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玛多吉主任和老喇嘛顿嘎与牧民们分手,返身往回走。雪越来越厚,路越走越难,他们好像迷路了,怎么走都走不到碉房山下。班玛多吉奇怪地说:“不对啊,天都快亮了,我们怎么还在走?是遇到了鬼打墙,还是遇到了白水晶夜叉鬼要把我们引诱到地狱里去?”老喇嘛顿嘎再也走不动了,坐下来喘着气说:“我得挖个雪窝子睡一觉了,你要是不想休息,你就先走吧。”班玛多吉吃力地爬上了一座雪丘,朝前仔细看了看,突然喊起来:“寄宿学校,我们怎么来到寄宿学校了?”赶紧溜下雪丘,拉起老喇嘛顿嘎说:“走,到了汉扎西的帐房里你再睡,睡在这里会叫狼和豹子吃掉的。”
这天晚上,千辛万苦来到西结古寺祈求温饱的所有牧民,都得到了足够维持三天的面粉,然后四散而去,各回各的帐房了。
黎明正在驱赶着黑夜,黑夜就要离开雪原了。在东方天际巨大的泛白之光的照耀下,两个人朝着不远处静悄悄的寄宿学校走去。还没走到跟前,班玛多吉就喊起来:“汉扎西你好吗?孩子们都好吗?央金卓玛来过了没有?我可实在是想吃她的酸奶子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好吗?你怎么不来迎接我们?哎哟妈呀帐房,帐房怎么塌掉了?”他打了个愣怔,突然丢开老喇嘛顿嘎,疯了似的朝前跑去。
班玛多吉拍着胸脯说:“靠我吧,我是靠得住的,我是个藏民,草原上的人绝对相信我。麦书记你就记住我的一句话,藏民都是属藏獒的,你要是对他们好,他们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听你的。就说马上就要开展的‘除狼’运动吧,谁都知道狼是祸害,一年要吃掉牧民的多少羊啊。号召‘除狼’是为他们好啊,他们没有理由不听话。”麦书记忧心忡忡地说:“我看不那么简单,喇嘛和牧民除了念着六字真言宰羊吃肉外,对野生动物尤其是狼,绝对不会动刀动枪,好像有了藏獒,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你一定要一户一户地做工作,扎扎实实地发动群众。州上的安排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轮着搞,西结古草原安排在最后,到时候我们会来开一个动员大会。”
27
班玛多吉是一个来自安多地区的藏民,老家在甘南草原一个汉藏杂居的地方。从小就是见了藏民说藏话,见了汉人说汉话,藏文和汉文也都识得几个。这在当时当地肯定是个不小的能耐,很快他就成了政府机关的干部。没干多久,就因为“工作需要”西进到了青海的西宁,又从西宁西进到了青果阿妈州。那时候梅朵拉姆已经调到县上出任妇联主任去了,西结古工作委员会没有头儿,麦书记就让他临时负责,三个月后便顺理成章成了主任。班玛多吉是个干什么都热情似火的人,麦书记很器重他,对他说:“在西结古草原就要靠你多做工作了。”
真是一匹了不起的狼,明知道冲过来就是死居然还要冲。獒王冈日森格抖擞起精神,迎着红额斑公狼扑了过去。却有意没有扑到它身上,而是和它擦肩而过。稳住自己的同时,冈日森格倨傲地扬起了脖子,然后喟然长叹:狼啊,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佩服你了,真不想立刻就把你咬死。以往的狼都无法和藏獒相比,那是因为狼怕死。现在你不怕死了,你就至少在精神气质上可以和藏獒平分秋色了。那就来吧,红额斑公狼,我给你一个成就声誉的机会,你得逞了你就滚。
班玛多吉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如今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老喇嘛顿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这种事情我以前也见过。”班玛多吉瞪起眼睛问道:“你见过?在哪里?”顿嘎郑重其事地说:“在梦里,我梦见从天上掉下来了一座比草原上最大的帐房还要大的金房子。”班玛多吉主任一巴掌拍在老喇嘛顿嘎的肩膀上,几乎把顿嘎拍倒在地:“金房子?是闪闪发光的金房子吗?是地上铺满了珍珠、墙上挂满了宝石、顶上缀满了玛瑙的金房子吗?那就是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已经在你心里了。”
獒王冈日森格挺身不动,红额斑公狼扑过去在它亮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正准备咬第三口时,獒王大吼一声:行啦,你还想咬死我呀。看红额斑公狼还是一副不罢不休的样子,便一头顶过去,顶得它连打了几个滚儿。
班玛多吉不断吆喝着,带着牧民们走下碉房山,来到雪原上,沿着刚才空投飞机的走向艰难地走了过去,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已经被小母獒卓嘎发现的一麻袋青稞面粉和一捆摔散了的羊皮大衣。
红额斑公狼翻身起来,透过一天纷乱的雪片,用阴毒的眼光凝视着獒王,竖起耳朵听了听,突然扭转身子,紧紧张张跑向了那些需要保护的母狼、弱狼和幼狼。
一麻袋面粉根本不够四五十个牧民分的,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几十张嗷嗷待哺的嘴,救人救畜救狗是他们来到碉房山上求救于寺院的目的。有人失望地哭了:“没有了,没有了,这么快就没有了。”班玛多吉主任立刻喊起来:“谁说没有了,走走走,跟我走,我们到别的地方再找去。”
领地狗群就要来了,红额斑公狼听到闻到了它们凌乱而有力的脚步声,心说它们来干什么?是来咬死并吃掉滞留在沟口的狼群的吗?事不宜迟,得赶快离开这里。红额斑公狼坚定地嗥叫着,对那些狼说:你们跟着我,一定要跟着我,当我扑向獒王,当獒王咬住我之后,你们就往屋脊宝瓶沟里跑,越快越好。千万不要回头看,只要跑进沟里一百米,你们就没事了。
老喇嘛顿嘎兜着一怀面粉挤出雪坑,对那个喊喊叫叫的牧民说:“你把皮袍撩起来,我把我的倒给你。”又吩咐另外几个老喇嘛:“你们赶快回到寺里去,丹增佛爷还饿着呢,三世佛、五方佛、怙主菩萨、一切本尊、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他们都饿着,所有神灵都饿着。快啊,快回去,已经好几天没有焚香献供了。”几个老喇嘛兜着面粉匆忙朝山上走去。顿嘎留下来,想知道哪里还有面粉,是不是真的就像班玛多吉主任说的,从天上掉下来了十二麻袋面粉和八捆羊皮大衣。
狼群听话地跟上了红额斑公狼。它们朝獒王冈日森格把守的沟口走去。冈日森格奇怪地想:它们怎么又来了?这一次,我是不会再让任何一匹狼咬住我了。我是獒王,我可不能丢脸地让自己遍体鳞伤。
牧民们看到喇嘛们带了头,顾虑顿时少了许多,有几个大胆的首先走了过来,捧起面粉一口一口地舔。嘴巴的响动顿时盖过了风声,好几个人呛住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咳嗽着。后面的人纷纷挤过来,凑不到跟前有人就喊起来:“神赐的面粉人人有份,我家的老人三天没吃了,我家的女人四天没吃了,我家的牧狗五天没吃了,我家的牛羊好多天没吃了。”
屋脊宝瓶沟的两侧,狼群终于被兵分两路的领地狗群逼上了雪线,但是雪豹——被狼群惧怕着的雪豹,被领地狗群期待着的雪豹,并没有出现。那些平日里豹影出没的冰石雪岩,那些散发着浓烈的豹臊味的深洞浅穴,在这个大雪灾的日子里,变得跟没有生命的太古一样寂然无声。
老喇嘛顿嘎对牧民们说:“佛爷说了,谁找到有声音的地方,谁就会得到保佑,明王到了天上,就会把福音降临到人间。眼看着西结古草原有救了,你们怎么站着不动啊?”说着,招呼几个老喇嘛走下了雪坑,开始把面粉一把一把往袈裟襟怀里抓。
狼群在雪豹的家园里奔逃着,开始是胆战心惊的,之后就无所顾忌了,不停地探寻着四周的嗅觉告诉它们:这里,现在,一只雪豹也没有,连那些还不能奔扑腾跳的豹子豹孙也没有。而追撵着狼群的藏獒比狼群更早更明确地意识到:雪豹搬家了,整个烟障挂——雪豹的家园已经不是它们的栖息之地了,至少暂时不是,在这个大雪灾的日子里不是。
班玛多吉主任看牧民们不动,着急地喊起来:“你们不饿啊?现在你们连这点面粉都不敢拿,以后西结古草原变成了极乐世界,给你们金山银山你们怎么办?”
没有就好,没有雪豹我们就有救了。这是狼群的想法。狼群逃窜在摞上山顶的冰石雪岩之间,已经不再担忧前边有堵截,两边有埋伏了。它们加快了逃跑的速度,离追撵的领地狗群越来越远了。而领地狗群此刻想到的是:它们去了哪里?那么多雪豹到底去了哪里?想着想着,就有了另一层隐忧,就放慢了追撵的速度。尤其是大灰獒江秋帮穷,当它意识到豹群和狼群一样,也会被饥饿驱使着,去袭击这个季节比较容易得手的羊群牛群和人群时,突然就停了下来,不追了。它身后的领地狗也都不追了。
大家都很饿,而且不光自己饿,分散在雪原四周的家人家畜此刻比他们还要饿,说不定有的已经饿死了。但牧民们以最大的毅力忍耐着,就是没人敢过去动一动这些天上来的面粉。他们互相看着,一个个摇着头:天上的面粉是神灵的享用,大雪灾的日子里,神灵的享用一定也不宽裕,怎么能随便拿走呢?宁肯饿死也不能拿走,饿死的人来世说不定还能升天或者成人,拿走了神灵的,来世就只能是地狱里的饿鬼了。只有老喇嘛顿嘎显得很高兴,喃喃地说:“佛爷保佑,有吃的了,终于有吃的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吩咐另一只藏獒:你快去,快去屋脊宝瓶沟的东边,让大力王徒钦甲保也不要追了。然后朝着自己身边的领地狗急急巴巴地叫起来:现在重要的已不是对付狼群,而是要搞清这么多雪豹到底去了哪里。找到雪豹,必须尽快找到雪豹,一刻也不能耽误。不然我们找到的就很可能是人和牲畜的噩耗,是跟寄宿学校一样的悲惨景象了。
班玛多吉主任割开了麻袋,也割开了里面的面袋,抓出一把面粉给大家看:“天上掉下面粉来啦,你们看,如今的日子多好啊,下雪就是下面粉。”说着朝嘴里丢了一口,顿时呛得连连咳嗽,咳得吐尽了面粉,才喘着气,从麻袋上下来,一步跨出雪坑说:“赶快把它分掉,不够的话,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我们一共空投了十二麻袋面粉和八捆羊皮大衣。”
江秋帮穷放弃了狼群,带着一拨领地狗朝獒王冈日森格跑去。
一伙人来到了那个鼓圆的麻袋旁,班玛多吉主任说:“幸亏我从天上下来了,要是我不下来,这些救灾物资算是白投了,你们怎么就不知道把麻袋打开呢?里面是面粉,面粉啊,面粉是什么?就是没炒熟的糌粑。”说着,纵身跳进被麻袋砸出的雪坑,骑在麻袋上,喊一声:“给我刀子。”
听到了领地狗群的喧嚣声,獒王冈日森格不禁有些奇怪:它们怎么回来了,难道这么快就把狼群逼到了雪豹的攻击之下?又看看面前的狼群,心想看来这些狼是逃不脱死神的追撵了,即使我不咬死它们,群情激愤的领地狗群也会把它们撕个粉碎。
老喇嘛顿嘎看了看堆在积雪中的降落伞,疑惑地问道:“这个帐篷不要了?”班玛多吉主任“哦”了一声,看周围的人都望着降落伞,哈哈一笑说:“对,这是天上的帐篷,不要啦,送给你们啦,你们卷起来拿走。”几个老喇嘛和牧民们呆愣着,没有人敢去卷走天上的帐篷。班玛多吉说:“那就算了,放这儿吧,想拿的时候你们再来拿,不拿也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缺帐篷。”
獒王再次挺身抬头望了一眼从屋脊宝瓶沟的两侧跑过来的领地狗群,望到了奔跑在前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一丝尖锐的来自内心的预感,伴随着如同针芒刺身的担忧油然而来。
班玛多吉拿过镶铜包银的腰刀,三下五除二割断了绑在自己身上的尼龙绳,站起来说:“走啊,找吃的穿的去,你们看到吃的穿的了吗?”他把腰刀还给了顿嘎,观望着雪光映照着的夜色,抬脚就走。
预感是由于悲伤和思念,悲伤和思念的痛楚对獒王冈日森格来说,早就是一种它无法克服也无法丢弃的情感的游走了。在这大雪灾的日子里,它思念曾经和它相依为命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尤其是刀疤,思念曾经救过它的命的恩人汉扎西。大雪灾一开始它就在痛彻骨髓的思念中东奔西走。现在,思念到了一个极点,就变成了天然发达的预感。预感来自遥远的风、奔驰的空气、漫天的雪花,更来自它那颗金子一般珍贵的藏獒之心,来自它对主人和恩人深入骨髓的忠诚,来自它伸缩无限而又无形无色的所有的感官。很可能,很可能已经出事了,刀疤已经出事了,汉扎西已经出事了。汉扎西的学校里,十个孩子已经被狼咬死,汉扎西到底去了哪里?有一种祖先的遗传隐隐约约左右着它的行动,坚定地消解着它对自由奔驰和追杀狼群的迷恋。那就是它必须为它的主人和恩人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也包括了至高无上的獒王的地位。
有个牧民拔出自己的腰刀交给了老喇嘛顿嘎,顿嘎持刀要割,看到绑在班玛多吉主任身上的既不是羊皮绳也不是牛皮绳,而是一种和雪光一样干净白亮的绳子,突然就不敢了,想到他自称是天上来的宝藏神,就把刀转过来,刀尖朝里,刀柄朝外,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冈日森格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见到大灰獒江秋帮穷,思念带来的预感就会变成尖锐的针芒刺出它内心的痛楚。因为潜在的逻辑是这样的:只有丢开獒王的位置和责任,它才有可能前往寻找已经很久没见面的刀疤和汉扎西。而丢开獒王位置和责任的前提是,必须有一只藏獒代替它成为新的獒王。江秋帮穷我的好兄弟,你是可以的,你硕大的身躯、威严的形貌、高贵的仪表、坚毅的性格、超群的智慧、刚猛的作风,使你天生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獒中之王。你应该代替我,你必须代替我,哪怕是暂时的。我说过,如果我不能独自把狼群堵挡在屋脊宝瓶沟外面,我就不做獒王了。江秋帮穷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食言,从来不,有诺必践向来是我的信条。我现在已经失职了,我没有把狼群堵挡在屋脊宝瓶沟的外面,你看,你看,它们就要从我身边溜过去了,不,已经溜过去了。
班玛多吉是个性格开朗喜欢说话的人,你问一句他一定要回答十句:“你们说我从哪里来?我从天上来。”他伸展胳膊,气派地指了指天,“我张开翅膀在天上转了整整一个白天,看到地上白茫茫一片到处都一样就不知道往哪里降落了。万一降落到了豹子窝里,饿狼群里,我就不是你们的班玛主任啦,我就成了豹子的肉狼的屎啦。还有救灾物资,飞机装了一肚子不知道往哪里丢。州委的麦书记说,天黑了以后再飞一次,牧民们说不定会点起火来,哪里有火就往哪里投。看来你们也知道我在天上飞着,救灾物资在天上飞着,点起了那么大的火。”说着,拽了拽连在腰里的降落伞的绳子,“喂,拿一把刀子来,把它给我割断,麦书记怕我掉下来摔死,给我绑得太紧了。我说摔不死,下面是雪,雪是软的,掉下去也是雪烂我不烂。快啊,刀子,我已经解了半天了,就是解不开。这个麦书记,我没有摔死,倒叫他绑死了。快,刀子。你们说我从哪里来?我从天上来,哈哈,天上来的都是神,我也是神啦,是白衣白马白伞盖的宝藏神增禄天王,我来了,吃的用的就来了,快,刀子。”
就在獒王冈日森格眼皮底下,两只本该立刻死掉的壮狼安然无恙地溜过去了,一些母狼、弱狼和幼狼心惊肉跳地溜过去了,一群突然又回到这里来的原属于命主敌鬼狼群的狼喜出望外地溜过去了,最后溜过去了那匹用自己的生命掩护着别的狼的红额斑公狼。
黑压压一伙人朝他围过去,近到不能再近的时候老喇嘛顿嘎才喊起来:“班玛主任,是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老喇嘛顿嘎和另外几个老喇嘛都知道班玛多吉半个月前去了州府,吃惊他在这个大雪灾的夜晚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异口同声地问道:“班玛主任,你从哪里来?”
红额斑公狼非常奇怪:獒王怎么了?它不仅容忍了这么多的狼的安全逃离,还容忍了我对它肆无忌惮的挑衅——我暴躁异常,狂扑不已,而它却始终无动于衷?不扑了,不扑了,赶紧走吧,领地狗群就要来了。
这些人是从西结古寺下来的,他们按照丹增活佛的指引,在碉房山的坡面上,找到了最先发出声音的地方。那地方有一个雪坑,雪坑里横躺着一个鼓圆的麻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家谁也不敢动。左看右看研究了半晌,老喇嘛顿嘎说:“走,我们去那边看看,响声不是一个。”他们蜂拥而去,看到的居然是一顶没有支起来的白帐篷。白帐篷连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正躺在地上往天上看,一见他们就坐起来大声问道:“喇嘛们,牧民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狼群跑进了屋脊宝瓶沟,獒王冈日森格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心里就想着刀疤和汉扎西:预感怎么这么不好啊,很可能,很可能已经出事了,主人刀疤出事了,恩人汉扎西出事了。
小母獒卓嘎的感觉没有错,是有人出现在了空投的青稞面粉和羊皮大衣旁边。
獒王冈日森格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大灰獒江秋帮穷疾步来到它跟前,用身体的扭动对它说起了雪豹失踪的事情。冈日森格惊骇得狂叫起来,像是说原来狼群和我们都估计错了呀。然后举着鼻子吸了吸飞舞的雪片,心绪不宁地又是张嘴又是龇牙,意思是说:风太乱,雪太乱,我的心也乱,我什么也闻不出来,只能闻出我的预感来。我的预感中:刀疤出事了,汉扎西出事了。对不对啊?你们闻闻,好好闻闻。
26
所有的领地狗都闻起来,嗅觉格外灵敏的大力王徒钦甲保很快闻到了雪豹远去的足迹,激动地吠叫着,就要跑过去。獒王冈日森格用自己扑向狼尸的行动告诉徒钦甲保:等一等,等吃了狼肉再走,大家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徒钦甲保摁住狼尸吃起来,它的妻子黑雪莲穆穆和孩子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跟着它吃起来,所有的领地狗群也都你撕我扯地吃起来。
小母獒卓嘎扬起脖子竖起鬣毛直走过去,天生灵敏的嗅觉已经告诉它前面有狼,而且就是刚才遇到的那一伙。但是它没有停下,它一点也不害怕它们,干吗要停下。不知深浅的小卓嘎加快脚步,多少有点兴奋地迎狼而去。
冈日森格来到大灰獒江秋帮穷身边,拿嘴唇摩挲对方的鼻子,用眼睛里的语言和鼻子里的表达絮叨着:你已经看见了,那么多狼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进了屋脊宝瓶沟,这就是说,我要走了,我已经不是獒王了。它说罢就走。江秋帮穷跳过去拦住了它:伟大的冈日森格你不能这样,你是惟一的獒王你不能走,你走了领地狗群怎么办?冈日森格依然拿嘴摩挲着对方的鼻子,缠磨地说:草原上的獒王虽然是惟一的,但不是永远的,我走了还有你,你就是獒王。江秋帮穷吼叫起来,仿佛是说:没有哪只藏獒会服气我。冈日森格说:你带着领地狗群去找雪豹,一定要找到雪豹,决不能让它们趁着大雪害牛害羊甚至害人。等你咬死了最多的雪豹,就不会有藏獒不服气了。江秋帮穷坚决而激切地吼叫着:即使我咬死最多的雪豹,我也不能是獒王。冈日森格不听它的,忽地掉转了身子。
九匹狼全部卧下了,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时辰后,猎物果然出现了,远远的,一个小黑点在夜幕下的雪光里移动着。白爪子头狼忽地站了起来,眯起眼睛看了看,抬起鼻子嗅了嗅,用压低的唬声紧张地告诉它的同伙:怎么还是那个小藏獒?狼们纷纷站起,根据约定俗成的排列,迅速分散开来,组成了一个准备出击的埋伏线。亲自担任瞭望哨的白爪子头狼走上一座高高的雪丘,伏贴着耳朵,只露出眼睛,监视着渐渐靠近的小卓嘎。
冈日森格闪开了大灰獒江秋帮穷,朝着碉房山的方向奔跑而去。江秋帮穷追了几步,知道獒王去意已定,自己根本追不上,停下来,无奈地叹着气:冈日森格你其实并不了解我,我干什么都可以,惟一不能干的就是獒王。因为我时不时地会有犹疑,会有迷茫,我是一只感情很容易出现倾斜的藏獒。每当感情出现倾斜,我就迷茫得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了。
小母獒卓嘎没想到,它前去的正是白爪子头狼带着它的狼群逃逸的地方。九匹狼跑出去一公里多一点就不跑了,停下来,大眼瞪小眼地商量着:怎么办,到哪里才能搞到吃的啊?白爪子头狼不吭声,它一直警惕地回望着刚才跑来的路,突然卧下了。等着,就在这儿等着,我感觉这儿是很好的,这儿是个平坦向阳的塬坡,积雪不厚,雪下面就有羊粪牛粪狗粪的气息,是个家畜必经之要道。
大力王徒钦甲保不解地望着远去的冈日森格,意识到獒王给大灰獒江秋帮穷已经托付了什么,便慢腾腾走到江秋帮穷身边,假装没看见,用肩膀撞了它一下。江秋帮穷忍让地退了一步,谦虚地哈着气,似乎在问候徒钦甲保:你已经吃饱啦?
它继续朝前走去,叼着信,选择着积雪中膨胀起来的硬地面,一边走一边闻。领地狗群的气息,阿妈和阿爸的气息,好像在那边。那边是雪山峙立的地方,是浩浩无边的雪原袒胸露怀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吞掉了十具狼尸的领地狗群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离开烟障挂的屋脊宝瓶沟口,循着开阔的冲击扇上雪豹留下的足迹的气味,跑向了远方看不见的昂拉雪山。
小卓嘎再次上路了,没走多远,突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呆望着自己刚刚驻足的地方。仿佛那儿有人了,人的气息和声音夹杂在风卷的雪花中零零碎碎地纷扬着。它寻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到了那里。又一想,算了吧,万一是牧民贡巴饶赛呢?它可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了。它是个女孩儿,想到它对人家好,人家对它不好,就忍不住要伤心。它不愿意伤心,它知道找到阿爸阿妈就不会伤心了。
雪豹,所有的领地狗都在心里念叨着雪豹,都已经感觉到饥饿的雪豹正在大肆咬杀牧民的牛羊马匹,一场势必要血流成河的厮杀就要发生了。
小母獒卓嘎想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把信从羊皮大衣的胸兜里叼了出来,立刻有了一种使命感:快啊,快啊,快找到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让它们看看,这里有一封信呢。它想象着自己把信交给阿爸,阿爸再把信交给班玛多吉主任的情形。仿佛看到这封牛皮纸的信已经变成了一块奖励来的熟牛肉。熟牛肉是好吃的,被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抢走的熟牛肉更是好吃的。
28
小公獒名叫摄命霹雳王,是人给它起的名字,人以为它出生在祭祀誓愿摄命霹雳王的日子里,肯定和这位了不起的密宗厉神有关系,就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它很得意,它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阿妈黑雪莲穆穆也很得意。它们知道人并不轻易用神的名字命名藏獒,一旦命名了,就意味着他们对小公獒的欣赏和厚爱,也意味着他们对小公獒的阿爸和阿妈的倚重:苍鹫生不出麻雀,仙鹤的窝里没有野鹜,什么样的父母生出什么样的孩子,你们看,你们看,多么壮硕的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黑雪莲穆穆啊,生出了这么好的摄命霹雳王。
父亲后来说,绝对是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和妙高女尊的保佑。过去,这些西结古草原的山野之神是随心所欲,无恶不作的。你不殷勤周到地供奉祈求它们,它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把灾难降临给你。但自从皈依藏传佛教,变得只行善不作恶之后,它们就寂寞了,无所事事了。因为人遇到大事小事,到了寺院首先祈求的是释迦牟尼、无量光佛、琉璃如来、大悲观音、大智文殊、吉祥天母、怖畏金刚等等一些至尊大神,很少有人麻烦它们。它们在冷落中天天盼着人的祈求,好不容易盼来了,那就要一起出动,使劲保佑。要不然我怎么知道应该把木头匣子支在下巴上呢?我的喉咙离狼牙只有两寸,可它就是咬不着,一咬就咬到木头匣子上去了。木头匣子被雪覆盖着,它看不见却可以闻得着,但神把它的嗅觉蒙蔽住了,它连肉的喉咙和木头的匣子也分不清了。
阿爸把熟牛肉叼回来,一撕两半,一半给了它,一半给了领地狗群中的另一只跟它同龄的小公獒。它很高兴,正想美美地吃一顿,没想到小公獒三口两口吞掉了自己的,然后跑过来抢它的。它是个女孩儿,力气没有男孩儿大,不仅熟肉没有保住,自己还被对方扑翻在了地上。它很生气,从此再也不理小公獒了,尽管小公獒见了它总想跟它闹一闹打一打,但它总是躲着:去你的去你的,我说不玩就不玩。
父亲的说法也是牧民们的说法,肯定是对的。在西结古草原,所有的牧民都相信,父亲是一个许多神灵都愿意保佑的有福之人,甚至连狼都觉得不可思议:送到嘴边的肉怎么就吃不上呢?
信是牛皮纸的,中间有个红色的方框,方框里面写着蓝色的钢笔字。小卓嘎认识这样的信,它记得有一次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把这样一封信交给了阿爸冈日森格。阿爸叼着它跑了,跑到很远很远的结古阿妈县县府所在地的上阿妈草原去了。回来的时候又叼着一封也是牛皮纸的信,交给了班玛多吉主任。班玛多吉主任高兴得拍了拍阿爸的头,拿出一块熟牛肉作为奖励。
那一刻,在瘌痢头的狼看来,父亲已是半死不活了。面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咬断他的喉咙再把他吃掉,是每一匹饿疯了的狼的必然行动。它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牙齿咔啦一响,才发现它咬住的根本就不是柔软的喉咙,而是木头匣子。它用力过猛,牙齿一下子深嵌在了木头里。等它拖着匣子又甩又蹬地拔出牙齿,再次咬向父亲时,父亲已经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他的头倏然而起,满头满脸满脖子的雪粉唰唰落下,眼睛里喷射着来自生命深处的惊惧之光,奋起胆力大吼一声:“哎呀你这匹狼,你怎么敢咬我,冈日森格快来啊,多吉来吧快来啊,狼要吃我了。”然后起身,跳出雪窝子,就像一只藏獒一样,趴在地上扑了过去,一边不停地喊着:“冈日森格快来啊,多吉来吧快来啊。”狼吃了一惊,张开的嘴巴砉然一合,转身就跑,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到了裂隙里。
小母獒卓嘎从每一件大衣旁边走过,失望地把吐出来的舌头缩了回去,把摇着的尾巴贴在了胯骨上:居然这么多羊皮大衣都不是穿在人身上的,那么人呢?它觉得很可能有人会把自己盖起来,便钻到每一件羊皮大衣下面看了看。它没看到人,只在一件大衣的胸兜里发现了一封薄薄的信。
父亲后来说,我们经常说狗仗人势,其实在草原上,往往是人仗狗势。我一喊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就把狼吓跑了。狼肯定知道我喊叫的是狼的克星的名字。就像在人的世界里,在藏獒的世界里,传说着虎豹豺狼一样。在狼的世界里,肯定也传说着藏獒的故事,哪只藏獒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毛色,长什么样儿,凶猛程度如何,咬死过几匹狼和几只豹子,狼们肯定知道。狼有自己的语言和思维,它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遗传了这些语言和思维。对生存的法则、种群的消长、克星的数量、食物的来源以及所有关于内部关系和外部关系的认识,就是通过这种遗传得到了世代不绝的延续。也就是说,不管我面前的这匹狼有没有在很近的距离上窥伺过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它都有可能知道冈日森格是西结古草原战无不胜的獒王,多吉来吧是一股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横扫一切的原始风暴。所以我要让它明白:我是谁,我跟这两只藏獒的关系,我是不可以被狼被一切野兽吃掉的。一旦你头脑发昏吃掉了我,那你和你的家族就别想活了,藏獒不报复就不是藏獒。
它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了一股熟羊皮的味道,立刻就知道这是人穿的那种羊皮大衣。它高兴地跑起来,以为马上就要见到人了。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只有大衣没有人。大衣本来是十件一捆,一摔,散了,变成七零八落的一大片了。
雪花依然狂猛地飘落着,还是两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父亲走过去,抱起了被狼拖到雪坑中间的木头匣子,返身回到了雪窝子里。他吃了几口雪,就开始大声说话:“狼你给我听着,我叫汉扎西,是寄宿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学校有一只藏獒你知道吧?它日夜和我厮守在一起,它的名字叫多吉来吧。”父亲讲起了多吉来吧的故事,尤其讲到了它对狼的威慑,它咬死一匹狼就像咬死一只兔子那样容易的往事。完了又用更加细致的描述说起了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说着说着父亲就看见狼了。原来落雪正在小去,天色渐渐亮了,狼离开裂隙,站在雪地上,正在静静地听他说话。
小卓嘎很快吃饱了,肚子鼓鼓的,舒畅地打着哈欠,卧了下来。它想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去寻找阿妈阿爸。刚闭上眼睛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这么懒惰啊,不是出现了两次轰响吗?这边的轰响是天上掉下来了糌粑,那边的轰响呢?看看去,到底掉下来了什么。毕竟它是一只小藏獒,是个女孩儿,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狼听人说话的姿势有点古怪:歪扭着头,把嘴藏进肩膀。一只耳朵对着人,就像木偶那样一抽一抽的。尾巴耷拉在地上,后腿绷直着,前腿弯曲着,一副只要听得不耐烦马上就会离开的架势。
真舒服啊,糌粑是温暖的,而不是冰凉的,一股阿妈的乳汁一样的温暖清香,锋利地刺痛了它的肠胃,肠胃神经质地蠕动起来,它再也无法按照习惯决定自己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了。它吃起来,先是用口水拌一拌糌粑再往嘴里送,很快口水没有了,它就把积雪掺了进去,一口下去差不多一半是糌粑一半是雪。雪在嘴里很快化成了水,喉咙轻轻一抽就把糌粑冲下去了。小母獒卓嘎从来没有大口吃过干糌粑,第一次吃就一口也没有呛住。它很高兴,意识到人是对的,却没有意识到自己非常聪明,见识过人用青稞炒面加水拌糌粑的情形,就知道水之于糌粑的意义了。
父亲不说话了,他累了,觉得如果语言真的是管用的,自己已经说得够多够好,用不着再说了。狼警觉地直起了脖子,亮起阴险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瞪着面前这个蓦然陷入了沉默的人。
九匹荒原狼转眼不见了踪影。小母獒卓嘎举着鼻子到处闻了闻,没闻到刺鼻的狼臊味,心里便不再怒气冲冲了。围绕着麻袋转了一圈,站在裂开的口子前,张口就舔。却没有舔到糌粑上,而是舔在了积雪里。它知道糌粑是人的,作为一只领地狗,它从来不随便吃人的东西,除非人家抛撒给它。但是它很饿,它不能总是在想舔糌粑的时候舔到雪粉上。它半是果敢半是迟疑地又舔了舔,才把舌头稳稳当当地搁在了糌粑里。
父亲比狼还要警觉地望着狼,心说天亮了,我得想办法爬出雪坑了。他朝上看了看,刚要站起来,突然感到肠胃一阵抽搐,天转起来,雪坑转起来,眼前哗地一下又变成黑夜了。他闭上眼睛,双手捂住了头,等着,等着,似乎等了好长时间,天旋地转才过去。他知道这是休克前的眩晕,其后果就是很快躺倒在地上让狼吃掉。他也知道眩晕的原因,是饥饿,他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他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放在面前的木头匣子,又毅然摇了摇头,再把眼光投向狼时,狼已经回到裂隙里去了。
其实并不是糌粑,而是青稞面粉。小母獒卓嘎还不知道这是飞机空投的救灾物资,也不知道那九匹狼逃离此地并不是因了它的威力,而是空投物资的惊吓。就在麻袋还在空中呼啸的时候,狼群就已经看到了。见多识广的狼群和小卓嘎一样,也从未见识过飞机空投,不知道天上也能掉下食物来。以为那是藏獒或者人类的武器,是专门用来对付狼群的。狼群飞快地跑开了,跑着跑着就有几匹狼停了下来,白爪子头狼呵斥道:“你们还想着那只小藏獒呢?那是个诱饵你们怎么不明白,要不是刚才跑得快,天上的东西早就砸死我们了。你们听,你们听。”又是一声轰响,离它们很近,好像是追着它们的。它们再次奔跑而去,比赛似的,一匹比一匹争先。
雪越来越小,天越来越亮,一切都能看清楚了,而看得最清楚的却是绝望。父亲发现自己昨天夜里想对了:这是一个连狼都出不去的地方。四壁高陡光滑,根本就无法攀缘,除非有人从上面放下绳子来,可是谁会知道他在这里呢?冈日森格、大黑獒那日、所有的领地狗,还有多吉来吧,你们的鼻子可是很灵的,赶紧闻啊,闻到我的危险把我救出去啊。父亲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希望渺茫。这是大雪灾的日子,天上的飞雪和地上的积雪早已隔断了他的气味,况且他身陷雪坑,气味不可能发散到原野上随风进入藏獒的嗅觉。
噗哧一声响,它以为很硬的东西突然变软了,软得就像浮土,就像草灰,一头撞上去,连脖子都陷进去了。它赶紧拔出头来,甩了甩粘满了头的粉末,疑惑地看了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有嘴有牙的敌手,而是一个大麻袋。麻袋摔烂了,从裂开的地方露出一角面袋。面袋也烂了,淌出一些十分诱人的东西。是什么?它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更加小心翼翼地尝了一舌头,不禁惊喜地叫起来:糌粑?啊,糌粑。
父亲绝望地喊起来,但声音小得似乎连对面的狼都无法听到。他饿得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大喊一声也不行了。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坐着,最终变成狼的食物吧?父亲再次盯住了面前的木头匣子。这次他没有摇头,他一直盯着,盯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似乎已经自动打开的匣子盖。
小母獒卓嘎一扑没有奏效,便又来了第二下。这一下可不得了,它虽然没有扑到白爪子头狼,九匹荒原狼的狼阵却被它一下子冲垮了。只见狼们哗地散开,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离开它,飞也似的朝远处跑去。小卓嘎很得意,爽朗地叫了一声,正要撒腿追过去,就听一声轰响,夜色中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在它前面五米远的地方砸出了一个大坑,松软厚实的积雪顿时浪涌而起,铺天盖地地埋住了它。它拼命挣扎着,好半天才从覆雪中钻了出来,看到一个体积很大的东西出现在面前的雪光中,以为又是一个什么敌手要来伤害它,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
父亲终于抓出了一把糌粑,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吃糌粑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学校的十二个学生和多吉来吧。他后来辩解说,即使想着他们我也会吃的,因为他们离糌粑太远太远,而我就在眼前——离食物近的饥饿比离食物远的饥饿更难以忍受,这肯定是个真理。况且我要爬出雪坑,对我来说天大的事儿就是爬出雪坑。
白爪子头狼狞笑一声躲开了。它知道藏獒的习性,面对再强大的敌手都不可能不扑,那就扑吧,看你能扑几下。
父亲把抓出来的一把糌粑吃完后就不吃了。他舔着自己的手掌,瞅了一眼裂隙,吃惊地发现狼正在看着他,不是一双眼睛看着他,而是两双眼睛看着他。也就是说,在这个看清楚了困境,也看清楚了绝望的早晨,他又看到了更加绝望的情形:十步远的地方是两匹虎视鹰瞵的狼。哎哟妈呀,怎么会是两匹狼,而且都是大狼。一匹是他已经十分熟悉的瘌痢头公狼,另一匹也是瘌痢头,看肚子上的奶头显然是一匹已经多次哺育过后代的母狼。母狼一直躲在裂隙里头,现在它出来了,看到父亲吃糌粑,不想露面的母狼忍不住露面了。
小母獒卓嘎就是这样做的,它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它扑向了白爪子头狼,感觉告诉它,这是九匹荒原狼中最强大的一匹。在它的记忆里,最强大的敌手都是由阿爸冈日森格来解决的,所以当它扑过去时,觉得自己已不是小母獒卓嘎,而是威风凛凛、气派非凡的阿爸冈日森格了。
父亲几乎惊厥,呆望了片刻,才看明白,狼肯定不是掉到雪坑里来的,它们很可能一直住在裂隙里。裂隙很深,是可以通向地面的。但是现在不行,从山上滚下来的冰雪封死了裂隙口,它们只好困守在这里。困守的时候,饿得互相啃咬毛发而使它们变成瘌痢头的时候,一个人从天而降。
但藏獒是世界上惟一一种遇到任何危险都不知道退却的动物,见厉害的就溜,或者不经过殊死搏斗就变成食物的举动,在老虎豹子藏马熊那里都是可能的,在藏獒却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不管是大藏獒,还是小藏獒,也不管是公藏獒,还是母藏獒,遇到强大敌阵的惟一反应,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牺牲掉。
公狼和母狼一起流着口水,贪馋地凝视着父亲。凝视当然不是目的,它们走来了,公狼在前,母狼在后,慢慢地,迈着坚定而诡谲的步伐,走到了雪坑中央,用天生的虐人害物的眼光,告诉父亲:你完了,一分钟之后你就完了,我们是两匹狼,一公一母两匹大狼,知道吗?困兽的意思是什么?饿狼的意思是什么?就是宁肯一辈子背着怙恶不悛的恶名声也要吃掉你的两排钢牙铁齿。
这是九匹荒原狼和一只小母獒的遭遇,在小母獒卓嘎这边,根本就谈不上对抗,结果是惟一的:在惨烈的叫声中变成狼的食物。
父亲惊惧得脑袋一片空白,连用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的名字威胁对方都不会了。抱着木头匣子站起来,浑身哆嗦着,哆嗦了几下,腿就软了,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进了雪窝子。现在,白色的地面上只露着父亲黑色的头和一双惊恐失色的眼睛;现在,狼来了,两匹大狼冲着父亲软弱的脑袋,不可阻挡地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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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意识地抓住了系在脖子上的黄色经幡,使劲捋了一下,好像要把经幡上藏文的《白伞盖经咒》抓在手里,变成杀狼护身的利器。他张嘴吃风地大声唠叨着:“钵逻嗉噜娑婆柯,钵逻嗉噜娑婆柯。”看到两匹大狼一点收敛的样子也没有,赶紧闭上眼睛,绝望地说:“吃吧,吃吧,要吃就快点吃吧,反正就要死了,害怕已经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