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藏獒 > 第二部 七 护狼神瓦恰

第二部 七 护狼神瓦恰

3

上阿妈头狼悲愤地嗥叫起来,它知道哪儿有领地狗群哪儿就有人,跟着领地狗群就能找到人,报复的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它用嗥叫传递着仇大恨深的情绪,把狼感染得一匹比一匹精神抖擞。狼们一个个耸起了耳朵,刚刚吃过同类的嘴巴流淌着带血的口水,邪恶、毒辣、恐怖的眼睛里充满了残杀的欲望。上阿妈头狼开始奔跑,狼群跟了过去。风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狼的呼啸,天音一般抑扬顿挫着。

十愤怒王地的南边,丹增活佛自信地说:“诵咒吧,我们一起诵咒吧,我念一句,你跟一句,殊胜的佛法一定会挽救我们。”麦书记说:“来不及了,我又不是佛教徒,诵咒是不管用的。”丹增活佛说:“佛法大于佛教,内心善良的人,即使不在佛门之内,也可以显现超人的法力,求得生命的吉祥,更何况你们汉族有立地成佛的说法,遇难成祥的人啊,你就是佛。”梅朵拉姆赶紧问道:“我也是佛吗?”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你是仙女下凡,你的吉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的。”说着手抚胸前的玛瑙珠,念起了经。所有的人,包括麦书记和梅朵拉姆,都跟着丹增活佛诵起了经咒。没有人不相信,驱散狼群、营救自己的法力一定会在经声佛语中悄悄显现。

狼群被迫从雪坡上跑下来,跑回到了雪梁下面,发现领地狗群已经离开了,獒王冈日森格带领着它的队伍,流水一样顺畅地划过了雪梁的根基,朝着前方奔涌而去。对冈日森格来说,它挑起这场战斗,不过是一种看风吹火、顺手牵羊的举动,前方高地,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它们去做,时间一点也不能耽搁。上阿妈头狼望着远去的领地狗群,愤怒地咆哮着,痛恨狼群不听自己的,使獒王冈日森格的诡计轻易得逞,又看看已经撤向雪梁顶端的野牦牛群,突然跳起来,跑向了那六具被野牦牛顶死踩死的狼尸。它用行动的语言告诉自己的部众:终于有食物了,吃啊,快吃啊。饥饿难耐的狼群扑了过去,几分钟之内就你争我抢地吞掉了死去的伙伴。

十愤怒王地的西边,铁棒喇嘛藏扎西迎着狼走了过去,嗖嗖嗖地挥舞着铁棒。面前的几匹狼退了几步,另有几匹狼却跳起来,在头狼红额斑公狼的带领下,迅速绕过藏扎西,跑向了班玛多吉和尕宇陀,它们已经看出尕宇陀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老人。藏扎西扭头一看,大吼一声,回身扑向离班玛多吉只有两步的红额斑公狼,抡起铁棒打了过去。红额斑公狼惨叫一声,滚翻在地,四腿朝空踢踏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狼退了,前后夹击的狼都退了几步,但并没有撤离的意思。作为新任头狼的红额斑公狼倔强地蹲踞在雪地上,用血光闪闪的眼睛阴险地盯着面前的人。突然它叫起来,叫声就像刀锋一样锐利。狼群动荡着,似乎在按照它的叫声部署新的进攻,等部署结束的时候,人们看到,狼群已经不是前后夹击,而是四面包围了。

然而,狼的本性是见獒就跑的,面对它们已经领教过厉害的獒王冈日森格和一只比一只凶猛威武的领地狗,它们根本就不具备原地不动的能耐,包括上阿妈头狼在内,当它看到狼群已经统统掉转身子,自己的嗥叫丝毫不起作用时,它的反应不是强迫狼群服从命令,而是迅速加入了逃跑的行列,比其他狼更快地脱离了领地狗群的撕咬。狼群朝上跑去,迅速接近着野牦牛群。三十多头野牦牛一个个凸瞪起眼睛,以为自己正在受到狼群的攻击,顿时就火冒三丈。犄角如盘的头牛发出一声法号般洪亮的哞叫,带着野牦牛群俯冲而下,巨大的蹄子踢扬着积雪,奔跑的速度超过了狼群的想象,很快就是牛角对狼牙的碰撞了。狼影乱纷纷地躲闪着,躲闪不及的就只好在牛蹄牛角的冲撞下横尸在地。也有不甘心就此死掉的悍烈之狼,瞅准机会一口咬住了一头小牛的肚子,小牛疼痛惊吓得乱跑乱颠,拖带着死也不肯松口的狼跑离了野牦牛群,几匹窥伺已久的猛狼立刻扑过去,代表死神在小牛的喉咙和肚子上扼住了它的命脉。这是这场战斗野牦牛群唯一的损失,相比之下,狼群的损失要大得多,至少有六匹狼被野牦牛顶死踩死,受伤的更多,痛苦的惨叫一直伴随着狼群奔逃的身影。

红额斑头狼站起来,用之字形的路线朝前走着,每走出一个之字,狼群的包围圈就缩小一些,越缩越小,紧张得班玛多吉主任就义似的举起了拳头,咚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头说:“‘除狼’运动是赶早不赶晚的,我应该在秋天就搞起来,早早地把狼收拾掉。都怪我呀,我没有把工作做好。”藏医喇嘛尕宇陀说:“草原是佛光照临的地方,是所有生命的天堂,它应该容纳狼,不能把狼逼疯了呀,逼疯了谁也没办法。”铁棒喇嘛藏扎西说:“狼疯了,真的疯了。”班玛多吉说:“要是有一支枪就好了,我就能把这些疯子全杀掉。”藏医喇嘛尕宇陀说:“不行啊,你不能杀狼,你杀了狼,来世就会进入畜生、饿鬼、地狱的轮回。在我们草原上,能杀狼的除了藏獒和猎人,再就是铁棒喇嘛和藏医喇嘛,可我和藏扎西从来没有杀过狼。”

撕咬开始了,不是沉默寡言志在必得的那种撕咬,而是大呼小叫虚张声势的撕咬。惊慌失措的狼群乱纷纷地朝后退去。上阿妈头狼望着突袭而来的领地狗群,惊惧地抽搐着鼻子,直立而起的鬃毛和脊毛草浪一样动荡着,从胸腔里挤压出的仇恨在嗓子眼里变成了嚯嚯嚯的咆哮声。但它毕竟是一匹经验丰富的头狼,望了几眼就明白,领地狗群并不想在这里跟狼群来个生死决斗,而是想把它们赶上雪坡,去招惹野牦牛群。上阿妈头狼朝上走了几步,站到高处,发出一阵短促有力的嗥叫,想稳住狼群,想让惊慌失措的狼群明白,它们只能待在原地迎击领地狗群,不能转身向上往野牦牛群那里逃跑。

十愤怒王地的东边,索朗旺堆头人一边甩着藏袍的袖子吓唬着狼,一边对夏巴才让说:“我们藏民活着,一辈子就是为了念经,念经是为了来世,你知道不知道,只要你虔诚地念经,你的骨肉就会变成经,狼吃了你的肉就是吃了一堆经文,说不定它就会一心向善了,你感化了一匹狼,来世你就是一个人人尊敬的佛爷了。”狼群的夹击越来越紧,紧到一跃就能咬住人。密不透风的狼影、雪白雪白的狼牙、鲜红鲜红的舌头,让人、让风、让整个雪梁都在打颤。夏巴才让愤怒地说:“我还没活够,还要好好当县长,为什么要让狼吃掉我?”说着,扑通一声跪下,给一步步逼过来的狼群磕了一个头,悲切地乞求道,“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我是一个父母官,我的子民还在雪灾中受苦,我不能死啊。”索朗旺堆头人望着他,长叹一声说:“糊涂的人啊,怎么能给狼下跪呢,狼是不会同情你的。”

奔跑了不到两个小时,前去十愤怒王地追寻救援队伍的领地狗群,就遭遇了狼群。先是獒王冈日森格看到雪坡上有一群三十多头野牦牛,正要带着领地狗绕过去,它身边的大力王徒钦甲保就用声音提醒它:看啊,雪梁下面,藏匿着一股大约有八九十匹狼的狼群。冈日森格立刻放慢了奔跑的速度,脑子快速转动着:是从狼群和野牦牛群中间穿过去,还是从雪梁上面绕过去?不,绕过去看上去最最保险,其实是最最危险的,你要是绕过去,狼群就会跟踪而来,和必然遇到的前面的狼群形成包抄局面,它讨厌包抄,尤其是狼的包抄,一旦被包抄,自保都不能,还谈什么保护人呢。但领地狗也不能从狼群和野牦牛群之间穿过去,那样会惊动野牦牛,让它们误以为领地狗群是来撕咬它们的,一旦野牦牛群扑向领地狗群,那就太便宜狼群了。冈日森格想着,侧着身子朝雪梁下面跑去。领地狗们风驰电掣地跟了过去,转眼就来到了狼群的后面。

狼影在移动,前后夹击很快变成了团团包围。光壮狼和大狼就有至少六十匹的狼群闪烁着一片阴毒险恶的瞳光,静静地燃烧和膨胀着野蛮的嗜血的欲望,只等黑耳朵头狼一声令下,就会从四面八方一起扑向他们。索朗旺堆头人面无惧色地左右顾望着,对身后的齐美管家说:“还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吧,坐下来用你的经声和狼说说话,让它们在咬死你之前,不要带给你太多的痛苦。”齐美管家说:“尊敬的头人你听着,最好的经还是由你来念,你就不要管别人了,闭上你的眼睛吧,在豺狼面前念经是要闭上眼睛的。”索朗旺堆头人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而他的管家却一步跨到他前面,风快地脱下华丽而陈旧的獐皮藏袍,摘下气派而油腻的高筒毡帽,拔下结实而沾满积雪的牛鼻靴子,取下脖子上佛爷加持过的红色大玛瑙,轻轻放在了头人面前,然后坦坦然然地躺倒在了积雪的梁顶。

冈日森格已经嗅到了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的味道,也嗅到了其他人的味道——啊,梅朵拉姆也来了,州上的麦书记、县里的夏巴才让县长,还有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他们都来了。可是你们这么多智慧超群的人,怎么都走向了十愤怒王地呢?今年的风不往那里吹,牛羊不往那里跑,牧民怎么可能往那里去呢?獒王不同寻常的鼻子已经闻出了十愤怒王地的危险:一个狼群的世界正在形成,一种空前残酷的撕咬正在酝酿。狼和去救援牧民的人都有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和往年一样,许多走不出大雪灾的牧民都集中在那里。不,今年的风向是散乱的,一会儿东西,一会儿南北,牛羊也就跟风乱跑,牧民更是到处奔走,暴风雪平息之后,四面八方都是亟待救援的人。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它的狗群,朝着十愤怒王地的方向,刻不容缓地奔跑起来。

齐美管家朝着雪梁下面,也朝着密集的狼群滚了过去。夏巴才让县长大吃一惊,高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回答他的是一个他立刻就明白了的事实:齐美管家要去死了,要去用自己的肉身挽救自己的头人和别的人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忠诚于主人的藏獒,全然忘掉了自己。他知道只要自己滚下去,狼群就会跟上他,也知道对狼来说,饥饿是凶猛的动力,要是狼先吃了他,也许就不会这样步步紧逼他的头人以及别的人了。即使狼群在雪梁下面吃了他再爬上梁顶继续攻击别人,说不定已经晚了,索朗旺堆头人一行肯定会原路返回,迅速和另外两路人马会合。

抱着戴罪立功的目的,心急意切地要去追寻救援队伍和营救牧民的大力王徒钦甲保,被獒王冈日森格用严厉的吼声叫住了,仿佛是说: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你乱跑什么。徒钦甲保停下来,迷惑地望着獒王,沙哑地叫了一声,好像是说:让我去吧,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做错了事儿,就得拿出勇敢无私的行动让大家原谅我。獒王冈日森格没有理睬徒钦甲保,看到从帐房里走出一个老人来,便跑了过去。老人是索朗旺堆家的一个仆人,留下来看护神鸟投下来的救灾物资,一见到领地狗群就高声埋怨起来:“啊,你们,你们怎么才来?冈日森格,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快啊,快去营救牧民,活佛和头人都已经出发了。”獒王冈日森格听懂了他的话,抬眼望着远方,鼻子呼呼地吹着气,十分忧虑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意思是说:完全搞错了,方向和路线都错了。

狼群惊呆了,它们无法想象一个人会主动滚向狼群,而滚向狼群的目的,竟是为了让狼群吃掉自己而不要吃掉别人。它们本能地以为这是一个诡计,哗哗地闪开,闪出了一个豁口。齐美管家滚过豁口,沿着雪坡滚向了雪梁下面,雪粉激扬而起,又匍匐而下。狼群齐刷刷地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下面。齐美管家不见了,空气骚动着,被他砸烂的积雪旋起一阵阵白色的尘埃,随着股股劲风,缓缓地弥漫着。齐美管家从掩埋了它的雪粉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很吃惊狼群居然没有扑过来咬他,便咬紧牙关,试图以逃跑的背影把狼群引诱过来。但是他已经跑不动了,腿骨严重受伤,疼得他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又是一阵狼嗥,四面八方,你长我短,听着好像有点乱,但绝对又是一种商量和部署。狼嗥刚刚消失,前后的夹击就开始了,为了避免三路人马互相照应,在东南西三个不同方向围堵着三路人马的三股狼群,几乎在同时朝着人群逼迫而去。

就在这一刻,黑耳朵头狼长嗥一声,清醒地发出了一个扑上去咬死的信号。头狼当然仍然意识不到这个人主动滚下去是为了救活别人,它觉得这很可能是一次突围,而突围的结果必然是引来足可以抵御狼群的人群或狗群。黑耳朵头狼嗥完了就抢先挑起来扑了过去,狼群蜂拥而下,就像山体的崩落轰隆隆地覆盖了雪梁下面的齐美管家。齐美管家喊叫着:“索朗旺堆,快走啊,索朗旺堆!”这是他的头人的名号,就像一只藏獒习惯于用吠声呼唤自己的主人那样,他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在临死前发出的最后的声音,只能是他服务了一辈子的头人的名号,告别、悲伤、遗憾、恋恋不舍,或者还有对生活的怨恨和不满,还有不能忠诚到底的喟叹,什么都包含在那一声喊叫中了:“索朗旺堆,索朗旺堆,快走啊,索朗旺堆!”

三路人马继续朝前移动着,但几乎在同时,他们停下了。狼群?他们看到了狼群,三路人马看到了三股蓄谋已久的狼群。没有了声音的狼群是静悄悄等待着的狼群,是用嗥叫经过了动员、商量和部署的狼群。它们知道人就要过来了,是兵分三路的,也知道一个报复人类、吃肉喝血的绝佳时刻已经来临,狼群既要堵住各路人马的退路,防止他们重新合为一伙,又要拦在前面,防止他们夺路而逃。狼群紧张而有序地奔跑着,就像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借着风声和雪梁的掩护,迅速完成了部署:黑耳朵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东边,外来的多猕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南边,红额斑公狼带着满雪原收集来的已经臣服于自己的命主敌鬼的狼群来到了西边。三股狼群虽然各有各的打算,但目的是相同的: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咬死吃掉全部三路人马。

高高的雪梁上,索朗旺堆头人听清了齐美管家的喊声,咚的一声跪下,也像他的管家一样喊起来:“齐美,齐美,回来,你给我回来!”夏巴才让县长长叹一声,用两只大巴掌涂抹着自己的眼泪,拉起索朗旺堆头人说:“走啊,赶紧走啊,听齐美管家的,我们赶紧走啊。”齐美管家的喊声渐渐衰弱了,没有了,只有阵阵争抢食物的撕咬声随风而来,狼群的内讧开始了。黑耳朵头狼抢先吃了几口,然后就开始维持秩序,它扑向那些在争夺食物中十分有经验的老狼,用利牙告诉它们:你们快死了,已经不中用了,不要再浪费食物了。又扑向那些凶狠的壮年狼,用肩膀的碰撞告诉它们:你们的食物只能靠争抢,这是送到嘴边的食物,你们不能吃,你们吃了送到嘴边的食物,就不会去冲锋陷阵、报仇雪根了。黑耳朵头狼只让母狼和幼狼吃,这是维护种群发展的需要,不管母狼和幼狼跟它自己有没有关系,它作为头狼都必须保证它们能有更多的进食机会。然而即使光尽着母狼和幼狼以及头狼进食,一个人的骨肉也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狼多肉少而引发的战争在母狼和幼狼之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齐美管家连骨头带肉全部被它们填进了胃囊。

雪梁连接着雪梁,脚印缓慢地延伸着,渐渐远了,三路人马互相看不见了。十愤怒王地回到了原始的寂静中,饱满的荒凉轻轻发出了呜咽,风在奔放,沉重得就像巨鸟飞翔的声音,狼嗥就在这个时候悠然而起。先是一匹狼的嗥叫,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匹狼回应了一声,能听出它们一匹在南边,一匹在东边。接着,狼嗥便多起来,就像此起彼伏的赛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候,不同方向的狼会一起唱起来,而且音调居然是一致的。嗥了一阵就不嗥了,悄悄的,连风的脚步声也变得蹑手蹑脚。

黑耳朵头狼首先意识到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它舔着残留在嘴边的人血,抬头望着雪梁的顶端,发现那儿已经没有了人影,恍然觉得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嗥叫着招呼狼群跑上了雪梁。雪梁的一端,原路返回的那几个人遥遥迢迢地移动着,已经是豆大的小黑点了。黑耳朵头狼坐在自己的腿上,朝天直直地翘起鼻子,呜儿呜儿叫起来,所有的狼都学着它的样子叫起来,它们是在通知别处的狼群:注意啊,这边的人回去了。很快,它们得到了回应,南边的狼群和西边的狼群也用同样的声音传达了它们的意思,很可能是:堵住他们,不要让他们会合。黑耳朵头狼跳起来就追,所有的狼都跟了过去。一阵撼天震地的奔跑,追上了,狼群马上就要追上了。

救援队伍又开始行进了,走过了这道雪梁,又登上另一道雪梁。这道雪梁算是十愤怒王地的制高点,站在这里极目四望,原野一任奢侈地空旷着,寂静正宗到远古,除了雪的白色和天的白色,什么也没有,半个牧民的影子也没有。可这里怎么会没有呢?所有的年份里,所有的雪灾中,吉祥的十愤怒王地都会群集一些牧民,唯独今年没有,太不对劲了。麦书记又提到了那个能不能分开走的问题,他说:“要是分开就好了,朝南的遇不到牧民,朝北的就能遇到,遇到一户是一户,救活一个是一个。”丹增活佛想了想说:“你们在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之间选择了别人的生命,高贵的人们啊,难道你们不害怕狼群吃掉你们吗?”麦书记说:“谁说不害怕,可是现在,说不定狼群已经把牧民吃掉了。”丹增活佛说:“看来只有分开了,分成三路是最好的,一路向东,一路向南,一路向西。”

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以及另外几个人回头看了看,知道自己是跑不过狼群的,干脆停下了。夏巴才让县长说:“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死了吗?喂狼的人是最最可悲的,我上一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索朗旺堆头人说:“这都是命啊,齐美管家救不了我们,谁也救不了我们,佛爷啊,藏獒啊,快来眷顾我们吧,我们就要死了,就要死了。”说着,放下一直背在身上的救灾物资,从腰里抽出了一把吃肉剔骨的五寸藏刀,迎着狼群走了过去。夏巴才让县长追过去一把拽住他说:“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索朗旺堆头人甩开他说:“不要管我,你们继续往前走,齐美管家救不了的,我来救。”夏巴才让说:“怎么是你救我,应该是我救你啊,把刀子给我,我去跟狼拼了。”说着,他就要抢夺对方手里的藏刀。索朗旺堆头人蛮横地推开了他,吼道:“你知道冬天的狼是什么?冬天的狼就是魔鬼,必须给它们念咒,你不会念咒,扑过去就只能当人家磨牙的肉。”夏巴才让县长说:“那你就不是磨牙的肉了?”索朗旺堆说:“我是带咒的肉,鹰吃了有福,狼吃了有祸。”说着,又举刀又念咒地朝前跑去。狼群已经很近了,近得都可以把它们的呼吸吹送到人的肚子里了。索朗旺堆头人大叫一声,冲着为首的黑耳朵头狼扑了过去。

野牦牛看着雪梁坡面上密集的狼群,一个个怒气冲天地张大了鼻孔,噗噗噗地吹着气,仿佛是说:太过分了,居然离我们这么近。犄角如盘的头牛哞哞地叫起来,叫了几声便朝着狼群冲撞而去。上阿妈头狼一声尖嗥,转身就跑,整个狼群便退潮一样回到雪坡下面去了。野牦牛群停在了雪梁的坡面上,警惕地注视着狼群的动静。

4

三十多头野牦牛惊天动地地冲过来了,轰隆隆隆的,就像掀翻了天地,扬着瀑布似的雪尘,人类形容这样的阵势就说它是摧枯拉朽,或者势如破竹,但“拉朽”也好,“破竹”也罢,最终并没有发生,因为丹增活佛正在念诵经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头人管家都在念诵经咒,连外来的政府工作人员也都开始了“唵嘛呢叭咪吽”。好像被经咒神奇地抹去了愤怒和力量,那只神经过敏的小公牛和追撵而来的母牛突然同时停下了,紧接着那头犄角如盘的头牛和所有的野牦牛都停了下来,它们就停在了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吼喘着,把那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鼻息喷在了人的脸上。野牦牛在草原上见惯了活佛喇嘛的打坐念经,也记得这种穿红披紫的人经常从它们面前走过,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动物哪怕是凶猛的野兽都会遵循这样一种堪称善愿的规则:没伤害过我们的,我们也决不伤害。更何况野牦牛是食草动物,尽管它们在雪盖牧草的灾难中比谁都饥饿,但它们扑向人类却跟饥饿没有丝毫关系,如果不是紧张、恐惧、愤怒、报复、痛苦等等情绪的推动,它们犯不着伤害人类。气势汹汹的野牦牛群在离打坐念经的人群三四步远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便在头牛的带领下,一个个回身走开了。现在它们已经搞明白,这些人跟狼群不是一伙的,对野牦牛群一点威胁都没有,作为爱憎分明、直来直去的野牦牛,它们现在只有一个敌手,那就是狼。

奔驰的领地狗群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站在雪梁上看了看,闻了闻,立刻就知道这里是十愤怒王地的制高点,救援队伍就是在这里兵分三路的。它几乎是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为什么要分开啊,分开就是死路一条。它想不到,人的低能的嗅觉无法让他们探知方圆几十公里到底有没有人烟,他们分开是为了尽可能快地找到被雪灾围困的牧民,只觉得这里,偌大一片雪原,一个牧民也没有,你们不分开是一路人马失望,分开就是三路人马失望,人怎么这么笨啊,非要冒着危险千辛万苦去多多地寻找失望。

一头母性的野牦牛回头看了一眼凹凸而来的狼群,顿时就瞪鼓了眼睛,正要转身冲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匹狼,就见自己的孩子那只刚刚断奶的小公牛神经过敏地跑向了人类已经悄然隐去的雪梁。母牛哞叫一声,踢着积雪追了过去。一头犄角如盘的雄性的头牛跟在了后面,所有的野牦牛都跟在了后面,母牛往哪里跑,它们就会跟着往哪里跑。它们跑向了不堪一击的人类,上阿妈头狼的诡计马上就要得逞了。趴在地上的人一个个站了起来,就要转身跑下雪坡。丹增活佛突然说话了:“你跑它就追,在这么高的地方,人的气有一尺长,牛的气有一百里长,人是跑不过野牦牛的,再说雪梁下面有深雪,就是野牦牛不踩死顶死我们,我们跑下去也是往陷阱里跳,那可是几丈深的雪渊啊。”说着盘腿坐了下来,手抚念珠,口齿清晰地念起了《金刚阎魔退敌咒》。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都信任地望了望丹增活佛,趺坐而下,镇定自若地念起了经。

那么,领地狗群呢?必须以保护人的生命为天职的领地狗群,到底是分开还是不分开呢?冈日森格呼呼地喘着气,用自己的声音给自己做出了回答:不,不能分开。不分开它们就能十拿九稳地保护一路人马,分开就连一路人马也保护不了了。从空气中飘来的气息已经告诉它,狼的聚集空前众多,每一路人马都面临着一股大狼群的袭击,已经分成两半的领地狗群只能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一处。然而,这个准确的判断带给獒王冈日森格的却是万分沮丧,因为对它来说,放弃另外两路就是放弃自己的一半职责,而古老的誓约曾经那么牢固地把这样一种信念根植在了它的骨血中:放弃职责哪怕是一点点职责就等于放弃生命,藏獒的生命只有在保护别人的时候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否则,活着也是死。冈日森格突然昂起了头,狂猛地吼起来:不,我们不能死,所有的领地狗都不能做活着等于死了的那种狗。

狼群在聚拢之后,便举着牙刀,朝着野牦牛群威逼而去。它们已经识破了人的打算,决定在人群还没有爬到雪梁后面溜出危险境地之前,用佯攻的方式迫使野牦牛群靠近人类,冲向人类。狼群的习性里从来就没有丢失过生存的奸猾,上阿妈头狼的智慧使它抱了这样的希望:让这些庞然大物去袭击人类,狼群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但是上阿妈头狼也知道,威逼野牦牛群的结果很可能是相反的:野牦牛群说不定不会因为害怕狼群而冲向人类,反而会因为紧张和愤怒扭头冲向狼群,所以狼群的威逼非常谨慎,慢慢的,慢慢的,三步一停。一贯善于保护自己的上阿妈头狼越走越龟缩,有意让自己的两翼凸现了出来,整个狼群的布阵很快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凹”字。

獒王冈日森格吼了几声,便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必须超越藏獒生命极限的决定,那就是领地狗群既要集中力量,决不分开,又要有效地保护好分布在东、南、西三方的每一路人马。它跑起来,带动着所有的领地狗跟它一样疯狂地跑起来。它们首先跑向了东边,东边的狼群和人群离它们最近,大约只有五公里。獒王决定:先近后远,也就是先东后南再往西。

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狼群动荡起来。一直像土石一样呆愣着的狼群突然改变了星星点点的布阵,飞快地朝前聚拢而来。前面是一匹身形高大、毛色青苍的狼,一看就知道是头狼。头狼的身后,蹲踞着一匹身材臃肿的尖嘴母狼。齐美管家小声对自己右首的索朗旺堆头人说:“西结古草原的狼世世代代和我们打交道,我们都认识,这是哪里来的狼啊,怎么从来没见过?”索朗旺堆头人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个头这么大的狼,一群这么多的狼,一定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狼。”齐美管家说:“外面的狼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家园里横冲直撞呢,西结古草原的狼群和领地狗群难道会允许它们这样做?”索朗旺堆头人说:“世道不一样了,狼的表现也会不一样,只有在自己的领地活不下去的狼群,才会冒死进入别人的领地,听听麦书记他们怎么说吧,现在到了借着佛光好好修行的时候了,修行会让我们保持平和的态度,免去痛苦,看清未来的道路。”

索朗旺堆头人大叫着,把含在嘴里的毒咒喷向了黑耳朵头狼,然后举刀便刺。黑耳朵头狼往后纵身一跳,轻松躲过,机敏地绕了一个半圆,来到了索朗旺堆的背后,朝着前面一匹大黄狼诡谲地眨了眨眼。大黄狼鼻子嘬成锯齿状,跳起来,扑向了索朗旺堆头人。索朗旺堆正要躲闪,只听刺啦一声响,背后的黑耳朵头狼已经撕破了他的皮袍。与此同时,大黄狼的利牙来到了他的喉咙前,他扭头一闪,狼牙横过来扎进了他的肩膀。他惨叫一声,胡乱踢打着,却引来更多的狼朝他疯狂扑咬。夏巴才让县长跑过来了,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朝着狼群拼命地抡起来,搅起一阵呼啦啦的风声在雪梁之上回旋。另外几个人也跑过来,像夏巴才让那样抡起了皮袍。

怎么办?大家僵直地立着,互相询问的眼睛里流露着不无慌乱的神色,谁也不敢说什么,似乎一点点声音都会激怒野牦牛群。还是麦书记打破了沉默,他小声而严厉地说:“快,把背着的东西放下来。”大家犹豫了一下,都觉得这是明智的做法,匆匆照办了。索朗旺堆头人放下自己背着的粮食后忧急地摆着手说:“坐下,都坐下。”他的意思是,只要人坐下,野牦牛就不会认为人对它们有威胁了。麦书记说:“不能坐着,趴下,慢慢往后撤,撤到雪梁后边,一旦野牦牛冲过来,大家都往雪梁下面跑。”索朗旺堆头人立刻赞同地说:“呀,呀,就这么办。”所有的人都趴下了,瞪着野牦牛群,慢慢地往后爬着,眼看就要消失在雪梁后边野牦牛看不见的地方了,而野牦牛群也好像放松了对人的提防,石雕一样的身子摇晃起来,头颅轻轻摆动着,凝视的眼光正在移向别处。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停止了爬动,静静观察着野牦牛群的行动。

狼群退了。大家都很奇怪,就这么把皮袍一抡,密密麻麻的狼群居然纷纷撤退了。撤退伴随着黑耳朵头狼紧张急促的嗥叫,嗥叫未已,撤退就变成了逃跑。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群狰狞到无以复加的野兽出现在了人群后面,狂涛怒浪般朝着狼群席卷过去。索朗旺堆头人愣了,夏巴才让县长愣了:啊,冈日森格,獒王冈日森格。

三十多头野牦牛就在五十米开外的雪坡上,狼群大约有一百多匹,在远一点的雪坡下面,白雪之上,星星点点的灰黄色的狼影就像积雪盖不住的土石。这样的情况下,受到狼群威胁逼迫的野牦牛很可能以为站在雪梁上的救援队伍与狼共谋,也是来围剿它们的,它们会在紧张、恐惧、愤怒的情绪嬗变中扑过来,扑向这些经过一夜的负重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的人。而对身壮如山、力大无穷的野牦牛来说,用犄角戳穿人的肚子,用脑袋顶飞人的身子,用蹄子踩扁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就像大石击卵一样容易。

獒王冈日森格并没有因为人们抒情地喊了它几声而丝毫减缓奔跑的速度,它和它的领地狗群都没有来得及看人一眼,就从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身边呼啸而过。它们知道争取时间的重要,也知道领地狗群必须大量地咬死咬伤那些杀伤力极强的壮狼大狼,才能避免狼群卷土重来。獒王首先冲进了狼阵,紧跟在它身后的是大力王徒钦甲保。

东方流淌着牛奶,天上一片亮白。无边的寂静淹没了十愤怒王地的早晨,紧张的气氛一秒更比一秒紧张。救援的队伍里,僧俗人众一个个目瞪口呆。应该是四面八方的牧民都到这里来,四面八方的藏獒也到这里来,但是现在,救援队伍看不到一个需要救援的牧民,更看不到一只可以帮助自己的藏獒,看到的是一群野牦牛和一群包围着野牦牛的狼。

撕咬转眼开始了,首先咬住狼的是徒钦甲保,徒钦甲保一口咬在了大黄狼的喉咙上,顺势一摁,又一爪踩住了大黄狼的肚腹。大黄狼用带着气泡的声音喘息着,四个爪子拼命地朝空蹬踏,但显然已是最后的挣扎,很快它就将是一具可以充当狼食的尸体了。好样的徒钦甲保,冈日森格欣赏地瞥了它一眼,身子一斜,咬住了一匹狼,大嘴咬合的一瞬间,獒头猛的一甩,也不管对方死了没有,就又扑向了另一匹狼。扑啊,咬啊,疯狂,猛恶,暴烈,恣肆,雪崩一样奔腾叫嚣着,所有的领地狗都跟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一样,拼出了生命的本色,拼得血飞肉溅、风黑云低,它们从狼群的这边,拼向了狼群的那边。

2

狼群招架不住了,尽管从数量上它们仍然占优势,但在这种以一当十的进攻面前,数量已经微不足道。再说它们压根就没有料到领地狗群的到来,排出的狼阵只利于进攻不利于防守,哪儿都是破绽,哪儿都是软肋。黑耳朵头狼明智地放弃了对抗,用尖叫招呼着狼群,以最快的速度,朝雪梁下面奔逃而去。獒王冈日森格边跑边叫,一方面是继续威慑和驱赶狼群,一方面是告诉同伴大力王徒钦甲保:不要停下,不必恋战,改变方向往南跑,南边的人更加危险了。徒钦甲保立马来了个急转弯,四只爪子在雪面上飞一样飘动着,领地狗群秩序井然地跟了过去。冈日森格停下来,监视着雪梁下面溃散不止的狼群,用滚雷般的声音恐吓了几声,转身就跑,一眨眼,就追上了领地狗群。獒王又一次跑在了领地狗群的最前面,它的姿影依旧矫健,速度依旧迅疾,万难不屈、骄傲沉稳的风度依旧和毛发一样结结实实披挂在它身上。

小母獒卓嘎叼着信朝父亲跑去。狼崽望着小卓嘎,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狐疑,作为狼种,它自然遗传了亘古以来对人的戒备和惧怕,但作为孩子,它天性中又有着对孤独的恐怖和对同伴的依恋。它在狼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禀赋和孩子不忍疏离同伴的天性之间摇摆,想跟过去,又不敢轻易迈步。小卓嘎停下了,顾望着它,看它把鼻子指向了跟人相反的方向,就回到它身边,又是爪子扑,又是鼻子拱,然后再一次朝父亲跑去。狼崽跟上了它,步子迈得很慢,似乎随时准备停下来。父亲走过去抱起狼崽,吃惊地问小卓嘎:“那是什么?信?谁的信?快给我。”小卓嘎跳起来就跑,它不愿意把信交给父亲。父亲连跑带颠地跟了过去,怀中的狼崽被颠得一起一伏,差一点掉到地上。狼崽恐怖得吱吱叫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人的怀抱就是死亡的陷阱,颠几下它就要死掉了。这时,父亲看到了大灰獒江秋帮穷。

狼去狗逝的雪梁上,被狼咬伤了肩膀的索朗旺堆头人首先反应过来,对围着他的那些人说:“走啊,我们快走啊。”人们朝回走去,生怕狼群再次追上来,咬着牙越走越快。但是南辕北辙的三路人马毕竟离得太远,一时半会儿会合不上,而狼群里又有一匹足够聪明的黑耳朵头狼,它在看到领地狗群突然离去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追上这些人,这些人依然没有保护,狼群需要充饥也好,报复也罢,咬死他们的机会还像化不掉的积雪一样存在着。很快,索朗旺堆头人和夏巴才让县长一行,又一次被狼群围住了。

小母獒卓嘎在父亲怀里挣扎着,明显是想下来的意思。父亲说:“怎么了,你想自己走啊?好好好,那你就自己走吧。”父亲把小卓嘎放在了地上,看它仰头眼巴巴地望着狼崽,就又把狼崽放在了地上。好像有一种语言不通过任何形式就可以心领神会,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还有点发抖的狼崽立刻跟了过去。它们并排回到了刚才狼崽被父亲稀罕地抱起来的地方,头对着头,你一下我一下地刨起来。一封信被它们刨了出来,它们互相看了看,似乎是在谦让,小卓嘎用鼻子把信拱了拱:你叼吧。狼崽叼起来又放下,好像是说:还是你叼吧。最后由小卓嘎叼起了信。

丹增活佛、麦书记以及梅朵拉姆一行,静坐在雪梁上,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而团团包围着他们的多猕狼群,却迟迟没有下口咬噬。或许是因为丹增活佛的经咒起了作用,或许是因为它们是外来的狼群,还不习惯于在这片异陌的草原上嚣张地报复人类,或许是因为它们意识到咬死和吃掉人的后果将使它们在新地区的生存变得更加艰难,或许是因为它们觉得人的静坐包藏着诡计,而诡计是需要时间来识破的,或许是梅朵拉姆的存在让它们诧异——这些外来的狼群,从来没想过应该把一个如此美丽的姑娘当作食物。

但是父亲的手没有在空中松开,他不过是揪着狼崽从高处轮到了低处,然后就把狼崽轻轻放下了。他是个天性善良不忍杀生的人,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可能亲手把狼崽摔死在生命无限寂寞也无限宝贵的雪原上。他对自己说:“咬死学生的不是狼崽,狼崽是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呢?人的孩子不会有错,狼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有错。”狼崽恐怖地耸起了脊背上的毛,绒毛和狼毫迎风而动。小母獒卓嘎跳过来护住了这个和自己漫游雪原的伙伴,生怕父亲再次揪起来,用一种哀求、期待和惊怕的眼光看着父亲的手,仿佛刚才试图摔死狼崽的不是父亲,而是这只冰冷的生铁一样黝黑结实的手。父亲对小母獒卓嘎说:“你们这样胡走乱逛是很危险的,跟我走吧,去找有人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到了家就安全了,就能见到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了。”他又一次忘了狼崽是狼而不是狗,看两个小家伙没有听懂他的话,就先抓起小卓嘎放在怀里,又抓起狼崽放在怀里。

狼群不断调整着一层一层的包围圈,离人最近的那一层狼只要待一会儿,就会被后面的狼换下去,换了一次又一次,换到前面的狼总会挨个儿把人看一遍,然后就仔细听着他们的经咒,观察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淡漠的表情,好像狼是听得懂经咒、读得懂表情的。终于不再前后替换了,一直站在丹增活佛面前的多猕头狼突然仰起头,悲郁地嗥叫了一声。这是进攻的嗥叫,叫声刚一落地,多猕头狼就伸过头去,像狗一样舔了一下丹增活佛的脖子,似乎准备舔湿了以后再动牙刀。

狼崽抖得更厉害了,小眼睛眯起来,警惕地看着父亲抚摩它的手。小母獒卓嘎仰头看着狼崽,放松地吐着舌头,哈哈哈地喷着白气,眼睛里笑着,好像是说:没事儿吧?我说了没事儿就没事儿。父亲抱着狼崽,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仇恨狼的,不管是大狼还是小狼,对人和牲畜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小狼会长大,长大了就要吃人,而被吃掉的总是那些弱小的孩子。他从脊背上揪起狼崽,高高地举了起来。狼崽立刻感觉到揪它的这只手正在传递一股毒辣之气,吱哇吱哇地尖叫着。小母獒卓嘎也意识到狼崽立刻就要被摔死,蹦起来,冲着父亲的手汪汪地叫。父亲咬紧了牙关,把眼睛绷得牛眼一样大,嗨的一声摔了下去。

但是,已经没有动牙刀的时间了,狼群的后面,不太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领地狗群的奔腾和叫嚣。所有的狼都仰头支起了耳朵,看看身后的远方,又看看多猕头狼。多猕头狼丝毫不为所动,好像是说:现在还来得及,为了报复的撕咬只需要几秒钟就能达到目的。但是,它们为什么要咬死这些打坐念经的人和这个美丽的姑娘呢?在多猕草原,它们看到的打坐念经的人和美丽的姑娘可都是从来不打狼的人。报复不打狼的人,并不是狼群非做不可的规矩。多猕头狼离开人群,稳步走到雪梁的高处,望了片刻领地狗群奔来的方向,扭身跑下了雪梁。狼群跟上了它,转眼消失了。

一阵大风吹过,云层消散着,天色豁亮了些。父亲看到,不远处小母獒卓嘎正在舔雪,不,不是在舔雪,而是在舔舐另一只小狗。他好奇地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发现那不是小狗,那是一匹狼崽。狼崽蜷缩在地上,用一双琥珀色的丹凤眼恐惧地瞪着父亲,瑟瑟发抖。父亲相信藏獒和狼之间一定有一种语言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小母獒卓嘎对狼崽的舔舐肯定是一种宽慰:你不要怕,没事的,那个人不会对你怎么样。所以狼崽尽管怕得要死,却鼓着劲没有逃跑。父亲愣怔着,看着这么一个小不点狼和小母獒卓嘎相依为命的样子,居然一点也没有把它和死去的孩子联系起来,或者说他甚至都没有把狼崽当成是狼。他以一种对幼小生命的稀罕和喜欢弯腰抱起了狼崽,抚摩着说:“哎哟哟,你怎么这么冰凉。”

獒王冈日森格来了,领地狗群来了,它们从丹增活佛和另外几个喇嘛身边经过,从麦书记和梅朵拉姆身边经过,喷吐着白雾,呵呵呵地问候着,脚步却没有停下。它们是来撵狼杀狼的,这里没有狼,这里的狼已经逃跑了,留下的气味告诉它们,来到这里的是多猕狼群,多猕狼群怎么变得这么胆小,还没有跟领地狗群照面,就逃之夭夭了。

父亲在雪野里寻找多吉来吧,碰到了一个牧人。牧人说:“十个孩子被狼吃掉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草原,都说孩子们死的时候,你作为校长和老师不在身边,你丢开孩子跑了,只留下多吉来吧跟孩子们在一起。”父亲悲哀地点着头:“是啊,我不在孩子们身边,我要是在,他们就一定死不了,我会点着帐房烧死狼群的。我知道我没法向孩子们的家长交代,我只能给家长们下跪了。”牧人扭头就走,生气地不理父亲了。父亲叹息着离开,就听起伏的积雪中,离自己只有半步的地方,一声号哭似的狼叫平地而起。父亲吓得蹿起来,差一点一脚踢死那只埋伏在半步远的雪坎后面的小母獒卓嘎。父亲收住脚,蹲下来吃惊地问它:“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学狼叫?”小母獒卓嘎转身就跑,跑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雪坎。雪坎后面藏匿着胆战心惊却又不忍离去的狼崽,小卓嘎用头顶了顶狼崽,似乎这就是解释:看啊,一匹狼崽,我的叫声就是跟它学的。

梅朵拉姆站起来,感激地喊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不理她,大敌当前,到处都是要命的危险,怎么还能婆婆妈妈的。梅朵拉姆又喊道:“徒钦甲保,徒钦甲保。”徒钦甲保刚要回头,就被獒王冈日森格在肩膀上飞了一牙刀。獒王连吼几声,意思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这个,冲,快往前冲。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翻下了这道雪梁,又翻上了那道雪梁,奔西而去。它已经闻出来,也听出来了,西边的雪梁上,班玛多吉主任、藏医喇嘛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其他一些人,已经是狼嘴边的肉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