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用鼻子吹着积雪,粗枝大叶地闻了闻,就知道信朝着什么方向跑远了。它自信地追踪而去,发现有时候信是蹭着地面跑的,有时候又会凌空而起,在天上飞一阵子,再落到地上,飞起来的时候信的酸味儿就消失了,但是不要紧,只要它顺风往前找,就又会发现信的踪迹。
小母獒卓嘎丢下狼崽不管了,信是最重要的,那是人的东西,对它和它所从属的种族来说,只要是人的东西,哪怕是一方纸片,也比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伙伴包括性命更重要。这是真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的天然本性,这个本性让它们无比清透地意识到,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人的需要和人的利益都是高于一切的,在先人后己和先己后人之间,它们选择的永远是前者。小母獒卓嘎奔跑而去,不时地停下来呼哧呼哧嗅着积雪。它记得信是黄色牛皮纸的,中间有个方框,方框里面写着字,记得牛皮纸的信封上有一股它从来没有闻过的酸味儿,它现在要找的,就是这股记忆犹新的酸味儿。而对它来说,在毫无杂质异味的雪原上,找到一个它已经有了深刻的味觉记忆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它快速地跑着,闻着,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当时它看到嘴脸乖谬的命主敌鬼正要吃掉狼崽的地方,它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它丢弃了那封薄薄的信。
终于信再也飞不起来了,信被埋住了,大概有一尺深。小母獒卓嘎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刨挖积雪。它先用前爪轮番刨一刨,再调转屁股用后爪轮番刨一刨,吱啦一声响,爪子划到信封上了,它激动地使劲摇着尾巴,就像见到了思念已久的藏獒或者久别重逢的人。小卓嘎把头伸进雪坑,在那黄色的牛皮纸、红色的方框、蓝色的字上逐一舔了舔,它是色盲,从颜色上分辨不出它们的不同来,但是从形状和味道上它知道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舔完了,又深情地闻了闻信封上氤氲不去的酸味儿,这才叼起来,往回走去。
就在小卓嘎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就愣了,它记得当时自己吃了面粉以后,还看到了一些羊皮大衣,它从一件大衣的胸兜里叼出了一封薄薄的信。信?信到哪里去了?坏了,我把信给丢了。它立刻捡回了已经丢在脑后的使命感,仿佛看到自己正在把信交给阿爸,阿爸又把信交给了班玛多吉主任,班玛多吉主任摸着它的头,称赞着它,给它奖励了一大块熟牛肉。小母獒卓嘎跳起来就跑,突然又停下来望着狼崽,意思好像是:走啊,你跟我走啊。狼崽没有动,它现在还不可能跟着小卓嘎去寻找劳什子信,它想到的是应该去野驴河边,那个阿爸曾经跟它嬉戏、阿妈曾经给它喂奶的地方,那儿有它出生的窝,还有阿爸阿妈埋藏起来的食物。狼崽转身想离开,又觉得前途渺茫,孤寂难忍,赶紧回过头,乞求地说: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
小母獒卓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它惊喜地发现,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狼崽一直等着它。狼崽生怕走开了小卓嘎找不到自己,就一步也没有挪动,甚至连面对的方向也没有改变一下。为什么要这样?狼崽并不十分清楚,它只清楚一点,自己一直生活在狼群里,对孤身一人闯荡荒原的日子没有太多的准备,它需要一个伙伴,这个伙伴带给它的应该是一种安全的感觉和驱散孤独的依靠。狼崽一见到小母獒卓嘎,就飞快地跑了过来,似乎已经忘了对方是一只藏獒,而它是一匹作为天敌的狼。几个小时的苦苦等待,让它以为这只跟它邂逅又救了它的命的小藏獒也许再也不会照面了,它正处在极度失望中,严重地孤独着,凄凉着,伤感着,突然发现对方又回来了,这个喜欢跟它追追打打却从来不真的伤害它的异类的伙伴又回来了。它边跑边叫,叫出来的声音连它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是狼叫,而是獒叫,是小藏獒那种虽然稚嫩却不失穿透力的吼叫。
但是狼崽没有起身跑掉,这说明紧张已不似从前,恐惧正在消减,它和小卓嘎一样,也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伙伴,也许这个伙伴并不牢靠,但却是现在唯一的伙伴。在到处都是死亡陷阱的雪原上行动,即使是天性孤独的狼和天性孤傲的藏獒,内心也充满了对孤独和孤傲的排斥,充满了对友谊和伴侣的渴望。它们相安无事地卧着,过了很久,一个共同的感觉让它们站了起来,那就是饥饿。小母獒卓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麻袋,麻袋是裂开口子的,裂口中溢出了许多积雪一样的面粉。它用鼻子碰着狼崽,好像是说:我带你去吃面粉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有面粉。你喜欢吃面粉吗?我告诉你,面粉是温暖的,面粉里有着乳汁一样清香的味道。
狼崽和小母獒卓嘎这时候都还不知道,西结古草原的狼,尤其是公狼,有着极强的模仿力,只要需要,它们都能发出藏獒一样的叫声。小卓嘎也愣了:怎么你已经不是狼了,你突然变成藏獒了?小卓嘎喜欢这样的变化,这样的变化让它进一步剥蚀了内心深处对狼崽的拒绝,愈加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伙伴跑来了,一个年龄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孩跑来了。
狼崽用孩子的迷茫忽闪着美丽的丹凤眼,走到一个离小卓嘎远一点的雪窝里卧了下来,伸出两条前腿,把下巴平稳地放在了上边,这就是说,它知道小卓嘎跟它玩呢,虽然它依然警惕着对方,但已经不怎么害怕了。小母獒卓嘎走了过去,用一种顽皮而得意的眼光研究着狼崽,以前都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追它,它拼命地跑,怎么也跑不脱,搞得它气恼异常、沮丧异常。现在它可以追别人了,它使劲地追,一追就追上了,多有意思啊。被人追和追人、自己逃和让别人逃,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有一个随便可以被它追撵的伙伴,和没有一个这样的伙伴,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小卓嘎紧挨着狼崽卧了下来,歪过头去,闻了闻依然浓烈的狼臊味儿,觉得已经不那么刺激了,脑袋里也没有了让它暴躁愤怒的訇訇声。而狼崽好像仍然不能适应它的獒臊味儿,更担心对方再次咬住自己,抬起头,紧张而恐惧地望着它,不时地嘬起鼻子露露狼牙。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扑抱到了一起,这是没有任何敌意的扑抱,仿佛是朋友之间情不自禁的拥搂,一个说:你没走啊,我真担心你会丢下我走掉。一个说: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两个小家伙你顶我撞地激动了一会儿,饥饿又来纠缠它们了。狼崽用鼻子拱了拱小母獒卓嘎,毫不犹豫地朝着它认定的野驴河的方向走去,它要去寻找它出生的窝,那个狼爸和狼妈埋藏食物的地方。小卓嘎果断地跟上了它,仿佛已经用不着争吵商量了,狼崽要去的,也应该是它想去的。它想去寻找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它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也就没有认定了要走的路,总觉得只要选择积雪中膨胀起来的硬地面走下去,就一定能见到它们。走着走着,小母獒卓嘎吃惊地叫起来:信呢?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呢?再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封信跑到狼崽嘴上了。小卓嘎笑着,没做出抢夺的样子,像是说:好啊,那你就帮我叼着吧,可千万别弄丢了。
这会儿,小母獒卓嘎学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的样子喊叫着,很快追上吓蒙了的狼崽,像小公獒扑它那样扑倒了狼崽,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狼崽尖叫起来,一叫就把小卓嘎吓坏了,赶紧松口,跳到了一边,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像是一种解释:我跟你玩呢,跟你玩呢。狼崽想跑,又没跑,定定地望着对方。它从小卓嘎的动作神情里读懂了对方的友好,猛然想到正是这只小藏獒把自己从命主敌鬼的利牙之中救了下来,想到小藏獒或许是不会吃掉自己的,要吃的话早就吃了,就在自己哭泣或者装死的时候就已经下口了。
它们走了很长时间,走过了夜晚,走进了八只猞猁的视野,走到了被白天描画出波浪的地平线上。雪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飕飕的风迎面而来,把两个小家伙的眼睛吹得眯了起来。小母獒卓嘎和狼崽都累了,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道雪岗的旁边。这儿背风,可以依偎在一起暖和暖和。它们靠着雪岗卧了下来,互相搂抱着,都说: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再走。说着,一起闭上眼睛,你呼我哼地打起了鼾。到底是小孩,这样的时刻居然还能酣然大睡。风声狞笑着,凶险从深旷的雪色中悄然淡出,两个流浪儿的背景一片阴沉。
小母獒卓嘎追逐着狼崽,不断地喊着:我要咬死你,咬死你。狼崽吓坏了,没命地逃跑着。其实这样的喊声在小卓嘎并不意味着愤怒和仇恨,更多的是顽皮捣蛋和游戏的兴奋。小卓嘎想起了领地狗群里跟它同龄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想起这只被人宠爱着的骄傲的小公獒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动不动就会追它咬它,追它的时候总是威胁地喊着:你停下,你停下,不许你跑,我要咬死你,咬死你。它当时想:我就要跑,就要跑,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咬死你。但它似乎永远跑不脱小公獒的追逐,每次都会被对方扑倒在地,狠狠地撕咬。当然小公獒是不会咬死它的,獒类世界里遗传的规则发挥着作用,小公獒牙齿的咬合总会在咬疼它并让它难以忍受的时候停下来,好像藏獒之间,难受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在小卓嘎的皮肉难以忍受的时候,也会让小公獒的牙齿难以忍受。
一直跟踪着它们的饥饿的大口、獠牙痒痒的大口、一群八只猞猁的八张血盆大口,已经离它们很近很近了。猞猁又叫唐古特林魔,在牧民们眼里,它们是山神的一种,是极其恐怖而又隐秘的大念怖畏神。猞猁一般不会成群结队地行动,除非它们不群聚就无法猎获食物,就会成为别人的食物。唐古特林魔身量比豹子小,但凶残和灵敏的程度是豹子的两倍,在草原上,由于栖息地的大致相同,它们死活斗的往往是雪豹或者金钱豹,一般来说它们不会给喜欢群斗的狼和喜欢冒死冲锋的藏獒找麻烦,它们远离着草原,只在雪山和森林之间活动,可以说它们是距离藏獒和狼最远的猛兽。但是现在不同了,久久不去的大雪灾让草原上的所有野生动物都感到了热量的快速散失和饥饿的迅猛到来,超越界限的猎食蔓延着,凶暴和残酷正在被它们推向极端。天真无邪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搂抱在一起睡得一塌糊涂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在八只猞猁血红的眼睛里,早就是温暖如春的血汤肉酱了。
3
八只猞猁快速走过去,围住了雪岗下面酣睡着的小卓嘎和狼崽。痛快的咬嚼就要开始,猞猁们交换着眼神,似乎想让开胃的涎水多悬吊一会儿,然后再割而食之,或者它们正在商量:谁首先开口,你还是它?雪岗之上,浮雪一股一股地弥扬起来,加入了风的行列,呼呼地远了。又有新雪覆盖住了雪岗,雪岗静悄悄的。风正在说:死了,死了,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就要死了。终于商量妥当了,一只雄性的花斑猞猁率先跳过去,张嘴就咬,只听咔吧一声响,上牙和下牙的会合咬出了一嘴的齑粉,噗啦啦地落在了雪岗下。
冈日森格渐渐感觉到了融冰在脊背上的流淌,感觉到雪岗里的空间正在扩大,身子正在解脱,禁锢正在消失。它试着站了一下,没等四腿站直,头已经碰顶了,赶紧又趴卧下来,安静了一会儿,再次一站,居然挺挺地站住了。好啊,好啊,站起来就有力量了。对冈日森格来说,安静已经过去,现在能够挽救它的,就是它在安静中蓄积的力量了。它必须奋力一跳,冲破这硕大的房子一样的雪岗。它把獒头对准了鼻息穿流的孔洞,决定就朝着那儿冲撞,那儿是雪岗最薄弱的地方。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在此一搏,冈日森格跳起来了,安静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它终于凶暴地跳起来了。
4
冈日森格安静了,眼睛闭上了,心灵闭上了,什么也不想,连呼吸的孔洞是否会被寒冷和霜雪堵住也不想了,就想着安静本身,如同草原上的高僧大德们躲在深洞黑穴里修炼密法那样,让虚空和无有占领一切,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忘掉世界,更忘掉自己。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天亮了,雪还在下,风又起,雪丘几乎变成了一道圆满的雪岗。冈日森格依然安静着,安静的结果是,它体内的五脏六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产生热量,热量在安静中氤氲着,越聚越多,就像幼苗在分蘖、酿母在发酵,而嘴巴却在不焦不躁中闭合着。这样的热量是从皮毛里透出来的,不会增加冰甲的厚度,只会慢慢地融化冻结在皮毛上的冰雪。更要紧的是,雪丘,不,雪岗已经十分厚实,外面寒冷的空气进不来,融化的冰水不会马上再次结冰。
离开烟障挂的领地狗群一路奔驰,仿佛生命就挑在它们宽大的额头上,任由它们在寒冷的大冰碛地带,唰唰唰地挥洒着。风的力量让轻盈的雪片有了砂石般的沉重,所有的地方都被压瓷了,膨胀起来的是硬地面,凹下去的也是硬地面,消失了虚浮积雪的雪原让领地狗群变得格外豪烈而放达。领地狗群刚刚吞掉了十具狼尸,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既有体力,又有吃杀的欲望,正是奔跑行猎、阻击顽敌的时候,它们士气正高,在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带领下,风暴一般扑向了隐藏在朦胧雪色中的目标。
风小了,大雪垂直而下,掩埋着冈日森格的雪丘转眼又增大了一些,雪海之上所有的雪丘都增大了一些。仿佛再也无法摆脱了,丰盈而饱满的西结古草原的冬天,把神威无穷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牢牢禁锢在了前往营救恩人和主人的途中,死亡的魔鬼正在显示法力,灵肉危在旦夕,命运对藏獒的不公就是这样,尽管它们冒着生命危险救过许多动物许多人,可一旦自己陷入绝境,却是谁也靠不住的,只能在孤立无援中自己营救自己。它有自救的办法吗?有啊有啊,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它有能力对付所有的冬天,对付冰天雪地中的一切困厄。它在生命之火走向熄灭的时候,仍然以最强大的力量爆发出了智慧的亮光,那就是依靠本能,从肉体到内心,断然抛弃愤怒和焦躁,沉着冷静、安详闲定,在生命需要蛰伏的时刻,清醒地把蛰伏进行到底。这就是藏獒的素质,是人所不能的天然禀性。
风中的信息已经告诉大灰獒江秋帮穷,雪豹群就在远方的大雪梁那边,那边是一片连接着昂拉雪山的大盆地,是牧民的冬窝子,整个冬天,这里集中了野驴河部落三分之一的牲畜和牧民。雪豹群就是冲他们而去的。雪豹的日常生活大多以家庭以母豹为核心,公豹是自由的,它可以换妻,也可以天长日久地守着一个妻子,但无论是专一的,还是不专一的,公豹之间并不经常发生为了母豹的打斗,这样的和平共处使它们有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极端困苦的状态下,公豹会联合起来,带动母豹打破家庭的界限,以豹群的形式出现在因为有了它们而更加残酷的雪原上。但无论雪豹多么骄横蛮恶,豹群的形成首先并不是为了逐猎和围猎,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荒原狼和猞猁都已经群聚而动了,如果雪豹的行动还以家庭为单位,就很可能成为狼群或者猞猁群的猎物。据说西结古草原上曾经出现过二百多只一群的大集群雪豹,而通常年份的豹群大都在二十只到五十只之间。豹群一旦形成,胆气就粗了,就是一个危害极大的团队,袭击的对象除了牛羊,还有人,还有藏獒。
一想到汉扎西和刀疤,冈日森格就再也卧不住了,它试图站起来继续走路,但已经不大可能,大雪倾盆而洒,压迫着身体的雪丘快速变大着,冰甲的重量和积雪的重量早已超出了它的负荷能力,它只能一动不动,就像被如来佛扣压在了五行山下的孙悟空那样,眼睛可以观望,呼吸可以畅通,思想可以活动,但就是不能运动着四肢奔走而去。冈日森格焦躁起来,一焦躁嘴腔里和舌头上就大冒热气,一冒热气就又在冰甲之内涂抹了一层冰,这层冰很快封住了雪丘上眼睛的孔洞,它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漆黑。它摇起了头,发现头被卡在冰甲之中丝毫动弹不得,赶紧大口喷气,似乎再不喷气,呼吸的孔洞这个它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要被寒冷和霜雪封堵住了。
领地狗群秩序井然地奔跑着,大力王徒钦甲保奋力追上了跑在最前面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十分不满地叫了几声,似乎是说:你跑得太慢了,你这样的速度跑在最前面,会让后面的领地狗伸展不开四肢的,还是我来吧,我来领着大家跑。说着,迅速超过了江秋帮穷。大灰獒江秋帮穷蓦然跳起,拦在了徒钦甲保面前,大吼一声,张嘴就在对方肩膀上留下了一道牙痕,仿佛是在警告它:不得胡来,现在是长途奔走,跑得太快就会失去耐力你知道吗?一旦跑累了再遇到雪豹群,我们将不堪一击你知道吗?再说还有一些小喽啰藏狗,它们要是跟不上,留下来就等于留给了狼口豹口你知道吗?大力王徒钦甲保没想到一向宽厚忍让的江秋帮穷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不服气地咆哮了一声,意识到这里是集体,现在是打仗,服从是唯一的要求,赶紧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跑起来。
在草原的传说里,狼是那种“千恶一义”的野兽。这“千恶一义”的意思是,一千匹“恶狼”里定会产生一匹“义狼”,或者说,狼在千次恶行之后,定会有一次义举,这样的义举能够保证它们在生命的轮回之中有一个好的转世,比如可以进入天道、人道、阿修罗道,而不至于堕入饿鬼道、地狱道,或者继续生活在畜生道。尖嘴母狼大概就是一匹“千恶一义”的“义狼”吧,冈日森格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并不等于糊涂到分不清好坏,也就是说,它记不住自己对别人的施恩,却永远不会忘记别人对自己的施恩。它蜷缩在雪丘里感激着这匹母狼,一再地感叹着: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多的狼,怎么外来的狼群里居然有高义行善之狼?但愿它也像掩护我一样去掩护牧民,掩护已经十分危险了的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八只猞猁没有料到已经来到嘴边的血汤肉酱会转眼之间逸然而去。那只雄性的花斑猞猁更没有料到,它率先跳起来,张嘴咬住的并不是小藏獒或者狼崽汩汩冒血的脖子,而是一嘴冰块,咔吧一声响,冰块在嘴里变成了齑粉。冰块是飞来的,冰块怎么能飞到它嘴里来呢?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没有料到,它们依靠着的这座雪岗,正是禁锢了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雪岗。现在,雪岗的怀抱里,禁锢正在融化,冈日森格已经凶暴地跳起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尖嘴母狼不仅没有撕咬它,反而用屁股堵住雪丘的孔洞掩护了它?冈日森格怎么也想不明白。它认识这匹尖嘴母狼,那牢牢记住的气味让它想起了领地狗群和上阿妈狼群以及多猕狼群的交锋,却忘了出于一只雄性藏獒超群的心智和健全的生理,出于对所有母性包括夙敌狼族的妊娠期母性的怜爱之心,它曾经在可以一口咬死的情况下放跑了尖嘴母狼。冈日森格很容易忘记自己那些侠义仁爱、厚道宽恕的举动,所以就不明白尖嘴母狼的掩护是一种报答,也不明白这样的报答虽然罕见却很正常,它一方面意味着母狼对狼族狼行的背叛,一方面又意味着对狼族的忠诚和对狼族声誉的提拔。
一声巨响,雪岗爆发了,就像火山爆发那样,崩裂的冰块和雪块喷溅而起,凶猛地飞上了天,又唰啦啦地掉了下来。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在雪光里跃然而出,它抖擞着神威,落地的同时,又猛然跳起,躲开了冰块的砸击。等它打算跳向更远的地方时,突然看到八只唐古特林魔就在五步远的地方张牙舞爪地瞪视着它,不禁停下来,狂吼了一声。它见识过这种野兽,知道它们的灵敏和残暴胜过了豹子,还知道在这样的野兽面前,任何理由的忍让和退却都只能是死亡的代名词。它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八只猞猁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
一般来说,母狼尤其是妊娠期的母狼,为了养育和保护后代的需要,嗅觉要比公狼灵敏得多,它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上阿妈头狼困惑地嗅着空气,走过去在雪丘上抓了几下,感到疏松的积雪里面是坚硬的冰壳,就觉得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它冲着随它停下来的狼群弯弯曲曲叫了几声,又开始奔跑起来。狼群再次启程了。尖嘴母狼看到所有的狼跑进了雪雾,这才又一次用鼻子闻了闻雪丘的孔洞,好像是通知里面的冈日森格:没事了,狼群离开了。然后悄然而去,很快跟上狼群,消失在了一地沙沙流淌的黑影里。
碰撞发生了,猛烈的吼声中,冈日森格首先咬住了花斑猞猁的脖子,同时用沉重的身体夯倒了另一只猞猁,但是它没有时间咬死它们,它必须赶快跳起来躲开其他猞猁的攻击,即使这样它的前腿和屁股上已经有了两处滴血的伤口。何等敏捷的猞猁,速度快得居然让它躲闪不及。不能这样,不能贪婪于勇敢,光靠勇敢是赢不了猞猁的。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窥伺着猞猁,也窥伺着机会。猞猁们张开大嘴呼哧呼哧地进逼着,除了已经被咬成重伤起不来的花斑猞猁,七只猞猁排列成半圆的一线,都把距离保持在了可以一扑到位的地方。这就是说,下一次碰撞还是七只猞猁一起上,而冈日森格要做的就是避开众口,各个击破。
冈日森格把仇恨和勇气收敛在了凝固的雪丘里,屏声静息地趴卧着。它不相信狼群已经发现了它,发现了它的狼群绝对不会这么大胆地朝它跑来。它从雪丘的孔洞里望出去,看到一匹匹狼影的跑动不急不躁,稳健而富有弹性,就知道它们已经确定了奔赴的目标,这目标正处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中。很快体大身健的上阿妈头狼从雪丘一侧跑过去了,许多狼影纷纷闪过去了,冈日森格禁不住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口气的原因,上阿妈头狼突然不跑了,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味道,好像有味道,是藏獒的味道。狼群非常整齐地停了下来。上阿妈头狼举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五步之外,谨慎地盯住了雪丘。就是这个地方,没错,就是这个地方散发出了藏獒的味道。它惊恐地朝后退了退,看到尖嘴母狼居然走到了雪丘的跟前,便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回来。尖嘴母狼没有听丈夫的,鼻子几乎挨着雪丘闻起来,一直闻到了冈日森格呼吸和窥伺的孔洞前,惊诧地仰起了头,俨然一种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神情。它跳起来就跑,突然又停下来,看了一眼上阿妈头狼,回到雪丘跟前,用屁股堵住了雪丘的孔洞,摇晃着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副安然、悠闲的样子,似乎在告诉上阿妈头狼:没事,这里什么也没有。
但是冈日森格根本就无法避开,七只猞猁就是七支利箭,几乎不差一秒地同时而起,从不同的方向朝它激射而来。它躲无可躲,只好奋起迎击。完全是第一次碰撞的重复,冈日森格咬住了一只猞猁,用身体夯倒了一只猞猁,它自己也被再次咬伤,一处伤在肩膀上,一处伤在脖子上。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它已经有四处伤口了,有一处甚至在离喉咙和大血管很近的地方。冈日森格奋身跳开,后退了几步,继续窥伺着。除了那只在第二次碰撞中几乎被咬死的猞猁,六只猞猁再次排成一条线,凛凛地靠近着,朝着冈日森格飘过来一层阴恶毒辣的眼光。
2
冈日森格心想,谁是它们的头?干掉它们的头,它们就不会如此整齐地发动进攻了。冈日森格挨个看了一遍,没看出谁是头来,正在疑惑,就见最边上那只母猞猁突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崩塌的雪岗,所有的猞猁也都停下了,也都回头望了一眼雪岗坍塌以后堆积起来的冰雪。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这只母猞猁就是它们的头,往后一蹲,就要朝它扑去,突然看到从雪岗坍塌的冰雪里冒出一颗头来,是一只小藏獒的头,接着就露出了铁包金的身子,露出了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黑背红胸金子腿。哦,卓嘎?冈日森格叫了一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没等小卓嘎回答,它发现小卓嘎的身边又冒出一颗头来,居然是一颗狼崽的头。它吼了一声,不是冲着狼崽,而是冲着小卓嘎: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咬死它。
小母獒卓嘎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心跳和生命的存活有着直接的关系。它仍然以为狼崽已经死了,而死了的狼崽身上居然有着似曾相识的母爱的律动。小卓嘎恋恋不舍地用鼻子触摸着狼崽心跳的地方,一种巨大而空旷的孤独悄然爬上了它的心室,思念出现了,就像雪片一样轻盈而妖娆、无边而绝望。它坐在地上哭起来,声音细细的,是属于藏獒那种隐忍而多情的哭泣。佯死的狼崽知道小母獒卓嘎为什么会哭:想阿爸阿妈了,这个小藏獒跟我一样想它的阿爸阿妈了。但它毕竟是狼种,不知道哭是需要安慰和同情的,或者说它现在还没有发育出一种对异类的同情来,它只把对方的哭泣当成了一个逃跑的机会。它猛地睁开眼睛,瞄了一下小卓嘎,跳起来就跑。小卓嘎愣了,不哭了,一瞬间就把孤独、思念和伤心全部丢开了,它跳起来就追:哎呀呀,你活了,你活了,不许你活,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但试图咬死狼崽的显然不是小母獒卓嘎,而是那只作为猞猁首领的母猞猁。似乎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母猞猁丢开冈日森格,转身朝着狼崽和小卓嘎疾风一般扑了过去。它把狼崽和小卓嘎看成了严重威胁猞猁群的背后之敌,却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反而给自己造成了真正的背后之敌,冈日森格怎么可能允许它的孩子小母獒卓嘎的生命受到威胁呢?冈日森格不顾一切地奔跃而起,从背后直扑母猞猁。这是最能体现冈日森格风格的一扑,就像暴风雪的运动,迅疾而无所不包。母猞猁显然是跑不掉了,对冈日森格来说,躲开了猞猁群的集体攻击,任何野兽包括在残暴和灵敏方面超豹超狼的唐古特林魔,都不可能是真正的敌手。母猞猁被扑倒在了小卓嘎的面前,正好是仰面朝天的,白嫩的肚腹哪里经得起冈日森格的撕咬,开膛露肠的时间只用了一秒钟。冈日森格跳过去,堵挡在了小卓嘎和狼崽前面,又顺势准确地咬在了母猞猁的脖子上,獒头一甩,那大血管就砉然开裂了。
小母獒卓嘎伸出小舌头惜别似的舔着狼崽,突然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响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找到,又侧着耳朵把头贴在了狼崽身上,才发现那声音居然来自狼崽的胸脯。小卓嘎知道这是心脏的跳动,这样的跳动在它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十分熟悉了,阿妈大黑獒那日让它在感受到心跳的同时也让它感受到了母爱的存在。但是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是有心跳的,一听到狼崽的心跳,就感到十分吃惊,一种源自母亲胎腹与怀抱的温醇,一种让它迷恋的亲切,油然而生。
现在还剩下五只猞猁了,它们依然迅捷、格外凶猛,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但它们已经失去了首领,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就只会争先恐后,而不会密切配合,一起扑咬。而向来是独斗英雄的冈日森格最不在乎的就是对手的争先恐后,先来的先死,后来的后死,它会精确地利用对方你扑我咬的时间差,实现它各个击破的目的。冈日森格沉着冷静地跳来跳去,一头撞倒了首先扑来的一只猞猁,几乎在利牙割破喉咙的同时,跳起来迎着第二只扑向它的猞猁撞了过去。猞猁再凶猛其力量也没有藏獒大,对撞的结果,只能是猞猁滚翻在地。冈日森格放过了被它撞翻的第二只猞猁,又去迎击第三只第四只朝它扑来的猞猁。第三只和第四只猞猁依然被它撞倒又被它放过了,轮到撞击第五只猞猁时,它才真正发威,吼声如雷,牙刀如飞,不仅没有放过,而且在咬死之后,又多余地在它脖子上划了一牙刀。
小母獒卓嘎愤怒地吼了一声,狼崽一阵哆嗦,哭声也就颤栗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咽气了。小卓嘎听着,那种由草原上的人感染而来的同情心再一次升起,赶紧止住了吼声。它是个小孩,还没有长成坚硬而稳固的藏獒心理,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塑造正在胶结起来影响着它的一举一动。它歪过头去,把鼻子埋进对方灰黄的狼鬃,像是要适应一下,半天没有起来。狼臊味儿的刺激又来了,脑袋里轰轰的,就要爆炸的感觉又来了,愤怒又一次缠住了小卓嘎,它用地道的藏獒咬狼的声音低沉地吠了一声,抬起头一口咬在了狼崽的脖子上。狼崽顿时哑巴了,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小母獒卓嘎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放开了狼崽:我咬死它了吗?真的咬死它了吗?哎呀呀,我又一次一口咬死了一匹狼。但是这次,小母獒卓嘎一点也不兴奋,更没有自己多么了不起的感觉,它围着狼崽转着圈,禁不住悲伤起来:你怎么就这样死了?你跟我一样是小孩,怎么还没长大就死了?转了几圈它就扑到狼崽身上,鼻子凑过去,呼呼地闻着,似乎狼臊味儿没有了,脑袋里也不再轰轰作响了,愤怒隐逸而去,只有丝丝不绝的同情单纯地陪伴着它:小孩,小孩,你要是不死就好了,就可以和我玩了。
现在还剩下三只猞猁了。三只猞猁轮番从地上爬起来,很想马上进攻,却又停了下来,抖动着皮毛,想抖落满身的积雪。猞猁是一种非常喜欢干净的野兽,不允许自己身上沾染丝毫的尘土或者雪末,即使死到临头,也要保持一世的清爽纯洁。等它们抖尽了皮毛上的积雪,再准备扑咬对手时,冈日森格新一轮的进攻已经风卷而来了。嘎的一声,一只猞猁的右耳朵被撕了下来。猞猁惨叫一声,回身就咬,只见冈日森格从它身边腾空而起,沉重地砸在了一只金猞猁身上。金猞猁被压得趴了下来,冈日森格并不咬它,却把钢铁般的牙刀飞向了朝它横斜里扑来的另一只猞猁。那猞猁原以为自己是在夹击,或者是在身后偷袭,没想到一下子变成了正面交锋,它本能地缩起身子,伸出两只锐利的前爪抓向了冈日森格的眼睛。冈日森格似乎已经料到这一招,獒头一抬,大嘴一张,便把抓过来的前爪含进了嘴里,只听嘎巴一声响,猞猁的爪子被獒牙咬断了,两只前爪都被咬断了。猞猁翻倒在地,沙哑地叫着连打了几个滚。
小母獒卓嘎知道狼崽在哭,还知道哭是需要安慰和同情的,尤其是一个小孩的哭。于是它便同情起狼崽来,用鼻子蹭了蹭对方脖颈上硬生生的狼鬃,好像是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回答小卓嘎的是一股浓烈的狼臊味,刺激得它脑袋里轰然一声,几乎要爆炸。狼和藏獒身上都散发着野兽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在人看来差不多是一种味道,但在动物的鼻子里,狼有狼味儿,獒有獒味儿,獒闻了狼味儿就会愤怒,狼闻了獒味儿就会惊悸。
冈日森格从骑着的金猞猁身上蹦起来,飞向了前面,落地的同时,后腿并拢,以此为轴心,仰着身子猛转过来,恰好迎上了撕咬而来的金猞猁。冈日森格一头撞翻了它,然后一口咬在了它的喉咙上。金猞猁死了,另外两只猞猁转眼变成了残废:一只没有了右耳朵,一只没有了前爪,没有了前爪的猞猁寸步难行,笃定是要死掉的,而且很快,很快它就会成为狼群的食物。没有了右耳朵的猞猁还能活,能活的就让它活着吧,冈日森格瞪着它,不断地吓唬着:走啊,你赶紧走啊。独耳猞猁看懂了冈日森格的意思,徘徊着,告别似的把七只死去的和重伤不能动的猞猁挨个看了看,舔了几口它们身上的血,最后仇恨地望了一眼魔鬼一样的荒野杀手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逃跑的还在逃跑,追逐的一直在追逐,终于逃跑的停下了,追逐的也追不动了,狼崽和小母獒卓嘎双双累瘫在一座雪岗下面,挤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好像它们压根就不是互为仇寇的敌手,而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姐弟。这时狼崽呜呜呜地哭起来,它害怕自己被小母獒卓嘎咬死,想跑又跑不掉,只好哭起来,一哭就又想到了别的伤心事:先是阿爸阿妈被断尾头狼咬死了,后是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被狼群吃掉了,它没有了亲人,没有了依靠,连赖以生存的狼群也失去了。它失去了狼群它就得死,不是被别的狼咬死,就是被藏獒咬死。它一想到死,想到亲人的死和自己的死,就会感到无比的窒息和悲伤,一丝疼痛催动着它的声音,它一声比一声哀恸地哭着: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
一直在惊愣中观望这场打斗的小母獒卓嘎高兴地叫起来,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在冈日森格身上又扑又咬。冈日森格温情地舔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地睃一眼狼崽。狼崽吓傻了,嘴里还叼着那封信,抖抖索索地蜷缩在积雪里,似乎连转身逃跑都想不起来了。小母獒卓嘎急切地要把自己的新伙伴介绍给阿爸,跑过去打着滚儿从狼崽身上翻过去,又跑回到阿爸身边,撒娇地咬住阿爸粗壮的前腿不松口。冈日森格用鼻子拨开了它,仿佛说:快啊,快去把狼崽收拾掉,它正好是你的对手。小卓嘎解释似的跑过去,摇着尾巴在狼崽鼻子上舔了一下,又摇着尾巴回到了阿爸冈日森格身边。
狼崽喜欢顺着雪岗跑上去再跑下来,它的腿比身子长,这样跑上跑下似乎更带劲。而小母獒卓嘎总是在对方上爬下颠的时候,从雪岗根里绕过去堵挡在对方面前,它是天生的追捕能手,腿比狼短却比狼粗壮有力,跑动的频率和肌肉的耐力都是动物里面第一流的,对它来说,追上一匹也许年龄比它还要小个十天半月的狼崽,并不很难。狼崽知道自己今天是跑不脱了,但它又奇怪每次被小藏獒挡住的时候,自己都能安全逃离,它为什么不咬死我?它本来完全可以咬死我,却又一次次放过了我。其实狼崽的疑惑,也是小母獒卓嘎的疑惑,每一次追捕的过程中,小卓嘎都是怒气冲冲恨不得立刻咬死它,一旦和狼崽碰了面,就又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或者扑上去咬一嘴狼毛,然后再放跑狼崽。小卓嘎心说我这是干什么呢?是在跟狼崽玩吗?它是藏獒,它有和狼死斗死的天性,但它又是一只小藏獒,一个小孩,更有和别的小孩一起玩的天性,两种天性交叉起来,同时制约着它的行动,让它一会儿是愤怒的战士,一会儿是充满童稚的玩伴,一会儿吃惊自己居然没有咬死狼崽,一会儿又觉得这个狼崽多好玩啊,每一次都会让我抓住它。
冈日森格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的孩子居然交上了一个狼伙伴、一个狼弟弟。怎么办?吃掉狼崽,天经地义,因为在狼崽长大的过程里,它会吃掉多少羊啊;放过狼崽,也是天经地义,因为毕竟藏獒尤其是雄性的成熟的藏獒是惜妇怜幼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刚才它的主意,让小卓嘎把狼崽收拾掉,它们旗鼓相当,正好可以磨炼磨炼小卓嘎的咬杀能力。
狼崽一见小母獒卓嘎朝自己跑来,害怕地转身就逃。小卓嘎追了过去,依然高兴地喊叫着,突然愣了一下,停下来惊奇地看着狼崽,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从狼嘴里救出来的这个小孩,也是一匹狼。是狼就必须扑咬,小母獒卓嘎扑过去了。作为藏獒它似乎只能用最猛恶的姿态对付所有的狼,不管它是大狼还是狼崽。缓缓起伏的原野上,雪幕朦胧的夜色里,一只小藏獒对一匹狼崽的追逐就像两只皮球的滚动,使劲朝一起滚着,一旦碰上,就又会倏然分开。
冈日森格舔了舔自己的伤口,也让小母獒卓嘎帮着它舔了舔伤口,然后用鼻息,用吼声,用眼睛和身体的语言,一再地催促着小母獒卓嘎:快啊,快去咬死吃掉这匹跟你一般大的狼崽。看固执的小卓嘎就是不听话,觉得再这样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便一头顶开了小卓嘎,错动着牙齿,朝着狼崽大步走去:我也该吃点东西了,狼崽的肉,是最鲜嫩的肉。
装死的命主敌鬼睁开眼睛,迅速站起来,用幽暗的眼光扫视着小藏獒远去的背影,情绪复杂地吐了吐舌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里。它很庆幸,庆幸自己骗过了小藏獒,又很遗憾,遗憾自己没能吃掉狼崽,更重要的是,前途未卜,它心里装着越来越沉重的担忧和恐怖,它知道自己越来越难了,在受伤的屁股痊愈、断裂的胯骨复原之前,即使它回到自己的狼群里,死亡也会随时发生。
小母獒卓嘎吃惊地望着自己的阿爸,汪汪地叫着,好像是说:不行,你不能吃掉狼崽,它是我的伙伴。可是冈日森格怎么会听一个孩子的话呢?它信步走去,把一口热气喷在了狼崽身上。狼崽感觉到已是大难临头,抖得更厉害了,叼在嘴里忘了吐掉的信发出了一阵唰啦啦的响声。冈日森格奇怪地看了看信,突然听到小卓嘎哭了,呜儿呜儿的。哭声冷冷的硬硬的,有一种大力刺激的感觉,让它那因为搏杀猞猁而变得热烘烘的脑袋骤然凉爽了许多,它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真是糊涂透顶了,我一个如此伟岸的大块头,怎么要去吃掉这么小的一匹狼崽呢?祖先制定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还是应该把它交给小卓嘎,还是要说服小卓嘎去吃掉它。
小母獒卓嘎扑着,吼着。命主敌鬼把受伤的屁股塌下去,拱起腰来,凶恶地张嘴吐舌,一次次用自己的利牙迎接着对方的利牙。和所有的狼一样,命主敌鬼无法克服作为一匹狼在藏獒面前本能的畏葸,尽管这只藏獒的身量如此之小,小得就像一只夏天的旱獭。它在畏葸中极力防护着自己,眼看防护就要失去作用,突然意识到,也许孤注一掷才是摆脱撕咬的最好办法,于是就扑通一声趴下,把整个身子展展地贴在了地上。小卓嘎扑上去轻而易举地咬了命主敌鬼一口,发现自己居然一口就咬死了这匹嘴脸乖谬、獠牙狰狞的狼。狼全身伏地,闭着眼睛,没了呼吸,一动不动。小卓嘎又一次扑了过去,却没有再咬,藏獒天生是不咬已经断了气的对手的,除非肚子饿了吃肉。小卓嘎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吃肉,它太兴奋了,平生第一次咬死了狼,而且是一匹大狼,自己多么了不起啊。它围着死狼转着圈,炫耀似的喊叫着,突然瞅见了不远处正在瞪视着自己的狼崽,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我把它咬死了,我把吃你的恶狼咬死了。
但是说服已经来不及了。游荡在冰天雪地里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似乎不愿意一匹狼崽这么小就被藏獒吃掉,让雪花悠悠地送来了一种声音,这几乎就是神音了,它让幸运的狼崽顷刻脱离了死亡的危险。这是一声狼嗥,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冈日森格倏地抬起硕大的獒头,掀动着耳朵,把如梦似幻的眼光送给了雪花的舞蹈,一再地穿透着。它立刻就知道,传来狼嗥的那个雪遮雾锁的深处,是野驴河边碉房山升起的地方,也是恩人汉扎西的味道顺风而来的源头。
狼崽翻身起来,掉头就跑,跑出去了十多米,才停下来舔了舔被命主敌鬼咬疼的地方,出血了,有牙印的腰窝已经出血了,但是不要紧,没有咬断它脆生生的骨头,它还能跑,还能叫。它仇恨地叫了几声,又伤心地叫了几声,这才意识到是别的动物救了它,谁啊,谁救了我?定睛一看,顿时就傻眉瞪眼的了:藏獒?居然是藏獒救了它?狼崽转身就跑,它觉得现在威胁到它的不仅是命主敌鬼,还有藏獒,尽管是一只那么小那么小的藏獒,但毕竟也是作为克星的藏獒。它跑啊跑啊,想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突然又停下了,毕竟是个小孩,不可遏止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恐惧,它很想知道,那只勇敢的小藏獒是如何对付命主敌鬼的。
冈日森格听了一会儿,又听出是一公一母两匹狼在嗥叫,嗥叫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公狼两声,母狼一声,然后两匹狼合起来再叫一声。好像在呼叫别的狼,又好像不是,是在哭鸣,或者是在威胁人畜。到底是什么,冈日森格一时还无法判断。对无法判断的狼嗥它必须立刻搞清楚,更何况还有对恩人汉扎西和主人刀疤的担忧。刀疤的味道已经闻不到了,而风依然是从昂拉雪山和多猕雪山那边吹来的,这说明刀疤很可能已经沉寂在昂拉山群衔接着多猕雪山的某个冰壑雪坳里了。而汉扎西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烈,这是象征危险的浓烈,是让冈日森格必须舍弃亲情和生命的无言的驱动。冈日森格毅然丢开了狼崽,丢开了小母獒卓嘎,朝着恩人汉扎西和碉房山奔跑而去。
小卓嘎看到了一匹嘴脸乖谬的狼,看到狼牙狰狞的大嘴正叼着一匹狼崽,狼崽挣扎着,继续用尖叫质疑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是我的父辈你怎么能这样?小母獒卓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把整个身子朝后一坐,低伏着身子扑了过去,突然又停下了,意识到自己还叼着一封从羊皮大衣里找出来的信,张嘴丢开,稚嫩地狂叫了一声,一头撞了过去。按照小母獒卓嘎的属性,它当然不是为了营救狼崽,可如果不是为了营救狼崽,它干吗要如此快速地扑过去呢?也许它可以等大狼吃掉了小狼,然后再实施藏獒对狼的天然追杀,可是它没有。它当时的想法就是:住口吧你,你居然要吃掉这个小孩。它撞在了命主敌鬼的胸脯上,是何等的猛烈,顿时就让命主敌鬼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命主敌鬼的屁股负伤了,胯骨断裂了,而且一瘸一拐走了这么多路,早已饿馁不堪了,哪里经得起一只小藏獒不知天高地厚的碰撞,倒地的同时,口中的狼崽也脱落到了地上。
小母獒卓嘎不由得跟在了阿爸后面,跑着,跑着,突然想到了狼崽,回头一看,狼崽也已经跑起来,但不是朝这边跑,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嘴里依然叼着那封信,就像它变成了信使,它要去交给班玛多吉主任。小卓嘎喊起来:那是我的信,我的信。看狼崽不理它,就又追着阿爸汪汪地叫,好像是说:阿爸,阿爸,有一封信。冈日森格这时候哪里有心思听孩子啰嗦,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小卓嘎只好放弃阿爸,转身去追赶狼崽,追赶狼崽嘴里的那封信。它觉得如果它丢失了这封信,它不能把这封信交给阿爸冈日森格,再让阿爸交给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它就连吃食游戏的心思也没有了。
小母獒卓嘎一听到尖叫就不走了,它本来是走向九匹狼的埋伏线的,狼崽的尖叫却让那准备要它命的埋伏线徒然失去了作用。小卓嘎好奇地眺望着发出尖叫的地方:怎么了?那儿怎么了?哪里来的小孩,是不是在叫我呢?小孩对小孩总有一种天然默契的吸引力,叼着一封信的小母獒卓嘎大胆而兴奋地走了过去,没看到什么,便沿着一道雪壑,来到了一座雪梁的背后,借着夜色中的雪光仔细一看,柔软的鬣毛倏然就挺硬了。
小母獒卓嘎好不容易追上了惊魂未定的狼崽,一獒一狼两个小家伙吼喘着趴在了地上,休息了半天才站起来。一个说往这边走,一个说往那边走,但两个小孩只想说服对方跟自己走,却不肯各走各的路,互相的依赖仍然左右着它们的行动。嚷嚷了一会儿,小卓嘎就扑过去抢夺那封信,意思是说:你不知道人的事情的重要,我是知道的,我要去送信啦。狼崽转身就跑,它并不知道信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别人要抢的东西它偏不给。小卓嘎追了过去,到底是孩子,追着追着,心思就变了,不再是不抢过来不罢休的意思,而是信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的意思了。狼崽看出了小卓嘎的心思,停下来,讨好地把信放在了小卓嘎脚前。小母獒卓嘎友好地摇了摇尾巴,舌头一卷,把信叼了起来。
当狼崽朝前跨出了最后半步,咧嘴等待的命主敌鬼一口咬住它时,狼崽不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尖叫是它这个年纪的狼崽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反应,它浸透了对世界的吃惊,浸透了它对自己所从属的这个物种的质疑:这就是狼吗?狼怎么能这样?我知道你是匹头狼,你分餐了我的义母独眼母狼,现在又要吃掉我了,可我是个小孩,我还没长大,身上没有多少肉,你为什么要吃掉我呀?就是这样一声出于生命本能的尖叫,这样一种锋利的质疑,挽救了狼崽的性命,也挽救了小母獒卓嘎的性命。
它们用健美的碎步轻松地奔跑着,忽而一前一后,忽而齐头并肩,方向是狼崽认定的野驴河边,那个有着它出生的窝,有着狼爸狼妈埋藏起食物的地方。遗憾的是,它们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地方,而对狼崽来说,找不到这个地方,也就是找不到安全,找不到生命的依托。它情绪低落,步履滞涩,似乎已经预感到,前去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未知的凶险、无名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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