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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江秋帮穷

狼群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撤退了。等突围成功的领地狗群回过头来,准备重新开战,挽回丢失的面子时,上阿妈狼群已经消失在风雪迷漫处,而给领地狗群最后一击的多猕狼群,也只是一个远去的背影,在雪花的遮掩下,渐渐消隐着,没有了,没有了。

狼群似乎没有想到领地狗群会突围,当冲在最前面保护着妻子和孩子的徒钦甲保一连撞倒了四匹大狼后,才意识到这样的冲锋是不可阻挡的,便纷纷朝后退去。上阿妈头狼停了下来,仰头看了看,立刻明白领地狗群的突围意味着战场局面的改变,赶紧朝着自己的狼群长嗥一声,转身就跑。它的妻子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紧跟着它,所有的上阿妈狼也都跟上了它。狼群的包围圈顿然消失了。多猕头狼有点奇怪,愤愤地望着跑离战场的上阿妈狼群,又看了一眼正在潮水般奔涌的领地狗,也意识到转着圈咬杀领地狗群的情形已经不存在了,马上就是两军对垒、楚界汉河的局面,这样的对峙对自己是不利的。追啊,追啊。多猕头狼嗥叫起来,它带着自己的狼群抄着突围的领地狗群的尾巴追了过去,它想做最后一次出击,尽其可能地扩大战果。狼群很快撂倒了几只小喽啰藏狗。藏狗惨叫着,领地狗群停下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突围已经变成了逃跑,便带着几只壮獒和大獒迅速跑过来拦截狼群。处在追杀最前锋的多猕头狼立马停了下来,紧张地尖叫着,指挥多猕狼群赶快撤退。

一片哭声。狂乱的飞雪之下,静止的雪原无声地奔涌着,死亡像冰块一样结实,寒风把领地狗群的伤心凝固成了冬天的山岗,白茫茫的景色之上,笼罩着白茫茫的心境,一片幽深的远古的悲情如同雪原一样肆无忌惮地起伏在藏獒们的心里。当领地狗群在死去的同伴身边哽咽而泣时,大灰獒江秋帮穷带着更加复杂的心情走向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家的营帐。它在大大小小十顶帐房之间穿行着,看到索朗旺堆家的一只长毛如毡的老黑獒卧在地上,它浑身是血,尾巴断了,一只眼睛也被狼牙刺瞎了。不远处是另外五只高大威猛的藏獒,都已经死了,它们是战死的,身上到处都是被狼牙掏出来的血窟窿,而它们的四周,至少有十四匹狼的尸体横陈在染红了的雪地上。大灰獒江秋帮穷走了一圈,吆喝了几声,便带着所有的领地狗来到了索朗旺堆头人的营帐前,走进了最大的那顶帐房。领地狗们一个个卧下了,有的卧在了人的身边,有的趴在了人的身上,它们知道,包括索朗旺堆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不堪冻饿才躺下起不来的,它们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体温尽快暖热他们。甚至有一只藏獒趴在了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它明知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没有了心跳,但仍然毫不犹豫地趴在了她身上,好像只要它付出了热量和热情女人就能死而复生。它们一个个伤痕累累,悲哀重重,沾染着狼血,也流淌着自己的血,但它们是那种从来不顾及自己更不怜惜自己的动物,只要能挽救人的生命,它们就会忘掉自己的生命。就像小公獒摄命霹雳王那样,它已是血迹满身,残存的力气不足以使它自由地行动,但它还是学着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阿妈黑雪莲穆穆的样子,趴到索朗旺堆头人身上,用自己还有余热的肚子贴住了索朗旺堆冰凉的肚子。

大灰獒江秋帮穷听见了吼声,回头一看,吃惊地喊起来,好像是说:你们疯了,怎么带着孩子往狼群里跑?回来,回来。喊了几声,正要追过去阻拦,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完全错了,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黑雪莲穆穆是对的,领地狗群必须冲出狼群的包围圈,重新组织进攻,否则只能是惨上加惨。江秋帮穷用粗闷如椽的喊声招呼着大家,看大家纷纷跑来,便身子一横,朝着徒钦甲保和穆穆跑了过去。领地狗群奔腾叫嚣着,在狼群的包围线上奋力撕开了一道口子。

终于有人坐了起来,他是索朗旺堆头人的管家齐美。和别人一样,齐美管家最初也是被饥饿的大棒打倒在地的,饥饿让他瘫软乏力,昏迷不醒,一昏迷身体很快就被冻僵了,连舌头连嘴唇都硬邦邦地说不出话来了。趴在齐美管家身上的这只藏獒,在用自己残存的热量焐热焐醒了他之后,悄然死去了。齐美管家看到了它肚子上的伤口,伤口红艳艳的,但已不再流血,血已经流尽了,为了挽救人的生命,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旋转的奔跑还在持续,领地狗群的死伤继续发生着,有一只藏獒突然不跑了,那就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阿妈黑雪莲穆穆。穆穆保护着已经跑不动了的孩子,站在领地狗群的中央没有跟着旋转,大概就是没有在奔跑中旋转的原因,穆穆比领头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更快地清醒过来:不能啊,不能让狼群包围着我们,更不能跟着狼群旋转,必须冲出去,冲出去啊。穆穆响亮地叫起来,看杀红了眼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自己的丈夫大力王徒钦甲保都不理睬它,就一口叼起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朝着狼群突围而去。徒钦甲保看见了它,追过去汪汪地叫着:你怎么乱跑啊?穆穆用跑动的姿势告诉它:跟上我,跟上我。徒钦甲保打了个愣怔,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然后跳过去拦住妻子,回身朝着大灰獒江秋帮穷吼起来。它的意思是:穆穆你等着,领地狗群是一个集体,要突围一起突围,咱们不能擅自行动。黑雪莲穆穆明白了,放下小公獒,也跟着徒钦甲保吼起来。

3

更糟的是,江秋帮穷怎么也不能把壮狼和大狼转到自己面前来,因为狼群也在转动,是和领地狗群同方向转动,这样的转动表明,伟硕壮实的藏獒们只能面对根本就没有必要杀死的老狼和残狼,领地狗群后面的小喽啰藏狗和小藏獒却必须一直面对杀伤力极强的壮狼和大狼。撕咬不停地发生着,是狼对领地狗的撕咬,血在旋转着飞溅,把浩大的白色一片片逼退了。急躁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想制止和报复这种撕咬却无能为力,愤怒得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雪停了,在下得正狂正烈的时候,猛然就停了,天空不再被占领,雪片塞满的天地之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雪后的气温比大雪中的气温又降了许多,草原上寥无生机,牧草被积雪覆盖着,冻死饿死的牛羊被积雪覆盖着,死亡还在发生。人在雪后依然是饥饿的。牛群和羊群以及马匹已经被暴风雪裹挟着远远地去了,谁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风雪掩埋了它们。偶尔会有一户人家拥有一匹两匹冻死饿死的马,那是拴在石圈里没有被风雪吹走的马,但马绝对不是食物,对牧民们来说,所有的奇蹄类动物都不能作为食物,人就是饿死也不能把它吃掉,因为那是佛经佛旨里的禁令,是信仰告诉他们的无上规矩,一旦违背,人就没有光明灿烂的未来了,就会转世成为畜生或者地狱之鬼。藏民是那种把血肉和骨头托付给信仰的人群,为了坚守不吃马的信条而冻死饿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是一次大灰獒江秋帮穷和所有领地狗都没有想到的进攻,从来都是见藏獒就逃之夭夭的狼群居然掌握最佳时机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十分有效,那些壮狼和大狼紧紧挤在一起,让对手无法撕咬它们的两侧,而它们却可以用整体推进的办法,攻击并没有挤在一起的任何一个敌手。很快就有了分晓,撕天裂地的叫声中,倒下去的都是小喽啰藏狗和小藏獒,而它们,狼,在草原人眼里本应该一见领地狗群就哭爹喊娘的鬼蜮之兽,却一个个威风八面,雄风鼓荡起来。死了,死了,等大灰獒江秋帮穷甩干了珍珠般的眼泪,带动着领地狗群旋转起来,想把壮狼和大狼转到壮獒和大獒面前时,已经晚了,又有几只藏狗死在了狼牙之下。

在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扎营帐的雪沃之野,跟随丹增活佛来到这里的二十多个活佛和喇嘛,脱下红色的袈裟和红色的达喀穆大披风,举在了手里,又按照降魔曼荼罗的程式,排成了人阵,袈裟舞起来,大披风舞起来,就像火焰的燃烧奔天而去,又贴地而飞,还有穿在身上的红色堆噶坎肩和红色霞牧塔卜裙子,都是火红的旗帜,在白得耀眼的原野上,呼啦啦地燃烧着。

2

天空一片明净,什么杂质、什么阻拦也没有,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天堂的台阶。藏医喇嘛尕宇陀站在降魔曼荼罗的前面,沙哑地喊着:“大祭天的火啊,红艳艳的空行母,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领着活佛和喇嘛们伴和着他:“哦——呜——哇,哦——呜——哇。”他们喊了很长时间,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那种叫作飞鸡的神鸟终于听见了,也看见了,嗡嗡而来,瞅准了人阵排成的火红的降魔曼荼罗,从肚子里不断吐出了一些东西,那都是急需的物资——原麦和大米,还有几麻袋干牛粪,轰轰轰地落到了地上。地上被砸出了几个大雪坑,一阵阵雪浪飞扬而起。装着大米的麻袋摔裂了,流淌出的大米变成了一簇簇绽放的花朵。草原人没见过大米,一个个惊奇地喊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跟雪一样白。”这时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来了几个人,他们是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他们一来就仰天感叹:“太好了,太好了,救灾物资来得太及时了。”

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嗥叫着跑到一起,又嗥叫着互相分开,像是已经商量妥当,带着各自的狼群,依靠数量上的优势迅速包围了领地狗群,然后就朝着一个方向旋转起来,一转就转成最初的局面了:老狼和残狼又来到了伟硕壮实的藏獒面前,壮狼和大狼又来到了领地狗群的后面那些小喽啰藏狗和小藏獒面前。

点起了干牛粪,化开了满锅的积雪,再加上白花花的大米,在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的操持下,一大锅稀饭很快熬成了。这锅西结古草原的人从来没吃过的大米稀饭,被梅朵拉姆一碗一碗地递送到了索朗旺堆一家人的手里。他们刚刚从藏獒和藏狗的温暖中清醒过来,看到了神鸟,又看到了非同寻常的大米,就把洁白温暖的稀饭当作了天赐的琼浆,捧在手里,仔细而幸福地往肚子里吸溜着。索朗旺堆头人哭着说:“妹子啊,你要是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神鸟和天食就来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是索朗旺堆头人的亲妹妹,她一直有病,身体本来就不强壮,这么大的雪灾,一冻一饿就挺不过去了。索朗旺堆头人哭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来,端着舍不得喝的半碗稀饭,几乎是哭着说:“快去找人啊,快去找人。”班玛多吉主任问道:“让谁去找人?找谁啊?”梅朵拉姆说:“是啊,你快说找谁,我去找。”一直待在索朗旺堆头人身边的齐美管家说:“善良的头人是要领地狗群去找人的,找我们野驴河部落的牧民。”大家这才明白,饥饿和寒冷依然像两把刀子杀伐着西结古草原的牧民,牧民们很多都被围困在茫茫雪海中,有的正在死去,有的还在死亡线上挣扎。而领地狗群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找到他们,给他们送去食物,或者把他们带到这个有食物有干牛粪的地方来。

形势急转直下,狼们纷纷撤退,先是上阿妈头狼突然发出一声锐叫,然后抢先退去,它的狼群跟上了它,就像一个偌大的灰色滑板,快速地在踩不尽的积雪中滑动着。然后是多猕狼群的撤退,它的头狼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通过动作把撤退的意思告诉了身边的狼,身边的狼也是用动作一传十、十传百地把这意思迅速辐射着,狼群开始大面积动荡,转眼就和领地狗群分开了。藏獒们没有追撵,它们查看着倒下的同伴,一边仇恨着,一边伤心着,大灰獒江秋帮穷闷闷地叫起来,所有的藏獒和藏狗都闷闷地叫起来,这是哭声,是它们必须表达的感情。它们舔着死去的同伴身上的伤口,舔尽了上面的血,留下了自己的泪。藏獒的眼泪跟人一样是白色的,但比人的浑浊,伤心越重越浑浊,伤心到最后就浑浊成黄色了。忙着表达感情的领地狗群,它们的首领大灰獒江秋帮穷,都知道伤心是聚积和膨胀仇恨的前提,所以就尽情地伤心着,没料到已经得逞了一次的狼群又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梅朵拉姆跑了过去,她想告诉领地狗群:“你们必须分散开,四面八方都去找,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牧民,不管他是哪个部落的,只要能走得动,都请他们到这里来。对了,还有走不动的牧民,走不动的牧民怎么办?看样子你们还得带点吃的,遇到饿得走不动的牧民,你们让他吃了再跟你们到这里来。”一股旋风卷上了天,迷乱的雪粉朝着梅朵拉姆盖过来,呛得她连连咳嗽,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从前面的领地狗群里传来一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伴随着低哑隐忍的吼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打起来了,领地狗群和不知什么野兽打起来了。惨叫就像锐痛的分娩,撕裂了雪原整齐如一的洁白,她仿佛看到了血,就像喷出来的雨,从地面往天上乱纷纷地下着。她停下来,不敢往前走了,风从她身后吹来,吹跑了迷乱的雪粉,吹出了明净的世界,一个令她惊惑不解的场面出现了:什么野兽也没有,撕打扑咬的风暴居然发生在领地狗之间,那个炸蓬着鬃毛,嘴巴张成黑洞,眼睛凸成血球的漆黑漆黑的藏獒是谁啊?

原来是大藏獒们杀过来了。听到了领地狗群后面剧烈的厮杀声,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才意识到,自己带着最凶猛的藏獒在前面滥咬滥杀老狼残狼是个绝大的错误,老狼和残狼在这个严酷的冬天本来就是要死掉的,领地狗群的玩命搏杀不过是提前了它们的死期,而这样的提前对极需要除臃瘦身的狼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灰獒江秋帮穷边跑边吼,带动着领地狗群转了半圈,就把壮狼和大狼转到了自己面前。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被狼摁倒在地的情形恰好让它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和阿妈黑雪莲穆穆看到了,这怎么可以呢,阿妈穆穆上前摁住了狼,阿爸徒钦甲保一口结果了狼。

大力王徒钦甲保转过身去,朝前扑了一下,又站住,绷起四肢,身体尽量后倾着,就像人类拉弓射箭那样,随时准备把自己射出去,射向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胸脯。江秋帮穷昂起头,也昂起着作为首领的威风,怒目瞪视着大力王徒钦甲保,却没有耸起鬣毛,也没有后倾起身子,这说明它是忍让的,它并不打算以同样的疯狂回应这位挑战者。或者它知道徒钦甲保是有理的,当自己因为指挥失误而使领地狗群大受损失、而让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意外得逞的时候,徒钦甲保就应该这样对待它,它只能用耸毛、怒视的办法申辩,却不能像对方那样抱着一击毙命的目的拉弓射箭。失败了,已经不可挽回地失败了,它大灰獒江秋帮穷从此无脸见人了。它的失败不是它不勇敢不凶猛,而是它没有足够的能力指挥好一个群体,它具有王者之风,却没有王者的智慧,不配做领地狗群的首领,哪怕是暂时的首领。而徒钦甲保的意思也是这个:你赶快让位吧,那个代替冈日森格成为新獒王的应该是我,是我大力王徒钦甲保。

狼来了,就是那匹咬死了小黑獒的狼扑过来,用已经受伤的前爪无比仇恨地把小公獒摁住了。小公獒还是哭着,连狼,连它自己都奇怪,本来应该条件反射似的扑咬反抗的它,居然一直哭着。狼没有咬它,狼也是会哭的动物,知道哭是伤心难过,就没有咬它,打量着,仿佛是说:喂,没见过你们藏獒死前是哭的呀。这时,就像狼用受伤的爪子摁住小公獒一样,一双同样受伤的爪子也摁住了狼,一瞬间狼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感觉了一下就知道是藏獒是那种体大力沉的藏獒摁住了自己,它跳起来就跑,一跑就跑到另一只大藏獒身边去了,那只大藏獒扭头便咬,一口咬住了狼的后颈,鲜血带着死亡同时出现在一片狼藉的雪地上。

所有的领地狗都知道大力王徒钦甲保为什么暴跳如雷,它们把双方围了起来,以狗的好奇观察着这场没有悬念的搏杀。徒钦甲保必胜,江秋帮穷必败,这样的结果连大灰獒江秋帮穷自己都知道——已经被事实证明不配当领袖的藏獒没有必要再用武力去遏制别人做领袖的欲望,更何况它江秋帮穷本来就不想当什么首领,是冈日森格硬甩给它的,就像甩给了它一件过于沉重的包袱。它勉强担当着,时刻期待着冈日森格的归来,投向远方的眼光里,每一缕水汪汪的线条都在深情地呼唤:獒王啊,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归来?

风吹着,雪片雀跃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站在狼尸之上抬起了头,多么威风啊,连它自己都这么认为。它还想跳起来,继续和别的狼打斗,但是不行,它使劲跳了一下,却只能跳到狼尸下面,前腿一滑,噗然趴下了。趴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四周到处都是尸体,有狼的,更多的是藏狗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发现,那只刚才还在帮它扑狼的小黑獒已经躺倒不动了,糊满脖颈的血污说明它已经死去。它愣了一下,作为藏獒,它天生不怕狼的进攻,却十分害怕同类在自己眼皮底下死掉。它浑身抖了一下,想冲着咬死小黑獒的狼愤懑地叫一声,可声音一经过嗓子,就变成了哭泣,它必须哭泣,藏獒是悲情的动物,它是悲情的后代,它要么专注于勇敢打斗,要么专注于伤心难过,此刻,它什么也不顾了,只顾哀哀地哭泣着,为同伴的死奋不顾身地哭泣着。

大力王徒钦甲保开始进攻了,它觉得自己是为群除庸,就正气凛然、大模大样地扑过去,一口撕烂了对方的肩膀。江秋帮穷摇晃着一连退了好几步,心想徒钦甲保是不让我丢尽脸面不罢休的,但我已经无脸见人,再丢脸就等于是死了,那还不如真的死掉呢。它朝徒钦甲保迈出一大步,仰起头颅,伸长脖子,亮出了自己的喉咙:咬吧,咬吧,赶快咬吧,你最好一口咬死我。徒钦甲保哼哼地冷笑着,再次扑过去,头稍微一扁,一口咬在了离对方喉咙只有两寸半的地方。大灰獒江秋帮穷吃惊地想:我都亮出喉咙了,它怎么能轻易放过呢?大力王兄弟啊,看来你的心胸并不开阔,心地也不善良,你为了达到羞辱我的目的,毫不在乎你的同伴的尊严,你是一只好藏獒,但你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藏獒,能够担当獒王的藏獒,只能是包容、厚道、勇毅的冈日森格。

小喽啰藏狗们毕竟没有惊世骇俗的威猛之力,小藏獒们毕竟还没有长出荒野蛮地中的王霸之气,它们无可挽回地倒下了,一只一只地倒下了,从来没有这么惨烈这么迅速地倒下了。一倒下就再也别想起来,壮狼和大狼们坚硬的爪子和更加坚硬的牙齿,会让它们的命息毫无保留地顷刻离开肉体。同时倒下的还有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但是它没有死,这个出生在人类祭祀誓愿摄命霹雳王的日子里的小公獒,似乎不愿意辜负它的名字,更不愿意辜负给它起了这个名字的人的期望,它用连它自己也想不到的遗传的能力,带着浑身的血迹和残存的力气,从死亡线上奋身而起,一口咬住了那匹就要举着狼刀杀死它的狼的喉咙,它还小,出生才三个月,牙齿还不能扎得更深,无法一下就挑断气管,但就是这种不能一击致命的咬合救了它一命。狼没有倒下,而是疼得朝前疯蹿,一蹿就蹿出了三米多远,这等于带着它蹿离了最危险的地方,而对这匹朝前疯蹿的狼来说,却蹿到了一个必死无疑的地方,狼倒了下去,是另一只黑色小藏獒在跑向阿爸阿妈的途中顺势扑倒了它。现在,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已经压住了狼的脖子,换口,又一次换口,连续换了三次口,那狼就动弹不了了。

大概就是对大力王徒钦甲保的质疑,也是领地狗群的围观让大灰獒江秋帮穷觉得既然不能为耻辱立刻就死,那就争一点脸面给自己,或者是因为江秋帮穷意识到,一旦徒钦甲保战胜了自己,就堵住了冈日森格重返獒王之位的路,而在它看来,领地狗群里,除了冈日森格,没有一个是配做獒王的,自己不配,徒钦甲保更不配。大灰獒江秋帮穷突然不想自甘失败了,当徒钦甲保又一次扑向它,准备咬掉它的半个耳朵,让它留下永久的耻辱痕迹的时候,它忽地跳起来朝一边闪去。大力王徒钦甲保愣了一下,不禁大发雷霆之怒,斩钉截铁一般“钢钢钢”地叫着,意思是说:你让领地狗群死的死伤的伤,你是有罪的,还不赶快接受惩罚,躲什么躲啊。说罢,就像狼一样,把鼻子笔直地指向天空,发出了一阵更加脆亮的“钢钢钢”的叫声,像是表明它在替天行道,它是正义的化身,然后纵身一跳,直扑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次它把利牙直接对准了对方的喉咙,它要咬死它,咬死一个不愿接受惩罚的败军之将。

一片狼牙和狗牙的碰响,地上的积雪一浪浪地掀上了天,再下来的时候,白色就变成了红色,是狼血染红的,也是小藏獒的血和藏狗的血染红的。狼血和狗血明显不一样,狼血更红,狗血更紫,那雪花也就一片红,一片紫,紫的显然比红的多,说明小藏獒和藏狗的血肉飞扬得更多,它们顷刻皮开肉绽,第一次在狼牙面前显出了无能的一面,怎么咬也咬不过狼,刚躲过狼牙,又遇上狼爪,等你好不容易咬住了狼的喉咙,你的喉咙瞬间也进入了狼的血口。狼群是义无反顾的,作为以扑杀牛羊马匹等弱者为主的狼,很少主动扑咬藏獒和藏狗,但只要主动一次,就必然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死亡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饥饿中活着,更不能不报复人类而活着,活着就必须报复,就必须获得食物,而且是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一劳永逸地获得食物。

江秋帮穷一看对方朝天“钢钢钢”地叫嚣,就知道该死的自己可以不死了,在它看来善于叫嚣和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虚弱而缺乏自信的藏獒才会那样,徒钦甲保是个性格浮躁、心智肤浅的家伙,这样的家伙绝对没有那种势大如山、磅礴如海的战斗力,自己是完全可以打败它的,可以打败而不去打败,反而一味地退缩着,要去成全一个无能之辈的狂妄野心,这不应该是一只富有责任感的藏獒的作为:赶快回来吧,冈日森格,领地狗群的首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能是你。大灰獒江秋帮穷四腿一弯,忽的一下降低自己的高度,让喉咙躲过了徒钦甲保的夺命撕咬,只让自己银灰色的头毛轻轻拂过猛刺而来的钢牙,然后爪子一蹬,假装害怕地朝后一跳。徒钦甲保气急败坏地再一次“钢钢钢”地叫嚣起来,就在这时,江秋帮穷跃然而起,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它们的第一次进攻。它们似乎已经吸取了刚进西结古草原时互相掣肘的教训,彼此配合着都把进攻选择在了领地狗群的后面。领地狗群的后面没有一只壮实的大藏獒,都是小藏獒和小喽啰藏狗,壮实的大藏獒们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前面厮杀拼命去了。而狼群的布局恰恰相反,引诱藏獒撕咬的,都是些似乎甘愿作为挡箭牌的老狼和残狼,从领地狗群后面进攻的,都是些直到现在还没有参加战斗的壮狼和大狼,它们既有厮杀躲闪的经验,又有千锤百炼的凶狠,加上数量上的优势——差不多是三匹狼对付一只小藏獒或者藏狗,基本上是稳操胜券的。

徒钦甲保受伤了,伤在要命的脖子上。江秋帮穷的两颗虎牙深深地扎进去,又狠狠地划了一下,这一划足有两寸长,差一点挑断它那嘣嘣弹跳的大血管。徒钦甲保吃了一惊,狂躁地吼叫着朝后退了一步,心说它反抗了,居然反抗了,它在狼群面前无能至极,却敢于反抗我的惩罚。大力王徒钦甲保再次扑了过去,这一次更加不幸,它扑倒了江秋帮穷,把牙齿咬进了对方的后颈,却被对方一头顶开了,顶得它眼冒金花,踉跄后退着差一点坐到地上。徒钦甲保的獒头形状像一个寺庙顶上的金幢,比江秋帮穷的头看上去要大一圈,但却没有对方的头结实有力,当又一次头顶头的碰撞发生时,徒钦甲保一下子歪倒在了地上。大灰獒江秋帮穷跳过去,用两只结实的前爪摁住了它,撕咬是随便的,既可以在脖子上,也可以在肚子上,但江秋帮穷却一口咬在了它的前腿上,而且没有咬烂皮毛就松开了。这是饶恕,是宽容,也是自信,意思是我犯不着立刻咬死你,因为我不怕你,你可以再来,我保证你扑我几次,我就能撞倒你几次,起来啊,起来啊。江秋帮穷挑衅似的喷着鼻息。

狼群的动荡戛然止息,就像突然消失了积雪覆盖的一片灰色岩石,被动地等待着领地狗群的撞击。这样的止息又是一种麻痹,让大灰獒江秋帮穷以为纠正了兵分两路的错误,它就可以带着领地狗群继续横冲直撞了。面前依然是层层堵挡的狼,它们毫不退却,好像就愿意死在藏獒的怒齿之下,这让前锋线上的藏獒们更加恼怒:杀呀,杀呀。浑身的血脉就要爆炸似的膨胀起来,撞击,扑打,撕咬,每一只藏獒都淋漓尽致地表现着原始的草原赋予它们的拼杀艺术。随着狼的接二连三的倒下,它们一个个杀昏了头,忘乎所以地嗜血,忘乎所以地受伤,忘乎所以地冲锋,真正是山呼海啸、风卷残云了。

忽的一下,大力王徒钦甲保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叫了几声,仿佛是说:滚蛋吧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徒钦甲保的喊叫顿时引来了所有领地狗的应和,它们冲着江秋帮穷怒叫着,叫着叫着就跑起来,也许最初它们仅仅是为了用奔跑消耗掉迅速恢复过来的体力,也消耗掉溢满胸腔的愤怒,但当心情复杂的大灰獒江秋帮穷也由不得自己地奔跑起来时,它们那无目的的奔跑就变成了有目的的追撵,先是徒钦甲保,然后是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最后是所有的领地狗,都狂叫着追撵江秋帮穷而去。

进攻在前锋线上的藏獒,在以一当十的情况下,频繁地受伤,几乎没有一只不受伤,包括大灰獒江秋帮穷,狼牙把它的一只耳朵和半个脸面撕烂了。鲜血飞溅着,好像天上飘来的不是雪花,而是血滴。狼们恶叫着,藏獒们更是恶叫着,每一匹狼的倒下,都会使撕咬这匹狼的藏獒两肋受敌。终于一只黑色的藏獒再也撕咬不动了,它的肚子被三匹狼的利牙同时划破,肠子拖拉了一地,拖拉着肠子的它,还在拼命撕咬,咬伤了一匹狼,咬死了一匹狼,然后才同归于尽地倒在了狼身上。等第三只藏獒的尸体出现在狼尸之上时,大灰獒江秋帮穷才发现兵分两路是错误的,它用喊声急切地召集着,领地狗群边杀边朝它簇拥过来。

转眼之间,大灰獒江秋帮穷变成了逃跑的对象。按照藏獒的本性,无论面对谁它们都不会逃跑,但是江秋帮穷太愧疚于自己作为首领的无能,太愧疚于狼群的胜利和领地狗群的损失了,它宁肯在逃跑中丢失本色,也不愿让心灵停留在愧疚之中。它狼狈不堪地奔跑着,好几次差一点被追上来的藏獒扑倒。

大灰獒江秋帮穷还在带头冲锋,越冲越兴奋,好像所有遇到的狼都是不堪一击的,在獒牙凶猛的切割之下,短促的哀嗥声此起彼伏,倒毙的越来越多,转眼就是一大片。江秋帮穷没有想到,对冷静而狡猾的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来说,领地狗群正在做一件替狼群消除累赘,精干队伍,增强战斗力的事情,倒毙的都是一定活不过这个冬天的老狼和残狼,而闪到领地狗群后面去的却都是壮狼和大狼。这些壮狼和大狼是两股狼群的主力,它们既然早就来到了这里,就不可能不做好准备,在残酷的草原上历经磨难之后,以逸待劳向来是狼群的基本战术。而领地狗群虽然在本土作战,却是连续奔驰,大有劳师以袭远的意思。更不应该的是,在冲进狼阵后的搏杀中,当多猕狼群的味道和上阿妈狼群的味道泾渭分明地出现在领地狗群两边时,江秋帮穷用喊声把领地狗群分成了两拨,一拨由自己带领,攻击左边的上阿妈狼群,一拨由大力王徒钦甲保带领,攻击右边的多猕狼群。这样的分工虽然可以在一瞬间让两股狼群同时受到震慑,但却削弱了领地狗群的整体实力,损失立刻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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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给狼群的下马威马上就要实现了,喊叫声、撕咬声响成一片。狼群的动荡突然激烈起来,好像有点乱了,几匹来不及躲闪的狼顷刻倒在了藏獒的利牙之下。而更多的狼却仓皇地从进攻者身边闪过,闪到领地狗群后面去了。领地狗群这时候有点糊涂,以为自己进入了无人之境,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以为面前的狼群既然是外来的,就应该是蒙头蒙脑、胆小如鼠的,它们虽然众多,却不可能众志成城。大灰獒江秋帮穷这时候更是糊涂,它没有看出实际上两股狼群的狼阵早已经布好,那是一种在运动中选择进退的狼阵,它的作用就在于以紧张的动荡麻痹对方,诱敌深入,而后发出致命的攻击。

獒王冈日森格回来了。领地狗群一片骚动,朝着獒王吠鸣而来,接着就是安静。它们有的摇晃尾巴激动着,有的喷出鼻息热情着,有的吊起眼睛肃穆着,有的吐出舌头庆幸着,表情各个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尊重与敬畏,无论从表情还是身形,都表现出了一种无条件尊重的姿态。一个能力出色、公正无私、富有牺牲精神的领袖,在群体中得到的就应该是这样一种姿态。獒王冈日森格走进了领地狗群,一个一个地观察着。鸦雀无声。獒王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部下也都收敛了自己的声音,但有一种我们人类还不能完全破译的语言正在獒王和部众之间交流,它或许是肢体语言,或许是表情语言,更可能是吐出的舌头和呼吸的语言。这样的语言让冈日森格明白了它离开后发生的一切,明白了曾经激烈地闪现在它脑海里的幻象居然是如此的真实,更明白了肇事者是谁。

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奔跑就像一股仇恨的火焰飞速滚过荒凉的雪野,呼呼呼地跳动着,意思仿佛是说:不准备逃窜的蔑视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狼,你就是狼,尤其是外来的狼,见了本土的藏獒你就得害怕,就得望风披靡。可是现在你居然没有害怕更没有溃散,好像这儿原本就是你的老家而不是领地狗群的老家。不,这儿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扎营的地方,这儿不是狼道峡口,这儿没有狼群停留片刻的自由。更何况它大灰獒江秋帮穷还带着更强的使命、更深的欲望:獒王冈日森格无比信任地把领地狗群交给了它,它就应该像獒王那样,雄暴地战斗,战斗,迅速地赶走,赶走,把入侵的狼群全部赶走。大灰獒江秋帮穷没有停下,它看到两股狼群还在紧紧张张布阵,就带着领地狗群直接冲了过去。它的想法是一鼓作气,不等两股狼群做好准备,就先狂打猛斗一阵,咬倒一大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大力王徒钦甲保犹豫了一下,想提醒江秋帮穷这样也许不可以,但又觉得这种时候江秋帮穷不可能听它的,反而会认为它是怯懦的,不,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懦,至少不能比江秋帮穷更怯懦。它助威似的大叫着,紧贴着江秋帮穷冲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毫不犹豫地跟着江秋帮穷冲进了狼阵,扑着,咬着,就像一把把尖刀,横飞而去。

冈日森格仰头巡视着,来到了大力王徒钦甲保身边,把身子靠在后腿上,怜悯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询问:它们说的没错吧?徒钦甲保满脸惭愧,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眼皮却撩起来,警惕地偷觑着獒王。獒王吼了一声,算是打了一声招呼,起身来回走了几下,突然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徒钦甲保的喉咙。徒钦甲保没有挣扎,它知道惩罚是不可避免的,知道为了自己一时的轻率和谵妄,它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大力王徒钦甲保没有死,獒王钢铁的牙齿在咬合错动的一瞬间突然变得柔软温情了,它没有按照领地狗群的定律,以獒王的铁腕把一只敢于扰乱秩序的叛逆者送上西天。

还没有见到狼影,领地狗群就已经闻出来了:像一堵厚墙堵挡而来的大狼群的味道并不是一种味道,它是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的混合。又来了,几天前和领地狗群在狼道峡口交锋过的两股外来的狼群,已经深入到西结古草原腹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愤怒得就像一尊傲厉而疯张的狮子吼大神,飞扬的鬣毛抽打着远方的雪山,牛卵似的血眼喷吐着狂雪的粉末,喘息一声比一声响亮,就像荒风呜儿呜儿地鸣叫着。看见了,已经十分清晰了,狼影正在动荡,正在一片没有炊烟的帐房前迅速摆布着迎击领地狗群的阵势,好像两股狼群比第一次和领地狗群交锋时还要嚣张顽劣,一点惊慌失措、准备逃窜的样子也没有。

围观的领地狗们面面相觑,好像是说: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是因为听到了徒钦甲保的妻子黑雪莲穆穆的哭鸣?或者是因为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在意识到哭鸣无效后居然破胆扑向了獒王冈日森格?这样的扑咬简直不可思议,稳固在小公獒生命中的藏獒规则突然不再遏制它的冲动了,它忘恩负义地扑向了刚刚从三只母獒的利牙之下救了它的獒王,并把短小的虎牙扎进了獒王的大腿。但是獒王冈日森格没有生气,它放弃了对徒钦甲保的撕咬,扭头惊奇地看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突然伸长舌头笑了笑,呵呵地叫着,仿佛是说:好样的,苍鹫生不出麻雀,仙鹤的窝里没有野鹜,壮硕的父母生出了如此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舍生忘死保护阿爸了。

父亲和冈日森格从雪坑里出来了。他们是被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用腰带拽上来的。冈日森格很快离开了。班玛多吉主任也要走了,他要把达娃和平措赤烈送到西结古寺,然后去牛粪碉房等待麦书记。麦书记一行很快就要到了。他劝父亲也去西结古寺,父亲说,他要去寄宿学校看看。

似乎大家都相信,獒王冈日森格没有咬死徒钦甲保是因为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保护,獒王是大度而怜惜孩子的,看在儿子救老子的面子上,放了徒钦甲保一马。但是徒钦甲保自己非常清楚,獒王并没有真正放过它,只是给了它一个自己救赎自己的机会,在这个大雪成灾,人类的需要压倒一切的时刻,它必须出类拔萃地表现自己,让所有的领地狗都看到它的可贵从而原谅它的罪过,否则獒王的索命就会随时爆发。大力王徒钦甲保站起来,神情复杂地望着獒王,用一种僵硬的步态后退着,突然转身,跑向了大雪梁那边。獒王冈日森格跑步跟了过去,所有的领地狗都按照既定的顺序跟了过去。服从正在发挥着作用,冈日森格用獒王的权力和威信,强有力地影响了领地狗们的心理归属,毫不拖延地扭转了混乱不堪的局面。领地狗群无声而迅速地由一个强盗群体回归到了一个英雄群体,刚刚还是甚嚣尘上的倾轧内讧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狼群哈哧哈哧喷着气雾,流着饥饿的口水,知道不远处就有死尸,便用毒箭一样的狼眼目送着他们,轻易放过了。它们是外来的狼群,深知要想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立稳脚跟,绝对要掌握好杀性的分寸,该收敛的时候就得收敛,该爆发的时候必须爆发,该报复的时候才能报复。现在是死尸就在眼前,不吃白不吃的便宜就在眼前,还是暂时不要去扑咬活人了吧,免得过早地引来牧民们的注意,引来领地狗群的再次追杀。狼群耐心十足地看着人走远了,才在多猕头狼的带领下冲向了十具孩子的尸体。

徒钦甲保翻过了大雪梁,所有的领地狗都翻过了大雪梁,愣住了:人呢?大雪梁这边是有人的,有很多人,除了獒王冈日森格,大家都看到了。可是现在,这里已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风吹不尽的脚印和一些没有人气的帐房,帐房里,拥塞着一些无法带走的空投物资。獒王冈日森格叫起来,好像是说:找人啊,赶快找人啊,人到哪里去了?许多藏獒翘起了头,望着天空呼呼地吹气,好像这里的人一个个升天入地了。大力王徒钦甲保随便闻了闻就跑起来,它那戴罪立功的心情让它急不可耐地跑向了人群消失的地方。

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抱着达娃,带着平措赤烈,朝着碉房山的方向走去。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后两百米处就是一股逆着寒风闻血而来的狼群。

焦虑让大雪梁这边的人群失去了耐心,他们议论纷纷却又无可奈何,让雪后清寒的空气充满了不安和忧愁的分子:到底怎么办?如果领地狗群不能像往年雪灾时那样,承担起救苦救难的责任,那就只能依靠人了,依靠我们这些人,把饥寒的牧民带到有吃有喝的地方来,或者把吃喝送到牧民们那里去。可是雪原是无边的,暴风雪是狂猛的,牧民和羊群都是随风移动的,如果不依靠藏獒,人怎么知道哪里有人哪里没有人?丹增活佛说:“天上的神鸟送来了救命的食物,我们没有理由不做神鸟的使者,把食物送给饥寒交迫的人。神佛会保佑我们的。”麦书记说:“我们听佛爷的。”

多吉来吧走了,它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完成使命,和生命同等重要的职守出了重大纰漏,意识到它已是一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败北之獒,浑身的伤痕将给主人带来许多麻烦,意识到它终身都要维护的荣誉感已经撕裂,至高无上的责任心已经粉碎,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像所有优秀藏獒都会选择的那样,离开领地,离开人的视域,走向孤独和寂寞,在狼群迅速到来之前,舔干净身上的血迹,然后悄悄地死去。是的,必须悄悄地死去,而且要快,它的嗅觉还有一点作用,知道狼群很快又要来了,它不能活着让狼撕咬,不能,这是尊严的需要,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没有尊严了。就这样,多吉来吧踏雪而去,它已经流尽了鲜血,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剩下了若断似连的意识,它就是靠着愧疚于汉扎西和愧疚于寄宿学校的意识,靠着一股只属于藏獒的超越极限的毅力,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消失在了雪色浩荡的原野上。那条拴在鬣毛上的鲜血染红的经幡一直飘舞着,仿佛是它牵着多吉来吧及时离开了这个狼群必来之地。

活佛和喇嘛们背起了物资,率先朝前走去,前面是一片沟壑纵横的雪原。别的人都背上物资跟在了后面。一溜长长的救援队伍,就在这沟壑纵横的高旷之地,变成了寂寞天空下、残酷雪灾中,唯一的温暖。

天亮了,人心却跌入黯夜深处,越来越黑了。从州府回到草原的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西结古寺的老喇嘛顿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巡视在寄宿学校的地界里,连喘气都没有了。突然老喇嘛顿嘎喊起来:“我祈求伟大的愤怒王快来到我的梦里头,把我从梦魇中赶出去,梦醒来,梦醒来。”幸存的平措赤烈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着,黑汪汪的眸子里依然深嵌着极度恐怖的神情。班玛多吉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上飞机前装在口袋里的干粮递了过去。平措赤烈一把抓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班玛多吉转身走向了还在发烧昏睡的达娃,一弯腰抱了起来。“走吧,咱们走吧,狼群光咬死了人,还没吃上肉,说不定还会回来,这里很危险。”说着,他来到刚才看见多吉来吧的地方,发现那儿已是空空如也。他吃惊地张望着:“哪儿去了?多吉来吧哪儿去了?它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了,居然还能起身离开这里。”

救援队伍沿着高高耸起的雪梁缓慢地扭曲移动着,他们不能走直线,直线上的沟壑里,壅塞着一人厚甚至几人厚的积雪,随处可见置人于死地的陷阱。而在雪梁上,在弯弯曲曲的脊顶线上,风的不断穿梭把积雪扫得又薄又硬,人走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阻力。但是很慢,绕来绕去走了半天,回头一看,发现早就经过的雪梁,依然在视域之内。更糟糕的是,走了很长时间,还没有遇到一户牧民。大家都在想一个问题:牧民们被暴风雪裹到哪里去了,这样走下去行吗?休息的时候,麦书记问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能不能分兵三路?这样走下去恐怕是白走。”索朗旺堆头人说:“我们已经离开野驴河流域,来到了高山草场,这里是狼群最多的地方,没有一群藏獒跟着,人是不能分开的。”丹增活佛冷静地说:“我们不会白走的,到了十愤怒王地,就能看到牧民了。”前去的道路上,有一个地方,叫十愤怒王地。以往的年份里,牧民们一遇到雪灾,就都会把牲畜往那儿赶,即使被暴风雪卷没了牛羊,他们自己也会朝那儿集中。四面八方的牧民来到了那儿,那儿的荒凉寂静就没有了,人一多,藏獒就多,人气和獒气一旺,狼就不来了,藏马熊和野牦牛也不来了,金钱豹和雪豹更不来了。

大雪覆盖的草原上,逆着劲力十足的豪风,连续两个小时风驰电掣的冈日森格,已经累得跑不动了,但它还是在跑,它调动体内的每一丝力量,尽可能地挤压着浑身滚动的每一条肌肉,在超越自我的运动中,始终保持着奔跑的姿势。一直都有狼嗥,一直都有恩人汉扎西浓烈的味道,那就是两根牢牢牵连着它的绳索,拽着它拼命地向前,向前。终于来到了狼嗥响起的地方,来到了汉扎西遇险的地方,哦,原来是一个陷阱,是碉房山下一个阴深恶狠的雪坑。冈日森格吼着叫着,噌的一下停在了雪坑的边沿,只朝下扫了一眼,就奋身跳了下去。

一个十分华丽美好的目标让大家精神倍增,长长的救援队伍朝着十愤怒王地委蛇而行。天黑了,又亮了,走在前面的活佛喇嘛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气氛空前紧张着,索朗旺堆头人首先喊起来:“十愤怒王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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