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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雪豹·猞猁·燃烧的喇嘛

藏扎西来不及为死去的九只藏獒伤心落泪,紧张而严峻地考虑着如何堵截雪豹群的问题:身后是五十多个牧民和他们的老婆孩子,是二十多个排列成吉祥符咒万字纹的活佛和喇嘛,命悬一线,危险就在眨眼之间,到底应该怎么办?

铁棒喇嘛藏扎西看呆了,呆愣的原因还不是藏獒和雪豹的死亡,而是雪豹作为山神的儿子正在出现神变。刚才他看到的是一股四十多只的豹群,被藏獒咬倒了二十多只以后,再看那些暴戾恣睢的雪豹,居然还有四十多只。这就是说雪谷里的豹群还在不断增加,也不知会增加到多少,而能够抗衡雪豹的藏獒却已经全部死去。现在,顶用的就只有他了,他是人而不是藏獒,就算他是一个不同于一般人的铁棒喇嘛,那也是喇嘛世界里和草原牧民中秩序和规则的维护者,而对这股庞大的雪豹群却丝毫没有威慑力。

他炸起头发,竖起眉毛,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铁棒端了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考虑怎么办,雪豹已经替他做了回答。摧枯拉朽的雪豹群朝他走过来,已经只有二十步远了。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像藏獒一样义无返顾地扑向它们,然后在扑打中死掉。

而九只藏獒也无一幸免地倒了下去,都已经死了,它们只要不死,就会挣扎着搏杀,只要倒下不动,那就一定是死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回头望了一眼藏獒和他必须舍命保护的牧民和僧人,大叫一声,朝着他认定的一只领头的大雪豹扑了过去。

剧烈的打斗持续着,每一只藏獒的倒下,都会换来两只甚至三只四只雪豹的死亡或者重伤。半个小时过去了,雪谷里已是死伤一片,獒血和豹血的流淌已是如溪如河,奔扑过来的九只藏獒靠着稳健的心理素质、超拔的勇敢精神和保卫家园而不是窃取他人财物的堂堂正义感,让二十多只雪豹躺在了血泊之中,有的死了,有的伤了,伤了的也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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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就是骁勇异常的雪豹群。藏扎西看到,已经有两只藏獒倒下了,雪豹也有倒下的,一只、两只,一共五只。厮杀还在激烈进行,四十多只雪豹如同一盘棋上的棋子,有条不紊地围攻着剩下的七只藏獒。每一只藏獒都在和两只雪豹扭在一起死掐,受伤是必然的,倒下却不那么容易。吼着,咬着,翻滚跳跃着,只要咬死咬倒一只雪豹,就会有另一只雪豹补上来。雪豹在身体的敏捷、四肢的扑打、牙齿的咬合、肌肉的弹性、力量的爆发等方面,一点也不比藏獒差,有时候还能超过藏獒许多。但心智、勇敢、气势、耐力以及那种大气从容的姿态,都不如藏獒,所以一对一地打斗,往往不是藏獒的对手,必须两只雪豹一起上,才能势均力敌地打下去。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铁棒喇嘛藏扎西绰起铁棒跑了过去,看活佛和喇嘛以及牧民们都跟上了他,又停下来制止道:“你们听到声音了吧?不是狼的声音,是山神的声音,是山神的儿子雪豹的声音,豹群下山了,山神的儿子又要胡作非为了。我是铁棒喇嘛我来惩罚它们,你们定定的,不要乱啊。吉祥万字纹的符咒千万不要乱,看护好我们的孩子和女人,念想着我们法力无边的密法本尊胜乐金刚和大威德怖畏金刚,让神圣的本尊给我给藏獒们破天荒的力量吧,我们要把乖戾不正的山神和山神的儿子赶回山上去。”藏扎西说罢就走,就像藏獒的奔驰那样,携带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掀起了一阵雪尘的烟浪。

八只猞猁没有料到已经来到嘴边的血汤肉酱会转眼之间逸然而去。那只雄性的花斑猞猁更没有料到,它率先跳起来,张嘴咬住的并不是小藏獒或者狼崽汩汩冒血的脖子,而是一嘴冰块,咔吧一声响,冰块在嘴里变成了粉齑。冰块是飞来的,冰块怎么能飞到它嘴里来呢?

立马就有了雪烟白浪,吼声响成一片,猛兽与猛兽的决一死战突然爆发了,人眼暂时看不到的雪谷里,白浪霎时变成了血潮。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没有料到,它们依靠着的这座雪岗,正是禁锢了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雪岗。现在,雪岗的怀抱里,禁锢正在融化,冈日森格已经凶暴地跳起来了。

六只寺院狗都是清一色的大藏獒,加上三只牧家藏獒,一股悍猛骄人的獒群朝着突然来临的危险奔扑过去,很快跑进了雪谷马蹄形的谷口。

一声巨响,雪岗爆发了,就像火山爆发那样,崩裂的冰块和雪块喷溅而起,凶猛地飞上了天,又唰啦啦地掉了下来。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在雪光里跃然而出,它抖擞着神威,落地的同时,又猛然跳起,躲开了冰块的砸击。等它打算跳向更远的地方时,突然看到八只唐古特林魔就在五步远的地方张牙舞爪地瞪视着它,不禁停下来,狂吼了一声。

铁棒喇嘛藏扎西哦了一声,警觉地瞪起了眼睛。坐卧在雪地上的牧民纷纷站了起来,目送着跑过去的藏獒,预感不祥地说着什么。敏感的藏医喇嘛尕宇陀挥舞着手中的袈裟喊起来:“马头明王、吉祥天母、大威德怖畏金刚,快来啊,快来啊。”

它见识过这种野兽,知道它们的灵敏和残暴胜过了豹子,还知道在这样的野兽面前,任何理由的忍让和退却都只能是死亡的代名词。它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八只猞猁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

风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火红的袈裟和披风蓬蓬勃勃的,活佛和喇嘛们一个个就像天真的孩子,痴迷地望着寂寥无声的天空和雪雾。六只寺院狗和三只牧家藏獒一直在叫,叫着叫着就朝前面的雪谷跑了过去,好像发现了什么,奔跑显得猛烈而狂躁,叫声也充满了刚健横暴的意味。

碰撞发生了,猛烈的吼声中,冈日森格首先咬住了花斑猞猁的脖子,同时用沉重的身体夯倒了另一只猞猁。但是它没有时间咬死它们,它必须赶快跳起来躲开其他猞猁的攻击。即使这样它的前腿和屁股上已经有了两处滴血的伤口。何等敏捷的猞猁,速度快得居然让它躲闪不及。不能这样,不能贪婪于勇敢,光靠勇敢是赢不了猞猁的。

袈裟和达喀穆大披风依然在无涯白色中飘舞,滞留在冬窝子里的五十多个部落牧民和他们的老婆孩子簇拥在一起,殷勤急切地望着神圣的活佛和喇嘛,期待着神迹的出现。在他们看来,活佛和喇嘛们的排列,吉祥符咒万字纹的形成,袈裟和大披风的猎猎响动,完全是一种机密而庄严的祭祀仪式,是摆脱饥饿和冷冻乃至死亡的必经之路。仪式一旦举行,神灵就会降临,有吃有喝的幸福生活就又要开始了。但他们没有想到,活佛和喇嘛们也处在极端难受的冻馁之中,大药王琉璃佛的旨意、天上的神迹,对活佛和喇嘛也是一种未知、一个秘密。火焰一样的万字纹的飘动到底能不能引来神佛的关照,仪式的执行者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窥伺着猞猁,也窥伺着机会。猞猁们张开大嘴呼哧呼哧地进逼着,除了已经被咬成重伤起不来的花斑猞猁,七只猞猁排列成半圆的一线,都把距离保持在了可以一扑到位的地方。这就是说,下一次碰撞还是七只猞猁一起上,而冈日森格要做的就是避开众口,各个击破。

按理说牲畜要是冻死饿死了,牧民们就不会死,因为牧民们是可以吃掉死牛死羊的,但是各家各户牧放的牲畜往往都不会死在牧民们身边,暴风雪一来,就把什么都卷走了,帐房卷走了,牛群羊群和马匹卷走了,甚至连人和狗都卷走了。畜群是见风就跑的,如同卷起了一张纸,轻飘飘的很快不见了踪影。藏狗尤其是藏獒能凭着嗅觉找到畜群,人就不行了,只要眼睛看不见,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但是冈日森格根本就无法避开,七只猞猁就是七支利箭,几乎不差一秒地同时而起,从不同的方向朝它激射而来。它躲无可躲,只好奋起迎击。完全是第一次碰撞的重复,冈日森格咬住了一只猞猁,用身体夯倒了一只猞猁,它自己也被再次咬伤,一处伤在肩膀上,一处伤在脖子上。

活佛和喇嘛们是来这里救苦救难的,已经有七八天了,天天都有饿死冻死的牧民,他们的救苦救难就是为死去的人念诵《中阴闻教得度经》,举行颇瓦,也就是灵肉分离、魂魄升迁的仪式。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它已经有四处伤口了,有一处甚至在离喉咙和大血管很近的地方。冈日森格奋身跳开,后退了几步,继续窥伺着。除了那只在第二次碰撞中几乎被咬死的猞猁,六只猞猁再次排成一条线,凛凛地靠近着,朝着冈日森格飘过来一层阴恶毒辣的眼光。

藏医喇嘛尕宇陀一到这里就把活佛和喇嘛们集中了起来。他把丹增活佛的意思告诉了他们,又说他已经得到了大药王琉璃佛的旨意,只要地上有火,天上就能出现神迹,等燃烧结束的时候,吃的用的就来了,冬窝子里的牧民就有救了。

冈日森格心想,谁是它们的头?干掉它们的头,它们就不会如此整齐地发动进攻了。冈日森格挨个看了一遍,没看出谁是头来。正在疑惑,就见最边上那只母猞猁突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崩塌的雪岗。所有的猞猁也都停下了,也都回头望了一眼雪岗坍塌以后堆积起来的冰雪。

丹增活佛明白了藏医喇嘛尕宇陀的意思,从供案上拿了一碗雪水拌成团的糌粑,双手捧给他说:“受难的众生有福了,饿殍不再遍地了,去吧去吧,你就替我去吧,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也是升上天的马头明王、不动明王、金刚手明王的意思,佛爷和喇嘛们会明白的。”

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这只母猞猁就是它们的头,往后一蹲,就要朝它扑去,突然看到从雪岗坍塌的冰雪里冒出一颗头来,是一只小藏獒的头。接着就露出了铁包金的身子,露出了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黑背红胸金子腿。哦,卓嘎?冈日森格叫了一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没等小卓嘎回答,它发现小卓嘎的身边又冒出一颗头来,居然是一颗狼崽的头。它吼了一声,不是冲着狼崽,而是冲着小卓嘎: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咬死它。

丹增活佛说:“药王喇嘛你有多大的法力能把雪原烧起来,你不会是想到了牧民的牛粪吧?我告诉你,牧民已经没有牛粪了,有牛粪就不会冻死了。”尕宇陀说:“佛爷说得没错,即使有牛粪也不能一把火全烧掉啊,我倒是祈愿天上掉下牛粪来。我想啊,要是让红披风的佛爷和红袈裟的喇嘛们都烧起来,天窗就开了,明王们就能看得见了,堆在云朵里的吃的用的就都会让空行母背到牧民们那里去了。”

但试图咬死狼崽的显然不是小母獒卓嘎,而是那只作为猞猁首领的母猞猁。似乎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母猞猁丢开冈日森格,转身朝着狼崽和小卓嘎疾风一般扑了过去。它把狼崽和小卓嘎看成了严重威胁猞猁群的背后之敌,却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反而给自己造成了真正的背后之敌,冈日森格怎么可能允许它的孩子小母獒卓嘎的生命受到威胁呢?

让火红的袈裟,让更加火红的达喀穆大披风,让尤其火红的堆噶坎肩和霞牧塔卜裙子,在一片皓白的雪原上燃烧似的飞扬起来。这是藏医喇嘛尕宇陀的主意。尕宇陀一个人带着一只领路护身的寺院狗去砻宝泽雪原的牧马鹤部落救治了寒病在身的大格列头人回到西结古寺后,发现明王殿已经烧没了,而食物却因为火的原因出现在了碉房山下的雪原上。他对丹增活佛说:“尊敬的佛爷,你是对的,你让明王们回到了天上,天上就有神迹出现了。快把敬佛的糌粑给我一口,我有了力气就去把雪原烧起来,地上是白的,烧起来就是红的,天上一见红的,就知道人在哪里了。”

冈日森格不顾一切地奔跃而起,从背后直扑母猞猁。这是最能体现冈日森格风格的一扑,就像暴风雪的运动,迅疾而无所不包。母猞猁显然是跑不掉了,对冈日森格来说,躲开了猞猁群的集体攻击,任何野兽包括在残暴和灵敏方面超豹超狼的唐古特林魔,都不可能是真正的敌手。母猞猁被扑倒在了小卓嘎的面前,正好是仰面朝天的,白嫩的肚腹哪里经得起冈日森格的撕咬,开膛露肠的时间只用了一秒钟。冈日森格跳过去,堵挡在了小卓嘎和狼崽前面,又顺势准确地咬在了母猞猁的脖子上,獒头一甩,那大血管就砉然开裂了。

首先喊起来的是铁棒喇嘛藏扎西:“哦——呜——哇,哦——呜——哇。”浑阔的音量是藏獒的,抑扬的音调却是狼的。所有的活佛和喇嘛都喊起来,跟着活佛和喇嘛来这里的六只寺院狗和原本就在这里的三只牧家藏獒也都喊起来,喊声的气浪冲撞着雪花,雪花剧烈地腾跃翻飞着,半空里一片舞蹈。

现在还剩下五只猞猁了,它们依然迅捷、格外凶猛,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但它们已经失去了首领,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就只会争先恐后,而不会密切配合,一起扑咬。而向来是独斗英雄的冈日森格最不在乎的就是对手的争先恐后,先来的先死,后来的后死,它会精确地利用对方你扑我咬的时间差,实现它各个击破的目的。

藏医喇嘛尕宇陀站在万字符咒的前面,沙哑地喊着:“烧啊,烧啊,就这样使劲烧啊,一直烧下去,这是大祭天的火啊,亿万个如意空行母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佛爷喇嘛们喊起来,就像藏獒那样喊起来。”

冈日森格沉着冷静地跳来跳去,一头撞倒了首先扑来的一只猞猁,几乎在利牙割破喉咙的同时,跳起来迎着第二只扑向它的猞猁撞了过去。猞猁再凶猛其力量也没有藏獒大,对撞的结果,只能是猞猁滚翻在地。冈日森格放过了被它撞翻的第二只猞猁,又去迎击第三只第四只朝它扑来的猞猁。第三只和第四只猞猁依然被它撞倒又被它放过了,轮到撞击第五只猞猁时,它才真正发威,吼声如雷,牙刀如飞,不仅没有放过,而且在咬死之后,又多余地在它脖子上划了一牙刀。

开阔的盆地中央,野驴河部落的冬窝子里,二十多个西结古寺的活佛和喇嘛脱下红色的袈裟和红色的达喀穆大披风,举在手里,按照吉祥符咒万字纹的模样排列在了雪地上。袈裟和大披风猎猎浪浪地迎风而舞,加上他们穿在身上的红色堆噶坎肩和红色霞牧塔卜裙子,白茫茫的原野上,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剧烈的燃烧。

现在还剩下三只猞猁了。三只猞猁轮番从地上爬起来,很想马上进攻,却又停了下来,抖动着皮毛,想抖落满身的积雪。猞猁是一种非常喜欢干净的野兽,不允许自己身上沾染丝毫的尘土或者雪末,即使死到临头,也要保持一世的清爽纯洁。等它们抖尽了皮毛上的积雪,再准备扑咬对手时,冈日森格新一轮的进攻已经风卷而来了。嘎的一声,一只猞猁的右耳朵被撕了下来。猞猁惨叫一声,回身就咬,只见冈日森格从它身边腾空而起,沉重地砸在了一只金猞猁身上。金猞猁被压得趴了下来,冈日森格并不咬它,却把钢铁般的牙刀飞向了朝它横斜里扑来的另一只猞猁。

大力王徒钦甲保没想到一向宽厚忍让的江秋帮穷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不服气地咆哮了一声,意识到这里是集体,现在是打仗,服从是惟一的要求,赶紧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跑起来。

那猞猁原以为自己是在夹击,或者是在身后偷袭,没想到一下子变成了正面交锋的对手,本能地缩起身子,伸出两只锐利的前爪抓向了冈日森格的眼睛。冈日森格似乎已经料到这一招,獒头一抬,大嘴一张,便把抓过来的前爪含进了嘴里,只听嘎巴一声响,猞猁的爪子被獒牙咬断了,两只前爪都被咬断了。猞猁翻倒在地,沙哑地叫着连打了几个滚。

大灰獒江秋帮穷蓦然跳起,拦在了徒钦甲保面前,大吼一声,张嘴就在对方肩膀上留下了一道牙痕,仿佛是在警告它:不得胡来,现在是长途奔走,跑得太快就会失去耐力你知道吗?一旦跑累了再遇到雪豹群,我们将不堪一击你知道吗?再说还有一些小喽罗藏狗,它们要是跟不上,留下来就等于留给了狼口豹口你知道吗?

冈日森格从骑着的金猞猁身上蹦起来,飞向了前面,落地的同时,后腿并拢,以此为轴心,仰着身子猛转过来,恰好迎上了撕咬而来的金猞猁。冈日森格一头撞翻了它,然后一口咬在了它的喉咙上。

领地狗群秩序井然地奔跑着,大力王徒钦甲保奋力追上了跑在最前面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十分不满地叫了几声:你跑得太慢了,你这样的速度跑在最前面,会让后面的领地狗伸展不开四肢的,还是我来吧,我来领着大家跑。说着,迅速超过了江秋帮穷。

金猞猁死了,另外两只猞猁转眼变成了残废:一只没有了右耳朵,一只没有了前爪,没有了前爪的猞猁寸步难行,笃定是要死掉的,而且很快,很快它就会成为狼群的食物。没有了右耳朵的猞猁还能活,能活的就让它活着吧,冈日森格瞪着它,不断地吓唬着:走啊,你赶紧走啊。独耳猞猁看懂了冈日森格的意思,徘徊着,告别似的把七只死去的和重伤不能动的猞猁挨个看了看,舔了几口它们身上的血,最后仇恨地望了一眼魔鬼一样的荒野杀手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头也不回地走了。

雪豹的日常生活大多以家庭以母豹为核心,公豹是自由的,它可以换妻,也可以天长日久地守着一个妻子。但无论是专一的,还是不专一的,公豹之间并不经常发生为了母豹的打斗,这样的和平共处使它们有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极端困苦的状态下,公豹会联合起来,带动母豹打破家庭的界线,以豹群的形式出现在因为有了它们而更加残酷的雪原上。但无论雪豹多么骄横蛮恶,豹群的形成首先并不是为了逐猎和围猎,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荒原狼和猞猁都已经群聚而动了,如果雪豹的行动还以家庭为单位,就很可能成为狼群或者猞猁群的猎物。据说西结古草原上曾经出现过一群二百多只的大集群雪豹,而通常年份的豹群大都在二十只到五十只之间。豹群一旦形成,胆气就粗了,就是一个危害极大的团队,袭击的对象除了牛羊,还有人,还有藏獒。

一直在惊愣中观望这场打斗的小母獒卓嘎高兴地叫起来,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在冈日森格身上又扑又咬。冈日森格温情地舔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地睃一眼狼崽。

风中的信息已经告诉大灰獒江秋帮穷,雪豹群就在远方的大雪梁那边,那边是一片连接着昂拉雪山的大盆地,是牧民的冬窝子。整个冬天,这里集中了野驴河部落三分之一的牲畜和牧民。雪豹群就是冲他们而去的。

狼崽吓傻了,嘴里还叼着那封信,抖抖索索地蜷缩在积雪里,似乎连转身逃跑都想不起来了。

离开烟障挂的领地狗群一路奔驰,仿佛生命就挑在它们宽大的额头上,任由它们在寒冷的大冰碛地带,唰唰唰地挥洒着。风的力量让轻盈的雪片有了砂石般的沉重,所有的地方都被压瓷了,膨胀起来的是硬地面,凹下去的也是硬地面,消失了虚浮积雪的雪原让领地狗群变得格外豪烈而放达。领地狗群刚刚吞掉了十具狼尸,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既有体力,又有吃杀的欲望,正是奔跑行猎、阻击顽敌的时候。它们士气正高,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风暴一般扑向了隐藏在朦胧雪色中的目标。

小母獒卓嘎急切地要把自己的新伙伴介绍给阿爸,跑过去打着滚儿从狼崽身上翻过去,又跑回到阿爸身边,撒娇地咬住阿爸粗壮的前腿不松口。冈日森格用鼻子拨开了它,仿佛说:快啊,快去把狼崽收拾掉,它正好是你的对手。小卓嘎解释似的跑过去,摇着尾巴在狼崽鼻子上舔了一下,又摇着尾巴回到了阿爸冈日森格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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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的孩子居然交上了一个狼伙伴、一个狼弟弟。怎么办?吃掉狼崽,天经地义,因为在狼崽长大的过程里,它会吃掉多少羊啊;放过狼崽,也是天经地义,因为毕竟藏獒尤其是雄性的成熟的是惜妇怜幼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刚才它的主意,让小卓嘎把狼崽收拾掉,它们旗鼓相当,正好可以磨练磨练小卓嘎的咬杀能力。

终于商量妥当了,一只雄性的花斑猞猁率先跳过去,张嘴就咬。只听咔吧一声响,上牙和下牙的会合咬出了一嘴的粉齑,噗啦啦地落在了雪岗下。

冈日森格舔了舔自己的伤口,也让小母獒卓嘎帮着它舔了舔伤口,然后用鼻息,用吼声,用眼睛和身体的语言,一再地催促着小母獒卓嘎:快啊,快去咬死吃掉这匹跟你一般大的狼崽。看固执的小卓嘎就是不听话,觉得再这样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便一头顶开了小卓嘎,挫动着牙齿,朝着狼崽大步走去:我也该吃点东西了,狼崽的肉,是最鲜嫩的肉。

雪岗之上,浮雪一股一股地弥扬起来,加入了风的行列,呼呼地远了。又有新雪覆盖住了雪岗,雪岗静悄悄的。风正在说:死了,死了,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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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只猞猁快速走过去,围住雪岗下面酣睡着的小卓嘎和狼崽。痛快的咬嚼就要开始,猞猁们交换着眼神,似乎想让开胃的涎水多悬吊一会儿,然后再割而食之。或者它们正在商量:谁首先开口,你还是它?

小母獒卓嘎吃惊地望着自己的阿爸,汪汪地叫着,好像是说:不行,你不能吃掉狼崽,它是我的伙伴。可是冈日森格怎么会听一个孩子的话呢?它信步走去,把一口热气喷在了狼崽身上。狼崽感觉到已是大难临头,抖得更厉害了,叼在嘴里的信发出了一阵唰啦啦的响声。冈日森格奇怪地看了看信,突然听到小卓嘎哭了,呜儿呜儿的。哭声冷冷的硬硬的,有一种大力刺激的感觉,让它那因为搏杀猞猁而变得热烘烘的脑袋骤然凉爽了许多。它好像清醒过来:真是糊涂透顶了,我一个如此伟岸的大块头,怎么要去吃掉这么小的一匹狼崽呢?祖先制定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还是应该把它交给小卓嘎,还是要说服小卓嘎去吃掉它。

但是现在不同了,久久不去的大雪灾让草原上的所有野生动物都感到了热量的快速散失和饥饿的迅猛到来。超越界线的猎食蔓延着,凶暴和残酷正在被它们推向极端。天真无邪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搂抱在一起睡得一塌糊涂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在八只猞猁血红的眼睛里,早就是温暖如春的血汤肉酱了。

但是说服已经来不及了。游荡在冰天雪地里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似乎不愿意一匹狼崽这么小就被藏獒吃掉,让雪花悠悠地送来了一种声音。这几乎就是神音了,它让幸运的狼崽顷刻脱离了死亡的危险。

一直跟踪着它们的饥饿的大口,獠牙痒痒的大口,一群八只猞猁的八张血盆大口,已经离它们很近很近了。猞猁又叫唐古特林魔,在牧民们眼里,它们是山神的一种,是极其恐怖而又隐秘的大念怖畏神。猞猁一般不会成群结队地行动,除非它们不群聚就无法猎获食物,就会成为别人的食物。唐古特林魔身量比豹子小,但凶残和灵敏的程度是豹子的两倍。在草原上,由于栖息地的大致相同,它们死掐活斗的往往是雪豹或者金钱豹。一般来说它们不会给喜欢群斗的狼和喜欢冒死冲锋的藏獒找麻烦。它们远离着草原,只在雪山和森林之间活动,可以说它们是距离藏獒和狼最远的猛兽。

这是一声狼嗥,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冈日森格倏地抬起硕大的獒头,掀动着耳朵,把如梦似幻的眼光送给了雪花的舞蹈,一再地穿透着。它立刻就知道,传来狼嗥的那个雪遮雾锁的深处,是野驴河边碉房山升起的地方,也是恩人汉扎西的味道顺风而来的源头。

到底是小孩,这样的时刻居然还能酣然大睡。风声狞笑着,凶险从深旷的雪色中悄然淡出,两个流浪儿的背景一片阴沉。

冈日森格听出是一公一母两匹狼在嗥叫,嗥叫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公狼两声,母狼一声,然后两匹狼合起来再叫一声。好像在呼叫别的狼,又好像不是,是在哭鸣,或者是在威胁人畜。到底是什么,冈日森格一时还无法判断。对无法判断的狼嗥它必须立刻搞清楚,更何况还有对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的担忧。

它们走了很长时间,走过了夜晚,走进了八只猞猁的视野,走到了被白天描画出波浪的地平线上。雪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飕飕的风迎面而来,把两个小家伙的眼睛吹得眯了起来。小母獒卓嘎和狼崽都累了,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道雪岗的旁边。这儿背风,可以依偎在一起暖和暖和。它们靠着雪岗卧了下来,互相搂抱着,都说: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再走。说着,一起闭上眼睛,你呼我哼地拉起了鼾。

刀疤的味道已经闻不到了,而风依然是从昂拉雪山和多猕雪山那边吹来的,这说明刀疤很可能已经沉寂在昂拉山群衔接着多猕雪山的某个冰壑雪坳里。而汉扎西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烈,这是象征危险的浓烈,是让冈日森格必须舍弃亲情和生命的无言的驱动。

走着走着,小母獒卓嘎吃惊地叫起来:信呢?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呢?再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封信跑到狼崽嘴上了。小卓嘎笑着,没做出抢夺的样子,像是说:好啊,那你就帮我叼着吧,可千万别弄丢了。

冈日森格毅然丢开了狼崽,丢开了小母獒卓嘎,朝着恩人汉扎西和碉房山奔跑而去。

小卓嘎果断地跟上了它,仿佛已经用不着争吵商量了,狼崽要去的,也应该是它想去的。它想去寻找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它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也就没有认定要走的路,总觉得只要选择积雪中膨胀起来的硬地面走下去,就一定能见到它们。

小母獒卓嘎不由得跟在了阿爸后面,跑着,跑着,突然想到了狼崽。回头一看,狼崽也已经跑起来,但不是朝这边跑,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嘴里依然叼着那封信,就像它变成了信使,要去交给班玛多吉主任。小卓嘎喊起来:那是我的信,我的信。看狼崽不理它,就又追着阿爸汪汪地叫:阿爸,阿爸,有一封信。

两个小家伙你顶我撞地激动了一会儿,饥饿又来纠缠它们了。狼崽用鼻子拱了拱小母獒卓嘎,毫不犹豫地朝着它认定的野驴河的方向走去。它要去寻找它出生的窝,那个狼爸和狼妈埋藏食物的地方。

冈日森格这时候哪里有心思听孩子啰嗦,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小卓嘎只好放弃阿爸,转身去追赶狼崽,追赶狼崽嘴里的那封信。它从小就是一只责任感强烈的藏獒,这样的责任感是遗传的,也是后天感染的。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以及领地狗群中其他父辈们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它,所以与其说它惦记着那封信,不如说它更惦记自己对责任感的身体力行——如果它丢失了这封信,它不能把这封信交给阿爸冈日森格,再让阿爸交给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它就连吃饭游戏的心思也没有了。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扑抱到了一起,这是没有任何敌意的扑抱,仿佛是朋友之间情不自禁的拥搂。一个说:你没走啊,我真担心你会丢下我走掉。一个说: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小母獒卓嘎好不容易追上了惊魂未定的狼崽,一獒一狼两个小家伙吼喘着趴在了地上,休息了半天才站起来。一个说往这边走,一个说往那边走。两个小孩只想说服对方跟自己走,却不肯各走各的路,互相的依赖仍然左右着它们的行动。嚷嚷了一会儿,小卓嘎就扑过去抢夺那封信,意思是说:你不知道人的事情的重要,我是知道的,我要去送信啦。狼崽转身就跑,它并不知道信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别人要抢的东西它偏不给。

狼崽和小母獒卓嘎这时候都还不知道,西结古草原的狼,尤其是公狼,有着极强的模仿能力,只要需要,它们都能发出藏獒一样的叫声。小卓嘎也愣了:怎么你已经不是狼了,你突然变成藏獒了?小卓嘎喜欢这样的变化,这样的变化让它进一步剥蚀了内心深处对狼崽的拒绝,愈加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伙伴跑来了,一个年龄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孩跑来了。

小卓嘎追了过去,到底是孩子,追着追着,心思就变了,不再是不抢过来不罢休的意思,而是信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的意思了。狼崽看出了小卓嘎的心思,停下来,讨好地把信放在了小卓嘎脚前。小母獒卓嘎友好地摇了摇尾巴,舌头一卷,把信叼了起来。

它边跑边叫,叫出来的声音连它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是狼叫,而是獒叫,是小藏獒那种虽然稚嫩却不失穿透力的吼叫。

它们碎步轻松地奔跑着,忽儿一前一后,忽儿齐头并肩,方向是狼崽认定的野驴河边,那个有着它出生的窝,有着狼爸狼妈埋藏起食物的地方。遗憾的是,它们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地方,而对狼崽来说,找不到这个地方,也就是找不到安全,找不到生命的依托。它情绪低沉,步履滞涩,似乎已经预感到,前去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未知的凶险、无名的阴谋。

狼崽一见到小母獒卓嘎,就飞快地跑了过来,似乎已经忘了对方是一只藏獒,而它是一匹作为藏獒天敌的狼。几个小时的苦苦等待,让它以为这只跟它邂逅又救了它的命的小藏獒也许再也不会照面了。它正处在极度失望中,严重地孤独着,凄凉着,伤感着,突然发现对方又回来了,这个喜欢跟它追追打打却从来不真的伤害它的异类的伙伴又回来了。

大雪覆盖的草原上,逆着劲力十足的豪风,连续两个小时风驰电掣的冈日森格,已经累得跑不动了,但它还是在跑。它调动体内的每一丝力量,尽可能地挤压着浑身滚动的每一条肌肉,在超越自我的运动中,始终保持着奔跑的姿势。一直都有狼嗥,一直都有恩人汉扎西浓烈的味道,那就是两根牢牢牵连着它的绳索,拽着它拼命地向前,向前。

小母獒卓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它惊喜地发现,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狼崽一直等着它。狼崽生怕走开了小卓嘎找不到自己,就一步也没有挪动,甚至连面对的方向也没有改变一下。为什么要这样?狼崽并不十分清楚,它只清楚一点,自己一直生活在狼群里,对孤身一人闯荡荒原的日子没有太多的准备。它需要一个伙伴,这个伙伴带给它的应该是一种安全的感觉和驱散孤独的依靠。

终于来到了狼嗥响起的地方,来到了汉扎西遇险的地方。哦,原来是一个陷阱,是碉房山下一个阴深恶狠的雪坑。冈日森格吼着叫着,噌地一下停在了雪坑的边沿,只朝下扫了一眼,就奋身跳了下去。

小卓嘎把头伸进雪坑,在那黄色的牛皮纸、红色的方框、蓝色的字上逐一舔了舔。它是色盲,从颜色上分辨不出它们的不同来。但是从形状和味道上它知道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舔完了,又深情地闻了闻信封上氤氲不去的酸味儿,这才叼起来,往回走去。

冈日森格本来可以选择一处坑浅的地方往下跳,但是它没有。在它看来,为了自身安全的任何耽搁,哪怕是一秒钟的耽搁,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它从十四五米的高度跳到了坑底,就像炸弹落地,轰然一声,白花花的雪尘激扬而起。雪尘还没有落地,它就从积雪中自己砸出的地洞里爬了出来,扑向了父亲。它没有理睬狼,在它跳入坑底的一刹那,它就已经看到它们了,只有两匹狼,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会儿我再咬死它们。它现在最想接近的是恩人汉扎西。它看到汉扎西已经死了,他被两匹瘌痢头的狼咬死了。

终于信再也飞不起来了,信被埋住了,大概有一尺深。小母獒卓嘎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刨挖积雪。它先用前爪轮番刨一刨,再调转屁股用后爪轮番刨一刨。吱啦一声响,爪子划到信封上了,它激动地使劲摇着尾巴,就像见到了思念已久的藏獒或者久别未逢的人。

冈日森格扑到了父亲跟前,用摇晃的尾巴诉说着它的思念和哀悼,趴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舔着,舔着,好像是说:是我的失职啊,我没有及时赶到。它舔干净了父亲头上脖子上的积雪,想撕着棉袄把父亲从雪窝子里拉出来,它吃惊地发现,父亲光洁的脖子上居然是没有伤口的,怎么可能呢?狼咬死了恩人,怎么可能不在恩人的脖子上留下撕裂的伤痕呢?如果没有在脖子尤其是喉咙上留下伤痕,那就说明不是狼咬死的。再说了,狼咬死了他,为什么不赶快吃掉他,而要在那里长嗥短叫地暴露目标呢?

它用鼻子吹着积雪,粗枝大叶地闻了闻,就知道信朝着什么方向跑远了。它自信地追踪而去,发现有时候信是蹭着地面跑的,有时候又会凌空而起,在天上飞一阵子,再落到地上,飞起来的时候信的酸味儿就消失了。但是不要紧,只要它顺风往前找,就又会发现信的踪迹。

冈日森格掀动着狮子般漂亮的头风问着自己,禁不住用硕大的獒头顶起了父亲的头。父亲的嘴边结着冰,那是气流的痕迹,气流的进出如果发生在嘴边,就叫呼吸。啊,父亲还在呼吸,我的父亲它的恩人居然还在呼吸。冈日森格激动了,眼泪簌簌而下,父亲没有死,父亲是昏死了。冈日森格知道,昏死不是死,昏死是那种死了以后还能活过来的死,就像它自己经历过的那样。不同的是,它昏死了好几天才活过来,而父亲,被它轻轻一唤,轻轻一舔,就活过来了。

小母獒卓嘎奔跑而去,不时地停下来呼哧呼哧嗅着积雪。它记得信是黄色牛皮纸的,中间有个红色方框,方框里面写着蓝色的字。记得牛皮纸的信封上有一股它从来没有闻过的酸味儿,它现在要找的,就是这股记忆犹新的酸味儿。而对它来说,在毫无杂质异味的雪原上,找到一个它已经有了深刻的味觉记忆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它快速地跑着,闻着,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嘴脸乖谬的命主敌鬼正要吃掉狼崽的地方,它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它丢弃了那封薄薄的信。

冈日森格站起来,朝着天空瓮瓮瓮地叫着,一瞬间的喜悦,让它忘记了狼的存在,或者它现在是这样认为的:没有咬死恩人的狼就不是真正的狼,既然不是真正的狼,那我为什么还要咬死它们呢?爱憎分明的冈日森格,有恩必报的冈日森格,这时候不咬狼了。它甚至遵循了狼对界线的划分,不打算越过狼尿的遗渍去雪坑的那边走一走。它望了一眼隐身在裂隙里的狼,问候似的呼唤了一声,继续深情地舔舐着父亲。

小母獒卓嘎丢下狼崽不管了,信是最重要的,那是人的东西,对它和它所从属的种族来说,只要是人的东西,哪怕是一方纸片,也比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伙伴包括性命更重要。这是真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的天然本性。这个本性让它们无比清透地意识到,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人的需要和人的利益都是高于一切的,在先人后己和先己后人之间,它们选择的永远是前者。

父亲醒来了,一睁眼就看到了冈日森格。他愣怔着,皱起眉头想了半晌,才隐隐约约想起昏死以前的事情来。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吃力地举起胳膊,抱住了冈日森格的头。他唰啦啦地流着眼泪,就像见到亲人的孩子那样,在心里埋怨着:你终于来了,冈日森格你终于来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啊,冈日森格。

小母獒卓嘎跳起来就跑,突然又停下来望着狼崽,意思好像是:走啊,你跟我走啊。狼崽没有动,它现在还不可能跟着小卓嘎去寻找劳什子信,它想到的是应该去野驴河边,那个阿爸曾经跟它嬉戏、阿妈曾经给它喂奶的地方。那儿有它出生的窝,还有阿爸阿妈埋藏起来的食物。狼崽转身想离开,又觉得前途渺茫,孤寂难忍。赶紧回过头,乞求地说: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

冈日森格的眼泪和父亲的眼泪交汇在了一起,整张獒脸和整张人脸都湿了,湿得就像淋了雨,又很快结成了冰。好长时间他们才分开,分开以后眼泪依然在流淌。

就在小卓嘎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就愣了。它记得当时自己吃了面粉以后,还看到了一些羊皮大衣,它从一件大衣的胸兜里叼出了一封薄薄的信。信?信到哪里去了?坏了,我把信给丢了。它立刻捡回已经丢在脑后的使命感,仿佛看到自己正在把信交给阿爸,阿爸又把信交给了班玛多吉主任,班玛多吉主任摸着它的头,称赞着它,给它奖励了一大块熟牛肉。

父亲从雪窝子里爬了出来,扶着冈日森格站直了身子。他浑身无力,两腿发软,渴望着食物。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吃到东西,否则还会昏死过去。可是食物在哪里?他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冈日森格。

它们相安无事地卧着,过了很久,一个共同的感觉让它们站了起来,那就是饥饿。小母獒卓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麻袋,麻袋是裂开口子的,裂口中溢出了许多积雪一样的面粉。它用鼻子碰着狼崽,好像是说:我带你去吃面粉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有面粉。你喜欢吃面粉吗?我告诉你,面粉是温暖的,面粉里有着乳汁一样清香的味道。

冈日森格知道他很饿,却没有理解他眼神里的那股撺掇之意,它仰起獒头,朝着天空疲倦地叫着,想把这里有人需要救援的消息传达给坑外的世界。虚弱的父亲只好又扶着它坐下来,抬起手,给它指了指前面的狼。这一次冈日森格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让它去咬狼,咬死了狼,就有吃的了。冈日森格听话地掉转了身子,用它惯有的骄横轻蔑的眼光扫视着对面的裂隙。

但是狼崽没有起身跑掉,这说明紧张已不似从前,恐惧正在消减。它和小卓嘎一样,也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伙伴,也许这个伙伴并不牢靠,但却是现在惟一的伙伴。在到处都是死亡陷阱的雪原上行动,即使是天性孤独的狼和天性孤傲的藏獒,内心也充满了对孤独和孤傲的排斥,充满了对友谊和伴侣的渴望。

瘌痢头母狼已经藏起来了。瘌痢头公狼守在裂隙口,瞪着冈日森格,恐惧地蜷缩着,浑身发抖。它们曾经远远地见识过獒王冈日森格,狼界里对冈日森格也有许多传说,那传说在狼的语言里就像在人的语言里一样,充满了威慑与传奇,镇服了所有冷酷残暴的野狼之心,让它们一想起来就心惊胆寒。此刻,这一对瘌痢头的狼夫狼妻知道自己已是死到临头,便不再有任何逃跑反抗的举动,深深地沉入死前的恐怖,一再地发抖,连裂隙沿上的积雪都抖下来了。

小卓嘎紧挨着狼崽卧了下来,歪过头去,闻了闻依然浓烈的狼臊味儿,觉得已经不那么刺激了,脑袋里也没有了让它暴躁愤怒的轰轰声。而狼崽好像仍然不能适应它的獒臊味儿,更担心对方再次咬住自己。抬起头,紧张而恐惧地望着它,不时地撮起鼻子露露狼牙。

冈日森格站着不动,它还在想刚才想过的那个问题:狼也处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中,为什么没有咬死恩人?没有咬死恩人的狼就是手下留情的狼,就是该活不该死的狼,我们为什么还要吃掉它?父亲不知道冈日森格在想什么,奇怪它居然如此滞缓,用手推了推它:去啊,快去咬啊,咬死了好吃肉啊。冈日森格看了看父亲,觉得恩人的命令和主人的命令一样,是不能不服从的,就往前走了一步,还想往前走一步,闻到了狼尿的界碑,就又停下了。

小母獒卓嘎走了过去,用一种顽皮而得意的眼光研究狼崽。以前都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追它,现在它可以追别人了,多有意思啊。被人追和追别人、自己逃和让别人逃,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有一个随便可以被它追撵的伙伴,和没有一个这样的伙伴,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

冈日森格在犹豫:咬死面前这两匹狼,对它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它有知恩报恩的义务——恩人饿得不行了,不吃就要饿昏饿死了。可面前的这两匹狼,是没有对恩人下毒手的两匹善狼,更是用鸣叫引来了援救者的两匹义狼,它们对人是有恩的,吃掉它们是不对的。它回望着父亲,希望父亲能收回自己的命令。但是父亲没有收回,父亲再次指了指狼,又朝它挥了挥手:快去啊冈日森格,你还犹豫什么呢。冈日森格茫然不知所措地吼叫着,前爪不停地刨着积雪,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父亲几乎抬不起来的手还在吃力地朝它挥动,便毅然越过狼尿画出的界线,走向了裂隙。

狼崽用孩子的迷茫忽闪着美丽的丹凤眼,走到一个离小卓嘎远一点的雪窝里卧了下来,伸出两条前腿,把下巴平稳地放在了上边。这就是说,它知道小卓嘎跟它玩呢,虽然它依然心怀警惕,但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瘌痢头公狼呜呜地叫起来,仿佛是冤屈的哭喊,是无奈的祈吁,也是深深的后悔。狼知道,如果它们不用嗥叫引来冈日森格,这个人就死定了,也知道,这样的嗥叫几乎等于给自己敲响了丧钟,雄风鼓荡的獒王冈日森格,或者别的藏獒,在跑来救人的同时,会毫不客气地咬死并吃掉它们,但它们还是坚持不懈地嗥叫着,宁肯让自己陷入性命攸关的泥淖。

狼崽想跑,又没跑,定定地望着对方。它从小卓嘎的动作神情里读懂了对方的友好,猛然想到正是这只小藏獒把自己从命主敌鬼的利牙之中救了下来。想到小藏獒或许是不会吃掉自己的,要吃的话早就吃了,在自己哭泣或者装死的时候就已经下口了。

或者,这一对狼夫狼妻压根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它们比人更了解自己的死对头藏獒:藏獒有恩必报,你没有咬死人,而且还救了人,它们就绝对不会对你下毒手了。可是能了解藏獒的狼,却不一定了解千奇百怪的人,人和藏獒相比,往往是少讲或不讲感恩戴德的,感恩戴德这个词,几乎是个贬义词。比如父亲,在他糊涂的时候,在他饿得就要死去的时候,就想不起狼的好来了,执意要求一身正气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去卑鄙地咬死两匹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狼。

这会儿,小母獒卓嘎学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样子喊叫着,很快追上吓蒙了的狼崽,像小公獒扑它那样扑倒了狼崽,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狼崽尖叫起来,一叫就把小卓嘎吓坏了,赶紧松口,跳到了一边,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像是一种解释:我跟你玩呢,跟你玩呢。

冈日森格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就要饿昏过去的恩人,恩人眼巴巴地望着它,深陷的眼窝里,就像笼罩着一张迷茫的网,网上的所有信息都是督促,都是用狼肉救他一命的渴望。不能再犹豫了,冈日森格吼叫了几声,纵身一跳,来到了裂隙口,用两只蛮力十足的前爪,死死地摁住了瘌痢头公狼。

小母獒卓嘎追逐着狼崽,不断地喊着:我要咬死你,咬死你。狼崽吓坏了,没命地逃跑着。其实这样的喊声在小卓嘎并不意味着愤怒和仇恨,更多的是顽皮捣蛋和游戏的兴奋。小卓嘎想起领地狗群里跟它同龄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想起这只被人宠爱着的骄傲的小公獒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动不动就会追它咬它。追它的时候总是威胁地喊着:你停下,你停下,不许你跑,我要咬死你,咬死你。它当时想:我就要跑,就要跑,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咬死你。但它似乎永远跑不脱小公獒的追逐,每次都会被对方扑倒在地,狠狠地撕咬。当然小公獒是不会咬死它的,獒类世界里遗传的规则发挥着作用,小公獒牙齿的咬合总会在咬疼它并让它难以忍受的时候停下来,好像藏獒之间,难受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在小卓嘎的皮肉难以忍受的时候,也会让小公獒的牙齿难以忍受。

瘌痢头公狼悲惨地发出了最后一叫,算是向裂隙里面的母狼的告别,胡乱挣扎了几下,就瞪起眼睛,凝然不动了。好像是说:早知道是这样的下场,我们就不会嗥叫着求援了,我们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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