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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948 冬

“哟,露小姐,你今晚真是可爱迷人呀。”

我们跟老布尔跑到法语区,逛遍所有无聊酒吧,直到半夜才回家。那一夜,玛丽露嗑遍所有药物;抽了大麻,嗑了傻瓜丸[25],安非他明,烈精,甚至要老布尔帮她打了一针吗啡,老布尔当然不肯;倒是帮她买了一杯马提尼。她实在嗑了太多药,整个人都僵直了,跟我呆呆地站在门廊里。老布尔家的门廊很棒,它绕屋子一整圈;还有柳树,月光下看起来真像旧时南方的大宅院,只是风光不再。简在客厅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老布尔在浴室注射毒品,黑领带咬在牙缝间当止血带,拿针戳刺早已千疮百孔的恐怖手臂;埃德与伽拉忒亚躺在主卧房的床上,老布尔与简都不用这间房;迪安在卷大麻烟;玛丽露跟我在模仿南方贵族的语气说话。

“哟,谢谢你,克劳福德,真感激你的赞誉。”

我们就酒吧的问题争论不休。他说:“好吧,今晚就带你们上城里去,让你们看看我说的是否属实。”他故意带我们上最沉闷的酒吧。晚饭过后,简在家看孩子,读新奥尔良《皮卡尤恩时报》的招聘广告。我问她是否在找工作;她只是说,整份报纸中只有招聘广告最有趣。老布尔跟我们一起乘车进城,一路上话说个没完:“开慢点,迪安,我们总会到的,希望如此。瞧,渡轮在那儿,你没必要把整车人开进河里。”他继续唠叨。老布尔跟我说他觉得迪安的状况越来越差:“他正迈向他的理想宿命,那就是强制性精神病加上一点病态的不负责任和暴力倾向。”他以眼角瞄瞄迪安对我说,“如果你要跟这个疯汉去加州,你永远到不了。你何不跟我待在新奥尔良,我们可以去格雷特纳赌马。你可以在我的后院休息。我刚搞到一套不错的刀,要做个刀靶子。城里也有不少性感的妞,如果这是你最近的心头好的话。”他哼了一声。我们上了渡轮,迪安跳出车子,倚着栏杆。我也跟着下了车,老布尔独自坐在车上哼鼻子。那晚,棕色河面浮起幽灵般的雾气和深色的漂流木,对岸的新奥尔良闪着橘色的灯火,岸边靠着几艘黑色船只,像被浓雾困住的奴隶船[24],模样鬼魅,甲板像西班牙门廊,还有装饰性的船尾。渡轮开近了,我们才发现不过是瑞典与巴拿马的老旧货船。渡轮的火光在黑夜里发光,还是同一批黑人在一边给锅炉添柴火,一边唱歌。大瘦个儿哈泽德以前在阿尔及尔的渡轮做过甲板水手,让我联想到密西西比的吉恩;当河水在星空下流过美国中西部,我突然有了清晰的体悟,此时我所知的一切以及未来将知道的一切,都是一体的。说来奇怪,我们和老布尔搭渡轮的那晚,有个女孩跳甲板自杀了,可能就在我们搭渡轮前后,我们是第二天读报才知道的。

拱形的门廊下,门开了又关,我们这出美国悲剧的成员进进出出,看看其他人在干什么。终于,我决定独自去堤岸散步,我想坐在泥泞的岸边,好好观察密西西比河;结果铁丝网就挡在我的鼻子前。

“美国没有理想的酒吧。何谓理想的酒吧?这根本超乎美国人的知识范围。1910年,酒吧是男人上班时或者下班后聚会的场所,里面只有长长的吧台、铜制扶手、痰盂、几面镜子、数桶啤酒跟威士忌,以及放音乐的自动钢琴。那时,桶装威士忌十分钱一杯,桶装啤酒五分钱一杯。现在呢?酒吧充斥着铬合金制品、烂醉的女人、同性恋者,酒保态度恶劣,焦虑的老板在门口流连,担心里面的皮面座椅会被损坏,也担心有人惹事触犯法律;客人总是在不恰当的时机起哄,陌生人一踏进门,却又马上鸦雀无声。”

当人们不准亲近他们的河流,得到了什么?老布尔大喊:“就是官僚!”卡夫卡的小说躺在他的大腿上,油灯在头顶燃烧,他哼哼鼻子。他的老房子嘎吱作响。暗夜里,蒙大拿州的木头顺着黑幽幽的河水而下。老布尔说:“只有官僚主义,没别的。还有工会!特别是工会!”但是,暗笑[26]即将再来。

我说:“城里一定有些理想的酒吧。”

7

迪安跟我嚷嚷着要在新奥尔良狂欢一夜,让老布尔带我们到处看看。他泼冷水道:“新奥尔良很乏味,官方禁止你出入有色人种区。这里的酒吧无聊到令人发指。”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床,精神焕发,老布尔跟迪安在后院。迪安穿加油站的连身工作服,正在帮老布尔干活。老布尔找到一块又大又厚的腐烂木头,正用扳手猛力拔出嵌在木头里的小钉子。我们瞅了瞅,上面有无数根钉子,像蛆虫似的。

“希望你开枪时,我不在左右,”简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怎么知道那个是气枪弹药筒?”老布尔哼了一声;他对简的突击毫不在意,不过,他听进耳里了。这对夫妻的关系再奇怪不过了:他们彻夜聊天,老布尔喜欢用极沉闷单调的声音滔滔不绝,简想插嘴,但从未成功;到了破晓时,老布尔累了,就轮到简讲话,他聆听,不时哼哼鼻子。简爱他,几近疯狂;他们绝不卿卿我我,也不装模作样,只是讲话,那种深刻的伴侣情谊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他们之间看似非常无情又冷淡,其实是一种幽默,凭借这个,他们微妙的情感得以相互沟通。他们之间,爱就是一切;简永远伴随老布尔,从不超过十英尺远,从不漏过他讲的每句话。要知道,他讲话的声音很轻。

“等我拔完这些钉子,”布尔说,“就拿这块木头做一个千年不坏的架子!”他的每根骨头都因孩子气的兴奋而抖动。“怎么,萨尔,你可知道如今的木架即使是放点小东西,六个月后不是出现裂缝,就是彻底散架?房子是这样,衣服也是这样。这些浑蛋发明了塑料,可以建造永远不坏的房子。还有轮胎。美国人光是因为有问题的橡胶轮胎遇热爆胎,一年就要死好几百万人。他们其实可以制造永不爆胎的轮胎。牙粉也一样。有人发明了一种口香糖,成分永远保密,只要你小时候嚼过,这辈子就永远不会有蛀牙。还有衣服。他们可以制造永不破损的衣服。但是他们宁可制造便宜货,这样人们就不得不工作,打卡上班,组织严肃的工会,苦苦挣扎,而那些大腕继续在华盛顿与莫斯科赚大钱。”他拿起那块腐烂的木头说,“这可以做一个漂亮的架子,你说是吧?”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开胃了。有次我就着抽大麻吃餐车上买的难吃的汉堡包,结果竟成了人间至味。我是上星期才从休斯敦回来的,我去找戴尔谈了种黑眼豆的事情。有天上午我正在汽车旅馆睡觉,突然被一声巨响吓得跌下床。原来是隔壁房的大笨蛋射杀了老婆。大家还站着发呆,那人就一溜烟开车跑了,猎枪被丢在地上,等治安官来料理。他们最终在霍马逮到这家伙,烂醉如泥。这年头啊,男人身上如果没佩枪,要在这个国家走动很不安全。”他把外套往后一拉,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左轮手枪。接着他打开抽屉,让我们看其余的武器装备。他住在纽约时,一度在床底藏了冲锋枪。他说:“现在我有更棒的家伙——德国制造的沙因托气枪;你瞧瞧这美丽的玩意儿,我只有一个弹药筒。它可以撂倒一百人,还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可惜我只有一个弹药筒。”

这是一大早,老布尔精力的巅峰时期。这个可怜的家伙体内有太多毒品,白天多数时候,他只能坐在椅子上,中午就得点灯,勉强度日;但是早晨,老布尔可是精神抖擞。我们开始在靶子上练习扔飞刀。他说在突尼斯见过一个阿拉伯人,那人可以在四十英尺外飞刀刺中人眼。这话题又让他想到他的姑妈,这位女士30年代时曾到卡斯巴游玩,老布尔说:“那可是有导游带队的观光团,我姑妈的小指头戴了钻戒,她靠墙休息一会儿,一个阿拉伯人冲上前割走她的小指,我的天,她都还来不及叫,自己的小指头就已经不见了。嘻——嘻——嘻——嘻!”老布尔总是抿嘴笑,用腹部发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他还弯腰伏在膝盖上,笑了许久。他开心地大叫:“简,我刚刚跟迪安和萨尔说我姑妈在卡斯巴的事。”

“这个埃德·东克尔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埃德正在房内与伽拉忒亚赔不是,两三下就搞定。关于埃德,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布尔看我们根本不清楚自己,就掏出三根大麻烟,说,抽吧,晚饭过一会儿就好。

简在厨房门口说:“我刚刚听见了。”这是美丽温暖的海湾清晨,大朵漂亮的云彩在天上浮动,山谷的云总让你感受到神圣又颓唐的美国多么广袤无限——从这头到那头,从此端到彼端。老布尔精神抖擞、浑身是劲,说:“我跟你说过戴尔父亲的故事吗?真是平生难得一见的滑稽老人。他罹患麻痹性痴呆,他的前脑坏了,这种病人无法为自己的想法负责。他在得克萨斯州有栋房子,木匠日夜不停地工作,扩建新的厢房。他半夜突然醒来说:‘我不要在这儿盖天杀的厢房了,挪到那边去。’木匠就得拆掉工程,重新来过。天亮时,他们在敲敲打打拆除新厢房。老家伙突然对这一切腻烦了,说:‘天杀的,我想去缅因州!’他坐上车,时速一百英里,绝尘而去——汽车所经之处都鸡飞狗跳,沿途数百英里鸡毛满天飞。他会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城镇中央停车,下来只是为了买些威士忌。四周的车子猛按喇叭催他,他急匆匆地跑出酒铺,大叫:‘逼上拟们的鸟椎,拟们这群浑胆!’[27]他讲话口齿不清,罹患麻痹性痴呆的人说话大舌头,我是指口齿不清。一晚他跑来我在辛辛那提的家,猛按喇叭,说:‘出来,咱们一起到得克萨斯州瞧戴尔去。’他刚从缅因州回来,宣称在那里买了一栋房子——哦,大学时代我们以他为主角写了一篇小说,描述一个恐怖的船难,大家抓紧救生艇的边缘不放,艇上的老人却挥舞弯刀,砍断他们的手指。‘滚开,拟们这群浑胆,离开这个天傻的串。’[28]噢,这人恐怖极了。他的故事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你说,今天天气真是不错,对吧?”

“只是待个几天,马上要回学校。”

的确很好。从堤岸吹来最温柔的风;光是这个,就让此行不虚。我们跟老布尔进屋量墙壁的尺寸准备做架子,他给我们看了他亲手做的餐桌。那是用约莫六英寸的厚木料做的。老布尔瘦长的脸靠近我们,语气疯狂地说:“这桌子可以用上一千年!”然后猛敲桌子。

“萨尔,你去西海岸做什么?”

一到晚上,他坐在餐桌前,翻弄着食物,把骨头扔给猫吃。他养了七只猫。“我喜欢猫,特别是那种被我按在浴缸边上就狂叫的猫。”他坚持给我们演示帮猫洗澡,但浴室有人占用了。“好吧,现在不行。告诉你啊,我一直和隔壁邻居吵架。”他跟我们说起邻居的事:邻居家人有一大窝,小孩粗鲁无礼,老是隔着老布尔家东倒西歪的篱笆,朝雷和多迪扔石头,有时甚至朝他扔。他要那些小孩住手;他们的老子却冲出来用葡萄牙语嚷嚷。老布尔转身回屋,拿着猎枪出来,一本正经地靠在猎枪上,宽帽檐下的脸上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蓄势待发时他的身体像蛇一样羞怯地扭动,就像一个白云底下荒诞可笑、瘦削寂寞的小丑。葡萄牙人看到他,铁定会以为他是从什么古老的邪恶梦境里跑出来的东西。

迪安只会红着脸,说:“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我们仔细查看院子,想找点事干。老布尔正在进行一个围篱大工程,要与这讨厌的邻居分隔开来;但工程太浩大了,他永远不可能完成。他摇晃篱笆,炫耀它的牢固。突然间,他倦了,安静了,转身回屋,到厕所去注射午餐前的那一剂。出来后,他的眼神呆滞平静,坐在点燃的灯下,窗帘紧闭,只有微弱的阳光透进来。他说:“嘿,各位,要不要试试我的生命力[29]储蓄器?往你们的那根骨头里注入生命力。每次我用完生命力储蓄器,就会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奔向最近的妓院,嚯——嚯——嚯!”这是他特别的笑——就是皮笑肉不笑。所谓的生命力储蓄器不过是一个普通箱子,可容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箱子是一层木头、一层金属,再加上一层木头,用来收集大气中的生命力,让它可以停留一段时间,如此人们便可吸收到超乎正常量的生命力。根据赖希的说法,生命力是一种震荡的大气原子,是生命的元素。人们之所以罹患癌症,就是因为生命力不足。老布尔认为如果最外层的木头能够尽可能保持有机状态,就可以储蓄更多的生命力,因此他为这个神秘箱子插上茂密的河口植物的枝叶。它立在炙热平坦的后院,表皮剥落,里面有许多疯狂装置,老布尔脱光衣服,坐进去,呆望着自己的肚脐。他说:“我说萨尔啊,午餐过后,我们到格雷特纳的签注站赌马吧?”他看起来状态好极了。午饭后坐在椅子上小寐,气枪摆在大腿上,小娃雷趴在他脖子上,熟睡着。这是一幅美妙的景象,父子情深,这位父亲显然永远可以找到新鲜事干、新鲜事说,绝对不会闷坏儿子。老布尔猛地惊醒,盯着我。一分钟后他才认出我是谁。“萨尔,你跑去西海岸干吗?”他问道,马上又睡着了。

“迪安,我要你安静坐一会儿,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这样横穿美国。”

下午,我们出发去格雷特纳,只有老布尔与我。我们乘坐那辆老旧的雪佛兰。迪安的哈德森车身低,线条优美;老布尔的雪佛兰车身高,沿路咯咯直响。这跟1910年没两样。签注站就设在滨水区附近的酒吧,里面都是铬合金设备与皮面装饰,酒吧通往宽阔的大厅,参赛马匹的名称与号码都挂在墙上。几个路易斯安那州的赌客拿着《每日赛马动态》,正懒洋洋地走动。老布尔跟我点了啤酒,他随即漫不经心地玩起吃角子的老虎机,投五毛钱进去,机器转动,“大奖”——“大奖”——“大奖”。最后一个在“大奖”画面停留个几秒,最终静止于“樱桃”的图案。老布尔差一点就输了一百元。“该死!”老布尔嚷道,“他们对机器动了手脚。你也瞧见了,我中了大奖,机器却把它弹回去了。好吧,你能怎么办?”我研究《每日赛马动态》。我好几年未赌马,看到许多新马参赛,我竟茫然了。其中一匹叫“大老爹”,让我一阵恍惚,想起我父亲,以前他常带我去赌马。我还没来得及跟老布尔说,他便说:“嗯,我想试试这匹黑檀木海盗。”

对于旧日的美国特别是1910年,布尔有一种怀旧情绪。那时,无须处方就可以在药房弄到吗啡,夜里,中国人靠着窗子抽鸦片。那时的美国狂野、粗犷、奔放,你想要什么样的自由都有,丰饶得很。老布尔最恨华府的官僚体系,其次是自由主义者,再则是警察。他成日说个不停,教导别人。简坐在他脚边聆听,我也是,迪安与卡罗尔自不例外。我们都从他身上学习。他灰头土脸,毫无特色,走在街上,没人会注意,除非你凑近了看,才会发现他那张疯狂的嶙峋脸蛋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年轻气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热情四射、神秘异常的堪萨斯神职人员。他曾在维也纳读过医学;也读过人类学,什么书都读;现在则专注于毕生最大的志业——亲身参与街头生活与夜生活,研究其中种种。他坐在椅子上,简端来马提尼酒。不管日夜,他座椅旁的窗帘终日都拉上了;那是属于他的角落。他的大腿上摊着《玛雅法典》,还有一支气枪,偶尔他会拿起来,把安非他明烟卷射到屋子的另一头。我不停跑来跑去,摆上新的。我跟他一边轮流射击,一边聊着天。老布尔好奇我此行的目的。他瞄了瞄我们,鼻孔里“哼”一声,像空桶里的回声。

我忍不住说:“大老爹这名字让我想起我父亲。”

他大学时代的一个奇特故事颇能勾勒他的另一面:一天,他邀请朋友到他设备完善的房间喝鸡尾酒,突然,他的宠物雪貂冲出来,咬了一个身材瘦小、衣着优雅的男同性恋者的脚踝,众人尖叫着夺门而逃。老布尔跳起来,抓起猎枪说:“它又闻到那只老鼠了。”他举枪往墙壁上射了一个大洞,足够五十只老鼠出入。那墙上挂了一幅画,是科德角的一栋不堪的老屋。朋友问:“你为何把那个丑东西挂在墙上?”老布尔回答道:“就是因为丑,我才喜欢。”这句话可以总结他的一生。有一次,我到纽约六十街的贫民窟拜访他,他戴着一顶圆顶绅士帽来应门,上身除了背心,未着一物,下身穿着时髦的条纹裤:手拿炒菜锅,里面是鸟食,他打算碾碎后卷成烟卷抽。他还尝试把含可待因的咳嗽药水熬成黑泥状——但不怎么成功。他花很多时间阅读莎士比亚——他口中“不朽的吟游诗人”——腿上总搁着一本莎翁书籍阅读。在新奥尔良时,他转而长时间阅读《玛雅法典》,就算跟你谈话,法典也摊开在腿上。有次我问:“我们死后会如何?”他说:“死了就死了,如此而已。”他的房里有一条锁链,是他跟精神分析师的实验用品;他们在做麻醉分析实验,发现老布尔有七重分裂的人格,越靠近意识深处的人格越恶劣,最深层的人格是个谵妄的白痴,必须锁链加身。老布尔的最表层的人格是英国王公,最深层的人格是白痴,中间人格是个老黑人,与其他人格一齐站着,等待时机显露出来,他说:“某些人格是浑蛋,某些不是,情况就是如此。”

老布尔沉思了一会儿,澄蓝的双眼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催眠似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抑或神游何处。然后他起身去下了黑檀木海盗的注。大老爹赢了,赔率一比五十。

老布尔·李的故事,一夜也说不完;这么说吧,他是个老师,而且再够格不过了,因为他所有的时间全用来学习;学的每样东西都符合他所谓的“人生的真相”,此种学习不仅出于必要,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他拖着瘦长的身体游遍全美,以及多数欧洲与北非国家,只为见见世面。30年代,他曾在南斯拉夫和一个白俄罗斯女伯爵结婚,纯粹是为了帮助她逃离纳粹迫害。他有30年代跟国际可卡因走私集团一起拍的照片——照片中,那些人紧紧相偎,头发蓬乱;他还有些他戴着巴拿马草帽、环视着阿尔及尔街头的照片。后来他没再见过那位白俄罗斯女伯爵。他在芝加哥做过灭虫员,在纽约做过酒保,在纽瓦克替法院送过传票。在巴黎,他曾坐在咖啡馆里,观察着面容严肃的法国人来来去去。到了雅典,他喝着茴香酒,抬头凝视他所谓的“全世界最丑的人”。到了伊斯坦布尔,他穿行于鸦片烟鬼、挂毯贩子中,寻求他的人生真相。在英国的旅馆里,他阅读斯宾格勒[22]与萨德侯爵[23]的书。在芝加哥,他谋划着抢劫土耳其澡堂,喝了杯酒,耽搁了两分钟,结果只捞到两块钱,还得为此亡命天涯。他做这些事只为体验其中滋味。如今,他研究的是毒瘾,在新奥尔良落脚,与寒碜落魄的人在街头转悠,寻找药头出没的酒吧。

“该死!”老布尔说,“我早该知道,早有过前车之鉴。我什么时候才会学乖?”

可怜的布尔开着挂得克萨斯州车牌的雪佛兰回来,发现一群疯子侵入了自己家;他还是以我许久未见的热情迎接我。他跟某个大学老友在得克萨斯州合资种植黑眼豆,赚了钱,买了新奥尔良这栋房子。他老友的父亲患了麻痹性痴呆,死后留下不少遗产。老布尔呢,家人每星期给他五十元,理当不错,不过,这只够他买毒品——何况他妻子花销也不少,一星期就要抽掉十元的安非他明。这对夫妇的伙食开支可算全国最少的,他们几乎不吃饭;小孩也一样,但他俩似乎并不在乎。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小孩:多迪八岁,雷才一岁。雷光着屁股,在后院跑来跑去,仿佛是彩虹里的金发小孩。老布尔叫他“小野兽”,典故出自W. C. 费尔兹[21]。老布尔把车开进院子,慢吞吞地舒展他的每一根骨头。他走了过来,一脸疲惫,戴着眼镜及毡毛帽,西装皱巴巴的。他又高又瘦,模样奇怪,话语简洁:“嘿,萨尔,你终于来了;进屋去,咱们喝一杯。”

“什么意思?”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样对待我?”然后她恶狠狠地瞪了迪安一眼;她并非不知个中缘由。迪安视若无睹,他现在只想填饱肚子,于是问简有什么可吃的。混乱始于焉。

“我是说大老爹。老天,你刚刚得到神启,神启啊,只有大笨蛋才会忽略神启。谁知道刚刚是不是你那个玩赛马的父亲跟你通了个消息,告诉你大老爹会赢。那匹马的名字勾起你的情感,你父亲就借这个名字跟你沟通,当时我就这样想。我表亲有一次在密苏里赌马,有匹马的名字让他想起他母亲,他就押了那匹马,赢了很多呢。刚刚的情形也一样。”老布尔摇摇头说,“唉,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一起赌马;那些神启让我分心。”开车回他老屋的路上,老布尔说:“人类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们其实能与死者或另一个世界沟通,要是人类肯全力开启自己的精神意志,我们就可以预测未来一百年的事,各式大灾难就可避免。一个人死亡,他的脑袋就会发生突变,什么样的突变,目前我们不得而知,要是那些科学家肯好好加把劲,总有一天我们会明白。可惜这些浑蛋目前只在乎能否炸毁这个世界。”

四年不见,我们就是这样打了招呼;简曾跟我还有我前妻一起住在纽约。我问道:“伽拉忒亚在吗?”简仍在注视她所说的火灾;那时候,她一天要抽三管安非他明卷的纸烟。她的脸一度丰腴漂亮,是日耳曼式的长相,现在变得木然、赤红且憔悴。她在新奥尔良染上小儿麻痹,走路微跛。迪安一伙窘迫地下了车,在屋内总算镇静下来。伽拉忒亚从屋后她庄严的隐退处现身,迎接曾捉弄她的人。伽拉忒亚生性严肃,脸色苍白,仿佛满脸泪痕。埃德用手指抓抓头发,打了招呼。她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们告诉简关于大老爹的事。她嗤之以鼻道:“听起来傻得很。”她不断清扫厨房地板。老布尔进厕所注射他的午后一剂。

简哼了一声。“帕拉代斯,你还是这个死样子。”

迪安与埃德拿着多迪的篮球,把木桶钉在电线杆上,就在公路上打起篮球。我也加入了。不久,大家就开始炫耀运动技能。迪安真是令我瞠目。他要我跟埃德把一根铁杆拉至腰际,无须助跑,他握住脚后跟,一下就跳了过去。他说:“来呀,棍子抬高点。”我们把铁杆一直抬到胸口,他还是轻松跃过。之后,他尝试急行跳远,随便一跳就是二十多英尺。接着,我跟他在公路上赛跑。我的百米纪录是十秒五。他像一阵风般超越了我。跑步时,我的脑海浮出疯狂画面,迪安一辈子就这样奔跑——他那瘦骨嶙峋的脸直面生活,两条臂膀挥舞,额头上满是汗珠,一双腿如格劳乔·马克斯般稳健,大声叫嚷:“棒!真棒!老兄,你还真能跑!”没人跑得过迪安,这是实话。老布尔拿着几把刀出来,向我们展示了在暗巷如果遇到歹徒,如何空手入白刃。我表演了一个很棒的招式,那就是倒在对手面前,用脚踝绊倒他,让他双手着地,然后使出肩下握颈的招式,扭住他的手腕。老布尔说我这招不错,他也演示了几招柔术。多迪叫她老妈到门廊上来看:“瞧瞧这些可笑的男人。”她真是可爱俏皮的小东西,迪安对她简直目不转睛。

“我没瞧见。”我说。

“哇,等她长大了可不得了!她那双可爱的眼睛可以迷倒一整条运河街。啊!噢!”他啧啧地说道。

“我当然不是说太阳——我听见那边有警笛声。你看不出那边有片奇特的光吗?”她指的是新奥尔良方向,那边的云彩确实很怪。

我们跟埃德夫妇跑去新奥尔良市区逛了一天。迪安简直疯了,他看到图森—新奥尔良线货运列车停在调车场,恨不得一股脑把火车的知识全部传授给我。他说:“不必等我教完,你就够格做司闸员了。”我们三人跑过铁轨,从三个不同的点跳上一列货运车;玛丽露跟伽拉忒亚在汽车里等。我们搭火车前进了约莫半英里,进入码头,朝扳道工、司旗员挥手。埃德与迪安教我如何正确地从行进的火车上跳下来,先悬空后面的那条腿,让身体离开火车,然后在空中转身,另一只脚着地。他们带我去看冷藏车和冰库,冬日里,扒火车如果碰到货车厢没装货,那可是很舒服的。“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新墨西哥到洛杉矶的铁路线吗?”迪安说,“我就是这样攀住的……”

“你是说太阳吗?”

我们回到汽车,晚了一小时,两个女人当然气坏了。埃德与伽拉忒亚决定在新奥尔良找个住处,在此地打工。老布尔没意见,他已经开始厌倦我们这一大伙人了,因为原先他只邀请我一个人来。迪安与玛丽露睡在前面的房间,满地是果酱、咖啡渍,以及安非他明的空管子;更糟的是,这原本是老布尔的工作房,现在却没法进去钉架子。而迪安总是跑跳不停,弄得可怜的简频频分心。我们还在等姑妈转寄退役军人福利金支票。支票到了以后,我、迪安、玛丽露三人就会上路。支票来了,我突然发现自己舍不得离开老布尔这么棒的家,但是迪安已经浑身是劲,准备上路了。

她知道是我,说:“我知道。布尔现在不在,那边是不是失火了啊?”我们全朝着太阳的方向瞧去。

一个天色泛红的哀伤黄昏,我们终于坐上车,简、多迪、雷、老布尔、埃德、伽拉忒亚站在高高的草丛里微笑。这就要告别了。分手前不久,迪安与老布尔为了钱闹过不愉快,迪安要借钱,老布尔说门都没有。这要追溯到当年在得克萨斯州的时候,迪安总是得罪人,让人慢慢与他疏远。现在,他坐在车上咯咯笑,毫不在意;磨蹭着自己的裤子拉链,手指伸到玛丽露的裙子下拍她的膝盖,嘴角泛起白沫,说道:“亲爱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俩的关系已达到最直接坦诚的境界了,无法用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进行定义,也无法用任何别的语言来具体描述,无须用甜言蜜语哄骗,或者重提旧事……”在迪安如是的喃喃中,车儿驶向加州了。

我们去老布尔·李位于城外堤岸边的住处。那房子就在公路旁,周遭是沼泽。房子老朽破旧,四边的门廊全塌陷了,庭院里种了垂柳;野草高达一码[20],年久失修的栅栏东倒西歪,谷仓整个坍塌。我们的车开进前院,不见一个人影,后廊里有个水槽。我下车走近纱门。简·李站在纱门后,遮着眼睛瞧太阳。我说:“简,是我,我们来了。”

8

我们决定先到加油站梳洗一下,询问老布尔·李的住处怎么走。在慵懒暖和的落日余晖中,几个小孩正在河边玩耍;几个女孩裹着印花头巾,穿着棉衬衫,光着腿从我们面前经过。迪安冲到街上尽情观看。他东张西望,不时点头、揉搓肚皮。埃德坐在车后座,帽子遮眼,对着迪安微笑。我坐在挡泥板上。玛丽露在女厕。远处,灌木丛生的河岸上隐约可见许多持着鱼竿钓鱼的点点身影,巨大的河流像驼峰般隆起在被夕阳染红的昏睡大地上,奔腾的主河道有如巨蛇蜿蜒着绕过阿尔及尔,发出难以形容的轰隆声。阿尔及尔是个三面环水、昏昏欲睡的城市,好像总有一天,市内的棚屋以及忙碌如蜜蜂的市民都要被冲刷到下游去。此刻太阳西斜,虫儿飞舞,恶水呻吟。

驾车与人告别,看着对方在平原上渐行渐远变成散落的小黑点,那是什么滋味?这就是告别了,覆盖我们的苍天是如此远大。不过,我们更引颈期待穹苍下的另一次疯狂冒险。

迪安大叫:“上哪儿,上哪儿?”

我们驶过灯光暗淡、气温燠热的阿尔及尔市,回到渡轮上,穿越河里那些沾满烂泥、模样莫辨的旧船,航向运河街,下了渡轮;在紫色夜幕中驶上通往巴吞鲁日的双车道;在一个叫阿利安港的地方往西转,横穿密西西比河。车头灯刺破墨黑夜色,迷蒙中可以看到河里的雨滴与岸边玫瑰,我们在黄色雾灯的照明下,绕着环形车道转了一圈,突然瞧见大桥底下的巨大黑色河流,再度于此穿越永恒。密西西比河究竟是什么?是雨夜里冲刷下的大泥团,是密苏里河岸轻轻的扑通声,是在永恒河床上消融,然后驾着潮流奔腾,激起许多棕色泡沫,经过无数溪谷、树木、堤岸的旅程,一直往下,经过孟菲斯、格林维尔、尤多拉、维克斯堡、纳奇兹、阿利安港、奥尔良港、三角洲港、波塔什、威尼斯、黑夜里的巨大墨西哥海湾,然后出海。

我们靠着渡轮栏杆,欣赏着这“众河之父”的壮阔的棕色河水,有如破碎的灵魂奔腾而下,从美国的中西部流过,挟带着蒙大拿的原木,达科塔的泥巴、艾奥瓦的溪水,以及从三岔口[19]冲刷而下的杂物,密西西比河的诸种奥秘就是始于三岔口的冰雪山头下。烟雾迷蒙的新奥尔良在渡轮的一面缓缓退去;渡轮的另一面,睡眼蒙眬、绿林葱郁的阿尔及尔市正逐渐向我们迎来。在这大热天下午,黑人正不断往渡轮的锅炉添柴火,炉火烧得通红,烤得我们的轮胎都有一股焦味。迪安不顾炎热,跳来跳去,仔细观察他们。宽大的裤腰都垂到肚皮下了,迪安一下子奔去甲板,一下子跑到渡轮上层。突然间,我看见他跑到船桥,还以为他要展翅而飞。“嘻——嘻——嘻!”他的疯狂笑声传遍整艘渡轮。玛丽露一直跟在他身边。他能瞬间将一切尽纳眼底,然后跑回来把完整情况告诉我们。直到其他车辆猛按喇叭,他才跳回车内,在极狭小的空间里连超两三辆车,一溜烟地驶进了阿尔及尔市。

收音机正在播放推理剧,我瞧见车窗外有个广告招牌写着“请使用库珀牌油漆”,说:“没问题,我会的。”我们穿越夜色中的路易斯安那平原——经过劳特尔、尤尼斯、金德、德昆西,越靠近萨宾,一座破落的西部小镇就越具有长沼风味。到了古老的奥珀卢瑟斯城,我到杂货铺买面包与奶酪,迪安去找加油站。杂货铺只是个小棚屋,我能听见屋后的人家吃晚餐的声音。我等了一会儿,他们还在聊天。我偷了面包与奶酪,溜了出去。我们的钱不够维持到旧金山。迪安则在加油站摸走一条香烟,现在我们储备充足——汽油、香烟与食物。这些乡巴佬毫无知觉。迪安笔直地将车开向前方。

我们颠簸着把车开上阿尔及尔渡轮,准备横渡密西西比河。迪安说:“我们全部得下车,去见识见识这条河,看看人群,闻闻这个世界。”他匆匆拿上墨镜与香烟,像个从匣子里弹出的人偶玩具一样跳出车外。我们跟随其后。

快靠近斯塔克斯时,我们看到远方天边有红光,不知是什么;不一会儿,我们经过红光处,发现它来自树林后面;高速公路旁停了许多车子。可能是在举行炸鱼野餐会,也有可能是其他事,什么都有可能。到了杜威维尔附近,乡间景色暗淡下来,变得很奇怪。突然间,我们置身沼泽了。

突然间,我们发现我们正沿着蔚蓝的海湾行驶,此时,收音机里一个疯狂的节目开始了,是新奥尔良的《鸡肉爵士乐佐秋葵唱片DJ秀》[18],播放的都是爵士乐唱片、有色人种的音乐。DJ大声喊“啥事都甭烦恼”。我们欣喜地瞧见新奥尔良夜景就在不远处。迪安在方向盘上搓着手,大叫:“现在,我们要好好乐一下!”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们抵达热闹的新奥尔良街头。“你们闻闻人群的味道!”迪安把头探出窗外,哼了哼鼻子,“啊!上帝!人生!”他飞快地超了一辆电缆车,大叫:“哟!”车子在飞驰,他环顾四方寻找女孩踪迹,“瞧瞧她!”新奥尔良的空气如此甜蜜,好像一块轻柔的头巾包裹着你;你闻得到河流、行人、泥土、蜜糖和各式热带气息,你那闻惯了北方冬日干冷空气的鼻子瞬间来到一个异样的环境。我们在座位上蹦跳着。迪安指着另一个女人大叫:“瞧瞧她!”“噢,我爱,爱,爱,爱女人!我认为女人妙不可言!我爱女人!”他朝窗外吐了口痰;他呻吟;抓脑袋。他太兴奋了,太疲惫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

“老兄,我们在沼泽区里发现一家演奏爵士乐的地方,里面有高大的黑人在用吉他演奏呜咽哀鸣的蓝调,大口喝着烈酒,对我们做手势,你能想象吗?”

“可怜的迪安。”玛丽露亲亲他说。迪安骄傲地盯着前方,他爱她。

“可以啊!”

迪安继续说:“有一次我搭从新墨西哥州直达洛杉矶的货运车——那年我才十一岁,在某条侧线跟我父亲失散了。那时,我们都在流浪汉宿营地,我跟一个叫大赤鬼的男人一起,我父亲醉倒在货车厢里——突然间,货车开动了——我跟大赤鬼没赶上,接下来数月,我都没找到我父亲。我搭上一辆货运车直奔加州,那火车开得飞快,一等一的,堪称沙漠飞车。我一路都待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车钩上——你可以想见有多危险。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危险——一条胳膊夹着一条面包,另一条胳膊攀住制动杆。我没胡扯,这是真实经历。到了洛杉矶,我非常想喝牛奶、吃奶油,就跑到一家乳品店工作,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一口气喝了两夸脱的厚奶油,喝到吐为止。”

此地充满神秘。我们开的泥路高架在沼泽上,泥路两边是陡坡,长满藤蔓。我们瞧见了异象:那是个穿白衬衫的黑人,行走时双臂高举对着墨黑的穹苍。他一定是在祈祷或者召唤诅咒。我们飞快地经过他身旁;我从后车窗探出头去,还能见到他闪亮的眼白。迪安说:“哇!小心点。我们最好别在这乡间逗留。”途中,我们堵在十字路口,索性熄了火。迪安切掉车头大灯,广大的藤蔓虬结的森林包围着我们,简直听得见数百万条铜头蝮蛇蜿蜒而行。漆黑中,只有哈德森汽车仪表板上的电流灯亮着。玛丽露害怕得尖叫起来。我们故意疯狂大笑,吓唬她。其实,我们也很害怕。想要尽快逃离这片属于毒蛇的广厦豪宅,逃离让我们陷入泥淖的黑暗,飞奔至我们熟悉的美国土地以及鸟不拉屎的小镇。空气里混合着一股油气与死水的味道。这是我们无法读懂的“夜晚的手稿”。一只猫头鹰咕咕叫起来。我们冒险选择了一条泥路,没多久,车子就跨越古老邪恶的萨宾河,因为它,这儿才处处是沼泽。我们惊喜地发现前方就有高大的灯火通明的建筑。“得克萨斯州!得克萨斯州!那是产油大城博蒙特!”巨大的储油罐与炼油厂赫然矗立于油味浓重的地平线上。

大个子埃德眺望窗外,自言自语道:“先生,没错,我想那天晚上是我的鬼魂。”他在想到了新奥尔良见到伽拉忒亚,她会说什么。

“真高兴离开那个鬼地方了,”玛丽露说,“现在还是继续听推理广播剧吧。”

“刚刚越过佛罗里达州的最南端,老兄——那城市叫弗洛马顿。”佛罗里达!我们这是朝沿海平原与莫比尔而行;前方就是从墨西哥湾升起的大片云雾。自我们在北方未化的冰雪中和朋友们道别,才过了三十二小时。我们在加油站停下,迪安跟玛丽露在油罐车旁玩背人游戏,我们的烟抽光了,埃德进入里面,毫不费劲地就偷了三包烟。公路沿着波涛汹涌的长长海岸进入莫比尔,我们都脱掉冬衣,享受着南方的温暖。迪安开始诉说他的生平故事,刚过莫比尔,就碰上十字路口堵车,迪安并未绕它们而行,反而直接穿过加油站的车道,保持他在州际道路上七十英里的时速。我们将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孔抛在后面。迪安继续讲他未完的故事:“我是说真的,我九岁就干过那事,那女孩叫米利·梅费尔,地点是格兰特街后面的罗德修车厂,就是卡罗尔在丹佛时所住的那条街。那时我老头还在做锡匠。我还记得我姑妈站在窗前大叫:‘你们在修车厂后面搞什么名堂?’噢,玛丽露甜心,要是我那时认识你就好了!哇!你九岁时一定非常可爱。”他疯狂地傻笑,手指伸进玛丽露的嘴里,然后抽出来舔,又抓住她的手抚摩自己全身。玛丽露只是安详地坐着,面带微笑。

我们飞快地穿过博蒙特,穿过利伯蒂的特里尼蒂河,朝休斯敦而去。迪安开始聊起1947年他在休斯敦的逸事。“都是哈斯尔!疯子哈斯尔!我到处找他,都不见他的踪影,他在得克萨斯州的时候总是给我们添麻烦。我们跟老布尔开车去买食品,哈斯尔就失踪了。我们得寻遍城里所有射击场。”此时车子进入休斯敦。“多数时候,我们得到城内黑人聚集区。他跟什么样的疯汉在一起,都能狂欢起来。有一晚,他又不见了,那时大伙住汽车旅馆,我们本来是出门给简买冰块,食物都快变质了。结果,足足花了两天才找到哈斯尔。我自己也耽搁了不少时间,下午,我和那些外出购物的女人打情骂俏,就在这里,市区的超市”——此时车子在空荡荡的黑夜疾驶——“结果找到一个非常酷的傻妞,她疯了,在超市胡逛,想偷橙子。这女孩是怀俄明州人,有着曼妙的身材,却配上了不清楚的脑子。我见她胡言乱语,就将她带回旅馆。那时,醉醺醺的老布尔,想给这个墨西哥女孩灌酒。卡罗尔在写一首关于海洛因的诗。哈斯尔直到半夜才现身,原来他在吉普车后座睡过去了。冰块全化了。哈斯尔说他大概吃了五颗安眠药。天哪,要是我的记忆力跟我的脑袋一样灵光,我可以复述每一个细节。啊,我们都知道时间的奥义,凡事自有解决办法。此刻,我闭上双眼,这辆老旧的汽车照样能走。”

我继续睡觉,醒来时只听到疯狂热闹的音乐声,迪安与玛丽露在聊天,辽阔的绿色田野从窗边掠过。“我们在哪里?”

清晨四点,休斯敦街头空荡荡的,一个飞车小子突然从旁边呼啸而过,行头十分华丽,穿着光滑的黑色夹克,浑身装饰着闪亮的纽扣,戴着头盔,像得克萨斯州的黑夜诗人。后座女孩像个婴儿一样抱住他,秀发飞扬,身躯向前,唱着“休斯敦、奥斯汀、沃思堡、达拉斯,有时在堪萨斯城,有时又在安东市,哈——哈哈!”摩托车逐渐远去,不见踪影。“哇!瞧那个拴在他腰间的漂亮妞!我们也加把劲追上去!”迪安想追上他们,“要是我们能跟所有甜蜜美好、善解人意的人凑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事后,彼此不争吵,不乱发小孩脾气,也不会因为错误的概念弄得身体痛苦之类的,该有多好?啊!不过,我们都了解时间的奥义。”他集中精力,将油门踩到底。

迪安、玛丽露、埃德睡觉,我开车穿过南卡罗来纳州,越过佐治亚州的梅肯。这一路都是夜里,无人打扰我的思绪,我让车轮紧紧压着神圣公路的白线行驶。我在干什么?我要往何处去?我即将得到答案。过了梅肯,我累到不行,摇醒迪安换他开车。我俩下车呼吸新鲜空气,突然间欣喜地发现,在我们周围的茫茫夜色中,闻得到绿草、新鲜堆肥与温暖溪水的芳香。“我们已经到了南方!我们已经远离冬天!”微微的晨曦照亮路边的绿色植物,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辆火车隆隆驶过夜色,朝莫比尔而行。那也是我们要去的方向。我脱掉衬衫,快乐极了。往前开了十英里,迪安拐进一个加油站,熄掉引擎,瞧见加油站值班员工趴在桌上睡得很香,他连忙跳出车子,悄悄加满油箱,注意不让加油枪发出铃声,我们悄悄把车开走,油箱里装满五元的汽油,像富有的阿拉伯人般继续朝圣之旅。

尽管迪安精力无限,过了休斯敦,也不行了,换我开车。我刚接手,就开始下雨。我们行驶于广袤的得克萨斯平原,就如迪安所说的:“你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明晚,还没法走出得克萨斯平原。”雨势突然变大。我开入一个鸟不生蛋的破败小镇,沿着泥泞的大街往下开,最后却发现此路不通。我说:“嘿,我该怎么办?”他们都睡了。我将车子掉头,缓慢开回镇里。夜里,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连一个路灯都没有。突然间,一个骑马的人出现在我的车灯前。是个治安官,他戴了一顶牛仔帽,暴雨不断从帽檐滴下。“奥斯汀怎么走?”他礼貌地告诉我该怎么走,我就开车走了。出了小镇,突然间我看到暴雨中有两盏车前灯直直地照着我。哇!我发现自己逆行了;方向盘缓缓往右转,结果整辆车在淤泥中打转,我缓缓回到车道上。那两盏车前灯仍然照着我,终于,我明白了是对面来的车开错了车道。我以三十英里的时速在淤泥中打转,幸好,下面是平路,不是阴沟,谢天谢地。那辆违反规则的车子在大雨中倒车,是四个面色阴沉的农场工人,放下活不干,在野外喝得烂醉,在吵闹。他们四人都穿着白衬衫,露出肮脏的棕色手臂,在黑夜中傻乎乎地看着我。司机跟这伙人一样烂醉。

海曼始终没现身,我们隆隆驶离特斯塔蒙特。“萨尔,现在你明白了吧,上帝的确存在,因为每次到这个城镇,不管我们做什么,到头来都会被耽搁。瞧瞧它有这么一个奇特的《圣经》[17]式的名字,还有这么一个人,活像《圣经》里的那些奇怪人物,让我们再度于此停留,所有事情都连在一起,就像大雨过处,雨滴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迪安如此滔滔不绝;他乐不可支,欢欣无比。我们突然觉得世界是个牡蛎,等着我们打开,发现里面的珍珠,珍珠就在里面。我们朝南奔驰,又载了一个搭车客,是个哀伤的年轻男孩,他说他姑妈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邓恩镇开杂货铺,就在费耶特维尔外围。“我们到了之后,你能从她那里弄到一元钱吗?就这样!好极了!走!”不到一小时,暮色降临时,我们就到了邓恩。照着男孩的指示,我们开到他姑妈的杂货店。那是一条破败的小街,走到头就是工厂的围墙。的确有杂货铺,但是没有姑妈。不知道这男孩在扯些什么。我们问他的旅程还有多远,他说不清楚。这是个骗局;或许以前他在黑街暗巷到处乱闯,迷了路,看到邓恩镇有这么一家杂货铺,这个杂货铺因此就从他那紊乱发热的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我们买了一个热狗给他吃,迪安说不能继续载他上路,因为我们需要空间睡觉,还得保留空间给出得起汽油钱的搭车客。真是无可奈何,可事实就是如此。天黑之际,我们将那男孩留在邓恩。

他说:“哪条路通往休斯敦?”我用拇指朝后一指。猛然间,我想到他们是故意开错方向,好停下来问路,就像乞丐故意在人行道上挡住你的路。他们懊悔地盯着车厢地板,里面的空酒瓶滚来滚去发出碰撞声。我发动了车子,它陷入一英尺深的淤泥;我在大雨倾盆的得克萨斯荒野里叹气。

海曼说:“看来你们需要一点钱,才能继续上路。等我去找个犹太人家,弄个几元,然后跟你们坐到亚拉巴马州。”迪安喜出望外;我们连忙冲去买面包与奶酪酱,准备在车上吃午餐;玛丽露与埃德在车上等。我们在特斯塔蒙特足足等了两小时,仍不见海曼人影;他在城里某处诓骗饭钱,但是我们找不到他的人。太阳逐渐变得血红,天晚了。

我说:“迪安,你醒醒。”

“瞧见没?瞧见没?瞧见没?”迪安咯咯笑,戳戳我的肋骨,说:“我早跟你说会很有趣的。天哪,每个人都是很有趣!”我们一路载着海曼到了特斯塔蒙特。我哥哥已经搬到城里另一头的新屋。我们回到惨淡的长街,铁道穿越公路中央,悲哀、阴郁的南方人懒洋洋地从五金店和杂货店前走过。

“干吗?”

他说这方法很可行,他居然能讨到钱。我们问他读什么书,他说不知道。他根本懒得看扉页,只读里面的字,一副这是他在荒野找到的真正犹太律法书的神情。

“我们陷在淤泥里了。”

“还是载他吧,当作娱乐!”迪安笑着说。这男人一身褴褛,戴着眼镜,像个疯子,边走路边阅读他在路边涵洞捡到的一本满是泥巴的平装书。上车后,他继续阅读;这人脏得要命,满身疥癣。他叫海曼·所罗门,跑遍全国,专敲犹太人家的门讨钱,有时甚至用脚踢门:“给我钱吃饭,我是犹太人。”

“怎么回事?”我如实告知。他骂声连连。我们穿上旧鞋与毛衣,下了车,冲入大雨中。我的背顶着车后的挡泥板,又抬又推;迪安将防滑链塞到空转的轮胎下。不一会儿,我们就满身是泥。我们叫醒玛丽露,她吓呆了,我们推车时,让她踩住油门。备受摧残的哈德森汽车不断挣扎,突然车身一震,车子滑向公路的另一边了,幸好玛丽露及时刹住,我跟迪安上了车——这番苦斗耗时三十分钟,我们全身湿透,狼狈极了。

现在我们只剩十五元,要撑到目的地。只好搭载一些搭车客,从他们身上榨几个钱来加油。经过弗吉尼亚大荒野时,我们突然瞧见某男子在路边行走。迪安猛地刹车。我回头看,说,这人不过是个流浪汉,可能身无分文。

我浑身是泥,睡着了;早上醒来,泥巴已结成块,窗外下着雪。我们很靠近高平原地区的弗雷德里克斯堡。这是得克萨斯州与西部地区史上气候最恶劣的冬天,暴风雪肆虐,旧金山与洛杉矶地区的牛群像苍蝇一样大批倒地而亡。我们三人狼狈至极。真希望此刻还跟埃德待在新奥尔良。现在是玛丽露开车,迪安睡觉。她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伸到后座抚摩我。她低声细语地说着我们到了旧金山后的良辰美景。我对她垂涎三尺,痛苦不堪。十点,换我开车——迪安已经昏睡好几小时——我一口气开了数百英里,沿途是枯燥的景色,全是覆满白雪的灌木丛和长着鼠尾草的崎岖山丘。牛仔戴着棒球帽和御寒耳罩,在寻找走散的牛。每隔一阵子,路边就会出现烟囱冒烟的舒适小房子,真希望我们能进去,坐在火炉前喝奶酪,吃豆子。

他蔑笑说:“宾夕法尼亚!我倒想知道罪名是什么?大概是流浪罪;搜光我的钱,然后判我流浪罪。这些家伙还真他妈的轻易就到手了。如果你胆敢抱怨,他们就出来给你一枪。”我们又能如何?只能自我宽解,忘掉算了。经过里士满时,我们已经淡忘此事,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到了索诺拉,我再次趁店老板在另一头跟一个大块头的牧场工人聊天,自己动手取了面包与奶酪。迪安听了,大声叫好,他饿了。我们根本没多余的钱买食物。“是啊,是啊。”迪安说着,盯着索诺拉大街上闲逛的牛仔,“他们可都是他妈的百万富翁,拥有上千头牛,有无数工人,有房产,银行里有存款。如果我住在这儿,铁定要变成鼠尾草丛里的白痴,我会是一只长耳野兔,啃树枝吃,我会到处寻找漂亮的女牛仔,嘻——嘻——嘻!妈的!砰!”他猛捶自己,“就是这样,没错!噢!我!”我们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接手开车,一路疾驶穿越得克萨斯州,傍晚抵达埃尔帕索,足足五百英里,中途只在奥佐纳市附近稍停,他脱光衣服,裸身在鼠尾草丛中又叫又跳。路上车流飞驰,没人瞧见他。他匆匆跑回车里,上路了。“玛丽露,萨尔,我要你们学我的样,摆脱衣服的束缚——这身衣裳究竟有什么用处?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们跟着我一起让太阳晒晒漂亮的肚皮。来啊!”此刻,车向西行驶,正对着落日,阳光穿透风挡玻璃。“让我们袒腹驶进夕阳里。”玛丽露闻言照办,我也毫不扭捏地做了。我们三个坐在前座,玛丽露拿出面霜给我们抹在身上,找乐子。偶尔,就会有大货车驶过我们车旁;司机瞄到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跟两个男人裸身坐在车上:只见他们的车身左摇右晃了一下,之后,在我们的车后窗消失。广阔的鼠尾草平原已无积雪,在我们眼前飞驰而过。没多久,我们就进入岩石呈橘黄色的佩科斯峡谷。远方的天际湛蓝开阔。我们下车仔细观察了印第安废墟的遗址。迪安还是光溜溜的,玛丽露跟我则披上外套。我们沿着古老的岩石漫步,兴高采烈地吼叫着。几个游客瞧见迪安赤身裸体在平原上行走,不敢置信,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我们只好给他二十五元。不过,一开始惹祸的埃德自愿提出坐牢以承担一切,迪安也在考量。这让坏心眼警察十分恼火;他说:“如果你让伙伴坐牢,我马上押你回宾夕法尼亚州。听见没有?”我们只想赶快闪人。坏心眼警察又来一记回马枪:“如果你们在弗吉尼亚州再吃一张超速罚单,我们就没收你的车子。”迪安气得脸都涨红了。我们默默开车离去。他们罚掉了我们的旅行费用,这简直是拦路抢劫。他们知道我们囊空如洗,沿路又没有亲戚,也不能打电报请求汇款。对那些拿不出唬人的文件或者镇不住他们的美国百姓,美国警察就会施以心理战术。这是一群有维多利亚时代思想的警察:他们爱躲在霉渍斑斑的窗户朝外张望,样样都要盘问,如果罪名不符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就会杜撰出新的罪名。路易-费迪南·塞利纳[16]说:“犯罪如果有九条原因,其中一条就是穷极无聊。”迪安气疯了,准备弄到枪,就回弗吉尼亚州杀掉那个警察。

迪安把车停在范霍恩附近,与玛丽露做起爱来,我则自顾自睡了。醒来时,我们的车子正沿着广袤的里奥格兰德谷地而行,穿越格林特与伊斯莱塔,前往埃尔帕索。玛丽露坐到后座,我则上了前座,车子继续前行。在我们左边,广阔的里奥格兰德山谷上耸立着长满红色石楠的山脉,那是美、墨边境的塔拉乌马拉山脉,柔和的霞光照耀在山顶上。远处正前方是埃尔帕索与华雷斯的灯火闪烁。我们所在的谷地是如此广阔,几乎每一个方向都可以同时看到火车喷着蒸汽而过,似乎这是世界之谷。我们缓缓下坡驶入其中。

“你别管什么罪名,不用烦恼,自作聪明的家伙!”

迪安说:“得克萨斯州的克林特!”他把收音机锁定在克林特电台。电台每十五分钟播一张唱片,其余时间都在播一个高中函授课程的广告。迪安兴奋地大叫:“这个节目覆盖整个西部。天哪,我在管教所与监狱时一天到晚都听这个节目。我们全部狱友都写信报名。如果通过考试,就会收到邮寄来的高中文凭复印件。全西部的年轻牛仔,不管是谁,都曾去信报过名;因为你成日听到的只有这个,不管你是在斯特灵、科罗拉多、拉斯克,还是怀俄明,打开收音机,就是得克萨斯克林特电台、得克萨斯克林特电台。放的音乐不是牛仔山歌,就是墨西哥音乐,绝对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电台节目,你就是拿它没办法。他们的覆盖范围极广,整个西部地区都被强行包括在内。”我们瞧见克林特木屋后面高耸的天线。迪安兴奋大叫,差点落泪:“老兄,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太多!”他紧盯着旧金山与海岸的方向看,我们进入埃尔帕索时已经天黑,身无分文。一定得设法弄点油费,否则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什么罪?”

我们试了所有办法。打电话到当地的旅行社,但是那晚没人要往西行。在西部,你可以到旅行社找愿意分摊油费的人搭便车,这是合法的。常可见到拎着破旧皮箱的落魄人物在那里等便车。我们也跑到灰狗公共汽车站,想说服哪个乘客把乘公共汽车的钱拿来搭我们的便车到西海岸。但是我们太害羞了,开不了口,只能悲哀地四处乱逛。外面很冷。一个大学男生瞧见性感妖娆的玛丽露,当场额头冒汗,却故作不在乎的样子。迪安跟我商量了一下,得出结论:我们都干不了皮条客。突然间一个刚从管教所释放出来的疯狂的傻小子紧紧跟随我们,他跟迪安冲去喝啤酒,提议说:“老兄,来吧,我们找个人砸他脑袋,抢他的钱。”

最后,坏心眼警察罚了迪安二十五元。我们说仅剩四十元,要一路撑到西海岸;他们说,这不关他们的事。迪安抗议,坏心眼警察就威胁说要把他带回宾夕法尼亚州,给他安上特别的罪名。

迪安大叫:“我喜欢你,兄弟!”两人冲出去。我担心了好一阵子,不过,迪安只想跟这个小子一起出去欣赏一下埃尔帕索的街头,找找乐子。玛丽露跟我坐在车上等。她抱着我。

警察微笑说:“是吗?这皮夹真是你的?”

我说:“该死,露,到了旧金山再说。”

迪安到后座睡觉,换埃德开车。我们都特别叮嘱他开慢点。我们一开始打呼,埃德就把车子加速到八十,才不管它轴承有问题,不仅如此,经过某处,警察正在盘问摩托车,他还连超三辆车——这是条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埃德在第四车道上,也就是逆向驾驶。警察当然大鸣警笛追上来,我们被截住了,他让我们跟他上警局去。警局里有个坏心眼警察看到迪安第一眼就产生恶感,他能嗅出迪安身上的监狱的气味。他请同事私下到外面盘问玛丽露跟我。想知道玛丽露多大,看《曼恩法案》[15]是否适用于她。但是玛丽露有结婚证书。他们又将我带到一旁问话,想知道谁跟玛丽露有性关系。我简单回答:“她丈夫啊。”他们觉得可疑,非常好奇,使出业余的福尔摩斯手法,同一问题问了两次,看看会不会露出破绽。我说:“那两个男的要回加州工作,在铁路公司上班,这女的是那个矮个子的妻子,我是他们的朋友,大学放假两星期,来度假的。”

“我不在乎,反正迪安会扔下我。”

破晓时,我们来到华盛顿。这是哈里·杜鲁门第二次宣誓就任总统的日子。我们开着“破船”缓缓驶过时,发现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正在进行军备大展示。可以看到B-29重型轰炸机、火炮、鱼雷快艇,各式战争物资放在积雪的草地上,杀气腾腾;队伍最后面是一艘普通的救生艇,看起来可怜又愚蠢。迪安减慢车速,仔细端详,不断惊奇地摇头:“这些人在做什么?哈里今晚就住在这个城里……老好人哈里……密苏里州来的哈里,跟我一样……我猜这艘救生艇是给他用的。”

“你何时要回去丹佛?”

“哇,真爽!”迪安放声大叫,“玛丽露,听我说,甜心,你知道我这人最有本事,能同时做好几件事,精力无限——现在,到了旧金山,我们得继续同居,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可以安顿你——囚犯队出工所走的固定路线的尽头——我会很快来陪你,不超过两天就会来看你一次,每次可以一连待十二小时。哎呀,亲爱的,你知道十二个小时我们可以做多少事。同时,我继续跟卡米尔同居,不漏风声,她不会知道的。这样绝对可行,我们以前就干过的。”玛丽露并不反对,她真的想报复卡米尔。原先我们的共识是到了旧金山,玛丽露就移交给我,不过我逐渐明白这两人是分不开的,我又要孤零零地被扔在美洲大陆的这一头。但是,一切美好的前景就在眼前,各式未预见过的新鲜事潜伏在旁,等着给你惊喜,让你觉得能活着见到这些就十分庆幸了,又何必去想这些扫兴的事呢?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自己在干什么。我可以跟你回东部吗?”

我们都随音乐兴奋起来,觉得他说得不错。公路有种纯净之美。白色分隔线往前延伸,紧紧贴着我们的左前轮,好像粘在我们的车辙上。迪安抻长结实的脖子,冬天夜里,他只穿T恤,驾着车疯狂急驶。他坚持行经巴尔的摩城时,换我开车,练习在高峰车流中开车。这些都还好,只是他和玛丽露偏要在开车时还全程接吻亲热。真是疯了,收音机震天价响。迪安猛打拍子,仪表板都瘪下去一大块,我也这么干。这辆可怜的哈德森惨遭殴打,还真是驶往中国的慢船呀。

“那得在旧金山弄点钱。”

就是这话!夜里,我们飞速经过新泽西州某处的神秘白色指示牌,上面写着:南(有一个箭头)与西(有一个箭头),我们选择往南。去新奥尔良!这个名字在我们脑袋里沸腾。我们从堆满脏雪“冻死人的娘娘腔城市纽约”(这是迪安的说法),一路奔赴绿野处处、弥漫着河流气息、位于美国大陆冲刷低洼地的新奥尔良,然后西行。埃德坐在后座;玛丽露、迪安跟我坐在前面,我们热烈地讨论人生的美好与快乐。迪安突然温柔起来。他说:“妈的,大家听我说,我们必须承认一切美好,没道理烦忧,事实上,我们得体悟不需要为任何事烦恼代表何种意义。我说得对吧?”同意。“我们又上路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在纽约究竟干了什么?我们要学会原谅。”那段时间我们有过一些龃龉。“就凭咱们跑了这么多路,又这么投缘,我们就把那些事统统抛诸脑后吧。现在,我们要去新奥尔良见老布尔·李,铁定会刺激又好玩。你们想不想听听这个老次中音萨克斯风手吹得多卖劲吗?”他将收音机调到最大声,车子为之震动,“听听他怎么演奏,好好放松一下,开开眼界。”

“我知道你在哪里可以找到工作,你可以到餐车柜台工作,我去端盘子。我认识一家旅社,可以先赊账,让我们住一阵子。我们不要分开吧。天哪,我难过极了。”

旅程一开始,下着毛毛细雨,前路一片神秘,我已感觉到一切都将像一部迷雾般的传奇。迪安大叫:“哇哦!出发喽!”他伏在方向盘上,发动了汽车;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又得其所哉了。众人也很开心,感觉我们将困惑与荒谬之感抛诸脑后,正在执行我们在时间大河里唯一高贵的功能——行动起来!

“小鬼,你难过什么?”

6

“所有的事情都让我不开心。该死,要是迪安不那么疯狂就好了。”迪安踏着轻快的脚步回来,咯咯地笑着上了车。

我们一群十个人开车回我家拿行李,顺便到楼下酒吧打电话给新奥尔良的老布尔·李。数年前,迪安跑来我家请教写作时,我们首次见面就是在那家酒吧。我们听见老布尔·李鼻音浓重的声音从一千八百英里外传来:“喂,你们这些家伙到底要我拿伽拉忒亚怎么办?她已经在这儿待了两星期,成日躲在房里,不肯跟简或者我说话。那个叫埃德·东克尔的人跟你们在一起吗?看在老天的分上,把他带来,把这个女孩带走。她睡我们最好的卧房,身上半分钱都没有。我又不是开旅馆的。”迪安在话筒旁又是欢叫,又是大喊,向老布尔·李保证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们这伙人,有迪安、玛丽露、卡罗尔、埃德、伊恩·麦克阿瑟跟他老婆、汤姆·塞布鲁克、我,天知道还有谁,全挤在电话旁欢呼大叫、大灌啤酒,老布尔·李备感困惑,他这个人最恨混沌不明。他说:“总之,你们南下到了这儿,或许会理出个头绪。”我跟姑妈告别,答应两星期内一定回来,之后便再度出发前往加州。

“这家伙够疯狂的,哇!我爱死他了!我认识不计其数的此类人物,他们都一模一样,思维方式跟手表一样,都是同样运作,还有数不胜数的其他事情,没时间讲了,没时间……”然后他弯身凑近方向盘,车子疾行驶离埃尔帕索。“我们只需要载几个搭车客。铁定能找到一些。嚯!嚯!走喽。我们来了!”他冲一个摩托车手大喊,然后方向盘一打,避开了他,接着闪过一辆大卡车,颠簸着开出了城界。河对岸是灿烂如珠宝的华雷斯城灯火,哀伤的干旱大地,以及奇瓦瓦闪亮如珠宝的星空。玛丽露用眼角瞧着迪安满城乱跑又回来——她的眼神严肃而哀伤,仿佛想砍断他的头,把它藏在壁橱里,她对迪安是一种既妒忌又悔恨的爱,因为迪安是如此神奇,充满怒火、自命不凡又行事诡异。玛丽露的笑容是一种温柔的溺爱,也是一种邪恶的忌妒,令我不寒而栗,她知道这份爱不会有结果,因为当她看着迪安瘦削而惊奇的脸庞流露出男性的独立自强,却又是如此心不在焉,她知道迪安疯了,太疯狂了。迪安认定玛丽露根本就是个妓女。他私底下对我说,她说谎成性。但是当玛丽露如此看着迪安时,那是爱,毋庸置疑;当迪安注意到玛丽露在注视时,就会转过脸面向她,露出虚假挑逗的大笑脸,睫毛闪动,贝齿雪白,其实上一秒钟,他还沉浸在永远做不完的梦里。玛丽露跟我都笑了——迪安不露困惑,只以欢快的傻笑回应:总之,我们这一路不是快活得很吗?的确也是。

卡罗尔天亮时回来,穿上浴袍。近来,他几乎不睡觉了。看到地上一团乱,他几乎发狂:地上又是果酱、裤子、乱丢的衣服,又是烟头、脏盘子、翻开的书,他惊声尖叫:“哎呀!”——这是昨晚大型讨论会留下的一片狼藉。世界每天痛苦地运转,我们则尽情观察研究夜晚。玛丽露不知为了什么,跟迪安吵了一架,身上又青又紫;迪安脸上也有抓痕。是时候上路了。

埃尔帕索城外,漆黑的夜色里,我们瞧见蜷缩着的瘦小的人对我们竖起大拇指。这是我们想象中的搭车客。我们把车子靠边,倒车到此人身旁。“小子,你有多少钱?”这小子囊空如洗。他年约十七,苍白诡异,一只手萎缩残疾,没拎皮箱。迪安惊奇地瞧着我说:“可爱的男孩,是吧?小家伙,上车来,我们载你到——”这小子看到机不可失,说他图莱里有个姑妈在加州开了家杂货店,到了那里就可以拿钱给我们。迪安简直笑得前仰后合,这活脱是北卡罗来纳州那个小子的翻版。迪安大叫:“是的!是的!人人都有姑妈;上车吧,我们沿路探望开杂货铺的姑姑与舅舅吧。”就这样,我们多了一个乘客,不过这小子不错。他不爱说话,只是听着。听迪安讲话,大概不出一分钟,这小子就会判定全车人都是疯子。他说从亚拉巴马州一路搭便车,要回俄勒冈的家。我们问他去亚拉巴马做什么。

迪安照办。玛丽露真是可爱,可是我轻声说:“我现在心不在此;等我们到了旧金山成为爱侣之后再说。”我说得没错,玛丽露也能感觉出来。我们就像三个小孩,半夜里要做重大决定,数千年的沉重历史束缚却像气球一样自暗处浮起。公寓里安静得出奇。我去找迪安,拍拍他的肩头,要他去玛丽露那儿;我回去睡沙发。我听得见迪安快活地胡言乱语,身体疯狂地扭动。唯有蹲过五年牢狱的人才能达到这样疯狂、不可救药的极致;在温柔源泉的入口声声哀求,他的肉体因为完全体悟到生命至福的泉源,如痴如醉;不顾一切地寻求重返他的生命来处。这是数年蹲在铁窗后面看性感照片的结果;看大众刊物上的女性大腿与胸部;估量着铁笼走道有多坚硬,以及想象中的女人又有多柔软。监狱让你告诉自己,你有权尽情地活。迪安从未见过母亲。每认识一个新女孩,每结一次婚,每生下一个孩子,都越发凸显他生命的惨淡和缺失。至于他的父亲——人称老锡匠的流浪汉迪安·莫里亚蒂呢?扒火车四处流浪,在铁道旁的小吃铺做洗碗工,晚上灌饱一肚黄汤后在小巷子里东倒西歪、跌跌撞撞,黄牙一颗颗掉落到西部的阴沟,终将在煤渣堆上断气的老莫里亚蒂呢?迪安绝对有权拥有玛丽露全部的爱,享受欲仙欲死的甜蜜。我不想干扰,只想追随他们。

“我去找叔叔,他说伐木厂有工作。工作没谈成,我只好回家了。”

“我恐怕办不到。你可否到厨房回避一分钟?”

“回家,”迪安说,“是的,回家,我知道,我们会带你回家的,至少送你到旧金山。”但是我们身上都没钱。这时我想起老朋友哈尔·欣厄姆就在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应该可以跟他借个五元。迪安说那就万事底定,去图森。说干就干。

迪安说:“我们都得放轻松。”

夜里,我们通过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清晨抵达亚利桑那州。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全车人都睡得像羔羊似的,停车的地点只有上帝才知道,车窗上都是水汽,什么都瞧不见。我下车,发现置身山中:天堂似的日出景象,清凉的紫色空气,红色的山壁,山谷里翠绿的草地,变幻莫测的金色云朵,以及露水;地上满是仙人掌、牧豆树,以及地鼠洞。轮到我开车了。我推开迪安跟那个小伙子,踩住离合器,关掉引擎,以节省汽油。我就这样缓缓下山,一路到达本森。我突然想起罗科不久前才送了我一只怀表,是生日礼物,价值四元。到了加油站,我问工作人员本森附近可有当铺。隔壁正好有一家。我跑去敲门,一人睡眼惺忪地来应门,不出一分钟,我就拿怀表换了一元。全进了油箱。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汽油可以支撑到图森。就在我打算开出加油站时,一个佩枪的大块头巡警突然现身,要看我的驾驶执照。我说:“后座那家伙有驾照。”迪安与玛丽露还在睡,共裹一条毯子。警察要迪安下车,突然拔枪大喊:“你,双手举起来!”

她拥抱我,我努力忘记迪安就在旁边。每当我想到迪安就在暗处,聆听我们的种种举动,我就忍俊不禁,无法行动。太可怕了。

“警罐[30],”我听见迪安用极其虚假油滑可笑的声音回答,“警罐,我只是在关上裤子的门襟啦。”连警察都差点笑了。迪安下了车,浑身泥巴,衣衫褴褛,上身只穿着T恤,他揉着肚皮,嘴里骂骂咧咧,翻找着他的驾照跟车籍资料。警察翻遍我们的后备厢,一切文件合法。

“尽管来啊。”

“只是检查检查,”警察咧嘴笑着说,“你们可以走了。本森镇其实不错,你们可以去吃个早餐,体会一下。”

“玛丽露怎么想呢?”我说,“拜托,玛丽露,你有何想法呢?”

“是的,好,好。”迪安嘴里如此说,眼睛根本懒得看警察,开车走了。我们全松了一口气。一群年轻人口袋空空,当掉了怀表,居然驾着新车,他当然会起疑。“他们总是乱干涉,”迪安说,“不过比起弗吉尼亚州那个浑蛋,他还算是个好警察。弗吉尼亚州的警察一天到晚都想逮人上报纸头条,他们以为来往车辆都是芝加哥的黑帮党徒。他们就是闲得没事干。”我们继续开往图森。

迪安说:“拜托,老兄,你答应过的!”

图森位于长满漂亮牧豆树的河床地带,后面是白雪皑皑的卡塔利娜山脉。整个城市就是个巨大的建筑工程;人来人往,充满野性,雄心勃勃,忙忙碌碌,欢欣乐观;到处可见晒衣绳,拖车式的活动房屋;市区街头挂满标语,整体的气氛与加州非常相似。欣厄姆住在洛厄尔堡路,那条路在平坦的沙漠中,沿着河床上的树木蜿蜒而去。我们瞧见欣厄姆正坐在院里沉思。他是个作家,搬到亚利桑那寻求安静的写作环境。欣厄姆身材高瘦,个性害羞,是个讽刺作家,讲话时呢喃含糊,无法直视对方,但总是言谈有趣。他跟妻儿住在这栋由他印第安继父搭建的泥砖小屋。他母亲住在后院那头的房子里。她是个性格活跃的美国女人,喜爱陶艺、珠串与书。欣厄姆从纽约来的信中得知迪安这号人物。我们像一朵云一样飘落而至,个个饥肠辘辘,手有残疾的搭车客艾尔弗雷德也是。欣厄姆穿着一件旧毛衣,在冷冽的沙漠空气中抽着烟斗。他母亲出来迎接我们,带我们去她住处的厨房吃饭。我们煮了一大锅面。

迪安跟我开车回住处,玛丽露在睡觉。埃德像幽灵似的,正在纽约四处游荡。迪安把我们的决定告诉玛丽露。她表示她很乐意。我则没那么肯定。我得证明自己能实现这个计划。玛丽露睡觉的那张床有死人躺过,此人是个大块头,床垫中间陷了下去。玛丽露躺在上面,迪安与我各睡一边,分占上翘的床垫两头,不知该说什么。我说:“见鬼,我办不到。”

之后,我们开车到十字路口的酒铺,欣厄姆在那儿用支票兑换了五元现金,把它交给我。

“当然,迪安。”他几乎涨红了脸。终于,他说出了口,他要我跟玛丽露亲热。我没问为什么,我知道他想看玛丽露跟其他男人做爱的模样。他是在里齐酒吧提出这个建议的;在这之前,为了找寻哈斯尔,我们在时代广场走了足足一小时。里齐酒吧是混混聚集的场所,位于时代广场旁的街上;它每年换个名字。走进酒吧瞧不见一个女孩,就连包厢里都没,只有一大群年轻男人,都是各式混混的打扮,有的穿红色衬衫,有的穿阻特装[13],不一而足。这也是男妓出没之地——就是夜晚混迹于第八大道,在可悲的老同性恋群里混碗饭吃的年轻男孩。迪安走进酒吧,眯着眼将每张脸庞尽收眼底,其中有狂野的黑人同性恋者,身上藏枪脸色严肃的男人,也有揣着弹簧刀的水手,态度暧昧的瘦削毒虫,偶尔有穿着体面的中年警探,乔装成赌注登记人,他们在酒吧里待着,一半是为了消遣,一半是为了工作。迪安在这个地方提出建议,还真是再合适不过。里齐酒吧是孵化各式邪恶计划的温床——简直在空气中就可以察觉——伴随而生的是各式疯狂的性爱花样。专门撬保险箱的窃贼不仅提议到十四街某个阁楼下手,还提议大家睡在一起。金赛[14]在里齐酒吧待了不少时间,访问那里的几个男孩;1945年,他的助手来到此处,那晚我也在场。受访者是卡罗尔与哈斯尔。

我们匆匆告了别。欣厄姆说:“真是幸会。”然后转头看向别处。沙漠那头的树丛后面,一家酒馆的巨大霓虹灯闪着红光。欣厄姆写作累了,就去那儿喝一杯。他在这儿很寂寞,非常想回纽约。当我们驱车离去,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慢慢退去,就跟我们在新奥尔良与纽约的告别场面一样,不禁有点心酸:他们彷徨地站在巨大穹苍下,被周遭环境吞没。上哪儿去?要做什么?目的为何?睡觉!但是,我们这群蠢蛋要继续上路了。

迪安突然凑过身来,恳切地说:“萨尔,我有事求你,这事对我挺重要,我不知道你会有何想法——我们是好哥们儿,对不对?”

9

埃德告诉我:“昨晚我去时代广场,一到那里,我突然领悟自己原来是鬼魂——是我的鬼魂漫步于人行道上。”他的语气平静,不带观点,只是用力点头表示确然。十小时后,别人正在谈话间,埃德突然说:“没错,走在人行道上的是我的鬼魂。”

图森城外,我们看见暗路上有个搭便车的人。他是贝克斯菲尔德来的流动工人,他自己介绍情况说:“真是该死,我在旅行社那里搭了便车,离开贝克斯菲尔德,把我的吉——他放在另一个人的后备厢里,结果,我的吉——他跟那个穿得像牛仔的家伙一直没现身;各位,我是个约(乐)——手,要到亚利桑那州跟约翰尼·麦考的鼠尾草丛男孩乐队一起演出。见鬼,现在我到了亚利桑那,身无分文,吉——他也被摸走了。小伙子,你们载我回贝克斯菲尔德,我去找我哥哥拿钱,你们要多少?”我们只要了从贝克斯菲尔德到旧金山的汽油钱,三元。现在我们一车挤了五个人,这人上车后碰碰帽檐,对玛丽露打招呼说:“女士,晚上好。”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这段日子,卡罗尔形成了一种讲话腔调,希望听起来像他所谓的“岩石之声”,目的在于让听者意识到岩石的存在和重要性。他警告说:“你如果帽檐别着一条龙,就小心飞升到阁楼与蝙蝠为伍。”他疯狂的双眼灼灼地望着我们。达喀尔阴郁之后,他又经历一段恶劣的日子,他称之为神圣阴郁,或者哈莱姆阴郁。那年仲夏他住在哈莱姆,半夜从孤独中醒来,听见“巨大的机器”从天而降的声音;走在一百二十五街时,感觉自己其实是与其他鱼儿行走于“水底世界”。他冒出各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念头,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叫玛丽露坐在他的大腿上,命令她静下来。他问迪安:“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放松一下?你为什么总要东奔西跑?”迪安忙着四处走动,给咖啡加糖,说:“遵命!遵命!遵命!”晚上,埃德拿椅垫睡在地板上,迪安跟玛丽露霸占了卡罗尔的床,他只好坐在厨房吃炖腰子,嘴里喃喃地念着“岩石的预言”。我在那儿待了好几天,仔细观察着一切。

半夜,我们开在可以俯瞰棕榈泉灯火的山路上。破晓抵达盖满白雪的山口,艰难朝莫哈韦前进,那是通往蒂哈查皮山口的入口。流动工人醒来,讲了些有趣的故事;甜蜜的小艾尔弗雷德坐着傻笑。流动工人说他认识一个男子,他妻子对他开枪,他原谅了她,保释她出了狱,谁晓得他妻子开枪射他第二次。我们途经女子监狱时,他说起这个故事。前方,蒂哈查皮山口开始攀升,迪安接手开车,载我们攀越至世界之巅。穿越峡谷时,我们经过一个灰蒙蒙的大型水泥厂。然后,山路开始往下延伸。迪安松了油门,踩住离合器,在极窄小处转弯、超车,使尽所有典型的开车招数,完全没用到油门。我呢,紧紧抓住把手。有时,道路会突然上升,他就全靠车子本身的动力超车,无声无息。讲到超车,他技术可是一流,懂得其中的节奏与所有技巧。到了一堵俯瞰山底的矮小石墙,迪安必须往左急转弯,他整个人歪向左边,双手紧握住方向盘,两臂伸直,保持这个姿势;突然间,道路又蜿蜒向右,此时,左边车身外即是悬崖,他整个身体往右靠,压得我跟玛丽露一起往右边倒。就这样,我们几乎是腾云驾雾般颠簸到了圣华金谷地。山谷在我们眼前绵延,大概是加州海拔最低的地方了,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往下看,谷地真是翠绿美妙。刚刚这三十英里路,我们没用到一滴汽油。

启程前,我们在卡罗尔的公寓度过了漫长而有趣的几天。卡罗尔成日穿着浴袍,发表半讥讽的演说:“我不想剥夺你们的甜蜜幻想,但是时候到了,你们该决定自己是谁,打算做什么了。”卡罗尔现在是办公室打字员,“我想知道你们成日呆坐这里,目的何在?你们在这儿叽叽歪歪,是为了什么?迪安,你为什么离开卡米尔,又勾搭上玛丽露?”没回答——只有轻笑,“玛丽露,你为什么这样跟着奔波各处?身为女人,你对这样遮遮掩掩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打算?”仍然没有回答。“埃德,你为何把老婆丢在图森?你撅着大屁股成日坐在这里干什么?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工作是什么?”埃德低头,一脸困惑。“萨尔——你怎么会落魄成这样?你都对露西尔做了些什么?”他扯扯身上的浴袍,面对我们说:“虽然最后的审判尚未降临,不过,带领你们飞翔的气球撑不了多久。不仅如此,这个气球也不过是个抽象概念。你们要全部飞去西岸,但到头来,还是得踉踉跄跄地回来寻求你们的基石。”

突然间,我们大家都兴奋起来。即将抵达贝克斯菲尔德城界,迪安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们此城种种。他指点给我看他待过的出租公寓、铁路旅馆、台球房、便餐店,他下车后乘坐着去采葡萄的铁路支线,他去过的中国餐馆,同女孩见面的公园座椅,以及他闲坐没事干时会去的一些地方。迪安的加州是如此狂野、费力辛苦、自尊自大,也是寂寞者、放逐者、怪异的情人如鸟儿一般聚集的地方。在这里,人人都像一贫如洗、相貌英俊、堕落的过气明星。“天哪,我曾在那家药店前的椅子坐过许久!”他记得此处的点点滴滴——他玩过的每场皮纳克尔纸牌游戏,遇见的每个女人,每个哀伤的夜晚。突然间,我们经过我跟特丽在月光下坐在游民板条箱上喝酒的那个调车场,那是1947年的10月,我想告诉迪安。但是他太兴奋,不容插嘴。“这是我跟埃德喝了一上午啤酒的地方,想搞定一个沃森维尔来的娇小俏丽女侍者——不对,好像是特雷西镇来的,对,没错,特雷西镇——她的名字叫埃斯梅拉达,哦,或者类似的名字。”玛丽露在盘算到了旧金山第一件事要干什么。艾尔弗雷德说到了图莱里,姑妈会给他很多钱。

我跟大家分了手,回家休息。姑妈说我跟迪安那伙人厮混是浪费时间。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人生就是人生,德行就是德行[12]。我只想再到西部好好旅行一次,赶在学校春季开学前回来。结果,此行果然精彩!我只不过是搭顺风车,主要是看迪安还要干些什么,此外,我知道迪安会回旧金山跟卡米尔复合,我想趁机跟玛丽露来段情。我们已经准备好再度穿越这个悲哀呻吟的大陆。我领了退伍军人补助金支票,给迪安十八元,让他寄给妻子;卡米尔还在苦等他回家,她身无分文。玛丽露要做何打算,我不知道。埃德呢,照例跟随迪安。

而那位流动工人则为我们指路到城外的公寓房找他哥哥。

5

约莫中午,我们到了一间攀满玫瑰的棚屋,流动工人进去跟几个女人说话。我们等了十五分钟。迪安说:“我开始认为这家伙跟我一样没什么钱。等他只会多耽搁。这屋里不会有人施舍他一分钱,根本就是恶作剧。”那人窘迫地出来,叫我们开进城里。

迪安说史上最伟大的钢琴手乔治·谢林[10]就跟罗尔一模一样。在一个漫长疯狂的周末,我跟迪安一起去鸟园[11]看谢林表演。那场子简直门可罗雀,十点了,我们还是第一拨客人。失明的谢林上场,由人扶着坐到钢琴前。他是个气度不凡的英国人,白领子烫得僵硬,身材微胖,一头金发,当他弹奏第一个曲目时,从他指间流泻出美妙的音符,他浑身散发出英国仲夏夜的淡淡气息。贝斯手尊敬地微微倾向他,轻轻弹出节奏。鼓手登齐尔·贝斯特静坐不动,只是轻挥手腕轻刷鼓面。谢林开始摇晃;狂喜的脸庞上绽放笑容;身体在钢琴椅上前后摇晃,初时缓慢,然后加速,左脚跟着拍子抬起又放下,歪着脖子猛点头,整张脸贴近琴键,他将头发往后拨,原本整齐的发型现在乱了,他开始流汗了。音乐速度加快,贝斯手整个人往前倾,猛力重击,节奏加快,越来越快,就是如此。谢林开始弹奏和弦;音符像大雨从钢琴倾泻而出,让你以为他根本没时间处理和弦的顺序。一波又一波,好像海浪翻腾。观众大叫:“好!”迪安浑身是汗,衣领湿透:“对了!就是他!这就是谢林!上古之神!上古之神谢林!棒!太棒了!”谢林知道他背后有个疯狂乐迷,听得见迪安的每个惊呼与诅咒,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感知一切。“就是这样,”迪安说,“棒!”谢林笑了,继续震撼听众。演奏完,他站起身,汗水淋漓;这是谢林1949年的巅峰年代,之后他成为炫酷的代表,变得商业化。谢林走后,迪安指着空荡的钢琴椅说:“这是上帝坐过的椅子。”钢琴上头摆着一支小号;鼓座后面是沙漠行旅的壁画,上面有小号投下的奇怪的金色影子。上帝已走;这是上帝走后的寂静之声。那个晚上下了雨,这是雨夜的神话。迪安瞪大敬畏的双眼。这样的疯狂不能带来任何结果。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顿悟那是因为我们吸了大麻;迪安在纽约买了一些。大麻的作用让我觉得所有事情都将发生——就在那样的时刻,你顿悟一切,知道世事已定。

“真是该死,希望能找到我哥哥。”他向人打探。他可能觉得自己是我们的犯人。终于,我们找到一家很大的面包厂,这位流动工人进去,一会儿就跟他哥哥一起现身,后者穿着连身工作服,应该是里面的卡车机修工。流动工人跟他哥哥讲了几分钟,显然是在讲他的冒险故事以及丢了吉他的事。我们在车上等。不过他好歹弄到了钱,交给我们,够我们到旧金山的了。我们跟他道了谢,然后出发。

“那个!那个!那个!将来我再跟你说——现在没时间,没时间。”迪安奔回去多瞧罗尔几眼。

下一站是图莱里。我们轰隆着爬上山谷,我筋疲力尽地瘫在后座,完全放弃了希望,下午,我打着盹,哈德森汽车呼啸着经过萨比纳尔镇外的帐篷区,那是我住过、爱过、工作过的地方,都是幽冥般的往事了。迪安僵硬地俯在方向盘上,猛力推着操纵杆疾行。抵达图莱里时,我还在睡觉,醒来却听到疯狂的细节。“萨尔,你醒醒!艾尔弗雷德找到他姑妈的杂货铺了,你猜发生什么事了?那娘们儿枪杀了丈夫,坐牢去了,杂货铺关门大吉。我们一毛钱都没拿到。想想看!竟有这样的事;不就是那个流动工人说的故事吗?无处不在的麻烦,复杂多变的事件——啧,真是够了!”小艾尔弗雷德紧张地咬指甲。我们到了马德拉跟他告别,那是往俄勒冈的路。我们祝他顺利,去俄勒冈一路顺风。他说这是他搭过最棒的便车。

“理解什么?”

似乎没过多久,我们还在奥克兰的山脚下奔驰,突然就到了一片高地,看见白色美妙的旧金山就在前头,它坐落在十一座神秘的山丘上,远处是蓝色的太平洋及土豆地上方逐渐逼近的雾墙,时值黄昏,旧金山除了烟雾,还有太阳晕染的金光。迪安大叫:“就在眼前!我们到了!哇!终于到了。汽油刚好够!让我拥抱大海!不要再看见陆地了!我们不能往前走了,再过去已无大陆!玛丽露,你跟萨尔马上住进旅馆,我跟卡米尔再确定一下安排,明日一早就给你们消息,我也会打电话给那个法国人谈谈到铁路去值勤的事,明日进城后,你们就先买一份报纸,看看招聘广告,拟订工作计划。”然后他拐上奥克兰海湾大桥,驶入城内。城内的办公大楼灯光通明,让你联想起萨姆·斯佩德[31]。我们在奥法雷尔街跌跌撞撞下了车,嗅闻着空气,舒展着身体,就像长期海上旅行后终于上岸;陡斜的街道在我们脚下延展,旧金山唐人街的炒杂碎的气味神秘地飘散在空中。我们从车上拿下自己的东西,搁在人行道上。

派对非常盛大,至少一百人进出那套西九十几街的地下公寓。人们潮水般涌进位于锅炉旁的地下小隔间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张床、每一张沙发上都在干一些事情——不是纵欲狂欢,只是个收音机里播放着狂野的音乐、吵嚷声不绝于耳的纽约新年派对。来客里甚至还有个中国女孩。迪安像格劳乔·马克斯似的穿梭于人群中,同每个人都很亲近。我们不时得跑出去,开车去接更多人来。达米恩也来了。他是我们纽约帮的大英雄,就像迪安是西部帮的头儿一样。谁知两人一见面就不对眼。达米恩的女友突然抡起右拳,猛击他的下巴。达米恩被打得踉踉跄跄。女友把他扛回家。有些疯狂的记者朋友揣着酒瓶,直接从办公室赶来。外面大风雪飘舞。埃德碰上露西尔的妹妹,两人相偕消失;我忘了说埃德和女人相处得十分圆滑。他身高六点四英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讨人喜欢,是那种会帮女士拿大衣的人。这才是待人接物之道。清晨五点,我们全跑去某个出租公寓的后院,爬窗进去,那里正在举行盛大的派对。破晓时,我们又回到汤姆的住处。有人涂鸦画画,有人喝已经走味的啤酒。我抱着一个叫莫娜的女孩睡在沙发上。一拨一拨的人从老哥伦比亚大学校园酒吧拥到这里来。生命里的点点滴滴,生命里的每张脸孔,全挤进这个潮湿的房间。伊恩·麦克阿瑟住处的派对还在进行。伊恩是个十分可爱的人,镜片后面的双眸总是愉悦地望着你。这时他已经跟迪安一样,碰到任何事都点头说“好”,从此便没停过。伴着德克斯特·戈登与沃德尔·格雷吹奏的《狩猎》的狂野乐声,我们隔着沙发跟玛丽露玩捉迷藏,她可不是洋娃娃一样的嫩妞。迪安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裤子赤脚乱跑,直到轮到他开车去载人为止。简直什么事都发生了。我们找到狂野兴奋的罗尔·格雷布,在他长岛的家过了一夜。罗尔跟他阿姨住在一栋还不错的房子里;她如过世,这房子就会留给他。他阿姨痛恨他所有的朋友,因此没有一件事肯遂他的意。他带着迪安、玛丽露、埃德跟我这群落魄朋友,开起了喧闹的派对。他阿姨在楼上踱步,威胁说要打电话叫警察。罗尔大叫:“闭嘴,你这个老婆娘!”我不明白,他们关系这样紧张,怎能共同生活?罗尔的藏书之丰乃我生平所仅见,他有两个书房,四壁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书,还有那种皇皇十大册的经外书[9]。他演奏威尔第的歌剧,穿着后背开了一个大口子的睡衣,跟着音乐演哑剧。他对什么都不在乎。是那种会在腋下夹着珍贵的17世纪音乐原稿,跑到纽约滨水区大吼大叫的大学者。他像巨型蜘蛛一样爬过街道,眼中投出的兴奋之色宛若恶魔之光。狂喜时,他抽搐似的扭动脖子。他口齿不清地说话,虫儿般扭动身体,猛然坐下,呻吟,号叫,绝望地往后一倒。他对人生过度兴奋,简直话不成语。迪安站在他面前,低头不断复诵“是的,是的,是的”。他将我拉到角落说:“那个罗尔·格雷布是你朋友中最棒、最厉害的。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就是要做这样的人。他这人绝不会困居一处,他四面出击,袒露自己的一切。他知道时间的奥义,除了尽情狂欢,别的他全不在乎。天哪,这个人就是我的目标!你瞧,要是你事事跟他一样,你也会理解那是怎么回事。”

突然间,迪安就开始告别了。他急乎乎地要去见卡米尔,看看他走后发生何事。玛丽露和我傻乎乎地站在街头,眼睁睁地看他扬长而去。玛丽露说:“现在你知道他是个大浑蛋吧?只要对他有利,他随时可以将你丢在寒冷街头。”

玛丽露开始挑逗我。她说,迪安要回去跟卡米尔同居,她要我跟她一块走:“你跟我们回旧金山吧。咱们同居。我会做你的好女孩。”但是,我知道迪安深爱玛丽露,我也知道玛丽露此举只是为了让露西尔吃醋,我不想蹚这浑水。不过,想到这个性感的金发女孩,我还是忍不住舔嘴唇。当露西尔看到玛丽露把我推到角落,跟我说话,强吻我,她马上接受迪安的邀约,跟他到外面的车里去;他们其实没干什么,只是聊天,喝掉我放在置物箱里的南方私酒。所有事都乱成一团,开始崩毁。我知道我跟露西尔这段情维持不了多久。她要我照她的意思行事。她丈夫是个码头工人,对她坏透了。要是她能离婚,我很愿意娶她,接受她犹在襁褓的女儿;但是她没钱离婚,诸事无望,此外,露西尔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我,因为我爱的东西太多,永远处于困惑状态,不是在追逐这颗流星,就是在追逐那颗流星,直到我倒地那一天。这就是夜晚对人的影响力。今晚,除了我自己的困惑,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供给任何人。

“我知道。”我叹气望向东边。我们身无分文。迪安压根没提钱的事。我们拎着破旧的行李,在浪漫的小巷弄漫无目的地行走,该住哪里去?这里,人人都像破产的龙套、年华逝去的女伶、失去魅力的特技演员、迷你赛车手,个个都是满肚子穷途末路辛酸故事的悲哀的加州人物。俊美堕落的大情圣、汽车旅馆里眼泡发肿的金发女郎、男妓、皮条客、卖春女、按摩师、侍者——一群无用的货色,身处其中,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不,这样很悲哀,我不喜欢。”

10

“没关系,我们只是找乐子而已。人只能活一次。我们是在及时行乐。”

不过,玛丽露可是跟这类人物混过——离田德隆区不远,一个脸色灰暗的旅馆员工让我们赊账住房。这是第一步。我们还得填饱肚子,直到半夜才弄到吃的,找到一个在夜店驻唱的女歌手。她在旅馆房间,倒扣着熨斗,支在一个放在废纸篓的衣架上,给一个猪肉豆子罐头加热。我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不禁自问,迪安在哪里,为何不管我们死活?就在那一年,我对迪安失去了信心。我在旧金山待了一星期,堪称此生最困顿潦倒的日子。玛丽露跟我经常跋涉数英里,只为找点钱弄吃的。我们甚至跑去米申街的破旧旅馆找她认识的一些酒鬼水手,他们请我们喝威士忌。

“我不喜欢你跟他们在一起。”

我们在那个旅馆待了两天。我逐渐明白一旦迪安淡出我的生活,玛丽露对我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她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迪安的好朋友,这是接近迪安的一个途径!我在旅馆房间和她争吵,但也曾整夜躺在床上同她讲述我做的那些梦。我说,地底下潜伏了一条大蛇,就像苹果里面的虫子,有一天,大蛇会拱起来形成一个土丘,那个山丘之后就被称为“蛇丘”。这条大蛇盘踞着整个平原,长达数百英里,所到之处,万物均被吞噬。我说那条蛇就是撒旦。“后来呢?”她尖声问道,紧紧抱住我。

迪安来劲了;他放上爵士乐唱片,抓住玛丽露,紧抱着她,随着节拍贴着她上下跳跃。玛丽露也马上蹦跳着做了回应。这是真正的爱之舞。伊恩·麦克阿瑟也带着大群朋友光临。新年从周末开始了,连续三天三夜。大批人坐进哈德森汽车,在大雪纷飞的纽约街头从一个派对转到另一个派对。我带露西尔跟她妹妹参加最大的派对。露西尔看到迪安与玛丽露,顿时脸色一沉——她能感觉到是这两人让我变得疯狂。

“有个叫萨克斯博士[32]的圣人会用秘方药草消灭它,此刻,他正藏在美国某处地下,秘密炮制着药草。也有人说那条大蛇其实是鸽子的外壳;因为当大蛇死去,大批淡灰色的鸽子会扑棱着翅膀从它的身体里飞出,把和平的消息带到世界各地。”我饥渴又愁苦,失去理智了。

“在西岸时认识的。”

一晚,玛丽露跟某个夜店老板不知去了何处。我们约定在拉金与吉里街口的对面见面,我饥饿难耐,她突然跟女友踏出一栋豪华公寓的门厅,身旁还有那个夜店老板,以及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头子。原先,她告诉我只是进去找女友。现在我明白她根本就是个妓女。她虽然清楚地瞧见我站在对街,却不敢跟我打招呼,她小碎步走着,坐进一辆凯迪拉克,扬长而去。现在,我只身一人,一无所有。

我们去找我在纽约的那帮朋友。疯狂的花朵也在那儿盛开。我们先去找汤姆·塞布鲁克,他是个哀伤俊美的男子,和蔼、大方、可亲;只是偶尔会陷入忧郁狂潮,不跟任何人说话,便独自冲出门去。今晚,他快乐无比:“萨尔,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绝妙人物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我在街头瞎逛,捡烟蒂抽。经过市场街一个炸鱼薯条店,店里的女人突然流露出惊恐的眼神;她是女店主,显然认定我要持枪打劫。我往前走了几英尺。我突然觉得,两百年前在英国,她曾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强梁儿子,如今我结束身陷囹圄的岁月,回来纠缠她,索取她在小店的诚实劳动所得。我因狂喜呆立于人行道上,前行不得。我望着市场街前方,不清楚它究竟是市场街,还是新奥尔良的运河街,这条街通向水域——面目模糊、举世皆同的水域,就像纽约的四十二街也通向水域,因此,让你分不清楚身在何方。我想起埃德说他在时代广场上有如幽灵。我陷入错乱,我想回头走,瞧瞧我那个在小店工作、宛如狄更斯笔下人物的奇怪母亲。我浑身直颤抖。那是1750年的英国,我仿佛有完整的记忆,此刻站在旧金山的我,不过是在用另一个身体过另外一种人生。那女人的恐惧眼神似乎在对我说:“不要,不要回来残害你含辛茹苦的诚实母亲。你不再是我的儿子——你跟你父亲,也就是我的前夫一模一样。幸亏这个慈悲的希腊人怜悯我。”(小店主人是个双臂汗毛浓密的希腊人。)“你不是善类,性喜酗酒、闹事,还想恬不知耻地掠夺我在这家小店的辛勤所得。噢,我的儿!你从不会双膝跪地祈求救赎,洗清你的罪恶与恶棍行为吗?迷失的孩子!走吧!不要纠缠我的灵魂;我已经忘了你,才得平安度日。不要揭开旧伤口,请你就当没回来过,没来探望我一样。你瞧见我的工作多么卑微,辛苦所得只有几个小钱。不要贪婪掠夺、下手即抢,我哀伤的儿,没有人爱、心地龌龊的儿。我的亲生骨肉!儿啊!”这让我想起跟老布尔·李去格雷特纳赌马的情形,那匹“大老爹”的神启。刹那间,我达到一向渴欲的狂喜境界,就是最后这一步,我从有序的时间跨进永恒的阴影,讶异于这个有生死的世界多么荒凉严峻,死亡的感觉刺激我的脚后跟,催促着我一直往前走,我像个双脚自有意志的幽灵,快步走向天使聚集的长跳板,跃向开天辟地前的无垠虚空。明亮的心性放射出无比灿烂、难以想象的光芒。群星如蛾聚集的神奇太空中,不计其数的安乐乡纷纷坠落。我能听见无以名之的咝咝沸响,不在我耳内,而是无所不在,那甚至与声响无关。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而复生不知多少次,我无法清晰记忆,因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竟是如此简单,像变戏法一样神奇,却毫无价值,只是睡了醒、醒了睡,睡睡醒醒几百万次,其中并无奥秘,简单随意。我之所以理解此点,是因为我内心坚定,生与死的涟漪,才宛如清风拂过平静如镜的水面。甜蜜眩晕的至福感降临我身,仿佛血管里注射了一大剂海洛因;也像黄昏时刻吞下的一大口酒,令你颤抖;我的双脚刺痛。我以为下一秒钟就会死亡。但是没有,我继续前行了四英里,捡了约莫十根长烟蒂,回到我与玛丽露居住的旅馆。我将烟丝聚集起来,塞到老旧的烟斗里。我太年轻,不明白刚刚的体验是怎么回事。站在窗前,我能闻到旧金山各种食物的味道。窗外有海鲜餐厅,餐包热腾腾,连面包篮看起来都很好吃;那儿的菜单柔软,有如浸过热肉汁后被烤干,可以下肚。让我看看菜单上的蓝鱼闪烁的鳞片,我就能吃了它;让我闻闻无水黄油与龙虾螯的香气吧。此地有餐馆擅长原汁烤厚厚的牛肉,或者红酒烤鸡。也有餐馆铁架上汉堡包咝咝响,咖啡一杯只要五分钱。噢,平锅炒面的香气从唐人街飘到我房间,跟北滩的意大利面酱、渔人码头的软壳蟹一争高下。何止如此,菲尔莫尔穿在烤肉叉上翻转的小排骨,再把市场街的红辣墨西哥豆加进来,搭上内河码头街上炸薯条与红酒飘香的夜晚,加上从索萨利托镇隔着海湾飘过来的蒸蛤蜊味,这就是我的旧金山梦。还有,催人饥饿的雾、阴冷的雾,柔和夜晚里悸动的霓虹灯,咔嗒踏过街头的高跟鞋美女,栖息在中国杂货店窗口的白鸽……

突然,有件怪事开始缠着我,那就是我忘记了某件事。迪安来找我以前,我正要做一个决定。现在它已逸出脑袋,在舌尖打转。我不断打着响指,试图回想起来,甚至说出口来。我不知道它是个真正的决定,还是个掠过脑海旋即被忘记的念头。它一直缠绕着我,令我吃惊又哀伤。它好像跟“缠着裹尸布的旅人”有关。卡罗尔有一次跟我面对面坐在两张椅子上促膝而谈,我把我做的一个梦告诉他,梦里一个奇怪的阿拉伯人一直在沙漠里追赶我;我想摆脱他;却在即将抵达“庇护城”时,被他逮到了。卡罗尔问:“此人是谁?”我们思考着。我说,那人可能是我自己,穿了裹尸布。不是!在人生的荒漠里,我们都会被某件事、某个人,或者某个鬼魂追逐,抵达天堂门口前,我们一定会被逮到。当然,现在回想,这个人物就是“死亡”;死神会在我们到达天堂之前赶上我们。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最渴望的,最能让我们叹息、哀号、经历各种甜蜜晕眩的——也就是重新体验离开子宫后即已失去的极乐幸福——唯有死亡(虽然我们都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谁会想死呢?近来诸事纷至沓来,此事一直盘旋在我脑海深处。我告诉迪安,他马上说那是我对纯粹死亡的简单向往;由于我们大家不会再活第二次,理所当然,他绝对不想跟这个向往有任何瓜葛。我也同意他的看法。

11

屋外,雪花翻飞。纽约有场大派对,我们都要去参加。迪安收拾他的破皮箱,放进车内,我们一起出发去参加当晚的盛会。我姑妈心情不错,因为我哥哥下星期要来造访;她就坐在那儿读报纸,等着听收音机转播时代广场的新年夜盛况。我们轰然驶进纽约,车子在冰地上打滑。只要是迪安开车,我从不操心;任何状况他都能对付。车上的收音机修好了,现在他能在博普音乐声中奔向这个盛会。我不知道这一切将有何结果;但是,我毫不在乎。

那一天,迪安终于认为我还值得挽救,他来找我,我就是这副惨状。他带我去他跟卡米尔的家。他问:“老兄,玛丽露呢?”

“我不知道,”他说,“就顺着走吧。我探索生命。”他反复这样说,这是迪安的台词。埃德根本没有人生方向。他坐着怀想芝加哥的那个晚上——寂寞的旅馆房间里热腾腾的咖啡蛋糕。

“那婊子跑掉了。”经历了玛丽露那样的女人,遇见卡米尔可真是一大慰藉;她出身良好,年轻有礼,而且知道迪安寄给她的十八元是我的。但是,甜蜜的玛丽露,卿在何方?我在卡米尔的住处休息了几天。他们住在自由街的一栋木造出租房,站在客厅窗口,就可看到雨天旧金山的全景,红绿霓虹灯闪闪发亮。我住在那里短短几天,迪安做了职业生涯最离谱的决定,找上一份推销员的差使,要挨家挨户在厨房里展示一种新型压力锅。推销员给了他一堆样品与使用手册。头一天,迪安干劲十足,活像龙卷风,我也跟着开车送他跑遍全城去展示。他的想法是,如果能应邀到晚会或派对,他就当场跳出来展示压力锅。迪安兴奋地说:“天,这简直比我跟着辛纳工作那次还疯狂。辛纳在奥克兰推销百科全书。没人能够拒绝他。他发表长篇演说,跳上跳下,又哭又笑。有一次,我们冲进一个流动工人的家,他们正要出门参加葬礼。辛纳当场下跪,祈祷死者的亡灵获得解救。那家人开始哭了。那次,他卖出一整套百科全书。他是我见过最疯狂的家伙。不知现在人在何处。推销百科全书时,我们会锁定那家人的漂亮女儿,在厨房勾搭她们。今天下午,我去展示压力锅,那家的主妇漂亮极了,我在小厨房展示时,哈,就好好搂了她。哈!嗯!哇!”

我问:“你未来要干什么呢?”

“继续加油,迪安,”我说,“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成为旧金山市市长。”他写好了整套的推销词,晚上拿我与卡米尔当练习对象。

“噢,到时再看。等我们到了新奥尔良再做打算。你说是吧?”他遇事也开始找我商量,迪安一人的意见,他觉得不够。他爱上了伽拉忒亚,在仔细思索此事。

一天上午,旭日东升,他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眺望全旧金山。那模样,好像真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持无神论的旧金山市市长。但是他的冲劲没了。一个下雨的午后,推销员跑来看迪安的成果。迪安正趴在沙发椅上。那人问:“你去卖过这些东西吗?”

“你要拿伽拉忒亚怎么办?”

“没有,”迪安说,“我马上要换工作了。”

该替西部三人组在曼哈顿找个像样的新住处了。卡罗尔在约克道有个窝,那晚他们要搬过去。整个白天我跟迪安都在睡觉,醒来时已是1948年新年前夜,外面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雪。埃德坐在我的安乐椅上诉说去年新年前夜的故事:“当时我在芝加哥,囊空如洗。坐在北克拉克街的旅馆窗台上,楼下的面包店的香味蹿进我的鼻孔。我一分钱都没有,便下楼与面包店的女孩聊天。她免费送了我些面包与咖啡蛋糕。我回到房间,将它们吃掉。整个晚上我都待在房内。有一次在犹他州的法明顿,我跟埃德·沃尔一起工作——你知道,就是那个丹佛牧场主人的孩子——当时我在床上,突然瞧见我死去的母亲站在角落,浑身放光。我喊了一声:‘妈!’但她消失了。我常看见幻象。”埃德边说边点头。

“那这些样品怎么办?”

4

“我不知道。”一阵死寂后,推销员收拾了那堆可悲的锅,走了。我对眼前的一切厌倦又恶心,迪安也一样。

迪安警告说:“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和平也会突然而至,只是我们不知道何时——你懂吗,老兄?”虽然心情阴郁,但迪安坚持把车一路开到新泽西;接着他到后座睡觉,换我开车,破晓时,我们抵达帕特森。八点时开到家门口,赫然发现玛丽露与埃德坐在屋内,抽烟灰缸里的烟蒂;我跟迪安离开后,他们就什么都没吃。我姑妈买了食物,做了顿丰盛无比的早餐。

不过,一晚,我们突然又一次心血来潮,到一家小夜店看瘦子盖拉德表演。盖拉德是个又瘦又高的黑人,一双大眼睛满是哀愁,口头禅是“对啊,欧噜呢”,或者“来一点波本如何欧噜呢?”。在旧金山,总有一堆半吊子、年轻又饥渴的知识分子盘坐在他的脚边,聆听他弹奏钢琴、吉他或者敲邦哥鼓。瘦子盖拉德热身完毕后,就会脱掉衬衫和汗衫,火力全开。脑袋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表演什么。他会唱“水泥搅拌机,噗踢,噗踢”,突然放慢拍子,指尖轻拍鼓皮,沉思默想,每个人都屏息倾身聆听,你以为他会如此一两分钟,他却持续一小时,只用指尖敲出几不可闻的乐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你完全听不见,从敞开的店门飘进的车流声反而越来越大。然后,盖拉德缓缓起身,握住麦克风,以缓慢的语调说:“很棒的欧噜呢……不错的欧瓦地……哈喽欧噜呢……波本欧噜呢……统统欧噜呢……前排男孩跟女友亲热欧噜呢……欧噜呢……瓦地……欧噜欧噜呢……”如此持续十五分钟,他的声音越来越柔,越来越柔,直至不可闻。哀伤的大眼睛扫视着观众。

我说:“事实是我们不了解我们的女人;错在我们,却推到她们身上。”

迪安站在观众后面,说:“天哪!棒!”——双手合十做祈祷状,满头大汗。“萨尔,瘦子这家伙知道时间的奥义,他知道时间。”瘦子坐到钢琴前,弹了两个音,那是两个C音,他又弹了两个,之后一个,两个,魁梧的贝斯手突然从冥思中醒来,发现瘦子盖拉德在弹奏《C-Jam蓝调》[33],他的粗大拇指遂在弦间敲击,砰砰的低鸣声响起,众人跟着摇晃,瘦子的表情依旧哀伤,整段爵士乐足足进行了半小时,瘦子陷入疯狂状态,抓住邦哥鼓,敲出极快速的古巴节奏,以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秘鲁方言、埃及语,以及他知道的所有语言大吼大叫,他知道多种语言。这一整套表演终于结束,两小时。盖拉德下台,靠着栏柱,依然哀伤地望着围住他说话的听众。有人拿了一杯波本给他。他说:“波本欧噜呢——感激——您——欧瓦地……”没有人知道瘦子盖拉德究竟魂在何处。迪安有次梦见他怀孕了,肚子肿胀发青,躺在加州医院的草坪上。大树下坐着盖拉德,身旁围绕着黑人。迪安以母亲绝望的眼神望着他。瘦子说:“加油,欧噜呢。”迪安接近瘦子,就像接近上帝;迪安认为瘦子就是上帝;在上帝面前,迪安又是哈腰又是扭捏身体,邀请瘦子跟我们同桌。瘦子说:“好,欧噜呢。”任何人邀请,他都不拒绝,却不保证他的魂也会在。迪安弄到座位,点了酒,僵直地坐在瘦子面前,瘦子则不知神游何方。每次他说“欧噜呢”,迪安就说“棒”时,我都觉得这是跟两个疯子同桌。什么事也没发生。对瘦子盖拉德而言,整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欧噜呢。

姑妈说过,除非男人都愿意跪在他们的女人脚边请求原谅,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平静的一天。迪安深谙此道。他提过好多次:“我一再恳求玛丽露,请她抛开这一切争吵,我们才能在平静甜蜜的氛围中,对我们之间的纯净爱情达成一种理解。她也明白,不过她另有打算——总是挑剔我;她不会了解我多么爱她,她这是在编织我的灭亡。”

同一天晚上,我在菲尔莫尔街认识了兰普谢德。吉尔里·兰普谢德是个高大的黑人,总是穿着外套、戴着帽子与围巾出入旧金山的音乐场子,上台就开始唱歌;额头猛暴青筋,他身子往后倾,动用灵魂里的每一块肌肉用力吹奏蓝调,响亮如雾号。唱歌时,他会对观众大叫“何必等死了才上天堂,现在就可以以胡椒博士[34]开始,以威士忌结束”。他的声音轰然盖过一切。他挤眉弄眼,扭动身体,演尽一切。他过来我们这一桌,凑近说:“棒!”然后,摇摇晃晃走上街头,再去探下一家音乐场子。还有一个疯狂的家伙叫康尼·乔丹,唱歌时猛挥手臂,汗水都飞溅到客人身上,他猛力摇晃麦克风,尖叫着,像个女人一样;深夜,你在詹姆森的店还可看到他聆听狂野的爵士乐,疲惫至极,眼睛睁得老大,双肩软垂,茫然地盯着前方,面前放了一杯酒。我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乐手。旧金山人人都演奏音乐。这儿是大陆的尾端,大家都满不在乎。我跟迪安就这样成日在旧金山鬼混,直到退伍军人补助金支票寄到了,我才准备回家。

她说:“你放心,我不是黑道情妇,如果你想搜车子,尽管搜。我是跟侄儿一起回家,这些家具不是偷来的。是我侄媳的,她刚生了孩子,要搬去新家住。”这番话让那位“福尔摩斯”大吃一惊,他转身返回警局。我姑妈替迪安缴了罚款,否则大家就都得困在华盛顿;因为我没驾照。迪安保证会还这笔钱。整整一年半后,他还真的还了,让我姑妈十分惊喜。我姑妈是体面的正经女人,只是困在这个她知之甚深的悲哀世界。她跟我们讲那个警察的故事:“他躲在树后面,想偷窥我的模样。我告诉他,想搜车,直接搜。我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清楚迪安有一些不光彩的事,我也一样,因为我和他混在一起。虽然悲哀,我与迪安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一趟旧金山之行,究竟有什么收获,我也不知道。卡米尔要我滚蛋,迪安不在乎我的去留。我买了一条面包与肉,做了十份三明治,准备在再次横穿大陆时以此果腹;但还没到达科他州,食物就全馊了。我在旧金山的最后一晚,迪安整个疯了,他不知在市区何处找到了玛丽露。我们三个挤上车,到海湾对面,跑遍里士满,在钻油平台区的小店听黑人演奏爵士乐。玛丽露进去后便一屁股要坐下,一个黑人走过来,抽走她的椅子。上厕所时,有女人勾搭她。也有人勾搭我。迪安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这就是尽头了,我该走了。

我们跟那个警官回到警局,解释我们根本没钱缴罚款。他们说如果凑不出钱来,迪安那晚就得蹲牢房。当然我姑妈有钱,她身上有二十元,足够缴十五元罚款,不会有事。事实上,正当我们跟警察大声理论时,他们中的一人跑出去偷瞧我姑妈,她正裹着毯子坐在后座。姑妈瞧见那个警察。

破晓时,我搭上往纽约的公共汽车,跟迪安、玛丽露告别。他们要我留下一些三明治。我拒绝了。那一刻,大家都很不开心。我们都认为此后永不会再见,我们也毫不在乎。

连我姑妈都半好奇地聆听起迪安说话。当天晚上,我们将剩余的家具放在车后座,往北返回纽约。有我姑妈同车,迪安只能聊聊他在旧金山的工作。他解释了司闸员工作的所有细节,经过调车场,就示范一番,有一次,他甚至跳出车外示范火车在岔线会车时,司闸员如何做出“全速行进”的手势。后来我姑妈回到车后座睡觉去了。清晨四点到了华盛顿,迪安打对方付费的电话给旧金山的卡米尔。之后,我们开出华盛顿,一辆巡逻车鸣警笛拦下我们,开了超速罚单,我们的时速才三十而已。让这个警察不爽的是加州的车牌。他说:“你们以为加州人在这里,想开多快就开多快吗?”

注释

迪安说:“这么多年下来,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可以倾心相谈。”他足足讲了一晚上。宛如在梦境中,我们往回奔驰,经过沉睡的华盛顿,回到弗吉尼亚州的荒野,破晓时穿越阿波马托克斯河,上午八点准时抵达我哥哥家门口。这一路上,迪安无论看到什么、聊到什么,流逝的每一刻的种种细节,都让他兴奋至极。他简直像个信仰坚定的疯子。“当然,人们再也不能说上帝并不存在,我们都已经过许多形态的蜕变。萨尔,你还记得吗?我初到纽约是想跟查德学习关于尼采的学问。你瞧瞧,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现在万事美好,上帝存在,而我们也明白时间的奥义。希腊人以降的所有预测都是错误的,用几何学或者几何学的系统是无法做到的。时间就是这一切!”他紧握拳头;车子还是紧紧沿着白线而行。他说:“不仅如此,你我也都了解,我没有时间解释为何你我知道上帝存在。”路上,我一度慨叹生活的困顿——家里多穷,我多想帮助露西尔,她也是穷得要命,还有一个女儿。迪安说:“你看,烦恼乃上帝存在之处的总称。重点是不能让它绊住你。我的脑袋又开始嗡嗡响了!”他抱住头大叫道。像格劳乔·马克斯[8]一样冲出车外买烟——迈着同样下盘稳健、生猛有力的步伐,外套的后摆向后飘起,不过他的外套不像格劳乔的一样有燕尾。他说:“萨尔,离开丹佛后,我想过许多事情——哦,那些事情——我想了又想。我以前是个少年混混,老被送进管教所——偷车只是出于彰显自我的心理作用罢了,说白了就是想显摆自己。如今我在监狱的问题已经摆平,我绝对不会再进监狱。如果还有其他问题,那也铁定错不在我。”路旁一个小孩正拿石头砸路边的汽车。迪安说:“试想一下,有一天他的石头会砸破风挡玻璃,司机会出事故,丢了性命——只是因为一个小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上帝存在,毫无疑问。这一路,我深信上帝已经替我们安排好一切,纵使是轮到你这个畏惧开车的人驾驶,我也不担心,”(我讨厌开车,开起车来小心翼翼)“我相信一切会自然顺当,你不会开出路面,我可以安心大睡。此外,我们了解美国,这是我们的家;无论在美国哪个角落,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因为每个角落都一样。我了解美国人民,我知道他们的作为。我们施予,我们也承受,施与受之间是条甜蜜复杂曲折的道路,我们也踏上了。”虽然迪安说得不清不楚,他想吐露的意思却异常清晰与纯净。他经常使用“纯净”这个字眼。我从未想过迪安会成为神秘主义者。这是他的神秘主义初期,日后他陷入有如W. C. 费尔兹那样的诡异落魄的圣洁状态。

[1] 此处与上文“1948年”不符,疑原文有误。

迪安张大嘴附和道:“尔等欲往何处去?”我们呆坐着,不知该如何应答;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继续走。迪安站起身说,我们该回弗吉尼亚了。他去洗澡,我拿家里剩下的东西炒了一大盘米饭,玛丽露帮迪安补好袜子,一切准备就绪,该走了。迪安、卡罗尔跟我开车疾驰到纽约。我们和卡罗尔约定,三十小时后,在新年前夜再见面。此时已是晚上。我们放卡罗尔在时代广场下车,然后穿过造价昂贵的隧道进入新泽西,再度上路。我们轮流开车,不到十小时,就抵达弗吉尼亚。

[2] 德克斯特·戈登(Dexter Gordon,1923—1990)与沃德尔·格雷(Wardell Gray,1921—1955),美国著名次中音萨克斯风手,《狩猎》(The Hunt)是他们于1947年合作的专辑。

“此次纽约之行意义何在?你们这些家伙在搞些什么龌龊把戏?我的意思是,老兄,尔等欲往何处去?于此暗夜搭上这锃亮的汽车,欲往何处去?”

[3] 指萨尔的嫂子,萨尔姓帕拉代斯(Paradise)。

“什么?什么?”

[4] 《在路上》一书里,迪安屡屡提到“我们明白时间的奥义”(We know time)。根据约翰·拉尔达斯(John Lardas,1971— )所述,垮掉的一代的哲学观受到神秘学、禅学与爵士乐,甚至量子力学的影响,否定时间是“线性”的结构,认为时间是有机的,人类唯有重新调整自己,配合生命的自然节奏,才能了解时间的真正奥义。详见约翰·拉尔达斯:《博普启示录:凯鲁亚克、金斯堡和巴勒斯的宗教视野》(The Bop Apocalypse:The Religious Visions of Kerouac,Ginsberg,and Burroughs),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2000,第96—107页。

卡罗尔眯着眼看这场疯狂闹剧。终于,他一拍大腿说:“我有话要说。”

[5] 原文为“holy hole”,俚语指阴户或者屁眼。

迪安疯狂地嗤笑:“老兄!你很合我胃口。”他奔至电话亭,打到旧金山,对方付费。然后我们打电话到卡罗尔位于长岛的住处,要他过来。两小时后,卡罗尔抵达。同时,我跟迪安准备返回弗吉尼亚运其他家具,并且把我姑妈接来。卡罗尔到了,腋下夹着诗集,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珠子般晶亮的眼睛望着我们。起初半小时,他都一言不发;不管怎么说,他都拒绝表态。自从在丹佛经历过那段阴郁的日子后,他已经沉静下来;现在是达喀尔[6]阴郁取而代之。他在达喀尔时留了胡子,跟小孩在那里的僻静街巷流浪,他们带他去找一个会算命的巫医。那段时间他拍了一些照片,乱糟糟的街头伫立着草棚屋,那是时髦人士最爱去的达喀尔暗巷。他说从达喀尔回国时,他差点像哈特·克莱恩[7]一样跳船投海了。迪安坐在地上玩八音盒,每当八音盒奏起短曲《美好的情事》,他就无限惊奇。他说:“滴溜溜旋转的小铃铛!啊!你们听!我们全弯下腰来注视八音盒的中央,直到看出它的秘密——叮当响的小铃铛,哟!”埃德也坐在地上,拿着我的鼓槌,突然开始敲起鼓点,来和八音盒的节奏,声音很小,几不可闻,大家得屏息才能听见。“嘀——嗒——嘀嘀——嗒嗒。”迪安遮着耳仔细聆听,嘴巴张得老大,说:“啊!哟!”

[6] 非洲塞内加尔首都,位于非洲最西端。

药店老板说:“刚刚又接到电话——旧金山打来的——要找一个叫迪安·莫里亚蒂的人,我说这里没这个人。”那是最最甜蜜的卡米尔要找迪安。药店老板萨姆是我朋友,高大、冷静,他看看我,摸摸头说。“天哪!你们干的是什么生意?国际淫窟?”

[7] Hart Crane(1899—1932),美国诗人。

“好,现在,”迪安突然醒来,跳下床说,“我们得吃东西,立刻。玛丽露,你给我快快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萨尔,你跟我下楼打电话给卡罗尔。埃德,你瞧瞧该怎么清理这房子。”我跟着迪安急忙下楼。

[8] Groucho Marx(1890—1977),美国著名谐星马克斯兄弟的一员,以机智、善讽、说话有如机关枪闻名。

我问道:“你从图森怎么去新奥尔良的?”她说打电报回家要钱,搭公共汽车到新奥尔良。她决心要追上埃德,因为她爱他。我上楼跟埃德说这事。他跌坐在椅子上,满脸忧虑。这男人有一颗天使般的心,真的。

[9] Apocryphal,早期基督教取自希腊文《旧约》,但不属希伯来正典《圣经》的十二本经籍。

我们到我在帕特森的家睡觉。我最早醒来,已将近黄昏时刻。玛丽露与迪安睡我的床,我跟埃德挤我姑妈的床。迪安那个破皮箱,没上锁,凌乱地放在地上,袜子露了出来。有人打电话到楼下的药店找我。我急忙奔下楼,是新奥尔良来的长途电话,是已经搬去那儿的老布尔·李。他以高亢的鼻音唠叨抱怨说,有一个叫伽拉忒亚·东克尔的女孩跑去他那里找一个叫埃德·东克尔的家伙;老布尔·李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伽拉忒亚还真是个死不认输的女孩。我要老布尔转告她,埃德此刻跟我与迪安一起,返回西海岸时,应该会绕去新奥尔良接她,让她安心。伽拉忒亚接过话筒,她想知道埃德过得怎么样了。埃德的幸福是她唯一的挂念。

[10] George Shearing(1919—2011),英裔美国爵士乐钢琴家,生平创作超过三百多首作品。

3

[11] 纽约著名爵士乐表演场所,店名由驻店头牌爵士乐手、外号“大鸟”(Bird)的查理·帕克而来。

现在,迪安从旧金山越过亚利桑那州,往北经过丹佛,跑了四千英里来到此处,仅仅花了四天,中间夹杂着说不完的冒险故事,这不过是开始。

[12] 此句原文为“Life is life,and kind is kind”,意指“人生就是这样,我的德行就是这样”。中文翻译是尽量配合原文的对仗,感谢陈仪芬、卢慧贞、韩尚平的讨论。

“天杀的,真想找到哈斯尔。各位给我睁大眼睛,看能不能瞅见他。”我们一起搜寻人行道,“酷酷的老家伙哈斯尔。你真该看看他在得克萨斯州的样子。”

[13] Zoot suit,20世纪40年代流行于美国的一种男子服装,上衣宽肩长襟,裤子高腰窄口。

“啊,老兄,”迪安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注意家庭、婚姻,以及关于灵魂的种种美好事物。”这是个哀伤的夜晚,也是欢乐的夜晚。到了费城,我们在街头餐车买汉堡包吃,花了身上的最后一元。那是凌晨三点。餐车的服务员听到我们手头紧,说要免费请我们吃汉堡包,还要给我们添咖啡,条件是我们到后面洗碗,因为洗碗工今天没来。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埃德说他早年是采珠人,长长的双臂立即放进脏碗堆里干起来。迪安拿着毛巾在旁边胡闹,玛丽露也一样。他们开始在锅碗瓢盆间亲热起来;之后就跑到食物储藏间的暗处去了。服务员没意见,只要我跟埃德会洗碗就好。十五分钟后,碗洗好了。破晓时,我们飞驰着通过新泽西,飘着大片云彩的大都会纽约逐渐浮现在白雪茫茫的远方。迪安用毛衣裹住耳朵御寒。他说我们是一群要去炸掉纽约的阿拉伯人。我们疾驶过林肯隧道,直接杀到玛丽露想看的时代广场。

[14] Alfred Kinsey(1894—1956),美国动物学家,以研究人类性行为著称于世。

迪安此次前来,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情况促成的,同样,我跟着他跑也毫无道理。在纽约时,我不仅重返校园,还交了女友露西尔,是个有着蜜糖色头发的漂亮意大利女孩,我真的想跟她订下终身。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共度一生的女孩。每认识一个新女孩,我就会自问,她会是个什么样的妻子。我跟迪安、玛丽露提到露西尔。玛丽露很想了解露西尔,想见她。我们沿着一条蜿蜒的乡间道路经过里士满、华盛顿、巴尔的摩,朝北到费城,聊了一路。我说:“我想找个女孩结婚,老的时候,我的灵魂才能得到休憩。这样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不可能永远这样疯狂,到处胡闹。我们总得有所追寻,有个地方安身立命。”

[15] Mann Act,美国国会1910年通过的一项法案,打击色情行业与人口贩卖。

我们将哥哥的家具弄到车后座,摸黑上路,向他们保证三十小时内就会回来——三十小时内往返南北一千英里。迪安坚持如此。这段旅程其实很辛苦,但是我们都没放在心上;暖气坏了,风挡玻璃经常积满雾气与冰雪;迪安得不时拿抹布擦出一个小圆洞,才能看到路况,还称它为“噢,神圣之洞[5]”,时速在七十英里。宽敞的哈德森前座足够坐四人,我们用毯子盖住腿部。收音机坏了。五天前,迪安买它时可是新车,现在已经坏了。分期付款只付了一期。我们开上三〇一号公路往北奔向华盛顿,这条笔直的两车道公路车辆不多。沿路只听到迪安叽叽呱呱,我们很少讲话。他说话时手舞足蹈,有时还会倾身到我面前强调重点,或者双手都离开方向盘,但车子还是箭一般笔直疾驶,左前轮从未偏离中间的白色分隔线。

[16]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作家,代表作有《茫茫黑夜漫游》《死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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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特斯塔蒙特英文为“Testament”,该词同时也指基督教的圣约书。

我在乡间度过了平静的圣诞节。当我跨进家门,看到圣诞树、礼物,闻到烤火鸡的香味,听到那些亲戚的谈话时,突然明白一种莫名的狂热再次袭来,那种狂热叫作迪安·莫里亚蒂,我再度匆匆上路。

[18] Chicken Jazz'n Gumbo,是广播节目名,鸡肉炖秋葵是美国南方名菜。

特斯塔蒙特冷得很;刚下了一场不合季节的雪。迪安却只穿T恤站在铁道旁的凄冷大街上,裤子松垮,腰带解开,仿佛要脱了似的。他把头探进车窗跟玛丽露说话;身子又往后一退,两手在玛丽露面前乱挥舞。“是的,亲爱的,我了解!我了解你,我了解你!亲爱的!”他笑得神经兮兮的;先是低声,后又尖厉起来,就像收音机里精神病人的那种笑声,只是更快,更痴傻。接着他又不时恢复公事公办的腔调。我们到市区来漫无目的,他却找出目的。他指挥我们四处跑腿;玛丽露去买午餐,我去买报纸看天气预报,埃德去买雪茄,迪安很爱抽雪茄。他边看报纸边抽雪茄,说:“哦,华盛顿那群夸夸其谈的神圣美国人又要给我们制造麻烦了——啊呀——嗯——嚯——嚯!”然后他弹身而起,跑去看一个刚刚在火车站外面走过的黑人女孩。他站在路上,柔软的手指朝前指,做摸索状,露出愚蠢的笑容,说:“瞧瞧那个超带劲的小黑妞。啊,嗯!”我们钻回车上,飞速回我哥哥家。

[19] 位于蒙大拿州,是密西西比河的发源地。

“好了,孩子们,”他说着,揉揉鼻子,弓身检查紧急刹车装置,又从置物柜拿出香烟,他做这些事情时身体前后摇晃,“是时候决定我们下星期要干什么了。这非常重要,至为关键!哼哼!”他闪过一辆慢吞吞的骡车,上面坐着一个老黑人。“是啊!”迪安大叫,“你们看他,是的!让我们来思考一下他的灵魂——暂停一会儿,思考一下。”他减缓车速,让我们都能回头张望那个喘息呻吟、缓慢跟随的老黑人。“噢,是的,看他多有意思;如果能了解他在想什么,哪怕是拿去我仅存的一条胳膊我也在所不惜;爬进他的脑袋,看看这个可怜老家伙在想什么,或许是今年的甜菜收成,还有火腿什么的。萨尔,你不知道,十一岁时我在阿肯色州的农场住了一整年。有干不完的活,有次还得剥死马的皮。1943年的圣诞节,我就没再踏进阿肯色州一步,那次是我跟本·加文偷车,车主拿着枪追我们。算算五年了,我讲这么多是要告诉你,老兄,关于南方,我有资格说话——我的意思是我了解南方,从里到外摸得清清楚楚——我还研究过你写给我的那些关于南方的信。噢,是的,是的。”他越说越小声,索性整个打住,突然又将车子加速到七十,上半身伏在方向盘上,死死盯着前方。玛丽露平静地微笑。这是崭新的迪安、完整的迪安,他完全成熟了。我心想,天哪,他变了。他说到痛恨的事情时,眼里喷射出怒火;突然快乐起来时,愉悦的光彩又取代了之前的情绪;他的每条肌肉都蓄势待发。“噢,老兄,我有太多事情要告诉你。”他捅捅我说,“噢,老兄,一定得找时间——卡罗尔怎么了?亲爱的各位,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卡罗尔。现在,玛丽露,你去买点面包跟肉,准备去纽约的路上吃。萨尔,你身上有多少钱?我们将P太太[3]的家具统统放在后座,咱们四个挤在前座,飞车前往纽约的路上,可以亲热、讲故事。玛丽露,亲爱的,你坐在我旁边,萨尔坐在你旁边,埃德靠窗坐,让他挡风,因此那件袍子这次轮他盖。然后我们就出发奔向美好生活。因为时机到了,你我都明白时间的奥义[4]!”他用力揉下巴,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赶超三辆卡车,呼啸着驶进特斯塔蒙特市区,他虽然没转头,但眼珠子左右转一百八十度,把一切看在眼里。砰!他马上瞧见一个停车位,停好车。从车中一跃而出。他风风火火地直冲火车站;我们像羊羔一样乖乖追随。他买了香烟。迪安的一举一动彻底疯狂起来;好像同时要完成所有动作。他一阵摇头,上下,左右;双手剧烈扭动;疾走时如风;坐在椅上呢,一下子双腿交叉,一下子坐正;一下子起身,一下子摩擦双拳,一下子摸索裤子拉链,一下子把裤头往上拉。他抬头望着,然后说:“嗯!”突然眯眼细瞧前后左右,全程抓住我的腹胁,嘴里讲个没完。

[20] 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约合0.9144米。

他们狼吞虎咽,迪安一手拿三明治,站在大唱机前,随着疯狂的博普爵士乐又跳又点头,那里我刚买的唱片——德克斯特·戈登与沃德尔·格雷合奏的《狩猎》,[2]两人在疯狂尖叫的听众面前尽情演奏,让这张唱片散发出美妙而狂热的感染力。我那些南方亲戚大眼瞪小眼,惊讶地摇头。他们问我哥哥:“萨尔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我哥哥可被这问题难住了,无言以对。南方人不喜欢疯狂,一点也不,尤其是迪安这类的。迪安压根不理会他们,他的疯狂种子已经盛开成一朵奇异的花。我原先没发现,直到我跟他、玛丽露、埃德一起搭哈德森出去转才明白。这是自他们来了后,我们首度单独相处,可以畅所欲言。迪安抓住方向盘,放到二挡,让汽车缓缓移动,他思索了片刻,突然做出决定,加大油门,车子就如子弹般射了出去,全速上路了。

[21] 此处疑为作者笔误,典故应出自英国剧作家W. S. 吉尔伯特(W. S. Gilbert,1836—1911)的名言“没有人对他的评价比我更高,我认为他是只龌龊的小野兽”(No one can have a higher opinion of him than I have,and I think he's a dirty little beast)。

迪安、玛丽露、埃德沿科尔法克斯大道往东,风驰电掣地前往堪萨斯平原。他们碰到一场大风雪。晚间在密苏里开车时,由于车窗积冰达一英寸,迪安必须包着头,戴着雪地护目镜,把头探出车窗看路,活像个在研读茫茫雪地这部书稿的修士,车子经过先辈的出生地,但他压根没注意到。早上,汽车在结冰的山丘上打滑冲进排水沟,还是多亏一个农夫帮忙,才脱离险境。路上耽搁了,因为他们载了一个搭车客,那人答应到了孟菲斯就会给他们一元。到了孟菲斯,此人进入家门,磨磨蹭蹭地找钱,还一面喝酒,结果喝醉了,说找不到钱。迪安一行继续赶路,横越田纳西州;轴承因那场意外受损。原本时速九十,现在得维持在七十,否则车子会翻下山去。他们在仲冬时节穿越大烟山。抵达我哥哥家门时,除了糖果与奶酪饼干外,已经三十小时没进食了。

[22] 即Oswald Arnold Gottfried Spengler(1880—193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史学家,著有《西方的没落》。

埃德身材高大,性情安静,但不爱动脑筋,随时准备听迪安的命令而行;而迪安才没那个时间去内疚。当他呼啸着驶过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突然不可自抑,想见他甜美的第一任妻子玛丽露。她住在北边的丹佛,迪安不理会水手的无力抗议,掉头往北走,晚间就驶入丹佛。他在某家旅馆找到玛丽露。两人疯狂缠绵了十小时。迪安有了新决定:他们要厮守终生,她是迪安此生的真爱。当他再次见到玛丽露的脸庞,马上懊恼莫名,又像往昔一样,在玛丽露膝下苦苦哀求,要她跟在身边,给他快乐。玛丽露原谅了迪安了,抚摩着迪安的头发,她明白迪安爱她爱得发疯了。迪安为了安抚水手,替他撮合了一个女孩,到他们昔日和那群台球伙伴常喝酒的酒吧楼上开房间。水手拒绝了那女孩,半夜离开,一伙人再没见过他;显然他搭公共汽车前往印第安纳了。

[23] 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哲学家,作家和政治人物,是一系列色情和哲学书籍的作者。

大个子埃德跟迪安一起在铁路公司工作,公司大幅裁员,他们因为年资不够,惨遭解雇。埃德认识一个叫伽拉忒亚的女孩,她靠积蓄在旧金山过活。这两个没脑袋的恶棍决定带她一起上路,让她支付开销。埃德软语哄骗,伽拉忒亚坚持两人先结婚再上路。在短短的数日内,迪安四处奔波办理手续,埃德与伽拉忒亚旋风般结了婚。三人在圣诞节前几天,以七十英里的时速离开了旧金山,踏上无雪的南方路,前往洛杉矶。抵达后,他们在旅行社遇到一个水手,这人付十五元汽油费,他们把他载到印第安纳州。他们还搭载一位母亲和她的白痴女儿去亚利桑那州,收了四元。沿途,那白痴女孩跟迪安坐在前座,如他所说,他一路上都在和那女孩逗趣:“老兄,一路上,真是难得遇上这么个又带劲又甜蜜的小妞。我们聊得那叫一个热乎啊,沙漠变乐园啊,还有她那只会用西班牙语骂脏话的鹦鹉。”这对母女下车后,他们继续开往图森。一路上,埃德的新婚妻子伽拉忒亚不停抱怨说很累,要去汽车旅馆睡觉。如果照她的意思办,还不到弗吉尼亚州,她的钱就会花光。连续两晚,她都逼他们停车,花了几十元住旅馆。到达图森时,伽拉忒亚已经不名一文了。迪安与埃德把她扔在旅馆大厅,跟水手一起继续上路,毫无内疚之色。

[24] 此处原文用“Cereno ships”,典故应出自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的短篇小说《班尼托·西兰诺》(Benito Cereno),小说的同名主角是西班牙船长,负责载运黑奴。

“没事,没事,亲爱的,啊——嗯——萨尔一再哀求我去接他,就我来说,这事非做不可——我不打算解释一番——我告诉你为什么……别这样,你听着,我告诉你为什么。”然后他解释了原因,卡米尔当然觉得他的说辞毫无道理。

[25] 海洛因混合可卡因而成的一种药物的俗称。

“这一切目的何在呢?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26] 典故出自美国知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1925年的小说《暗笑》(Dark Laughter)。

就我所知,迪安与卡米尔从1947年秋天起就快活地共同生活于旧金山;他在铁路公司找到工作,赚了不少钱;他们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取名艾米·莫里亚蒂。但是有一天,他逛街时突然发疯,瞧见这辆待售的哈德森,就急忙去银行将存款全部提出,当场买下这辆车。当时埃德跟他一起。现在他们破产了,迪安安抚了恐惧的卡米尔,说他一个月内就回来。“我得去纽约,把萨尔带回来。”卡米尔听到这一消息并不高兴。

[27] 布尔口齿不清,原句应为:“闭上你们的鸟嘴,你们这群浑蛋!”

接下来一小时空前混乱。我那些南方亲戚压根不清楚迪安、玛丽露、埃德是谁,是做什么的;只会呆呆地盯着他们。我姑妈与我哥哥罗科跑到厨房商量。毕竟,这小小的南方房子里已经挤了十一个人。不仅如此,我哥哥要搬离此处,跟妻儿搬得离特斯塔蒙特更近,因此大半家具已经被搬走了。他们买了一套新的客厅家具,旧的要运到帕特森我姑妈家,虽然我们尚未决定如何搬运。迪安一听,马上自告奋勇,他跟我开哈德森汽车分两趟搬运,第二趟顺便把我姑妈载回去。这么一来,可省下大笔钱与许多麻烦。大家都同意这么干。我嫂子做了一大桌菜,三个疲惫不堪的来客就座吃饭。玛丽露离开丹佛后就没睡过。她看起来老了一点,但也更漂亮了。

[28] 正确的文句应为:“滚开,你们这群浑蛋,离开这个天杀的船。”

“用存款买的。我在铁路公司上班,一个月赚四百元。”

[29] 生命力(orgone),奥地利裔美国精神病医师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1897—1957)所提出的理论,由orgasm(性高潮)和ozone(臭氧)组成,指一种充满宇宙的生命力。

“你哪里弄来的?”

[30] 此处原文为“Offisah”,为“officer”(警官)的错误发音,故译为“警罐”。

“哦,老兄,这辆哈德森非常能跑!”

[31] Sam Spade,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1894—1961)小说《马耳他之鹰》(The Maltese Falcon)里的硬汉侦探,后来改编为同名电影。

“你们怎么能这么快就赶来?”

[32] 同名书《萨克斯博士》(Doctor Sax)是作者于1959年出版的小说,故事发生于一个叫“蛇丘”的地方,那里有个神秘古堡,下面睡着大蛇。各式吸血鬼、怪物、狼人、暗黑魔法者群集于此,企图唤醒此蛇吞没世界。但是有一小群人(被称为“鸽分子”)深信大蛇其实只是大群鸽子所聚之处,一旦大蛇醒来,就会肚破肠开,飞出无数的鸽子。

“嘿,嘿,老兄,是玛丽露跟埃德·东克尔。我们得立马洗澡,累得跟狗一样。”

[33] “C-Jam Blues”,爵士乐手埃林顿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的名曲,现已成为爵士乐标准曲。

过了一年多,我才再次见到迪安。那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家里,写完我的书,拿美国《退伍军人权利法案》资助的钱去念书。1948年圣诞节,姑妈跟我带着一大堆礼物,南下弗吉尼亚探访我哥哥。我跟迪安一直保持通信,他说要再访东部;我说如果他来,圣诞节到新年期间,我会在弗吉尼亚的特斯塔蒙特。一天,我们那些南方亲戚全坐在我哥哥的客厅里,他们一个个神色憔悴枯槁,眼神中弥漫着南方灰蒙蒙的尘土气。他们拖长鼻音低声聊天气、收成、谁家添了小宝宝,以及谁家买了新房子等老掉牙的琐事。突然,一辆溅满泥点的1949年哈德森汽车[1]开进屋前的泥路。我不知道来者是谁。一个模样疲惫的年轻人走到前廊按门铃,他肌肉结实,身穿破旧的T恤,没刮胡子,满眼血丝。我打开门,赫然发现是迪安。我上封信才告诉他我会在弗吉尼亚州哥哥家,他居然就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路从旧金山赶来,出现在门口。我看见车内有两人熟睡,说:“老天爷!迪安!车里是谁啊?”

[34] Doctor Pepper,一种著名的软性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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