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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当神鸟从远方飞来

野驴河部落的冬窝子里,洪大到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在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又惊讶又疑惑的搜寻中有了答案:啊?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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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神鸟随着声音的增大,渐渐清晰了,就在活佛和喇嘛们的头顶,掀动着翅膀,嗡嗡嗡哒哒哒地盘旋着。显然它是看见了猎猎浪浪的红色袈裟和红色披风以及活佛喇嘛们的红色坎肩和红色裙子,才出现在这里的。

父亲吃惊地小声问道:“冈日森格你怎么了?”这话就像驱动冈日森格离开的力量,让它顿时显得急躁异常,它闷闷地叫起来。恩人汉扎西已经没事儿了,他身边有饿不死的食物,有冻不死的光板老羊皮袍,这里的两匹狼又不会伤害他,冈日森格放心了。现在要出去继续它的营救它的奔跑它的厮杀了。可是它出不去,它发现自己除了闷声闷气地喊叫,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它一边喊叫,一边来回走动,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听到了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在很远很远的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它叫得更加沉重更有穿透力了,就像地震的震波从震源的雪坑出发,力大无穷地推向了前方:来人喽,来人喽。

乱了,燃烧似的吉祥符咒万字纹突然乱了,活佛喇嘛们害怕得四散开来,就像升腾的火焰被神鸟巨大的翅膀扇成了零碎的火苗,星星点点地撒向了白色的原野。牧民们更是惊恐万状,忽东忽西地奔跑着,跑到哪里都觉得逃不开神鸟翅膀的遮罩,只好一个个卧倒在能够把自己埋起来的积雪中。而领地狗们却无所畏惧地跑了过去,用最大的音量朝天空吼叫着。

冈日森格痴痴地看着这一对患难与共的狼夫狼妻,眼睛禁不住潮潮的,泪水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它想起了大黑獒那日,那日已经死了,它被埋葬在荒雪之中,已经有好几天了,果日守着它,它是不会孤单凄凉的吧。还有刀疤,它的主人,此刻在哪里呢?是不是还在昂拉山群衔接着多猕雪山的冰壑雪坳里,刀疤的味道最初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本来能够闻到的味道现在闻不到了,为什么?难道刀疤也会像大黑獒那日一样沉寂在这个雪灾和狼灾一起泛滥的冬天?

铁棒喇嘛藏扎西惊叫着:“神鸟,神鸟。”几个喇嘛用一种更加奇特的声音也跟着惊叫起来:“神鸟,神鸟。”牧民们纷纷跪下了,活佛和喇嘛们也都跪下了。人们不由得眼望天空,凶吉难测地祷告着:“神鸟啊,神鸟。”

一堆糌粑出现了。冈日森格叼起牛肚口袋,回到了父亲身边。瘌痢头公狼几步跳过来,使劲闻了闻糌粑,一口不吃,回望着自己的妻子。母狼走了过来,很慢,腰伤妨碍着它,后半个身子似乎根本使不上力气。终于走到了食物跟前,它望着丈夫,半晌不动一口。大概是在悄悄地谦让吧,两匹狼的鼻子互相磨擦着,直到口水滴沥而下,眼看就要冻成冰了,它们才你一嘴我一嘴地吃起来。冈日森格注意到,就像藏獒之间的公平分配那样,没有谁会多吃一口,就连地上沾染了糌粑碎屑的积雪,狼夫狼妻也是各自都舔了三舌头。

藏医喇嘛尕宇陀知道得多一点,跑过去朝乱纷纷的人群喊道:“不要怕,不要怕,这是飞鸡。”他说“飞鸡”这个词的时候用的是汉话,懂汉话的藏扎西听明白了,立马改变了祷告的词:“飞鸡啊,飞鸡,请赐给我们福分吧。”尕宇陀赶紧纠正道:“也不是飞鸡,是……”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明白了,吭哧了半天,只好说了一句他和别人都明白的话:“保佑的来了,保佑的来了,马头明王、吉祥天母、大威德怖畏金刚,变成飞鸡保佑我们来了。”活佛和喇嘛以及牧民们反应敏捷地磕起了头。藏医喇嘛尕宇陀左右看看,也跟着他们无比虔诚地磕起了头。

两匹狼看着冈日森格,其实是看着冈日森格掌管之下的牛肚口袋,那口袋散发出的浓重的糌粑香味,就像头顶不可遏制的雪潮浩荡而来,刺激着狼夫狼妻发达的味蕾。狼的眼睛是湿润的,是那种亮如泉石的白色湿润,湿润里又有许多明晃晃的欲求。凭着祖祖辈辈与狼打交道的经验,冈日森格不会不明白它们的眼神和眼神背后的欲望。它犹豫着,并且商量似的看了看父亲。父亲是通狗性的,知道它的意思,一手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黄色经幡,一手朝它挥了挥。冈日森格眯起眼睛笑了笑,一口叼起了牛肚口袋,来到了狼尿画出的界线那边,放下口袋,把前爪伸进袋口,朝外扒拉着。

这时人们看到,那被称作“飞鸡”的巨大神鸟从半空里下降着,越来越低,翅膀掀起的雪尘就像五彩的云朵,翻滚在神鸟四周,俨然是天界气象了。神鸟继续下降着,落地的一刹那,地上的积雪嚓嚓地陷开了两道口子。

父亲坐起来后,就用不着冈日森格再喂了,他自己抓着糌粑吃起来,不时地把手举到冈日森格嘴前:“吃啊,你也吃一点。”冈日森格躲开了,它扭头看着狼,看得非常专注。狼也在看着它,是两匹狼一起看着它,母狼已经从裂隙里出来了,似乎它们已经确切地相信,自己没有危险,獒王冈日森格不会咬死它们。

领地狗群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跑进了翻滚的雪尘,既勇敢又茫然地朝着神鸟又蹦又叫。

父亲睁开眼睛张开了嘴,冈日森格就舔一口糌粑喂一下他,喂得他满脸满脖子都是糌粑。喂着喂着他就可以坐起来了。食物的伟大和神奇就是这样,它在很多情况下,在很多生命那里,是毕生惟一的目标。而冈日森格的了不起就体现在当它自己也是饥肠辘辘,也必须把食物当作惟一目标的时候,它总能产生克制自己的惊人毅力,而把人的生死饥饱放在第一位。它喂着父亲,自己却没有咽下去一口糌粑,咽下去的全是口水。

“哦——哟”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藏医喇嘛尕宇陀首先惊呼起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神鸟的翅膀不是长在身体两边,而是长在脊背上的,不是上下扇动,而是像嘛呢轮一样急速旋转的。

冈日森格等待着,十分钟以后,父亲醒了。父亲说,在他昏过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在索朗旺堆头人的帐房里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到处都是上等糌粑和手抓肉的味道,可他的眼睛不行了,怎么看也看不见,抽着鼻子到处闻,闻着闻着就醒了。原来喷香喷香的糌粑就糊在他的嘴上鼻子上。

“哦——哟”所有的牧民、所有的活佛和喇嘛都惊呼起来,他们不仅看到了翅膀的荒诞,还看到神鸟的头上居然坐着一个人,看到神鸟的肚子上奇怪地安着一道门。门开了,肚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同时出来的还有人。那些人踩着神鸟的腿踏上了西结古草原的冬日雪野,朝着活佛和喇嘛以及牧民们走了过来。

冈日森格只好自己想办法。它舔了一口牛肚口袋里的糌粑,凑到父亲跟前,又把糌粑舔在了父亲的嘴上。父亲纹丝不动。冈日森格就伸出前爪轻轻摇晃着父亲的身子。父亲还是不动。冈日森格想了想,走过去从牛肚口袋里又舔了一舌头糌粑,再次凑到了父亲跟前。这次它没有舔在父亲的嘴上,而是把濡湿的糌粑糊在了父亲的鼻子上。它知道,无论是动物还是人,鼻子都是最灵的,父亲闻到了糌粑的香味,就一定会醒来。即使他不醒来,肠胃也会本能地抽搐,嘴也会本能地张开。

“哦——哟”又是一阵更加整齐更加雄壮的惊呼,透过渐渐稀薄的翻滚着的雪尘,人们发现,从神鸟的肚子里走出来的人居然是大家都认识的,而且有的还非常熟悉。他们是青果阿妈州委的麦书记,是结古阿妈县的县长夏巴才让,是结古阿妈县的妇联主任梅朵拉姆。

央金卓玛没有照面,她走了,只穿着一件装了羊毛的黑褐布的薄袍子,在白皑皑的雪原上就像一只母兽那样,准确地寻找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脚步匆匆地走到远方去了。

梅朵拉姆走在最前面,不,是跑在最前面,一边着急地跑,一边紧张地用藏话问道:“谁死了?谁死了?”她已经从天上看到了死亡,还不知道是谁死了,就开始流泪。她心说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每一只狗我都认识,不管谁死了我都会难过的。

皮袍落入雪坑的一瞬间,把冈日森格和瘌痢头公狼吓了一跳。公狼在发抖,冈日森格却纵身跳起,就像母鸡护小鸡那样趴在了父亲身上。冈日森格以为是老鹰或者秃鹫俯冲而来了。一看不是什么飞禽,便再一次跳起,接住皮袍,撕过去,盖在了父亲身上。然后舔了舔父亲的脸,又叫起来,还是叫给央金卓玛听的:快下来啊,你快下来。

领地狗群迎了过去,一个个都把尾巴摇成了扇子。年壮的藏獒们矜持一些,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笑呵呵地望着她。藏狗和年小的藏獒扑过去你争我抢地舔着梅朵拉姆的手,舔不上手的就撕扯她的衣服,似乎不跟她接触一下,就是天大的遗憾。如同牧民们希求活佛摸顶那样,为了得到一种心理的满足和慰藉,享受一次被美丽仙女抚摩的幸福,它们甚至排起了队。

父亲的眼睛闭上了,他没有来得及吃一口央金卓玛带来的糌粑,就又一次昏死过去了。冈日森格舔着父亲的眼睛,舔着他脖子上的黄色经幡,看舔不出他的清醒来,就冲着雪坑上面的央金卓玛叫起来,意思是:你快下来啊,快下来。央金卓玛已经起身离开了坑沿,听到叫声,她又回来,解开腰带,脱下自己的光板老羊皮袍,扔了下去:“我下去干什么,我下去就上不来啦。”

大力王徒钦甲保不甘心自己排在队伍中间,觉得不能抢在大灰獒江秋帮穷前面接近梅朵拉姆,至少也应该是第二个。它气狠狠地朝前挤了过去,发现有个家伙飞快地从后面钻过来,蛮不讲理地用屁股抵住了它的胸脯。它生气地张嘴就咬,却发现这个敢于跟它大力王争抢的,原来是自己的孩子小公獒摄命霹雳王。

父亲点着头,用更加细弱的声音说:“来啊,来啊。”是让她下来,还是让食物下来,父亲好像并不十分清楚。但是冈日森格是清楚的,它冲着坑沿上的央金卓玛吼起来:快啊,快把你背着的牛肚口袋扔下来。央金卓玛马上听懂了冈日森格的话,从背上解下牛肚口袋,丢给了它。冈日森格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在空中张嘴接住了牛肚口袋,用前爪摁在地上,麻利地咬开了拴在袋口的牛皮绳,来到了父亲跟前。

梅朵拉姆知道自己在领地狗中的地位,不停地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尽量满足着它们。摸几下就问一句:“谁死了?谁死了?”以首领的身份一直陪同着梅朵拉姆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汪汪汪地回答起来。梅朵拉姆听不明白,瞪着眼睛问它:“你是什么意思啊?”江秋帮穷转身就跑,跑向了死去的藏獒藏狗,意思是说:到底谁死了你来看吧,你一看就知道了。

父亲躺倒在地上,感激万分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为什么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就把手伸出去,声音细弱地说:“你呀,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央金卓玛高兴地指着冈日森格说:“是它把我叫来的,我本来要去寄宿学校,离这儿老远老远,就听到了它的声音。”

藏医喇嘛尕宇陀从呆愣中清醒过来,迎上去告诉她:“六只领地狗死了,十三只雪豹死了。”又指着前面说:“雪谷里还有,还有死的,九只藏獒死了,二十多只雪豹死了。”梅朵拉姆听了还在问:“谁死了?谁死了?”铁棒喇嘛藏扎西以为她没有听懂,走过去把藏医尕宇陀的话用汉话翻译了一遍。梅朵拉姆急咻咻地说:“我知道不是人死了,是藏獒藏狗死了,我是问谁死了?”尕宇陀对藏扎西说:“你告诉她吧,她心里装着西结古草原的每一只藏獒藏狗,每一只藏獒藏狗都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藏扎西长叹一声说:“巴桑布死了,多吉死了,米玛死了,琼达死了,拉毛加死了,赤松德加死了……”这些都是梅朵拉姆认识的藏獒藏狗,她急切地分开簇拥着她的领地狗,朝着死尸扑了过去。

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央金卓玛坐在雪坑沿上,两条腿搭拉下来,望着父亲咕咕咕地笑。好像笑声就是她的喘息,笑够了也喘够了,这才说:“汉扎西你不待在寄宿学校守着那些孩子,跑到这个大雪坑里来干什么?还有冈日森格,还有狼,哎哟我的阿爸,这个大雪坑里还有狼。”说着又笑起来,咕咕咕的就像一股清澈的泉水在往外冒。突然她不笑了,她想起了自己对汉扎西的担忧,就又冒着眼泪呜呜呜地哭起来。

梅朵拉姆一只只地抚摩着死去的藏獒藏狗,用仙女柔软而纯真的声音呜呜呜地哭起来。所有的领地狗都跟着她呜呜呜地哭起来。

就这样央金卓玛不听阿爸的话,狼群不怕、豹子不怕、迷路不怕、大雪不怕地走来了,野兽放过了她,所有的危险都放过了她,她几乎是被风托举着顺利来到了这里。

麦书记远远地望着,遗憾地叹口气说:“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们要是早一点看到火,这些狗就死不了。”夏巴才让县长说:“不是火,是佛爷喇嘛们的袈裟和披风。”麦书记说:“那也是火,他们没有燃料,就只能这样点火,这些佛爷喇嘛们真聪明,他们居然预测到了飞机的到来。”夏巴才让县长说:“藏民的聪明是没说的,尤其是佛爷喇嘛们。”

但是阿爸贡巴饶赛还是不让她去,气愤地说:“夏天被狼吃掉了一个孩子,那是你的弟弟,秋天又被狼吃掉了一个孩子,也是你的弟弟,都是寄宿学校惹的祸。寄宿学校是不念经的学校,汉扎西让孩子们学那些没用的汉字汉书,神灵已经不高兴了。草原上的人都说,让我们的孩子去喂狼,是神灵的惩罚。你不能去,吉祥的汉扎西已经不吉祥了,你不能再去找他了。”央金卓玛笑着说:“阿爸呀,你知道我是不会听你的,我家的佛龛是草原上最圣洁最灵验的佛龛,你要是不放心,就多多为我念经祈祷吧。”

麦书记和夏巴才让县长走过去,看了看死掉的领地狗和雪豹,来到了人群里。牧民们都恭敬地低着头,弯着腰,活佛和喇嘛们则平视着来人,只用温和的神情表达着他们诚实的敬意。麦书记对铁棒喇嘛藏扎西说:“你快带几个人过去,把飞机上卸下来的东西搬过来分给大家,有省里支援的干肉和面粉,还有多猕草原支援的奶皮子。”

贡巴饶赛带回家了许多糌粑,用雪水一拌,就可以捏成团了,尽管没有酥油糌粑那么好吃。央金卓玛对阿爸说:“汉扎西把糌粑送给了西结古寺,他自己吃什么?寄宿学校的孩子吃什么?汉扎西的命根根多吉来吧吃什么?我要去了,要给他们送点吃的去了。”阿爸贡巴饶赛说:“你不能去,这么大的雪,你会迷路的。”她说:“阿爸你就放心吧,我就是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贡巴饶赛说:“雪厚风紧,你会陷到积雪里出不来的。”她说:“阿爸呀,我像山神一样认识膨胀起来的硬地面,我不会往浮雪上踩。”贡巴饶赛说:“大雪灾的草原上,到处都是饥饿,是狼群,你会被狼群吃掉的。”她说:“阿爸呀,你已经祭祀过山神了,就不会有狼群要来吃我了。再说我有糌粑,它们要是来吃我,我就说糌粑比我更好吃,它们就会只吃糌粑不吃我了。”

藏扎西畏葸地望着翅膀已不再旋转的飞机,摇着头不敢过去。夏巴才让县长说:“快去啊,为了在机舱里装上这些干肉、面粉和奶皮子,麦书记都减掉了自己的秘书和警卫员。”看藏扎西仍然站着不动,就一把拉起他说:“走走走,我们两个一起去,我让你在飞机的肚子里坐一会儿你就不害怕了。这是苏联老大哥援助我们的,一共援助了两架,汉人一架,我们草原藏民一架,毛主席分配的,你们以后就可以坐着它上天啦。”

他就这么喊着,也不知喊了多少遍,突然一声巨响,整整一麻袋糌粑从天而降,就落在了离他十步远的地方。贡巴饶赛后来说:“掉在别处的都是没炒过的面粉,惟独掉在我面前的是用炒熟的青稞磨好的糌粑。这就是虔诚祭祀的好处啊,山神、大哭、瓦恰听到我的声音了,他们可怜我这个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失去了一个侄子的苦命的人,把饥饿中的幸福降临给我了。”

一听说上天,藏扎西就想到了灵肉分离,想到了往生极乐世界。觉得自己修为一般,佛法成就远远不够,还不是一块脱离轮回、超凡入圣的料,就更不敢过去了。藏医喇嘛尕宇陀走到他跟前,推了他一把,严肃地说:“铁棒喇嘛你听着,你是护法大神的化身,没有不敢过去的道理,千万不要让牧民们和这些外来的贵人笑话你啊。”

那一刻,他跪在野驴河冰冻的河面上大声地喊着:“光荣的怖德龚嘉山神、尊敬的雅拉香波山神、伟大的念青唐古拉山神、高贵的阿尼玛卿山神、英雄的巴颜喀拉山神、博拉(祖父)一样可亲可敬的昂拉山神、嫫拉(祖母)一样慈祥和蔼的砻宝山神,还有善良的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吉祥的护狼神瓦恰,你们看啊,这是献给你们的糌粑,糌粑不多,但心是很多很多的,是所有头人和牧民的心,是所有佛爷和喇嘛的心。这么多的心都在祈求你们,可怜可怜草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受苦的人,让灾难离开,让死亡离开,尤其是不能再吃掉我们的孩子了。夏天吃掉了一个,他是我的儿子,秋天吃掉了一个,他是我的侄子,已经够了,够了,可不能再吃了。”

藏扎西听他这么说,只好壮起胆子,紧攥着铁棒,朝飞机走去。突然回过身来,一屁股坐下,右手朝上抬着,对惊异地望着自己的活佛喇嘛们说:“念起经来,念起经来。”好像没有经声给他壮胆,他就会这样一直坐下去。

糌粑是阿爸贡巴饶赛从旷野里带回来的,阿爸说,他拿了汉扎西送给西结古寺的一点点糌粑,去祭祀带给草原灾难的震怒的山神,山神立马息怒了。

经声响起来,是《大空界幻化密咒经》。藏扎西端着铁棒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喊着:“江秋帮穷,江秋帮穷。”大灰獒江秋帮穷立马跑了过去。藏扎西拍拍它的头,又推它一把,让它走在了自己前面。

央金卓玛没有牵着她的大白马,也没有带来以往她总会带来的酸奶子,她只从家里背了一牛肚口袋糌粑,就一个人上路了。

夏巴才让县长跟在他身后,大声说着:“飞机又不吃人,你害怕什么?我告诉你,今后的日子就是坐飞机上天,就是天上的奶皮子掉进藏民的肚子。”又回头对梅朵拉姆说:“不要哭了,大家都应该高兴起来,这么大的雪灾里,死几只狗算什么?况且又不是白死,六只狗咬死了十三只雪豹,一只换两只还多出一只来。多好的豹子皮啊,要是草原牧民的藏袍都是豹子皮镶边的,那就气派了。”

很快,央金卓玛出现在了雪坑的边沿。父亲永远忘不了,她的出现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美妙,那就是天上的妙音送来了福气,就是从灾难的茫茫苦海中被救渡到了幸福的彼岸。央金卓玛是妙音救度母的意思,但父亲和她认识了那么久,直到今天这一刻,才对这个名字有了真正的理解。央金卓玛来了,食物来了,性命来了,必死无疑的人这才可以说:我又活过来了。

雪还在下,但已经不那么急骤。藏扎西看到大灰獒江秋帮穷在前面,夏巴才让县长在后面,胆子大了些,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这位不惧虎豹豺狼,不畏艰难险阻,不怕魑魅魍魉的铁棒喇嘛——草原法律和秩序的捍卫者,心惊胆战地走向了西结古草原有史以来第一次降落在地面上的飞机。

雪小了,风也小了,沉甸甸的骤雪变成了轻飘飘的柔雪,雪网渐渐稀疏着,可以看到天空的乌青了。冈日森格仰起獒头,冲着天空滚雷般地叫起来。这是一种发自胸腔肺腑的极富冲力的吼叫,它能逆着风向行走,能在劲风的吹打中保持很长时间的音量,而不至于立刻衰减消散。这样的声音正在告诉那个在远处呼喊“冈日森格”的女人:它就在这里。

离飞机五十步远的地方,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翘首等待着飞机送来的干肉、面粉和奶皮子。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麦书记说:“怎么搞的?”就要过去看看,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恐怖的惨叫。

瘌痢头公狼站了起来,很吃惊自己没有被咬死,短促地咳嗽着,似乎在告诉裂隙里面的母狼:我没死啊,我没死。

人们惊讶着,只见雪幕深处人影晃动,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灰獒江秋帮穷暴怒地吼叫着,似乎这是召唤。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朝那里奔扑而去,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了它。麦书记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和几年前刚来草原那会儿相比,他已经基本不怕狗了,但骨子里的恐狗症还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制约他的行动。

冈日森格忽地抬起了头。它没有把张开的大嘴、含住公狼喉咙的大嘴,迅速合拢,似乎就是为了等待那姑娘的呼喊,也等待父亲的这一声吼叫。它庆幸地长出一口气,两只蛮力十足的前爪迅速离开了被它死死摁住的瘌痢头公狼,跳出裂隙口,回到了父亲身边。

梅朵拉姆忽地从死獒身边站起来,拔腿跑了过去,大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江秋帮穷你把谁咬了?”

父亲的后悔是一生的,它一生都在为自己一闪念的不良意识而后悔莫及,检点不已。好在他的糊涂最终并没有变成结果。就在那一阵“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的呼喊被雪花运载着从远处传来,就在尖亮的呼喊如同锥子刺得父亲彻底清醒的时候,冈日森格还没有把牙刀刺入瘌痢头公狼的喉咙。父亲一听那呼喊就愣住了:央金卓玛?央金卓玛来了。他几乎站起来,又乏力地坐了下去,然后就明亮地发出了一声惊人的吼叫:“冈日森格,不要,不要,冈日森格。”

牧民们和活佛喇嘛们一个个呆愣着,谁也不敢往飞鸡那边挪动半步,越是不敢,就越是敬佩梅朵拉姆:不愧是仙女,说她是汉人吧,她和藏民的狗这么好,天生就有缘分,说她是藏民吧,她又不怕汉人才不怕的飞鸡,能从飞鸡的肚子里走出来。仙女是美丽、聪明、温柔、善良、多情、贤惠的象征,是草原人把理想女性和神性抟捏在一起,让人敬拜向往的一尊世俗味浓厚的母系神祗。她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如同面前的梅朵拉姆,要具体有具体,要虚幻有虚幻。

还有一点,父亲很长时间以后才明白,那就是狼种之间的区别。荒原狼中,雪狼是最奸猾最阴险的;土狼是最猛恶最凶狠的;相比之下,马狼则显得不那么谲诈不那么残暴,是狼里的君子、兽中的鸽派。马狼集体汇合的时间最短,一年只有四个月,群情飞扬地表现弱肉强食的机会、发挥偷抢掳掠的机会、比赛残暴凶狠的机会,也就少得多了。藏民们管马狼叫“玉都狼”,“玉都”是山神的意思,“玉都狼”就是山神的狼。既然是山神的狼,当然就不能对人太无情无义,因为草原人对山神的祭祀从来没有间断过,也从来没有缺少过虔诚。父亲在雪坑里遇到的,就是马狼即“玉都狼”。

就听梅朵拉姆紧张地用汉话喊叫着:“住口,住口,江秋帮穷你给我住口。”就听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着急地用藏话喊叫着:“冈日森格,你快来啊冈日森格,管管你的部下。”她还不知道冈日森格不在这里,一再地喊叫着,看喊不来就又大声说:“药王喇嘛,尕宇陀喇嘛,现在只能请你过来了,拿着你的豹皮药囊快来啊,快来止血。”

父亲后来还说,他几乎就要改变对狼的看法了,如果不是狼咬死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如果不是以后狼的乖谬反常和怙恶不悛远远超过了狼夫狼妻在雪坑里留给他的好印象,如果不是草原上藏獒与狼的战争一浪高过一浪地持续下去,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藏獒继续杀狼,至少会让能够听从他的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收敛它们的杀狼天性。可惜在狼的本性里,更多的还是凶残自私和吃羊害人,一旦群居,一旦集体行动,由生存法则决定的恶劣品行,就会在互相传染中比赛一样超量地发挥出来。也就是说,如果集体是坏的,个体的品质再好也是无法体现的,甚至为了求得坏集体的容纳,个体只能更坏更恶劣地表现自己。所以在父亲看来,那些只有夫妻两个在一起的狼、一个家庭为一群的狼、单干的狼,应该是好的,是人类的朋友,集体汇合时的狼,绝对是坏的,汇合得越多就越坏。荒原狼在很多情况下,很多时间里,是要集体汇合的,所以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改变对狼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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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如果两匹狼在他昏死之后不动声色地吃掉他,那就连鬼都不知道了,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两匹狼没有,它们甚至都没有跨越公狼用尿液画定的界线,就在它们自己的领地上,用声嘶力竭的嗥叫召唤来了冈日森格。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恩将仇报的人,不仅死了不能转世成人,还会在地狱中天天接受阴魔黑阎罗的火刑折磨和骷髅鬼卒的湿鞭抽打。

天亮了,人心却跌入暗夜深处,越来越黑了。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西结古寺的老喇嘛顿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巡视在寄宿学校的地界里,连喘气都没有了。突然老喇嘛顿嘎喊起来:“我祈求伟大的忿怒王快来到我的梦里头,把我从梦魇中赶出去,梦醒来,梦醒来。”

父亲真是后悔啊。他后来说,他是饿糊涂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居然撺掇冈日森格去咬死那一对狼夫狼妻。狼夫狼妻宽容地对待了他,他为什么非要置人家于死地呢?他说其实他一直没有真正清醒过来,先前被冈日森格舔醒的时候,眼睛虽然睁开了,脑子却依然是糊涂的。瘌痢头公狼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悲惨的向母狼告别似的一叫,以及那一阵锥子一样尖亮的对冈日森格的喊叫,才把他彻底叫醒,让他想起他和这对狼夫狼妻共同待在雪坑里的每一分钟。

班玛多吉主任当然也希望自己是在梦中行走,但他毕竟是个来自汉藏交界处的藏民,已经不会用幻化的意念来麻痹和解脱自己了。他一把抓住顿嘎,浑身颤抖着说:“你说我们怎么办?白水晶夜叉鬼卒真的把我们引到地狱里来了。”看到老喇嘛顿嘎一脸的茫然无措,就推了一把说:“快把大药王琉璃光如来叫来,把观世音菩萨叫来,把金刚、明王、护法、本尊统统都叫来,把藏医喇嘛尕宇陀也叫来,让他们活,让他们活。”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腿,嘴里依然唠叨着:“去啊,去啊,把丹增活佛请来,把西结古寺的所有活佛喇嘛都请来,这里需要念经,就念那个《死去活来经》,一念经他们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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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喇嘛顿嘎神情木然地点着头,他依然相信自己处在极其黑暗的梦魇里,相信自己只要走出这片梦魇之地,眼睛看到的那些死亡、那些狼吃人的惨景就都会溘然逸去。因为惨景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撕成碎片的帐房、还没有被雪花完全盖住的十个孩子的尸体、紫红深红浅红的鲜血、浑身创伤就要死去的多吉来吧、几十匹狼尸的陈列,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大雪灾以前的情形:孩子们的打闹、汉扎西和央金卓玛的身影、多吉来吧雄壮的叫声伴随着朗朗书声。

一种声音出现了,与活佛和喇嘛们的集体法咒和尕宇陀的絮叨相比,那是一种洪大到惊天动地的声音。冲着这种声音,领地狗们全都仰起了头,狂妄地吠叫着。牧民们、活佛和喇嘛们,顿时就喑哑无声了,只把眼睛凸瞪成了两束疑惑的光芒,探照灯似的在雪花飘飘的天上搜寻着。

老喇嘛顿嘎很快走了,他要按照班玛多吉的吩咐,去西结古寺敦请天上的神佛、人间的喇嘛。走着走着突然自语道:“没有啊,我当了一辈子喇嘛,怎么从来没听说有个《死去活来经》?”

铁棒喇嘛藏扎西回到了活佛和喇嘛的队伍里。活佛和喇嘛们已经不再念诵莲花生大师具力咒了,改成了超送亡灵的救度法咒。法咒的背景上,藏医喇嘛尕宇陀大声地絮叨着:“去吧,去吧,宽心地去吧,世上没有一只狗、一个人,不是死了又活过来的,每一个生命,在转世来到此生此命之前,生生死死不知经过了多少个轮回。去吧,去吧,自由地去吧,你们会很快回到世上来,这个世上,还留着你们的主人,留着你们的朋友和仇家。”

班玛多吉主任一个人坐在积雪中,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毫发未损的平措赤烈来到他跟前,神情呆痴地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枯坐着等待佛爷喇嘛们来这里念那《死去活来经》。他必须营救孩子,还有两个孩子是活着的,多吉来吧也是活着的。他站了起来,搂住平措赤烈,抚摩着那颗冰凉如石的头,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孩子啊,我们来晚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告诉我。”

藏獒们开始哭泣了,不是藏獒的藏狗也跟着哽咽起来。它们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把死去的六只藏獒藏狗团团围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滴。有几只藏獒哭出了声,哭声沙哑而隐忍。受到感染的牧民们也哭起来,一哭声音就很大,一个年轻牧民跪下来说:“这么快你们就要去转世了,下辈子你们一定是人,是我的阿爸和阿妈,是我的舅舅和叔叔。”

平措赤烈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着,黑汪汪的眸子里依然深嵌着极度恐慌的神情。班玛多吉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上飞机前装在口袋里的干粮递了过去。平措赤烈一把抓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班玛多吉转身走向了还在发烧昏睡的达娃,一弯腰抱了起来。“走吧,咱们走吧,狼群光咬死了人,还没吃上肉,说不定还会回来,这里很危险。”说着,他来到刚才看见多吉来吧的地方,发现那儿已是空空如也。他吃惊地张望着:“哪儿去了?多吉来吧哪儿去了?它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了,居然还能起身离开这里?”

大灰獒江秋帮穷知道这个威严的铁棒喇嘛是在表扬自己,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低下了头,似乎是说:还差得远呢,比起我们的獒王冈日森格,我不过是个听命的走卒。说着它走过去,站在一只死藏獒的身边,不停地舔着,舔着舔着就潸然泪下了。

多吉来吧走了,它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完成使命,和生命同等重要的职守出了重大纰漏,意识到它已是一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败北之獒,浑身的伤痕将给主人带来许多麻烦。意识到它终身都要维护的荣誉感已经撕裂,至高无上的责任心已经粉碎。它惟一的选择就是像所有优秀藏獒都会选择的那样,离开领地,离开人的视域,走向孤独和寂寞,在狼群迅速到来之前,舔干净身上的血迹,然后悄悄地死去。是的,必须悄悄地死去,而且要快,它的嗅觉还有一点作用,知道狼群很快又要来了,它不能活着让狼撕咬,不能,这是尊严的需要,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没有尊严了。

藏扎西这才发现,整个领地狗群里,居然没有獒王冈日森格。他走向大灰獒江秋帮穷,抚摩着它血染的鬣毛,问道:“冈日森格呢?我们的獒王冈日森格呢?”江秋帮穷知道他在问什么,转身把头指向了东方。藏扎西理解了,又问道:“它去了东方?去东方干什么?它是獒王,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领地狗群呢?幸亏还有你,你是勇敢无敌的,江秋帮穷。”

就这样,多吉来吧踏雪而去,它已经流尽了鲜血,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剩下了若断似连的意识,它就是靠着愧疚于汉扎西和愧疚于寄宿学校的意识,靠着一股只属于藏獒的超越极限的毅力,站了起来,走了出去,消失在了雪色浩荡的原野上。那条拴在鬣毛上的鲜血染红的经幡一直飘舞着,仿佛是它牵着多吉来吧及时离开了这个狼群必来之地。

铁棒喇嘛藏扎西站起来,眺望着远方。视野之内,已不见活着的雪豹,残存的雪豹群已经逃之夭夭了。他走向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牧民,以喇嘛的身份关照地问道:“你们可好,你们没有谁让山神的坏儿子吓掉魂吧?”好几个牧民都认真地摇着头说:“没有啊,没有,你看看大灰獒江秋帮穷,它是多么了不起啊,就像真正的护法神,一口气咬死了三只雪豹。还有大力王徒钦甲保,就像长了翅膀,飞来飞去地咬啊,咬了这个的喉咙,又去咬那个的肚子。它的孩子摄命霹雳王一点也不像个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公獒,哪个雪豹凶狠就往哪个雪豹身上扑。还有黑雪莲穆穆,它哪里是黑雪莲,叫它黑老虎还差不多,它咬死了那只个头最大的雪豹,又和小公獒一起咬死了一只母豹。”

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抱着达娃,带着平措赤烈,朝着碉房山的方向走去。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后两百米处就是一股逆着寒风闻血而来的狼群。

藏医喇嘛尕宇陀正在一边念诵《光辉无垢琉璃经》,一边查看死尸身上的伤口,他不光查看了六只死去的藏獒藏狗,也查看了十三只死去的雪豹。断定它们确实没有活的希望了,这才抱着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去给那些受伤的藏獒藏狗喂药抹药。

狼群哈哧哈哧喷着气雾,流着饥饿的口水,知道不远处就有死尸,便用毒箭一样的狼眼目送着他们,轻易放过了。它们是外来的狼群,深知要想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立稳脚跟,绝对要掌握好杀性的分寸,该收敛的时候就得收敛,该爆发的时候必须爆发,该报复的时候才能报复。现在是死尸就在眼前,不吃白不吃的便宜就在眼前,还是暂时不要去扑咬活人了吧,免得过早地引来牧民们的注意,引来领地狗群的再次追杀。狼群耐心十足地看着人走远了,才在多猕头狼的带领下冲向了十具孩子的尸体。

领地狗们一个个呵呵呵地喷吐着气雾,表情复杂地望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死尸有藏獒藏狗的,也有雪豹的,藏獒藏狗死了六只,雪豹死了十三只。十三只雪豹一眨眼工夫就比赛似的命丧黄泉,可见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打斗。雪豹群是跑来袭击人群的,没想到几乎在同时领地狗群兼程并进来到了人群的身边,为了食物的攻击和为了职守的保卫就这样演绎成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

似乎走了很长时间,班玛多吉主任才走到野驴河边可以通往西结古寺的那个地方,远远看到雪丘后面一股白烟升起。知道那儿有人走来,便大喊一声:“谁?”回答他的是一个姑娘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班玛多吉快步走了过去,一看是央金卓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要命了?现在是冬天,这里是雪原,到处都是野兽知道吗?”

牧民和活佛喇嘛们的前面,一片惊心动魄的死尸,一片大雪遮不去、积雪渗不掉的鲜血。环绕着死尸,是一些魁伟生猛的藏獒。藏扎西寻思,死去的藏獒又活过来了。再一看,哪里是出现了死而复生的奇迹,是领地狗群来到了这里。

央金卓玛双臂抱在胸前,用手摸着自己黑褐布的薄袍子,上牙嘚嘚嘚地碰着下牙说:“谁说现在是冬天,现在是夏天,谁说这里是雪原,这里是山前河边。连你都不怕野兽,我怕什么呀。”班玛多吉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男人。”说着,把怀里的达娃放到地上,解开腰带,冷峻地说:“你是想钻到我怀里来,还是想让我把氆氇袍脱给你?”央金卓玛没有回答,看着地上喊起来:“达娃?达娃怎么了?”又看了一眼平措赤烈,吃惊地问道:“平措?平措你怎么也在这里?”

一片死尸,一片大雪遮不去的鲜血。死尸和鲜血不是牧民的,不是活佛和喇嘛的。在这开阔的盆地中央,野驴河部落的冬窝子里,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依旧按照吉祥符咒万字纹的模样排列在雪地上,他们手中的红色袈裟和红色达喀穆大披风依旧燃烧似的飘扬着,加上他们身上的红色堆噶坎肩和红色霞牧塔卜裙子,白茫茫的原野上,一片越来越醒目的火红。活佛和喇嘛们经声大作,是降伏山神的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这是一种驱邪禳灾的普通经咒,牧民们也在跟着念诵,声音就像火焰的升腾,呼呼嗡嗡地扩散而去。

平措赤烈一言不发。班玛多吉主任脱下自己的紫色氆氇袍,走过去披在了她身上,然后把扭成粗麻花的腰带展开,宽宽地裹在了腰身上,抱起达娃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你不会是来迎接我的吧?”央金卓玛说:“我迎接你干什么?我要去碉房山上找人。汉扎西不好了,汉扎西要死了。”班玛多吉指着自己和平措赤烈说:“我们不是人吗?”央金卓玛瞪他一眼说:“你看你看,我忘记班玛多吉是人了。”说罢转身就走。班玛多吉拉起平措赤烈跟了过去。

藏扎西跑出雪谷,大喊大叫着跑向了人群,突然停下了。面前的情形惊得他扔掉铁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青果阿妈草原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父亲和冈日森格从雪坑里出来了。他们是被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央金卓玛用腰带拽上来的。那时候,父亲已经吃了不少糌粑,糌粑在肠胃里消化着,通过血液迅速变成了浑身的力气,而对身陷困境的父亲来说,力气就是一切。

藏扎西弯腰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肩膀上的血迹,连祈请山神原谅和祷告雪豹亡灵升天的简单仪式都没做,就沿着雪坡爬了上去。他在积雪中找到了自己的铁棒,心急火燎地朝着雪谷外面的牧民和活佛喇嘛奔跑而去。

父亲来到坑壁前,抓住了从上面吊下来的腰带。那腰带很长,一半是班玛多吉的,一半是央金卓玛的,他和她的腰带都是幅宽一米、可以在腰里缠三圈的红色褐子,他们一撕两半,变成四条腰带后又对接了起来。父亲先把腰带绑在了冈日森格的腰身上,朝它做了一个往上跑的动作。

藏扎西也和大雪豹一样平静地躺着,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他发现北风的啸叫格外响亮,雪谷里一片旷古的宁静,雪豹群早已不见了踪影,前方升腾弥漫的雪尘告诉他,雪豹群跑向了雪谷外面,跑向了五十多个牧民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好像它们给他玩了一个花招,用一只并不是首领的普通大雪豹引诱着他,让他顾此失彼,然后集中兵力,袭击更大的人群去了。

冈日森格曾有过做猎狗的历史,猎人从陷阱和峭壁下用绳索拉吊猎物的情形历历在目。它虽然对父亲的手势不理解,但等到班玛多吉和央金卓玛从上面一拽,马上就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甚至比父亲想得更周到。它生怕自己身体沉重,腰带从自己身上迸开,便死死咬住了腰带,走到雪坑的另一边,给自己留下了一段助跑的距离,然后以扑杀狼敌的爆发力,冲向了对面的坑壁。

渐渐地,大雪豹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体内正在出血,它就要死了。

遗憾的是上面的人没有及时拉紧腰带,这一次上跳并没有成功。又来了第二次,还是没有成功,毕竟雪坑太高它太过沉重了。聪明的冈日森格依靠发达的直觉总结起经验来比人类要快速准确十倍,马上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它来回走动着,朝着上面拉它的人吼了一声,开始了第三次努力。

藏扎西就像驯服了一匹烈马,翻身下来,吼喘着躺在了大雪豹的身边。这时候他才发现,大雪豹的长短就是他的长短,大雪豹的粗细就是他的粗细。大雪豹还活着,扭过头来冲他嗷嗷地叫,叫着叫着就想扑。但是大雪豹怎么也动弹不了,它是铜头铁腿麻杆腰,所有的雪豹都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大雪豹的腰已经被高大壮硕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蹲断了。

这一次它放弃了一下子跃出坑口的目的,而是利用助跑和奔跳使两只尖锐而结实的前爪尽量靠上地抠进了坑壁的冰雪,上面的人使劲拽拉着,父亲跳过去用双手拼命托住了它的屁股,大声喊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呗咪吽。”冈日森格用劲力十足的前爪,一下比一下有效地抠着坑壁,刨着冰雪,上去了,终于上去了。

藏扎西两手撕住大雪豹脖颈的厚毛,大声喊着:“六臂护法、骡子天王、阎摩德迦、胜乐金刚……”边喊边使劲往下蹲。大雪豹撑起了前腿,被他蹲了下去;大雪豹撑起了后腿,又被他蹲了下去。他不停地蹲着,喊着:“六臂护法、骡子天王、阎摩德迦、胜乐金刚……”只听喀嚓一声响,大雪豹的身躯再也撑不起来了。

拽它的班玛多吉和央金卓玛摞起来倒在了地上。他们哈着气,冒着汗,你拉我拽地想站起来,冈日森格来不及喘一口气,扑过去压倒了他们,感激万分地在他们脸上轮番舔舐着,用它黏稠的唾液表达着难以言表的心情:谢谢啊,谢谢啊。央金卓玛张臂搂住了它的脖子:“大獒王,你快让我起来大獒王,汉扎西还在下边呢,下边有狼。”

突然,安静了。扬风搅雪的雪谷静如死地。风悄悄的,漫天的雪花悄悄的,冰雪的起伏悄悄的,都在看着:那个喇嘛,那只雪豹,滚着滚着怎么就不滚了?不滚的时候铁棒喇嘛藏扎西骑在了大雪豹的身上。

她这么一说,冈日森格就跳开了,来到雪坑沿上,朝着下面呵呵呵地叫起来。不是威胁,而是安慰,安慰着父亲,好像也在安慰着狼:别着急,马上你们就上来了。父亲仰头望着它,会意地点点头,摸着脖子上的经幡,毅然走向了狼。

一股劲风冲了上来,又跌了下去。藏扎西在心里叫着六臂护法、骡子天王、阎摩德迦、胜乐金刚的名号,毫不迟疑地抱紧了大雪豹,朝着谷底滚了下去。雪粉弥扬起来,烟浪就像蟒蛇奔走,是越来越长的一溜儿。积雪的山坡上一阵儿噗噗噗,一阵儿哗哗哗。

瘌痢头公狼守候在裂隙口,看到父亲朝它走来,赶忙朝裂隙里头的母狼叫了一声。母狼探出头来看了看,又倏地缩了回去。公狼惊怕地瞪着父亲,把自己蜷成一团,龇牙咧嘴地威胁着父亲。一直在雪坑沿上监视着下面的冈日森格暴喊起来,它虽然大度地打算放过并挽救这一对没有咬死父亲的狼夫狼妻,但却不允许它们对父亲有任何威胁的表示。公狼一听冈日森格的暴喊,顿时把牙齿含在了嘴里,眼睛里流露着无尽的乞哀,浑身沙沙沙地抖起来。

大雪豹狂躁地用另一只爪子抓挠藏扎西的肩膀,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裹身的红氆氇顿时破了,血流了出来,割肉的疼痛流了出来。藏扎西在心里哎哟了一声,这一声哎哟就像擂鼓,让他突然意识到,他是个见鲜血就发力,有疼痛就兴奋的人。他甚至以为血是大雪豹的血,疼痛也是大雪豹的疼痛,而他要做的就是让大雪豹痛尽血干。

父亲停下了,看着三步远的公狼那水汪汪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它们不想出去,它们出去就是死,不是被藏獒藏狗咬死,就是被自己的同类或者其他野兽咬死。因为母狼的腰严重受伤了,既没有捕食的能力,也没有不让自己变成食物的能力。父亲问公狼:“那怎么办?就在这里待着?可待在这里也是死啊,你们会饿死的,除非有人给你们供应吃的。”这么说着,父亲后退了一步,点点头又说:“那就这样办吧,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待在这里,伤好了以后再说。我们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一回,没有情义,也有友谊,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再见了,狼。”

大雪豹没想到,转眼之间它就抓不着藏扎西的脸也咬不着对方的脖子了,反而让对方咬住了自己的耳朵,让对方腾出一只胳膊搂死了自己的脖子。大雪豹猛烈地甩头,猛烈地张嘴,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头已经无法自由转动,吃人的嘴只能对着空气狰狞地张合。呼吸也不再流畅,一只前爪被藏扎西撕扯着正在失去抓挠和拍打的作用。

父亲就要上去了,当他穿起央金卓玛的光板老羊皮袍,背起她带来的牛肚口袋,把腰带拴在自己身上时,公狼把母狼从裂隙里叫了出来。一对狼夫狼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目送着父亲,那眼神里绝对是跟人类一样的恋恋不舍。父亲一再地回望着,来到坑壁前,就要拽着腰带往上爬,突然又停下了。他把牛肚口袋解了下来,扔给了两匹狼,大声说:“里面还有一些糌粑,再说牛肚口袋也能吃。”

也就是说,在大雪豹扑住对方和下口撕咬之间有一个间隔,这个间隔虽然短暂得只有零点几秒,但对不想让大雪豹咬死的藏扎西来说足足够用了。藏扎西两手迅速抓住雪豹的一只前爪,奋力朝一边扯去。大雪豹歪过头去咬他的手,正好把一只毛烘烘的短耳朵蹭到了他的鼻子上。藏扎西一口咬住了大雪豹的耳朵,弯起身来,把脸贴在了大雪豹的后脑勺上。

父亲很轻松地回到了地面上,因为腰带的一头绑在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往前走着,好像还没有真正用上力气,眼睛的余光里就有了爬出坑沿的父亲的身影。它停下来,转身跑过去,激动地舔着父亲的衣服和脸,好像不是它救了父亲,而是父亲救了它。

藏扎西知道雪豹和狼不一样,狼的扑咬,目的首先是咬住对方,雪豹的扑咬,目的首先是摁住对方;狼是先咬后抓,雪豹是先抓后咬,对付狼首先是对付它的利牙,对付雪豹首先是对付它的利爪。

班玛多吉主任说:“汉扎西你怎么在这里?是被狼群追来的吧?”父亲正要回答,一眼看到了雪地上坐着的平措赤烈和躺着的达娃,吃惊地扑了过去。“达娃,达娃。”父亲喊着,跪到地上,看达娃还在呼吸,就问平措赤烈:“你们是怎么来的?别的人呢,多吉来吧呢?”

藏扎西再次哎哟了一声,只见一股雪尘风卷而来,眨眼之间,大雪豹的一只前爪抓在了他的手上,另一只前爪牢牢摁住了他的胸脯。他手里的铁棒顿时掉在了积雪中,胸脯一阵阵发烧发虚。

平措赤烈愣愣地望着父亲——寄宿学校的校长和他的老师汉扎西,扑过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狼群咬死十个孩子后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第一次哭泣。

藏扎西哎哟了一声,用铁棒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愣对着大雪豹。大雪豹呼呼地叫着,龇牙咧嘴,意思是说:我是雪山之王,你是谁?你怎么敢来挑衅我?藏扎西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他有点紧张,他一紧张脸上的肌肉就会皱出一些笑,他呵呵呵地笑起来。大雪豹知道人在笑,它最忌讳的似乎就是人对它的嘲笑。它匍匐在地上,扭动着身躯,把粗壮的尾巴摆来摆去。

父亲预感到大事不好,摇晃着平措赤烈,吼一声:“到底怎么了?”看他只哭不回答,就把脖子上的经幡捏在手心里,双手合十,一上一下地颠声说:“如意善良的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们可千万要保佑啊,保佑孩子们。”说着磕了一个头,抱着达娃站起来,喊道:“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快,咱们走,去学校。”

他用裹身的红氆氇兜着凌厉的风,追过了两座小雪丘,又追过了一座大雪丘,突然发现大雪豹不见了。他追寻着足迹,沿着雪谷南坡往上跑,又看到大雪豹的足迹延伸到雪坡下方去了。雪坡的下方正在扬风搅雪。他沿着雪坡往下滑去,滑着滑着,发现脚前的一堆雪忽地跳了起来,等落地的时候就变成了那只大雪豹。

冈日森格已经离开这里了,它想起了主人刀疤,想起了最初传来刀疤味道的那个地方,那是昂拉山群和多猕雪山的衔接处,是一个冰壑雪坳里长着茂密森林的地方。它朝那里狂跑而去,恩人已经无恙了,现在全力以赴要营救的是它过去的主人了。

藏扎西胆子更大了,一边追撵一边喊叫着:“来了来了都来了,六臂护法来了,骡子天王来了,阎摩德迦来了,胜乐金刚来了,来了来了,都到我的身体里来了。”大雪豹跑起来。藏扎西紧追不舍,他觉得只要打死这只雪豹群的首领,雪豹群才有可能撤退,五十多个牧民和二十多个活佛喇嘛也才有可能保全性命。

班玛多吉主任走过来拦住父亲说:“你不能去学校,学校已经没人了。”说着,从他怀里接过了达娃。父亲问道:“学校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班玛多吉不回答。父亲绕开他兀自走去,平措赤烈追上了父亲。班玛多吉说:“回来,不能去,学校很危险,这个时候肯定有狼群。”

铁棒喇嘛藏扎西举起铁棒砸向那只领头的大雪豹。大雪豹忽地一下跳开了。藏扎西再砸它再跳,就像要把藏扎西吸引住似的,大雪豹总是跳不远,总在一个铁棒几乎可以砸到的地方唬唬有声地威胁着他。而其他雪豹却令人意外地冷漠着,一个个都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父亲不听他的,一把抓起平措赤烈拽着自己的手,奋不顾身地走去。央金卓玛喊道:“汉扎西等等我。”她脱下班玛多吉的紫色氆氇袍,扔到班玛多吉脚前说:“快把达娃裹起来,他会冻死的。”说罢,就去追撵父亲。

37

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朝着寄宿学校蹚雪而去,雪还在下,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