草原的中心,麦书记来了,草原的中心就应该跟着他走了。”

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发现,那只刚才还在帮它扑狼的小黑獒已经躺倒不动了,糊满脖颈的血污说明它已经死去。它愣了一下,作为藏獒,它天生不怕狼的进攻,却十分害怕同类在自己眼皮底下死掉。它浑身抖了一下,想冲着咬死小黑獒的狼愤懑地叫一声,可声音一经过嗓子,就变成了哭泣。它必须哭泣,藏獒是悲情的动物,它是悲情的后代。它要么专注于勇敢打斗,要么专注于伤心难过。此刻,它什么也不顾了,只顾哀哀地哭泣着,为同伴的死奋不顾身地哭泣着。

丹增活佛沉重而缓慢地说:“不能找,找不到,回去吧,在碉房山上等着领地狗群,让獒王冈日森格带着藏獒去找,人不行,人一找人,就会把自己给找丢了,别说你们不行,就连我们这些从生到死都属于西结古草原的人,也会在大雪灾的原野上迷路喂狼。”

狼来了,就是那匹咬死了小黑獒的狼扑过来,用已经受伤的前爪无比仇恨地把小公獒摁住了。小公獒还是哭着,连狼,连它自己都奇怪,本来应该条件反射似的扑咬反抗的它,居然一直哭着。狼没有咬它,狼也是会哭的动物,知道哭是伤心难过,就没有咬它。狼打量它,仿佛是说:喂,没见过你们藏獒死前是哭的呀。

丹增活佛告诉大家:“这儿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死去的孩子,没有了孩子们的骨头,包括结实的头骨,都被饿疯了的狼群咬碎吞到肚子里去了。”班玛多吉主任问道:“汉扎西呢?还有央金卓玛,还有平措赤烈?”丹增活佛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见到他们,只要是活着的,都没有见到。”夏巴才让县长说:“是不是也被狼群吃掉了?”班玛多吉说:“不可能,他们都是命大福大的人。”其实他最担心的就是狼群吃掉他们,心想我不把汉扎西救出雪坑就好了,雪坑里虽然也有狼,但绝对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麦书记说:“找,快找,我们分头找。”

这时,就像狼用受伤的爪子摁住小公獒一样,一双同样受伤的爪子也摁住了狼。是藏獒是那种体大力沉的藏獒。它跳起来就跑,一跑就跑到另一只大藏獒身边去了,那只大藏獒扭头便咬,一口咬住了狼的后颈,鲜血带着死亡同时出现在一片狼藉的雪地上。

夜半的飞雪中,麦书记一行包括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来到了寄宿学校,意外地看到了丹增活佛和留在西结古寺的几个老喇嘛。他们是得到老喇嘛顿嘎的报信后,来这里念经的,当然念的不是班玛多吉希望念的《死去活来经》,而是超荐的法咒。

原来是大藏獒们杀过来了。听到了领地狗群后面剧烈的厮杀声,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才意识到,自己带着最凶猛的藏獒在前面滥咬滥杀老狼残狼是个绝大的错误。老狼和残狼在这个严酷的冬天本来就是要死掉的,领地狗群的玩命搏杀不过是提前了它们的死期。而这样的提前对极需要除臃瘦身的狼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灰獒江秋帮穷边跑边吼,带动着领地狗群转了半圈,就把壮狼和大狼转到了自己面前。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被狼摁倒在地的情形恰好让它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阿妈黑雪莲穆穆看到了。这怎么可以呢?阿妈穆穆上前摁住了狼,阿爸徒钦甲保一口结果了狼。

夏巴才让说:“那你说谁负责?总不能让守护寄宿学校的狗来负责吧?”班玛多吉说:“能挡住狼群的只能是狗,领地狗呢?领地狗们都到哪里去了?”夏巴才让说:“你不想让汉扎西负责,想让领地狗负责,也行啊,让领地狗给牧民们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麦书记说:“你们吵什么,解释清楚死去的孩子就能活过来啦?责任是大家的,首先是领导的,我有,你们也有。”说着站了起来,发现梅朵拉姆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形势急转直下,狼们纷纷撤退,先是上阿妈头狼突然发出一声锐叫,然后抢先退去。它的狼群跟上了它,就像一个偌大的灰色滑板,快速地在踩不尽的积雪中滑动着。然后是多猕狼群的撤退。它的头狼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通过动作把撤退的意思告诉了身边的狼。身边的狼也是用动作一传十十传百。狼群开始大面积动荡,转眼就和领地狗群分开了。

大家坐下来休息。班玛多吉主任说起了狼群咬死十个孩子的事儿,麦书记果断地说:“走,立刻去寄宿学校。”梅朵拉姆哭了,活佛和喇嘛们念起了经。夏巴才让县长说:“汉扎西是怎么搞的,他要为寄宿学校的孩子负责。”班玛多吉说:“汉扎西怎么负责?他一个人能挡住狼群?他没让狼吃掉就算万幸。”夏巴才让说:“你不要袒护了,夏天死了一个孩子,秋天死了一个孩子,这个冬天又一下子死了十个孩子,头人牧民们会怎么说?寄宿学校还能办下去?”班玛多吉说:“反正不能归罪到汉扎西一个人头上。”

藏獒们没有追撵,它们查看倒下的同伴,一边仇恨着,一边伤心着。大灰獒江秋帮穷闷闷地叫起来,所有的藏獒和藏狗都闷闷地叫起来。这是哭声,是它们必须表达的感情。它们舔着死去的同伴身上的伤口,舔尽了上面的血,留下了自己的泪。藏獒的眼泪比人的浑浊,伤心越重越浑浊,伤心到最后就浑浊成黄色了。

麦书记一愣,用手拨了一下挡在眼前的雪帘,才看清这人是先他们一步降落到西结古草原的班玛多吉主任,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快说情况怎么样?”班玛多吉说:“什么怎么样?”麦书记说:“灾情哪,让你先到一步,就是为了及时掌握灾情,开展救灾活动。”班玛多吉主任一个五大三粗的安多藏人,这时哗啦啦地流下眼泪来,呜呜咽咽地说:“还救什么灾啊,孩子们都死了,再救也救不活了,就剩下这一个了。”他抬头看到了藏医喇嘛尕宇陀,生怕他跑了似的一把抓着对方的袈裟领口,“快啊,快给这孩子治病,这孩子还喘着气呢。”尕宇陀赶紧接了过去,摸了摸达娃的额头说:“可怜的孩子,烧得就像点着的一炉子牛粪。”

忙着表达感情的领地狗群,它们的首领大灰獒江秋帮穷,都知道伤心是聚积和膨胀仇恨的前提,所以就尽情地伤心着,没料到已经得逞了一次的狼群又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一离开领地狗群的引路,人群的走动就慢了下来,尽管藏医喇嘛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凭着经验也能认出膨胀起来的硬地面,但需要仔细分辨,而不能像动物那样依靠感觉就能脚踏实地。走到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才朦朦胧胧看到了碉房山,看到一个人冒着风雪朝他们会合而来,走得差不多贴上了,那人才喊了一声:“麦书记。”

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嗥叫着跑到一起,又嗥叫着互相分开。像是已经商量妥当,带着各自的狼群,依靠数量上的优势迅速包围了领地狗群。然后就朝着一个方向旋转起来,一转就转成最初的局面了:老狼和残狼又来到了伟硕壮实的藏獒面前,壮狼和大狼又来到了领地狗群的后面那些小喽罗藏狗和小藏獒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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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领地狗群带着三个从飞机上下来的俗人和一群僧人只走了一个小时,就突然加快速度把他们丢下了。一股浓烈的大狼群的味道就像一堵随风走动的厚墙堵挡而来,大灰獒江秋帮穷以最快的速度首先穿墙而过,所有的领地狗也都穿墙而过,很快消失在危险笼罩下的前方。前方是畜群和人群,是没有炊烟的帐房。

这是一次大灰獒江秋帮穷和所有领地狗都没有想到的进攻,从来都是见藏獒就逃之夭夭的狼群居然掌握最佳时机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十分有效,那些壮狼和大狼紧紧挤在一起,让对手无法撕咬它们的两侧,而它们却可以用整体推进的办法,攻击并没有挤在一起的任何一个敌手。很快就有了分晓,撕天裂地的叫声中,倒下去的都是小喽罗藏狗和小藏獒,而它们,狼,在草原人眼里本应该一见领地狗群就哭爹喊娘的鬼蜮之兽,却一个个威风八面,雄风鼓荡起来。

活佛和喇嘛们又要去别处救助灾民了,他们已经相信了藏医尕宇陀的话:只要地上有火,天上就能出现神迹,等燃烧结束的时候,吃的用的就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作为被头人和牧民供养的僧人,必须在残酷的大雪灾中尽到救苦救难的义务:为死去的人和家畜乃至野生动物,念诵《中阴闻教得度经》,举行颇瓦超荐仪式。

死了,死了,等大灰獒江秋帮穷甩干了珍珠般的眼泪,带动着领地狗群旋转起来,想把壮狼和大狼转到壮獒和大獒面前时,已经晚了,又有几只藏狗死在了狼牙之下。

藏医喇嘛尕宇陀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也要跟着去了。他们穿上了红色的袈裟和红色的达喀穆大披风,就像在寺院里围绕着大经堂四周的经筒转经一样,排成一队,念诵着六字大明咒和七字文殊咒,有声有色地走着。煞白一片的背景上,依然是迎风猎猎的袈裟和披风,依然是剧烈燃烧的堆噶坎肩和霞牧塔卜裙子,一溜儿火红,老远就能看到,老远也能听到:一会儿是“唵嘛呢呗咪吽”,一会儿是“嗡啊喏吧咂呐嘀”,七句一变,变换的间隙里,会有铁棒喇嘛藏扎西大喊一声:“索,索,拉索罗,嘛齐白哈嘉索罗。”意思是:祭神了,祭神了,不死吉祥天保佑了。

更糟的是,江秋帮穷怎么也不能把壮狼和大狼转到自己面前来,因为狼群也在转动,是和领地狗群同方向转动。这样的转动表明,伟硕壮实的藏獒们只能面对根本就没有必要杀死的老狼和残狼,领地狗群后面的小喽罗藏狗和小藏獒却必须一直面对杀伤力极强的壮狼和大狼。

梅朵拉姆走过去对麦书记和夏巴才让县长说:“我们也跟着去吧,没有它们引路,我们行动起来会很困难。”夏巴才让县长说:“就是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梅朵拉姆说:“肯定是有人群的地方。”麦书记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走。”

撕咬不停地发生着,是狼对领地狗的撕咬,血在旋转着飞溅,把浩大的白色一片片逼退了。急躁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想制止和报复这种撕咬却无能为力,愤怒得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一大片领地狗朝着碉房山的方向移动着。大灰獒江秋帮穷知道藏狗们满肚子都是食物不能快跑,心里尽管万分着急,但仍然压住阵脚跑得很慢。

旋转的奔跑还在持续,领地狗群的死伤在继续。有一只藏獒突然不跑了,那就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阿妈黑雪莲穆穆。穆穆保护着已经跑不动了的孩子,站在领地狗群的中央没有跟着旋转。穆穆就比领头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更快地清醒过来:不能啊,不能让狼群包围着我们,更不能跟着狼群旋转,必须冲出去,冲出去啊。

没有人回答她。大灰獒江秋帮穷理解地摇了摇尾巴,姿态优雅地跑起来。似乎在告诉她:冈日森格就在前面呢。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首先跟了过去。大力王徒钦甲保紧趱几步,顶了一下小公獒,仿佛是说:往后,往后,现在还轮不到你逞能。所有的藏獒和藏狗都跟着跑起来。

穆穆响亮地叫起来,看杀红了眼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自己的丈夫大力王徒钦甲保都不理睬它,就一口叼起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朝着狼群突围而去。徒钦甲保看见了它,追过去汪汪地叫着:你怎么乱跑啊?穆穆用跑动的姿势告诉它:跟上我,跟上我。徒钦甲保打了个愣怔,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然后跳过去拦住妻子,回身朝着大灰獒江秋帮穷吼起来。它的意思是:穆穆你等着,领地狗群是一个集体,要突围一起突围,咱们不能擅自行动。黑雪莲穆穆明白了,放下小公獒,也跟着徒钦甲保吼起来。

梅朵拉姆突然喊起来:“冈日森格呢,怎么没见冈日森格?”

大灰獒江秋帮穷听见了吼声,回头一看,吃惊地喊起来,好像是说:你们疯了,怎么带着孩子往狼群里跑?回来,回来。喊了几声,正要追过去阻拦,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完全错了,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黑雪莲穆穆是对的,领地狗群必须冲出狼群的包围圈,重新组织进攻,否则只能是惨上加惨。江秋帮穷用粗闷如椽的喊声招呼着大家,看大家纷纷跑来,便身子一横,朝着徒钦甲保和穆穆跑了过去。

现在,大灰獒江秋帮穷就要行动了,从它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里,从它突然挺立不动翘首瞩望远方的举动中,藏獒们都知道它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大力王徒钦甲保和自己的妻子黑雪莲穆穆已经摆出了起步奔跑的姿势。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跑来跑去的,蛮有责任感地哄赶着卧在地上打瞌睡的藏狗:起来,起来,就要出发了,快起来。

领地狗群奔腾叫嚣着,在狼群的包围线上奋力撕开了一道口子。

父亲后来告诉我:你要是分不清哪是藏獒哪是一般的藏狗,你就看它们吃食,真正的喜马拉雅獒种有个祖祖辈辈遗传的习惯,就是从来不把胃填满,吃到六分饱就会自动停止进食。好像生理机制就是这样。而且也不像一般的狗那样饱足了就犯困就想卧地睡觉。藏獒是吃了就行动的野兽,六分饱是行动的最佳状态,既没有饥饿劳顿之困,又没有饱胀累赘之忧。永远年轻的食欲是它们永远保持旺盛精力和战斗姿态的重要条件。

狼群似乎没有想到领地狗群会突围,当冲在最前面保护着妻子和孩子的徒钦甲保一连撞倒了四匹大狼后,才意识到这样的冲锋是不可阻挡的,便纷纷朝后退去。上阿妈头狼停了下来,仰头看了看,立刻明白领地狗群的突围意味着战场局面的改变,赶紧朝着自己的狼群长嗥一声,转身就跑。它的妻子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紧跟着它,所有的上阿妈狼也都跟上了它。

领地狗群开始吞吃雪豹肉,它们的吃法是标准的野兽吃法,只有两个步骤:撕扯和吞咽,几乎没有咀嚼。很快就没有了,十三具雪豹无皮的尸体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咬不动的头骨、腿骨和脊骨。吃饱了的藏狗纷纷卧下,舔着嘴上的血,也舔着地上的雪,陶然欲醉。藏獒们却依然是精神抖擞的样子,在雪地上走来走去的。尤其是大灰獒江秋帮穷,不断地掀动耳朵听着,举起鼻子嗅着,抬起头来看着,好像随时都想发现什么,或者已经发现了什么。

狼群的包围圈顿然消失了。多猕头狼有点奇怪,愤愤地望着跑离战场的上阿妈狼群,又看了一眼正在潮水般奔涌的领地狗,也意识到转着圈咬杀领地狗群的情形已经不存在了,马上就是两军对垒、楚界汉河的局面,这样的对峙对自己是不利的。

按照惯例,这些雪豹皮是要交给头人的,谁的藏獒或者谁看见藏獒咬死了雪豹,豹皮就应该由谁来呈送。头人偶尔会发话把豹皮奖给送来豹皮的人,更多的时候会自己留下来,然后给呈送豹皮的人一定的奖励。等于买下来,通常是一张雪豹皮奖励五只或六只大羯羊。西结古草原上,很多牧民家都牧放着三群羊,一群小的是头人的,一群大的是自家的,还有一群不大不小的羯羊,主要就是靠奖励积攒来的(呈送熊皮、貂皮、猞猁皮、水獭皮都会得到奖励)。羯羊就是阉割掉的公羊,只奖励羯羊的意思就是既让你拥有第三群羊,又不让你繁殖扩大,和自己原有的畜群以及头人的畜群争夺草场。也就是说它们主要是用来宰杀吃肉的。十三张雪豹皮将会从头人那里换得至少六十五只大羯羊,被大雪灾围困在野驴河部落冬窝子里的牧民人人有份。牧民们很高兴,觉得这是领地狗群带给他们的福分,一个个都说:“吃啊,你们也快吃啊。”

追啊,追啊。多猕头狼嗥叫起来,它带着自己的狼群朝着突围的领地狗群的尾巴追了过去。它想做最后一次出击,尽其可能地扩大战果。狼群很快撂倒了几只小喽罗藏狗。藏狗惨叫着,领地狗群停下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突围已经变成了逃跑,便带着几只壮獒和大獒迅速跑过来拦截狼群。处在追杀最前锋的多猕头狼立马停了下来,紧张地尖叫着,指挥多猕狼群赶快撤退。

十三具雪豹的尸体很快皮肉分家,血淋淋的雪豹皮一张张摊在了雪地上。牧民们围过去,捧着积雪把它们埋了起来,这是为了防止豹皮冻硬然后折裂,也是为了让积雪尽快吸干豹皮里子上的血水。

狼群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撤退了。等突围成功的领地狗群回过头来,准备重新开战,挽回丢失的面子时,上阿妈狼群已经消失在风雪弥漫处,而给领地狗群最后一击的多猕狼群,也只是一个远去的背影,在雪花的遮掩下,渐渐消隐着,没有了,没有了。

草原上的雪豹皮,是命主大梵天和玛姆女王的衣裳,是山神献给人类的最好礼物。它象征了一个人的威仪和身份,也代表了这个人和山神的亲密关系。而山神往往又是财神,就像牧民们说的那样:豹子皮十张,金元宝一箱。一般来说,草原上的牧民和猎人很少自己动手猎捕雪豹,但却希望藏獒能够多多咬死雪豹或者金钱豹,以便减少牲畜的损失和得到美丽昂贵的皮毛。因为在神的序列里,雪豹属于喜怒无常,好坏兼有,福祸交错,吉凶莫测的山野之神,而藏獒是慈悲为怀,祥瑞有加,法力无边,道高一丈的在天之神和在天之神的伴侣。远古的在天之神和山野之神本来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但自从佛教密宗祖师莲花生从印度进入西藏,降伏了雄野的念青唐古拉山神等诸多野神之后,作为在天之神的佛神就开始管理各路山野之神了。管理的过程就是生杀予夺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天经地义的,那些草原人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的豹子皮,大多是藏獒惩罚雪豹或者金钱豹的战利品。

一片哭声。狂乱的飞雪之下,静止的雪原无声地奔涌着。死亡像冰块一样结实,寒风把领地狗群的伤心凝固成了冬天的山岗。白茫茫的景色之上,笼罩着白茫茫的心境,一片幽深的远古的悲情如同雪原一样肆无忌惮地起伏在藏獒们的心里。

于是经声大作,所有的活佛和喇嘛都念诵起了《妙胜大威德》,希望这位密法的本尊大神引领雪豹的亡魂顺利找到一个投胎转世的好去处。几个年轻牧民从腰里抽出七寸或者五寸的藏刀,摁住雪豹开始剥皮。

当领地狗群在死去的同伴身边哽咽而泣时,大灰獒江秋帮穷带着更加复杂的心情走向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家的营帐。它在大大小小十顶帐房之间穿行着,看到索朗旺堆家的一只长毛如毡的老黑獒卧在地上,它浑身是血,尾巴断了,一只眼睛也被狼牙刺瞎了。不远处是另外五只高大威猛的藏獒,都已经死了。它们是战死的,身上到处都是被狼牙掏出来的血窟窿。而它们的四周,至少有十四匹狼的尸体横陈在染红了的雪地上。江秋帮穷发现,所有的藏獒都是皮包骨的,看上去至少有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这些即将饿死饿昏的藏獒,在面对两股越是饥饿就越会穷凶极恶、越会把报复推向极致的狼群时,怎么能不死呢?

人们这才意识到这半天他们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这怎么可以呢?等领地狗群关照完了人,人就应该关照一下领地狗群了。他们失悔地叫着:“阿唷,阿唷,怎么就忘了。”几个年轻牧民立刻跳起来,走了过去。藏医喇嘛尕宇陀猛不丁地喊道:“让它们赶快去投胎吧,度亡了,度亡了。”

连藏獒都饿成了皮包骨,那么人呢?大灰獒江秋帮穷打了个愣怔,看到所有的帐房都静悄悄的,不祥的感觉顿时遮罩了它的心脑。它朝着最大的那顶帐房冲了过去,它知道那是头人的帐房,头人索朗旺堆在狼群走了以后还不出来,那就很可能是死了。

梅朵拉姆好奇地瞅着它们,首先明白过来,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说:“藏獒就是比人懂事嘛,还不承认。”也不知道是谁不承认了。她明白藏獒是不吃没有剥皮的豹子肉的,不是它们咬不动,而是在它们的意识和习惯里永远都把人的需要放在第一位,拼命打斗的时候想的是千方百计保护人,打斗完了又想的是必须给人留下一张完整的皮子。梅朵拉姆喊起来:“快啊,快过来,剥了豹皮它们才好吃肉。”

啊,一地的人头,帐房里面,隔着中间冰冰凉凉的炉灶,左右两边的毡铺上,排列着两溜儿人头。人头还长在人身上,人身是蜷着的,所有的人身都是蜷着的。这是一种不好的姿势。江秋帮穷知道,冻死的人都是蜷着的。它扑了过去,挨个儿看着,闻着,还好,还好,这些连着人头的身子还没有冻僵,也没有被狼咬出的血窟窿,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听到他们的心跳,能闻到他们微弱的气息。它长舒一口气:索朗旺堆头人还活着,他身边的这些人还活着,但就是起不来了。有的昏死了,有的濒临昏死,还有的……啊,这是个女人,女人死了,她已经没有气息没有心跳了。

江秋帮穷不听她的,转身离开了,所有的领地狗群都转身离开了。它们来到咬死的雪豹跟前,蹲踞在那里,一串一串地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死雪豹,连顽皮捣蛋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也像父辈们那样安静地蹲踞着。那些不是藏獒的藏狗们馋得忍不住要下口吃肉,却被独自巡视在死雪豹中间的大力王徒钦甲保一个个赶开了。藏獒们一次次期望着坐了一地的牧民和活佛喇嘛,看到饥饿的他们低伏着头颅,只顾自己吃东西,根本顾不上抬头望一眼它们,就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都是饿昏和冻昏的,没有一个人的躺倒与狼有关,狼群被索朗旺堆家的藏獒拦截在了大帐房之外,大帐房里集中了营地中所有的人。可以想见,那几只藏獒是怎样在寡不敌众和饥饿困顿的情况下,保护了它们的主人。荒野里珍贵无比的生命就在神圣无比的保护中流逝了。

但是领地狗群中的所有成员,包括那些并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没有吃一口梅朵拉姆留给它们的食物。它们流着口水闻了闻,抬头看了一眼大灰獒江秋帮穷,就走到一边去了。江秋帮穷走过来,叼起一根指头粗的干肉,放到了一个白胡子的老牧民面前。这就是说,它们不吃,它们要让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吃。梅朵拉姆摸着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头说:“没关系的,吃吧,你们也饿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惊诧着,依靠藏獒的本能,它想到了西结古寺,想到了丹增活佛。它赶紧走出来,跑向了领地狗群。一边叫着,一边急躁地踱着步子,突然又跑回到索朗旺堆头人的营帐前,和那只长毛如毡、浑身是血、被狼牙咬断了尾巴、刺瞎了一只眼睛的老黑獒碰了碰鼻子。你还能走吗?你得去一趟西结古寺了,你是头人家的藏獒,你去了寺院里的人才会知道是头人索朗旺堆家出事儿了。

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眼里的神鸟,那只庞大的飞鸡,很快飞走了。铁棒喇嘛藏扎西望着飞鸡消失了的天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以仙女的姿态把从飞鸡肚子里卸下来的干肉、面粉和奶皮子分给了饥饿的人们,专门剩下一些干肉和奶皮子,堆在了领地狗群的面前。

长毛如毡的老黑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带着前去报信的使命,艰难地迈开了步子。

梅朵拉姆严肃地说:“夏巴才让同志你忘了你是县长啦,县长是要宽厚待人的,你要是抱着驱逐这个驱逐那个的想法出任獒王,两天时间,所有的领地狗就都会离开你。因为它们没有不想咬你的,到了那个时候,领地狗群还是领地狗群,而你却成了光杆司令。”夏巴才让说:“这么说我得原谅咬伤了我的江秋帮穷?”梅朵拉姆说:“当然得原谅,江秋帮穷跟你又没有私仇,它是为公,为别人,保护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是它的工作。”夏巴才让县长点点头说:“好吧,那我就听你的,我原谅它。”

谁也不知道这只长毛如毡、浑身是血、被狼牙咬断了尾巴、刺瞎了一只眼睛的老黑獒是靠了怎样的毅力,穿过漫漫雪原,到达了西结古寺的。它嗅着气息,一瘸一拐地来到双身佛雅布尤姆殿,撕破了丹增活佛的袈裟,然后就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老黑獒已经没有力气站立了,它抬头看着丹增活佛,看到他明白了它的意思,准备带人离开时,头便轰然耷拉下来,斜倚在了两腿之间。老黑獒把信息带给丹增活佛后就死在了雅布尤姆殿双身佛大怒大悲的目光之下。

梅朵拉姆又说:“才让县长你知道为什么江秋帮穷只咬在了你的肩膀上,而没有咬断你的喉咙?”夏巴才让说:“我是县长,它知道的,它不敢。”梅朵拉姆抿嘴一笑说:“对了,它以前见过你,知道你还不是一个大坏蛋。”夏巴才让说:“我得感谢你啊,幸亏你及时赶到,你揪它的尾巴,扯它的鬣毛,用拳头捣它的脑袋,它一点也不生气,你把手伸到它嘴里掰它的牙,它居然没伤着你。”梅朵拉姆说:“这就是我和藏獒的缘分,你不行,你得和它们好好培养感情。”夏巴才让县长说:“以后再说,以后我要出任它们的獒王,谁敢再咬我,我就把谁驱逐出领地狗群。”

雪花乱舞着,一会儿稀了,一会儿稠了。稀的时候像蝇蚊飞走,稠的时候像幕布连天。大灰獒江秋帮穷回到领地狗群里,走了一圈,吆喝了几声,便带着所有的领地狗来到了索朗旺堆头人的营帐前,走进了最大的那顶帐房。

夏巴才让县长气急败坏地说:“那好吧,以后牧民们的藏袍就都用藏獒的皮镶边。”梅朵拉姆瞪圆了美丽的眼睛,咬扁了洁白的牙齿说:“你敢,你要是这样做,就是藏獒不咬死你,我也会咬死你。”夏巴才让说:“那我就让你咬好了,我看你是胡说八道,我也是个藏民,我怎么不知道藏獒能听懂人的话。”梅朵拉姆笑着说:“才让县长你是青稞庄园里长大的藏民,你知道的草原还没有我多,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草原藏民啦。”夏巴才让说:“你嫁给了巴俄秋珠你当然是草原藏民了。”

领地狗们一个个卧下了,有的卧在了人的身边,有的趴在了人的身上。它们知道,包括索朗旺堆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不堪冻饿才躺下起不来的,它们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体温尽快暖热他们。甚至有一只藏獒趴在了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它明知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没有了心跳,但仍然毫不犹豫地趴在了她身上,好像只要它付出了热量和热情女人就能死而复生。它们一个个伤痕累累,悲哀重重,沾染着狼血,也流淌着自己的血,但它们是那种从来不顾及自己更不怜惜自己的动物,只要能挽救人的生命,它们就会忘掉自己的生命。就像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那样,它已是血迹满身,残存的力气不足以使它自由地行动,但它还是学着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阿妈黑雪莲穆穆的样子,趴到索朗旺堆头人身上,用自己还有余热的肚子贴住了索朗旺堆冰凉的肚子。

梅朵拉姆说:“才让县长你说得不对,江秋帮穷咬你是因为你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说,而且是大声说:‘不要哭了,大家都应该高兴起来,这么大的雪灾里,死几只狗算什么。’这些话你怎么敢当着藏獒的面说,它们完全听得懂。人家藏獒藏狗是感情深厚的伙伴,又是为了保护人才战死的,怎么能不哭?什么叫死几只狗算什么?生命都是要轮回的,狗命和人命一样重要你不知道吗?你还说:‘多好的豹子皮啊,要是草原牧民的藏袍都是豹子皮镶边的,那就气派了。’你怎么敢当着藏獒的面说豹子皮好呢?藏獒一听就觉得你是在表扬它们的敌手呢。”

终于有人坐了起来,他是索朗旺堆头人的管家齐美。

夏巴才让县长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又没什么坏意思,就是想让藏扎西进到飞机机舱里看一看,坐一坐,也算是长长见识。藏扎西硬是不去,我让飞行员拉他进去,飞行员一见江秋帮穷瞪着自己,伸出的手就缩了回去。我只好抱着藏扎西的腰把他往里推,他挣扎着死活不进。我是个犟脾气,你不进我偏要让你进。我考虑我是县长,我有这个权力,就算你铁棒喇嘛是个神,是个和巴颜喀拉山神一样厉害的大神,也在我的管辖之内,也得听我的。没想到江秋帮穷发怒了,这个畜生,差一点咬死我。”

和别人一样,齐美管家最初也是被饥饿的大棒打倒在地的,饥饿让他瘫软乏力,昏迷不醒。一昏迷身体很快就被冻僵了,连舌头连嘴唇都硬邦邦地说不出话来了。但是这会儿他醒了,他发现丝丝缕缕的温暖正在血脉里游走,趴在自己身上的这只藏獒已经把它的全部热量转移给了他,那热量仿佛是带有营养的,饥饿造成的瘫软乏力渐渐地消弭着。

夏巴才让县长被咬伤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肩膀上,让他仰倒在地后,又一口咬在了他的左肩膀上。这是一次严重警告,江秋帮穷似乎在告诉他:你不能拉着抱着硬要把藏扎西往飞鸡肚子里塞,藏扎西是威严而尊贵的铁棒喇嘛,谁也不能强迫他干任何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幸亏梅朵拉姆跑来及时制止了江秋帮穷的再次扑咬,又喊来藏医喇嘛尕宇陀给他上了药又让他吃了药,没事儿了。尕宇陀对他说:“才让县长你也是个藏民,也没少来西结古草原,怎么就不了解这里的藏獒呢?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护人就像护它们自己的眼睛,你可要小心一点。”

这时候齐美管家感觉到了一种猛然到来的沉重。这只四肢撑着自己硕大的身体趴在人身上的藏獒,本来是只给人温暖不给人重量的,但是现在,温暖似乎已经没有了,重量正在出现,一出现就死沉死沉的。齐美管家咬着牙坐了起来,伸出胳膊,抱住了伏在自己胸前的獒头,两股清冽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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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死了,趴在齐美管家身上的这只藏獒,在用自己残存的热量焐热焐醒了他之后,悄然死去了。齐美管家看到了它肚子上的伤口,伤口红艳艳的,但已不再流血,血已经流尽了,为了挽救人的生命,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