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母獒卓嘎伸出小舌头惜别似的舔着狼崽,突然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响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找到。又侧着耳朵把头贴在了狼崽身上,才发现那声音居然来自狼崽的胸脯。小卓嘎知道这是心脏的跳动,这样的跳动在它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十分熟悉了,阿妈大黑獒那日让它在感受到心跳的同时也让它感受到了母爱的存在。但是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是有心跳的。一听到狼崽的心跳,就感到十分吃惊,一种源自母亲胎腹与怀抱的温存,一种让它迷恋的亲切,油然而生。
狼崽顿时哑巴了,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小母獒卓嘎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放开了狼崽:我咬死它了吗?真的咬死它了吗?哎呀呀,我又一次一口咬死了一匹狼。但是这次,小母獒卓嘎一点也不兴奋,更没有自己多么了不起的感觉。它围着狼崽转着圈,禁不住悲伤起来:你怎么就这样死了?你跟我一样是小孩,怎么还没长大就死了?转了几圈它就扑到狼崽身上,鼻子凑过去,呼呼地闻着,似乎狼臊味儿没有了,脑袋里也不再轰轰作响了,愤怒隐逸而去,只有丝丝不绝的同情单纯地陪伴着它:小孩,小孩,你要是不死就好了,就可以和我玩了。
小母獒卓嘎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心跳和生命的存活有着直接的关系。它仍然以为狼崽已经死了,而死了的狼崽身上居然有着似曾相识的母爱的律动。小卓嘎恋恋不舍地用鼻子触摸着狼崽心跳的地方,一种巨大而空旷的孤独悄然爬上了它的心室,思念出现了,就像雪片一样轻盈而妖娆,无边而绝望。它坐在地上哭起来,声音细细的,是属于藏獒那种隐忍而多情的哭泣。
狼臊味儿的刺激又来了,脑袋里轰轰的,就要爆炸的感觉又来了。愤怒又一次缠住了小卓嘎,它用地道的藏獒咬狼的声音低沉地吠了一声,抬起头一口咬在了狼崽的脖子上。
佯死的狼崽知道小母獒卓嘎为什么会哭:想阿爸阿妈了,这个小藏獒跟我一样想它的阿爸阿妈了。但它毕竟是狼种,不知道哭是需要安慰和同情的,或者说它现在还没有发育出一种对异类的同情来。它只把对方的哭泣当成了一个逃跑的机会。它猛地睁开眼睛,瞄了一下小卓嘎,跳起来就跑。
小母獒卓嘎愤怒地唬了一声,狼崽一阵哆嗦,哭声也就颤栗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咽气了。小卓嘎听着,那种由草原上的人感染而来的同情心再一次升起,赶紧止住了唬声。它是个小孩,还没有长成坚硬而稳固的藏獒心理,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塑造正在胶结起来影响着它的一举一动。它歪过头去,把鼻子埋进对方灰黄的狼鬃,像是要适应一下,半天没有起来。
小卓嘎愣了,不哭了,一瞬间就把孤独、思念和伤心全部丢开了。它跳起来就追:哎呀呀,你活了,你活了,不许你活,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狼和藏獒身上都散发着野兽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在人看来差不多是一种味道,但在动物的鼻子里,狼有狼味儿,獒有獒味儿。獒闻了狼味儿就会愤怒,狼闻了獒味儿就会惊悸。
31
小母獒卓嘎知道狼崽在哭,还知道哭是需要安慰和同情的,尤其是一个小孩的哭。于是它便同情起狼崽来,用鼻子蹭了蹭对方脖颈上硬生生的狼鬃,好像是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回答小卓嘎的是一股浓烈的狼臊味儿,刺激得它脑袋里轰然一声,几乎要爆炸。
一公一母两匹大狼半天没有把钢牙铁齿攮在父亲的脖子上,等死的父亲奇怪地睁开了眼睛,一瞥之下,不禁叫了一声:“天哪。”
这时狼崽呜呜呜地哭起来,它害怕自己被小母獒卓嘎咬死,想跑又跑不掉,只好哭起来。一哭就又想到了别的伤心事:为什么呀,为什么对我好的,给我爱的,让我感到温暖的,都一个个悲惨地死掉了?先是阿爸阿妈被断尾头狼咬死了,后是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被狼群吃掉了,它没有了亲人,没有了依靠,连赖以生存的狼群也失去了。它失去了狼群它就得死,不是被别的狼咬死,就是被藏獒咬死。它一想到死,想到亲人的死和自己的死,就会感到无比的窒息和悲伤,一丝疼痛催动着它的声音,它一声比一声哀恸地哭着: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
两匹狼就在三步之外,定定地站着,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不,不是站着,而是趴着,瘌痢头母狼趴着,瘌痢头公狼也趴着。不,不是趴着,而是跪着,瘌痢头公狼跪着,瘌痢头母狼也跪着。不仅仅是跪着,而是在磕头,它们的磕头不像人那样是撅起屁股以额捣地,而是翘起屁股,把闭合着的嘴巴平伸在地上。
就这样,逃跑的还在逃跑,追逐的一直在追逐。终于逃跑的停下了,追逐的也追不动了,狼崽和小母獒卓嘎双双累瘫在一座雪岗下面,挤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好像它们压根就不是互为仇寇的敌手,而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姐弟。
父亲惊异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奴颜婢膝的姿势,看着它们水色汪汪的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已经用不着害怕了,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狼崽知道自己今天是跑不脱了,但它又奇怪每次被小藏獒挡住的时候,自己都能安全逃离。它为什么不咬死我?它本来完全可以咬死我,却又一次次放过了我。其实狼崽的疑惑,也是小母獒卓嘎的疑惑,每一次追捕的过程中,小卓嘎都是怒气冲冲恨不得立刻咬死它。一旦和狼崽碰了面,就又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或者扑上去咬一嘴狼毛,然后再放跑狼崽。小卓嘎心说我这是干什么呢?是在跟狼崽玩吗?它是藏獒,它有和狼死斗死掐的天性,但它又是一只小藏獒,一个小孩,更有和别的小孩一起玩的天性。两种天性交叉起来,同时制约着它的行动,让它一会儿是愤怒的战士,一会儿是充满童稚的玩伴,一会儿吃惊自己居然没有咬死狼崽,一会儿又觉得这个狼崽多好玩啊,每一次都会让我抓住它。
狼不回答,它们听不懂父亲的话,即使听懂了也不会用声音回答。它们就像人类的聋子和哑巴,只会用动作和眼神,用跪着磕头的姿势和乞求的泪眼表达它们的意思:糌粑,给我们一口糌粑。
狼崽喜欢顺着雪岗跑上去再跑下来。它的腿比身子长,这样跑上跑下似乎更带劲。而小母獒卓嘎总是在对方上爬下颠的时候,从雪岗根里绕过去堵挡在对方面前。它是天生的追捕能手,腿比狼短却比狼粗壮有力,跑动的频率和肌肉的耐力都是动物里面第一流的。对它来说,追上一匹也许年龄比它还要小个十天半月的狼崽,并不很难。
父亲还是不明白,问道:“诡诈奸猾的东西,你们不是要吃我吗,为什么又不吃了?”说着他突然有了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那就是狼在做一件它们并不情愿做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虽然符合它们牟取食物时不择手段的本性,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的。而他汉扎西,一个两条腿走路的人,是不是也要做一件自己并不情愿做的事情呢?不,他心说,我不做,就算面前的狼不是吃人的狼,而是乞求糌粑的狼,我也决不能把糌粑送给它们。糌粑不是我的,是学校里十二个孩子的,是多吉来吧的。
是狼就必须扑咬,小母獒卓嘎扑过去了。作为藏獒它似乎只能用最猛恶的姿态对付所有的狼,不管它是大狼还是狼崽。缓缓起伏的原野上,雪幕朦胧的夜色里,一只小藏獒对一匹狼崽的追逐就像两只皮球的滚动,使劲朝一起滚着,一旦碰上,就又会倏然分开。
但是手,父亲冻硬的手,两只似乎已经不属于他的手,却毅然决然地违背他的意志,把木头匣子端出了胸怀,端到了两匹狼的跟前,甚至还帮它们打开了匣子盖。父亲的嘴而不是父亲说:“吃吧,糌粑,我知道你们狼饿极了也会吃粮食。”
狼崽一见小母獒卓嘎朝自己跑来,转身就逃。小卓嘎追了过去,依然高兴地喊叫着,突然愣了一下,停下来惊奇地看着狼崽,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从狼嘴里救出来的这个小孩,也是一匹狼。
两匹狼狐疑地望着父亲,先是母狼点了一下头,把平伸过来的嘴点进了积雪,然后是公狼点了一下头,但没有把嘴点进积雪。瘌痢头公狼迅速站了起来,猜忌难消地瞅着父亲,飞快地把嘴巴伸进匣子,又飞快地伸了出来。它没有急着吃,再次瞅瞅父亲,看他依然坐着,白色的地面上依然只露着他那颗黑色的头,便一口叼住了木头匣子。
装死的命主敌鬼睁开眼睛,迅速站起来,用幽暗的眼光扫视着小藏獒远去的背影,情绪复杂地吐了吐舌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里。它很庆幸,庆幸自己骗过了小藏獒,又很遗憾,遗憾自己没能吃掉狼崽。更重要的是,前途未卜,它心里装着越来越沉重的担忧和恐惧。它知道自己越来越难了,在受伤的屁股痊愈、断裂的胯骨复原之前,即使它回到自己的狼群里,死亡也会随时发生。
瘌痢头公狼没有把匣子叼起来,它似乎知道那样会使匣子失去平衡,洒掉里面的糌粑。它是拖着走的,就像拉车那样,让木头匣子蹭着积雪的地面平稳地移动着,很快离开了父亲,靠近了裂隙。
它围着死狼转着圈,炫耀似的喊叫着,突然瞅见不远处正在瞪视着自己的狼崽,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我把它咬死了,我把吃你的恶狼咬死了。
母狼跟了过去,它走得很慢,几乎不是走,而是挪,后半个身子沉重地累赘着,两条后腿似乎一点劲也用不上。父亲看了一眼就知道,母狼受伤了,大概是腰伤,从山上滚下来的冰雪在封死裂隙出口的同时,砸伤了它的腰。怪不得它昨天整夜都躲在裂隙里不出来,怪不得它的伴侣——那匹瘌痢头的公狼会把占住裂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小卓嘎扑上去轻而易举地咬了命主敌鬼一口,发现自己居然一口就咬死了这匹嘴脸乖谬、獠牙狰狞的狼。狼全身伏地,闭着眼睛,没了呼吸,一动不动。小卓嘎又一次扑了过去,却没有再咬,藏獒天生是不咬已经断了气的对手的,除非肚子饿了要吃肉。小卓嘎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吃肉,它太兴奋了,平生第一次咬死了狼,而且是一匹大狼,自己多么了不起啊。
父亲看着,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害怕呢?它不过是匹虚有其表的残狼、疲狼、将死而未死的病狼,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把糌粑送给它们。可是,把糌粑送出去是由于害怕吗?不是,不是啊,是因为狼的下跪磕头,是因为这样一种狡猾或者说智慧的野兽居然学着人的样子引发了他的恻隐之心。而且是如此可怜的一匹野兽,伤痛在身,几乎都走不成路了,为了一口吃的,还要艰难地挪过来,朝着他,前腿折叠着,把嘴平伸到地上,磕头啊磕头。
小母獒卓嘎扑着,吼着。命主敌鬼把受伤的屁股塌下去,拱起腰来,凶恶地张嘴吐舌,一次次用自己的利牙迎接着对方的利牙。和所有的狼一样,命主敌鬼无法克服作为一匹狼在藏獒面前本能的畏葸。尽管这只藏獒的身量如此之小,小得就像一只夏天的旱獭。它在畏葸中极力防护着自己,眼看防护就要失去作用,突然意识到,也许孤注一掷才是摆脱撕咬的最好办法,于是就扑通一声趴下,把整个身子展展地贴在了地上。
父亲后来才知道,西结古草原上,许多动物,尤其是藏獒和狼,都会像人一样跪拜磕头,因为它们几乎天天都能看到给佛寺,给神像,给雪山,给河水,给旷野里的嘛呢堆、嘛呢筒和“拉则神宫”跪拜磕头的牧民,也能揣测到牧民们为什么磕头。就像人在很多方面都会学习动物一样,动物也会模仿人的行为,让它们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像人一样做出跪拜磕头的举动,乞求命运的转机,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狼崽转身就跑,它觉得现在威胁到它的不仅是命主敌鬼,还有藏獒,尽管是一只那么小那么小的藏獒,但毕竟也是作为克星的藏獒。它跑啊跑啊,想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突然又停下了。毕竟是个小孩,不可遏止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恐惧,它很想知道,那只勇敢的小藏獒是如何对付命主敌鬼的。
父亲望着依然慢慢移动的母狼,不禁生出一丝怜悯,在心里给它鼓着劲:快啊,快啊,快走啊,去晚了糌粑就没了,公狼三口两口就吃干净了。马上又发现,自己真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瘌痢头公狼根本就没有吃,它把木头匣子拖到裂隙下面后,就耐心等着自己的伴侣,连看都不看一眼糌粑,只让难以控制的口水一串一串往下流着。一瞬间,瘌痢头公狼好像不是狼了,不是父亲眼里自私自利的恶兽了,而是一只先人后己的藏獒,或者是一个人,一个从来就不会贪得无厌的僧人。
狼崽翻身起来,掉头就跑,跑出去了十多米,才停下来舔了舔被命主敌鬼咬疼的地方。出血了,有牙印的腰窝已经出血了,但是不要紧,没有咬断它脆生生的骨头,它还能跑,还能叫。它仇恨地叫了几声,又伤心地叫了几声,这才意识到是别的动物救了它。谁啊,谁救了我?定睛一看,顿时就傻眉瞪眼的了:藏獒?居然是藏獒救了它?
转世?父亲突然想到了这个词。他寻思,瘌痢头公狼的前世很可能是一个人或一只藏獒,不知为了什么,这辈子转世成狼了。
按照小母獒卓嘎的属性,它当然不是为了营救狼崽,可如果不是为了营救狼崽,它干吗要如此快速地扑过去呢?也许它可以等大狼吃掉了小狼,然后再实施藏獒对狼的天然追杀。可是它没有,它似乎心中充满了愤怒:该死的坏蛋,你居然要咬小孩!它撞在了命主敌鬼的胸脯上,是何等的猛烈,顿时就让命主敌鬼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命主敌鬼的屁股负伤了,胯骨断裂了,而且一瘸一拐走了这么多路,早已饿馁不堪了,哪里经得起一只小藏獒不知天高地厚的碰撞。倒地的同时,口中的狼崽也脱落到了地上。
母狼终于挪到了木头匣子跟前,疲倦地卧下来,也不急着吃,而是用一种情意绵绵的眼神望着公狼。公狼把嘴伸进匣子,做了一个吃的动作,好像是说:快吃啊。母狼吃起来,刚舔了两口,就被糌粑呛住了,咔咔咔地咳嗽着,瞪着糌粑不敢吃了。公狼示范似的张开了嘴,让口水一摊一摊地流进了木头匣子,然后伸进嘴去,舔了一口浸湿的糌粑,伸了伸脖子朝下咽去。没有呛住,公狼似乎早就知道糌粑只有用液体拌一拌才不会呛住。母狼一看就懂了,也把口水流进了木头匣子,然后伸进嘴去,用舌头搅一搅再舔起来。就这样,一公一母两匹狼不断把口水流进匣子,互相谦让着你一嘴我一嘴地吃起来。它们吃得很仔细,很温馨,一点也没有平时吃肉时那种拼命争抢,大口吞咽的样子。
小卓嘎看到了一匹嘴脸乖谬的狼,看到狼牙狰狞的大嘴正叼着一匹狼崽。狼崽挣扎着,继续用尖叫质疑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是我的父辈你怎么能这样?小母獒卓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把整个身子朝后一坐,低伏着身子扑了过去。突然又停下了,意识到自己还叼着一封从羊皮大衣里找出来的信。张嘴丢开,稚嫩地狂叫了一声,一头撞了过去。
父亲看呆了,禁不住也像狼一样一摊一摊地流出口水来,恍然之间觉得自己也正在舔食糌粑。咕嘟咕嘟咽了几下,才意识到糌粑已经全部给狼了,自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如果不能很快回到地面上去,说不定就熬不过这个白天和接着到来的夜晚了。他站起来,爬出雪窝子,于心不甘地站到坑壁下面朝上看着。这儿上不去,那儿也上不去,再换个地方还是上不去。他沿着坑壁的半径来回走,一次比一次沉重地叹息着。最后不走了,也不朝上看了,上牙碰下牙地哆嗦着,想到跟自己在一起的还有两匹狼,赶紧掉转了身子。
小母獒卓嘎一听到尖叫就不走了,它本来是走向九匹狼的埋伏线的,狼崽的尖叫却让那准备要它命的埋伏线徒然失去了作用。小卓嘎好奇地眺望着发出尖叫的地方:怎么了?那儿怎么了?哪里来的小孩,是不是在叫我呢?小孩对小孩总有一种天然默契的吸引力,叼着一封信的小母獒卓嘎大胆而兴奋地走了过去。没看到什么,便沿着一道雪壑,来到了一座雪梁的背后,借着夜色中的雪光仔细一看,柔软的鬣毛倏然就挺硬了。
糌粑吃完了,母狼已经回到了裂隙里。公狼守在裂隙口,用一种沉郁幽深的眼光望着父亲,好像在研究着什么。突然它不研究了,跳起来,毫不犹豫地来到了雪坑中央,当着父亲的面抬起了屁股。它要干什么?撒尿?它为什么要把尿撒在这里?这绝对是雪坑底下最中央的地方?这里撒完了,又去两边的坑壁根里撒。一共撒了三脬尿,三脬尿不偏不倚处在一条线上,这条线正好把雪坑从中间一分为二截断了。
当狼崽朝前跨出了最后半步,咧嘴等待的命主敌鬼一口咬住它的时候,狼崽不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尖叫是它这个年纪的狼崽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反应,它浸透了对世界的吃惊,浸透了它对自己所从属的这个物种的质疑:这就是狼吗?狼怎么能这样?我知道你是匹头狼,你分餐了我的义母独眼母狼,现在又要吃掉我了,可我是个小孩,我还没长大,身上没有多少肉,你为什么要吃掉我呀?就是这样一声出于生命本能的尖叫,这样一种锋利的质疑,挽救了狼崽的性命,也挽救了小母獒卓嘎的性命。
当公狼满意地看了看它的三脬尿,走回裂隙时,父亲明白了:狼在划分界线,意思是那边是它们的领地,这边是他的领地,谁也不得逾越。其实父亲也没有想过逾越,因为在狼占据的那半个雪坑的坑壁上,更没有攀缘而上的可能。他格外担心的倒是狼过来,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撑不住了,死亡随时都会发生。他只希望自己死僵了以后再变成狼食,而不是还没等到咽气就被两匹狼迫不及待地撕破喉咙。
30
父亲打着哆嗦回到了雪窝子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在哆嗦,小哆嗦变成了大哆嗦,浑身难受得真想把自己咬一口。他寻思这雪窝子多像一个自己给自己挖好的墓穴啊,待在这里不死也得死了。他起身来到雪窝子外面,在狼划分给他的领地上胡乱走着,冷不丁摇晃了一下,又是一阵肠胃抽搐的难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眼前黑了,休克前的眩晕又来了。他“哎呀”一声,靠在了坑壁上,接着腿就软了,沉重的身子滑了下去,滑倒在雪窝子旁边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狼群奔跑着,为首的是上阿妈头狼,它身后不远,是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头狼和它的妻子好像已经看到或闻到了一只藏獒的存在,甚至都已经感觉到了这只藏獒的乏弱无力,带着整个狼群,无所顾忌地朝着雪丘掩盖下的冈日森格包抄而来。
瘌痢头公狼在那边看着,疑惑地瞪起了眼:怎么了,这个人怎么了?它直起脖子观察了一会儿,看父亲半天没有动静,就离开裂隙走过来,走到它划定的界线前就不走了。还是观察着,并且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它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人即将变成尸体的气息,似乎很兴奋,来回走动着,沿着它划定的那条分界线,差不多走了二十个来回。它犹豫不决,往这边抬了几次腿,都没有超越界线。突然它停下了,加固界碑似的又在雪坑中央尿了一脬尿,然后拉长脖子,扬起了头,用鼻子指着铅云密布的天空,扯起嗓子呜儿呜儿地嗥叫起来。
冈日森格知道,对不熟悉西结古草原的狼群来说,要在暴风雪中,在这片浩浩茫茫的原野上,找到死去的或者正在死去的人群和畜群并不容易,所以狼群直到现在还处在饥饿当中,还是极其疯狂的凶残和横暴。冈日森格一遍遍地问着自己:现在到底怎么办?还没有问出个究竟来,上阿妈狼群的影子就黑魆魆地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雪色白光里。
雪又下大了,父亲身上很快覆盖了一层雪花。瘌痢头公狼忽高忽底地嗥叫着,不知为什么,它一直用一种声音嗥叫着。母狼听到后走出了裂隙,坐在地上,也跟着丈夫嗥叫起来。它们的嗥叫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公狼两声,母狼一声,然后两匹狼合起来再叫一声,好像饕餮前它们要好好地欢呼一番,又好像不是。到底为了什么,父亲要是醒着,他肯定知道,可惜父亲昏死过去了,已经主动变成一堆供狼吃喝的热血浸泡着的鲜肉了。
夜色在凄寒中凝冻着,天地间装满了寂寞,寂寞得连雪片都有了大雁鸣叫似的声音。素来粗犷的野风这时候显示了少有的细致,把一缕至关重要的信息送进了雪丘的孔洞。那里透露着冈日森格的鼻息和眼睛,那里的大脑和记忆正在根据风的信息准确地判断着狼群的来历:是它带着领地狗群曾经堵截过的上阿妈草原的狼群,它们被领地狗群赶进了绵延不绝的昂拉雪山,却没有按照领地狗群的愿望,在狼群与狼群、狼群与豹群的打斗中自然消亡。它们来了,来到了西结古草原的纵深地带,正在寻找围困在大雪灾中的人群和畜群。
32
藏獒的天性是见狼必咬的,但冈日森格的智慧正在提醒它,这一次它必须违背它的天性,因为营救恩人和主人才是最最重要的。这样的提醒让它突然趴下了,它打了几个滚儿,想让冰甲赶快脱落,结果冰甲不仅没有脱落,反而沾了厚厚一层雪。它不敢再滚了,再滚下去就会越滚越大,就像人类滚雪球那样。它站了起来,如同一座雪丘,滞重地挪动着,挪动了不到一百米,就再也挪不动了。它身子一歪坐了下去,一座移动着的雪丘坐了下去,啪啦一声响,就生了根似的静止不动了。
冈日森格把仇恨和勇气收敛在了凝固的雪丘里,屏声静息地趴卧着。它不相信狼群已经发现了它,发现了它的狼群绝对不会这么大胆地朝它跑来。它从雪丘的孔洞里望出去,看到一匹匹狼影的跑动不急不躁,稳健而富有弹性,就知道它们已经确定了奔赴的目标,这目标正处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中。
又来了一群狼,从侧面快速跑来,截断了前去的路,也截断了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随风传来的味道。冈日森格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鼻孔的热气和眼睛的眨巴在冰甲上掏出了几个孔洞,两只暗红色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面前飞雪的幕帐。它看不透,发现不了狼的影子,但鼻子已经告诉它,狼群离它只有不到半公里,而且非常迅速地朝这边跑来。
很快体大身健的上阿妈头狼从雪丘一侧跑过去了,许多狼影纷纷闪过去了,冈日森格禁不住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口气的原因,上阿妈头狼突然不跑了,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味道,好像有味道,是藏獒的味道。狼群非常整齐地停了下来。上阿妈头狼举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五步之外,谨慎地盯住了雪丘。就是这个地方,没错,就是这个地方散发出了藏獒的味道。它惊恐地朝后退了退,看到尖嘴母狼居然走到了雪丘的跟前,便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回来。
冈日森格心焦如焚,迎风的奔跑就像逆浪而行,越来越吃力了。体内的热气一团一团地从张开的大嘴里冒出来,冰甲也就不断增厚着,一寸,两寸,最厚的地方都变成三寸了。奔跑沉重起来,慢了,慢了,渐渐跑不动了,只能往前走了。开始是快走,后来变成了慢走,越走越慢,慢得都不是行走,而是蠕动了。这是坚顽而拼命的蠕动,冈日森格好几次差一点倒下,每一次都叉开粗壮的四肢,硬是挺住了。挺住的力量来自于挽救恩人和主人的心愿,也来自于一阵阵长笛奏鸣一样的狼嗥。
尖嘴母狼没有听丈夫的,鼻子几乎挨着雪丘闻起来,一直闻到了冈日森格呼吸和窥伺的孔洞前,惊诧地扬起了头,俨然一种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神情。它跳起来就跑,突然又停下来,看了一眼上阿妈头狼,回到雪丘跟前,用屁股堵住了雪丘的孔洞,摇晃着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副安然、悠闲的样子,似乎在告诉上阿妈头狼:没事,这里什么也没有。
冈日森格抖动满身的冰甲徘徊着:是回去寻找,还是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只管去寻找越来越危险的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是的,汉扎西和刀疤已经十分危险了,气味正在告诉它——人和藏獒一样,在危险的时候,将死的时候,总会因为紧张、惊怕、悲伤、痛苦等等情绪,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预告危险的气味,人是闻不到的。一般的藏獒也很难区分,只有那些嗅觉特别发达的藏獒才可以辨认。现在,冈日森格辨认出了它的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的危险,它就只能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了。
一般来说,母狼尤其是妊娠期的母狼,为了养育和保护后代的需要,嗅觉要比公狼灵敏得多,它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上阿妈头狼困惑地嗅着空气,走过去在雪丘上抓了几下,感到疏松的积雪里面是坚硬的冰壳,就觉得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它冲着随它停下来的狼群弯弯曲曲叫了几声,又开始奔跑起来。狼群再次启程了。
狼群当然不可能逃向被它们认定为诱饵的小母獒卓嘎,而是逃向了北边,冈日森格追了一阵就不追了。它停下来,举着鼻子闻了闻,发现已经闻不到自己的孩子小母獒卓嘎的气味了,而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的气味却愈加强烈地扑鼻而来,马上意识到小母獒卓嘎已经被它抛到身后,不在上风的地方了。
尖嘴母狼看到所有的狼跑进了雪雾,这才又一次用鼻子闻了闻雪丘的孔洞,好像是通知里面的冈日森格:没事了,狼群离开了。然后悄然而去,很快跟上狼群,消失在了一地沙沙流淌的黑影里。
冈日森格扑了过去,咬住了一匹来不及逃跑的狼,甩头挥舞着牙刀,割破了喉咙,又割破了后颈,然后追撵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尖嘴母狼不仅没有撕咬它,反而用屁股堵住雪丘的孔洞掩护了它?冈日森格怎么也想不明白。它认识这匹尖嘴母狼,那牢牢记住的气味让它想起了领地狗群和上阿妈狼群以及多猕狼群的交锋,却忘了出于一只雄性藏獒超群的心智和健全的生理,出于对所有母性包括宿敌狼族的妊娠期母性的怜爱之心,它曾经在可以一口咬死的情况下放跑了尖嘴母狼。冈日森格很容易忘记自己那些侠义仁爱、厚道宽恕的举动,所以就不明白尖嘴母狼的掩护是一种报答,也不明白这样的报答虽然罕见却很正常。它一方面意味着母狼对狼族狼行的背叛,一方面又意味着对狼族的忠诚和对狼族声誉的提拔。
迷乱的狂风大雪中,一座雪丘奔驰而来,突然停下了,停在了狼群的后面。哗啦啦一阵响,狼群惊愕地回顾着,发现那不是雪丘,那是一个披着冰甲的怪物。那也不是一个怪物,那就是一只硕大的藏獒。反应最快的白爪子头狼跳起来就跑:上当了,我们又一次上当了,原来那小藏獒自始至终都是诱饵。狡猾的藏獒,阴险的藏獒,快跑啊,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
在草原的传说里,狼是那种“千恶一义”的野兽。这“千恶一义”的意思是,一千匹“恶狼”里定会产生一匹“义狼”,或者说,狼在千次恶行之后,定会有一次义举。这样的义举能够保证它们在生命的轮回之中有一个好的转世,比如可以进入天道、人道、阿修罗道,而不至于堕入饿鬼道、地狱道,或者继续生活在畜生道。
一只小藏獒,一个手到擒来的猎物,一堆活生生血汪汪的肉。狼群的口水已经流出来了,流到地上就结成了冰。
尖嘴母狼大概就是一匹“千恶一义”的“义狼”吧,冈日森格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并不等于糊涂到分不清好坏。它记不住自己对别人的施恩,却永远不会忘记别人对自己的施恩。它蜷缩在雪丘里感激着这匹母狼,一再地感叹着: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多的狼,怎么外来的狼群里居然有高义行善之狼?但愿它也像掩护我一样去掩护牧民,掩护已经十分危险了的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
这会儿,九匹狼正排列成一个准备出击的埋伏线,全神贯注地等待着猎物——小母獒卓嘎的出现。站在高高的雪丘上,亲自担任瞭望哨的白爪子头狼不禁有些奇怪:小藏獒怎么还不过来?它走到一座雪梁背面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是不是它发现了我们,正准备逃跑呢?想着,白爪子头狼跑下雪丘,来到埋伏线的中间,噗噗地吹着气,好像是说:过去吧,我们过去吧,再不过去,到嘴的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别的狼亢奋地用大尾巴扫着积雪,一跳一跳地做着准备,就要奔跑而去了。
一想到汉扎西和刀疤,冈日森格就再也卧不住了。它试图站起来继续走路,但已经不大可能。大雪倾盆而洒,压迫着身体的雪丘快速变大着,冰甲的重量和积雪的重量早已超出了它的负荷能力。它只能一动不动,就像被如来佛扣压在了五行山下的孙悟空那样,眼睛可以观望,呼吸可以畅通,思想可以活动,但就是不能运动着四肢奔走而去。
是一股九匹狼的小型狼群,它们在白爪子头狼的带领下逃逸到了这个地方,这是个平坦向阳的塬坡,是个家畜必经之要道,也是冈日森格必经之要道。
冈日森格焦躁起来,一焦躁口腔里和舌头上就大冒热气,一冒热气就又在冰甲之内涂抹了一层冰。这层冰很快封住了雪丘上眼睛的孔洞,它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漆黑。它摇起了头,发现头被卡在冰甲之中丝毫动弹不得,赶紧大口喷气,似乎再不喷气,呼吸的孔洞——这个它和外界惟一的联系就要被寒冷和霜雪封堵住了。
天黑了,大雪灾的白天和黑夜似乎没有区别。白天有多亮,夜晚就有多亮,夜晚有多黑,白天就有多黑。冈日森格接近了狼群,狼在上风,它在下风,狼没有发现它,它已经发现了狼。再说它是浑身披着冰甲的,它和天地浑然一色,它的移动就是雪的移动,而狂风暴雪的日子里,雪的移动是最正常的移动,狼群根本就不在乎。
风小了,大雪垂直而下,掩埋着冈日森格的雪丘转眼又增大了一些,雪海之上所有的雪丘都增大了一些。仿佛再也无法摆脱了,丰盈而饱满的西结古草原的冬天,把神威无穷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牢牢禁锢在了前往营救恩人和主人的途中。死亡的魔鬼正在显示法力,灵肉危在旦夕。命运对藏獒的不公就是这样,尽管它们冒着生命危险救过许多动物许多人,可一旦自己陷入绝境,却是谁也靠不住的,只能在孤立无援中自己营救自己。
冈日森格带着浑身的冰甲没命地跑啊,跑着跑着风就告诉了它:好像都在一条线上,狼是最近的,下来是小母獒卓嘎,再下来是汉扎西,最后是刀疤,刀疤在昂拉山群衔接着多猕雪山的某一个冰雪的山坳里。这就是说,次序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它只管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奔走就是了。
它有自救的办法吗?有啊有啊,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它有能力对付所有的冬天,对付冰天雪地中的一切困厄。它在生命之火走向熄灭的时候,仍然以最强大的力量爆发出了智慧的亮光。那就是依靠本能,从肉体到内心,断然抛弃愤怒和焦躁,沉着冷静、安详闲定,在生命需要蛰伏的时刻,清醒地把蛰伏进行到底。这就是藏獒的素质,是人所不能的天然禀性。
但是冈日森格没有停下,风从东方吹来,从碉房山的方向吹来,就像亿万滴水汇成了海,亿万缕疾走的空气汇成了雪野里激荡的风。它是那么的无边,以至于淹没着你,让你根本就无法选择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冈日森格得到了狼的信息、自己的孩子小母獒卓嘎的信息、刀疤的信息、汉扎西的信息,它用宽阔的鼻子迎风而嗅,心急如火地思考着:到底应该先去哪里啊,是先去杀狼,还是先去寻找小母獒卓嘎?是先去寻找恩人汉扎西,还是先去寻找主人刀疤?
冈日森格安静了,眼睛闭上了,心灵闭上了,什么也不想,连呼吸的孔洞是否会被寒冷和霜雪堵住也不想了,就想着安静本身。如同草原上的高僧大德们躲在深洞黑穴里修炼密法那样,让虚空和无有占领一切,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忘掉世界,更忘掉自己。
冈日森格忍不住又开始狂跑,心焦越来越严重,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变成了一团焦炭,炽热地燃烧着。再加上狂跑,吞吐的白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潮湿,一再下降的气温迅速把蒸腾而潮湿的热气改造成了晶体,很快它就是冰甲披身了。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天亮了,雪还在下,风又起,雪丘几乎变成了一道圆满的雪岗。冈日森格依然安静着,安静的结果是,它体内的五脏六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产生热量,热量在安静中氤氲着,越聚越多。就像种子在分蘖、酿母在发酵,而嘴巴却在不焦不躁中闭合着,既没有冒火气,也没有出热汗。这样的热量是从皮毛里透出来的,不会增加冰甲的厚度,只会慢慢地融化冻结在皮毛上的冰雪。更要紧的是,雪丘,不,雪岗已经十分厚实,外面寒冷的空气进不来,融化的冰水不会马上再次结冰。
它停下来,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赶紧舔了几口雪。它知道自己必须降温,否则热气就会越冒越多,白霜也会越积越厚,白霜一厚就是冰了,它背着沉重的冰甲是跑不了多少路的。可降温是需要心静体静的,在这种预感到主人和恩人已经出事的时候,它怎么能静得下来呢?
冈日森格渐渐感觉到了融冰在脊背上的流淌,感觉到雪岗里的空间正在扩大,身子正在解脱,禁锢正在消失。它试着站了一下,没等四腿站直,头已经碰顶了,赶紧又趴卧下来,安静了一会儿,再次一站,居然挺挺地站住了。
冈日森格奔跑着,累了,累了,它一直都在奔跑和打斗,已经体力不支了,渐渐地慢了下来,吼喘着,内心的焦灼和强大的运动量让它在这冰天雪地里燥热异常。披纷的毛发蓬松起来,舌头也拉得奇长,热气就从张开的大嘴和吐出的舌头上散发着,被风一吹,转眼就是一层白霜了。好像它改变了毛色,由一只金色的狮头藏獒,变成了一只浑身洁白的雪獒。
好啊,好啊,站起来就有力量了。对冈日森格来说,安静已经过去,现在能够挽救它的,就是它在安静中蓄积的力量了。它必须奋力一跳,冲破这硕大的房子一样的雪岗。它把獒头对准了鼻息穿流的孔洞,决定就朝着那儿冲撞,那儿是雪岗最薄弱的地方。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在此一搏,冈日森格跳起来了,安静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它终于凶暴地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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