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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949 春

结果就是我们在乱糟糟的客厅喧闹地喝啤酒,吃晚饭时大声聊天,“独行侠”电台在旁边轰响,场面混乱,就如群蝶飞舞。这女人——大家叫她弗朗姬——多年来一直嚷着要买一辆老爷车,这次真的要干了,因为近来有些进账。迪安马上揽起挑选车辆和杀价的责任,他当然想借用这辆车,才能像昔日一样去等放学的女生,载她们去山上约会。可怜的天真的弗朗姬个性随和,样样都说好。但是到了卖车场,站在推销员面前,她突然又害怕和手中的钞票说拜拜。迪安气得一屁股坐在阿拉梅达大道的土路上,用力敲脑袋。“一百元,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车了。”他发誓不跟弗朗姬说话了,大声咒骂,气得脸色发紫,甚至打算跳上车,直接开走。“噢,这些流动工人真是笨!笨!笨!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他们简直笨到无法想象,是十足的白痴,一旦要付诸行动,他们就会被吓得浑身瘫软,歇斯底里,他们最畏惧的,莫过于他们心中的渴望——简直就是我父亲的那种德行!”

两星期前我在丹佛独居,认识了这些邻居。那家的女主人穿着牛仔裤,冬天在山区靠开卡车运煤养活孩子,一共四个。她是个好女人,几年前,跟丈夫开着拖车四处跑,丈夫一声不响地跑了。当时,他们由印第安纳州一路开到洛杉矶,在拖车里度过不少欢乐时光。某个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十字路口的酒馆饮酒作乐,晚上听人弹吉他,突然间,那个大废物走入黑暗的田野,从此不见踪影。她的孩子都很棒,老大是个男孩,夏天不在家,在山上的营地;老二是十三岁的女儿,喜欢写诗,到田野摘花,立志长大后要到好莱坞当女星,名字叫珍妮特;下面两个孩子还小,小吉米晚上坐在营火堆旁,吵着要吃还没烤熟的“图豆”[8],小露西喜欢养昆虫当宠物,包括蠕虫、角蟾,甲虫,凡是会爬的东西她都爱,她给它们取名字,找地方饲养它们。这家人有四条狗,住在新开发的小街上,生活虽困苦却也欢乐。在这个尚称体面的邻里,他们家经常被奚落,不仅因为这女人被丈夫抛弃了,也因为他们总在院子里乱丢垃圾。到了晚上,山下的丹佛平原灯火通明,好像一个大车轮。她家位于西部的高处,此处的山头缓缓切向平原。远古时代,像大海一样宽阔的密西西比河一定缓缓冲刷着两岸的山,形成像埃文斯、派克和朗斯这样完美的圆形山顶,像孤岛般矗立。迪安跟着我去借住,兴奋得满头大汗,尤其是瞧见珍妮特时,我警告他别想入非非,这警告可能纯属多余。女主人是男人最爱的那种真正的女人,她和迪安一见钟情,但是两人都很害羞。她说迪安让她想起逃跑的丈夫:“一模一样,我跟你说,都是疯子。”

迪安那晚很兴奋,因为他的表亲萨姆·布雷迪约了他在酒吧碰头。迪安换上干净的T恤,容光焕发,说:“萨尔,我必须跟你说说这个萨姆,他是我表哥。”

“我确实相信你,真的。”这是那个下午发生的悲哀故事。晚上,我们去一个流动工人的家借住,各式复杂的事纷至沓来。

“顺便问一下,你去找过你父亲吗?”

“是的,老兄,没错。不过请你恢复旧样,你得相信我。”

“下午去了,老兄,我先去吉格斯快餐店,我老头以前常醉醺醺地去上班,帮忙倒生啤酒,老板气疯了,他只好跌跌撞撞地离开——不,他不在那里。我跑到温莎旅馆隔壁的理发店找他——不,他也不在那儿。有个老家伙跟我说——你想不到吧——我老头跑去新英格兰的波士顿和缅因铁路公司了,在铁路养护工人餐厅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干活。我不相信,这些人为了一毛钱,什么样的疯狂故事都掰得出来。现在你听我说。小时候,萨姆是我最亲近的表哥,我的英雄偶像。他从山间运走私酒赚钱。有一次他跟他哥哥大打了一架,在后院缠斗了两小时,所有女孩都吓坏了,不停地尖叫。以前,我都跟他睡一床。他是家族里唯一关心我的人。今晚是我七年来头一次见到他,他刚从密苏里回来。”

“噢,天哪,迪安,我真抱歉。我从来不会对你这样。现在你看清我的真面目了。你知道我不再跟人关系紧密——我不擅长这类事。就像两手捧着大便,却不知道该怎么放下。我们忘了这件事吧。”这位神圣的大骗子开始吃东西了。“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跟他说,“这个糟糕的世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你看不出来吗?我不想这样,不该这样,也永远不会这样。”

“你这背后有什么名堂?”

“相信我,萨尔,如果你对我有任何一点信任,就请信任我吧。”我知道他讲的是实话,但是我不想碰触真相,我抬头看他,觉得自己因内心扭曲和满肚坏水而眼光偏斜了。我知道我错了。

“老兄,没有名堂,只想知道我们家族的近况——请记住,我也是有家族的——更重要的是,我想听他说些我已经忘怀的童年往事。我想记住,真的!”我从未见过迪安如此开心兴奋。我们在酒吧等他表哥时,他跟一群市中心来的文艺青年以及街头混混聊了许久,了解一下有哪些新帮派,外面有什么新闻。然后他打探玛丽露的下落,因为她不久前还在丹佛。“萨尔,我小时候常来这个街角,偷报摊上的零钱,买廉价炖牛肉吃。你瞧街角那个凶巴巴的男人,这人胸中充满杀意,成天和人打架,我现在还记得他身上的疤痕。但是年复一年地伫立街头之后,他变得柔和了,个性有了大幅改变,对谁都和颜悦色,耐心十足,他已经成为街头一景,瞧瞧世事变化有多大?”

“继续讲啊,我想你一定是气疯了,不得不闪人。”

萨姆来了,年约三十五,瘦削结实,双手满是劳作而生的茧子,一头鬈发。迪安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萨姆·布雷迪说:“不,我已经不喝酒了。”

迪安摇摇头:“不是,老兄,我真的在哭。”

“你瞧,你瞧,”迪安在我耳边轻声说,“他以前是最大的威士忌走私犯,现在信了教,不喝酒了,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你瞧瞧他,瞧瞧这巨大的转变——我的英雄变得如此奇怪。”萨姆怀疑表弟的动机,开着小破车载着我们四处逛逛,开宗明义地表达他的立场。

“因为你还没死透!”我讲的每一句话都像扎在自己的心口。我对这个哥们儿的隐秘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我真是丑陋,而深埋在我污秽不纯的心底的又是何等的龌龊。

“迪安,我跟你说,你要讲的任何话,我都不再相信了。今晚我来跟你碰面,是要你代表你家签一份文件。我们早就不提你父亲的名字了,跟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很抱歉,我得明说,我们也不想跟你有瓜葛。”我瞧瞧迪安,他的脸沉下来,神色黯淡。

“你说什么。你为何认为我从不哭?”

“明白,明白。”他说。萨姆继续载我们四处逛,甚至请我们吃冰激凌甜筒。迪安不死心,不断询问童年往事的种种,萨姆也一一回答。一度,迪安又兴奋得几乎要大汗不止了。噢,他的落魄的父亲今晚又在何方呢?萨姆让我们在阿拉梅达大道联邦街口下车,游乐场的哀伤灯火正流转。他们约了明日下午签文件。我跟迪安说,很遗憾这个世界没有人相信他。

“见鬼,你从来不哭的。”

“请记得我相信你。昨日下午我愚蠢地对你发牢骚,我真的懊恼不已。”

“我在哭。”迪安说。

“没事,老兄,我们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事情已经过去了。”迪安说。我们一起到游乐场逛逛。有旋转木马、摩天轮、爆米花摊、轮盘,地上铺着锯木屑,数百个穿着牛仔裤的丹佛年轻人漫游其间。伴随着全世界最忧伤的音乐,灰尘也跟着扬起,遮住了星光。迪安穿着褪色的紧身牛仔裤,上身是T恤,突然间,他看起来又恢复了丹佛人本色。几个戴着墨镜、留着胡子、穿着镶珠夹克的飞车小子,拖着穿牛仔裤和玫瑰花衬衫的漂亮女孩到帐篷后面亲热。游客中有不少墨西哥女孩,其中一个小得出奇,仅三英尺高,有全世界最美丽温柔的脸蛋,她转身对同伴说:“老兄,我们打电话给戈麦斯,一起走人吧。”迪安瞧见她,当场被震慑住,宛如暗夜里利刃穿心。“天哪,我爱她,噢,我爱她……”我们跟着这女人转了许久。她终于穿过高速公路到汽车旅馆的电话亭打电话,迪安假装随意在翻电话簿,其实在时时关注着她。我想跟那个娃娃般可爱的女孩的同伴攀谈,她们却懒得理我。戈麦斯开着破卡车来了,载走那群女孩。迪安站在路中央,抓着胸口道:“噢,老天,我差点死了……”

“尽管说,告诉我。”我没抬头瞧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禽兽。

“你为何不跟她说话?”

迪安默默摇头:“不,老兄,不是这样,你全搞错了。如果你真想知道,那么——”

“我办不到……”我们决定买点啤酒,到弗朗姬的住处听唱片、喝酒。我们拎着一袋啤酒在路边拦车。弗朗姬的十三岁女儿珍妮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马上就要变成漂亮带劲的女人了。最特别的是,她十指细长而纤柔,讲话时双手挥舞,真像埃及艳后在跳尼罗河舞。迪安坐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眯着双眼瞧她,嘴里说:“是的,是的,是的。”珍妮特察觉他的用意,跑来找我寻求照应。几个月前,我跟她相处过不少时间,和她聊过她感兴趣的书和小事物。

迪安在餐馆外面足足站了五分钟才回来就座。“怎么,”我说,“你在外面干吗?紧握双拳咒骂我,还是想些关于我肾脏的新笑料?”

7

“你一天到晚嘲笑我的年纪。我可不像那个同性恋者那么老,用不着你来警告我这对肾脏不好。”回到卡座后,女侍者送上热腾腾的烤牛肉三明治,通常迪安会马上狼吞虎咽,但是我盛怒未消,继续说:“我以后再也不想听到这些话。”突然间,迪安双眼盈满泪水,起身离开餐馆,扔下热气腾腾的食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去不回。不过,我才不在乎,我气疯了——一时失控,拿迪安出了气。但是看到他没吃的食物,我又难过得要命,好多年来都没这么难受。我不该讲那些话……迪安热爱食物……从不会扔下食物走人……真该死。不过,无论怎样,我就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当夜无话,我们上床睡觉。第二天则祸事一大堆。下午,迪安跟我到丹佛市中心办各种杂事,并去旅行社看有没有便车可到纽约。临近黄昏时,我们打算返回流动工人弗朗姬的住处,经过百老汇街时,迪安从容地走进一家体育用品店,镇定地拿起柜台上的一个棒球走出店门,在手中上下抛丢。没人注意他,人们根本不注意这类事情。那是个闷热到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们边走边抛接棒球说:“明天,在旅行社铁定找得到往纽约的便车。”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老兄!”

我的一个女性朋友送了我一夸脱“老祖父牌”的波本。我们在弗朗姬家畅饮开来。弗朗姬家的后面有片玉米地,住了一个漂亮妞,迪安到此的第一天就想勾搭她。麻烦开始酝酿了。他朝这个妞的窗口扔了太多小石头,吓着她了。客厅满地垃圾,狗儿跑进跑出,到处都是玩具,我们坐在一起喝酒,惆怅地聊天,迪安不时从厨房后门跑出去,朝女孩窗户扔石头、吹口哨。偶尔珍妮特会跑出去瞧瞧。突然,迪安脸色苍白地回来了。“兄弟,麻烦大了。那妞的老妈拿霰弹枪追杀我,她还找了一帮高中孩子,埋伏在路边准备揍我。”

我听了大怒,说:“谁老了?我只比你大几岁!”

“怎么会这样?人在哪里?”

“是啊,老兄,”迪安边洗手边说,“这招很好玩,不过很伤肾脏,每次你耍这一招,就会老一点,几年后,等你老到坐在公园长椅上,就知道肾脏不好有多惨。”

“兄弟,玉米地的那一头。”迪安醉醺醺的,毫不在乎。我们一起出去,穿过月光下的玉米地,瞧见一群人站在黑暗的泥路上。

我们又累又脏。在餐馆上厕所时,我站在小便池前挡住了迪安去洗手台的路,我没撒完就让开,到另一个小便池继续撒,对迪安说:“你瞧瞧我这招。”

我听见有人说:“他们来了!”

这次我们在丹佛面临许多新的状况,跟1947年那次丹佛行的状况完全不同。我们要么马上到旅行社找便车,要么在丹佛混几天寻些乐子,并且找找迪安的父亲。

“等一等,”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6

那女孩的母亲抱着霰弹枪,站在暗处说:“你那个该死的朋友骚扰我们够久了,我不爱惊动警察。不过,他要是再跑来我家,我一定会开枪,开了枪就要他命。”那群高中男孩紧握拳头,围住我们。我自己也烂醉如泥,并不在乎,不过还是好言安抚了对方一番。

我们在第二十七街与联邦街口下了车,此行那些愚蠢的人也如释重负。破旧的手提箱被再度堆放路旁,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过,没关系,道路就是生命。

我说:“我保证他不会了,我会看紧他。这人是我兄弟,听我说,你们可以收起枪,不用烦恼了。”

“萨尔,萨尔,你瞧,这是我出生的地方,难以想象!人都会改变,年复一年地填饱肚皮,每吃一顿饭就有改变。咿!瞧!”他那兴奋的样子令我感动得想哭。这一切的尽头会是什么呢?后座那一对坚持换他们开车,一路到丹佛。好的。我们不在乎,换到后座聊天。天亮时,他们实在累得不行,迪安在科罗拉多州东边沙漠的克雷格城接手。在这之前,他们小心翼翼地缓缓开过犹他州的草莓山口,耗掉一整个晚上,浪费了不少时间。他们睡着后,迪安就加足马力,朝百英里外位于世界山脊上的雄伟的伯绍德山口疾驶,这里云雾缭绕,仿佛是巨大的直布罗陀海峡门户。迪安像只金甲虫越过伯绍德山口,跟上次越过蒂哈查皮山口一样,他关掉引擎,任由车子下滑,沿途超越所有车子,顺着山势有节奏地前行,终于我们可以俯瞰丹佛炙热广大的平原——迪安到家了。

“下不为例!”她在暗处嚷道,坚定而严肃,“等我丈夫回家,我叫他来找你。”

那女的情绪激动,但压低了声音说:“我就是受不了他。”我往椅背一靠,欣赏沙漠的夜景,等着可怜的小天使迪安醒来。在我们停车的山丘上,可以俯瞰盐湖城整齐的灯火。多年前,浑身湿漉漉又寂寂无名的迪安在这个幽灵般的城市呱呱坠地,现在他醒来时又可以看到这个地方。

“不必不必。他不会再招惹你们了,明白吗?请消消气,没事了。”迪安站在我背后低声咒骂,女孩躲在卧房窗后偷窥。我上次来这儿就认识这群人,他们还算信任我,多少消了点气。我拉着迪安的手,沿着玉米地在月光下回去了。

我为迪安抱不平,转身对他们说:“他不疯,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他开车,你们别担心,他是世上最棒的司机。”

“喔——咿,”迪安大声叫,“今晚,我可要大醉一番。”我们回去找弗朗姬跟她的孩子。突然间小珍妮特放的某张唱片让迪安抓狂,拿起来就在大腿上掰成两半:是张乡村音乐的唱片。不过这里还有一张迪安非常珍爱的唱片,是迪兹·吉莱斯皮[9]早期的作品《刚果蓝调》,由马克斯·韦斯特担任鼓手。我之前送给珍妮特的。我叫哭泣的珍妮特找出那张唱片,在迪安的脑袋上折断。她闻言照办。迪安傻乎乎地张开嘴,心里清楚一切。我们全都笑了。没事了。弗朗姬大妈突然想去路边酒馆喝啤酒,迪安大叫:“大伙走啊!妈的,要是你星期二买了那辆我叫你买的车,这会儿就不必走路了。”

后座乘客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听到他们小声密谋着叛变。“不能再让他开车,这人彻底疯了,一定是有人把他放出疗养院了。”

“我不喜欢那辆天杀的车子!”弗朗姬大叫。孩子们开始哭闹。可悲的壁纸、粉红色的灯罩、激动的脸庞——疯狂的棕色客厅的一切都浮起一股浓重的蠹虫气息,无边无尽。小吉米吓坏了,我抱他到沙发上睡觉,把狗儿绑在他身旁。弗朗姬醉醺醺地打电话叫出租车,等车期间,突然有通电话找我,是我那位女性朋友。她有个中年表亲恨透我了,那天下午我写信给搬去墨西哥城的老布尔·李,提及我跟迪安的冒险,以及我们在丹佛的状况。我写道:“我有位女性朋友给我威士忌、钱,还请我们吃大餐。”

我们黎明离开萨克拉门托,中午横穿内华达沙漠,飞车经过大山山口,娘娘腔跟那对夫妇在后座紧紧抓住对方。我们在前座,掌控一切。迪安又开心起来。他只需要方向盘在手,四轮在转动,一切就好。他还说老布尔·李是个糟糕的司机,顺便展示了一下。“只要有大卡车出现在前方,老布尔总是要到最后一秒才看见,天哪,他视力不好,就是瞧不见,”他猛揉眼睛展示,“我会说:‘哇,小心,老布尔,有卡车。’他会说:‘啊?你说什么,迪安?’‘卡车啊!卡车啊!’然后迎面朝一辆卡车开过去,直到最后一秒才这样——”迪安将普利茅斯猛力转向,迎面撞向呼啸而过卡车,车子左右摇晃,我们亲眼看见卡车司机吓得脸色发白,后座乘客张口结舌地瑟缩起来,迪安在最后一刻扭转方向盘避过卡车。“就是这样,你瞧,就是这样,老布尔开车技术就有这么糟糕。”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迪安的本事。后座的人则鸦雀无声。事实上,他们不敢抗议;如果抗议,天知道迪安会干出什么事。他沿路就是以这种方式表演各式各样不足取的开车方式,以及他父亲以前如何开破车,厉害的司机如何转弯,糟糕的司机又是如何在转弯之初弧度过大、如何手忙脚乱地收尾,等等。就这样,他一路飙过沙漠。那是个阳光猛烈的炎热的下午,里诺、巴特尔山、埃尔科市陆续从我们眼前飞过。黄昏时,我们抵达盐湖平原,盐湖城闪烁的万家灯火在地平线上形成海市蜃楼,我们看到两次,都是绵延几百英里长,一个在地平线上,一个在地平线下,一个清晰,一个模糊。我跟迪安说人生在世,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为了证明所言不虚,我指着那一长排一长排的电线杆,它们在绵延几百英里的盐地拐弯处不见了。他已经松垮的拇指绷带早就脏了,在风中颤抖,迪安容光焕发:“没错,老兄,老天!没错!没错!”突然间刹住车,整个人瘫软下来。我转过身,发现他弓着身体在座椅角落睡着了。没受伤的手支着脸,绑着绷带的那根拇指自动尽职地竖在半空中。

吃了炸鸡晚餐后,我居然笨到拜托她那位中年表亲代为寄信。他拆开来看了,马上拿去献宝,以证明我是个大骗子。现在她打电话来骂我,哭哭啼啼的,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那得意扬扬的表亲接过电话,大骂我是个浑蛋。出租车在外面鸣喇叭,孩子哭闹,狗儿狂吠,迪安跟弗朗姬在跳舞,我对着电话大声咒骂能想到的各式脏话,还加上几句自己杜撰的。在烂醉中,我对着电话说,你们统统去死吧,然后用力摔电话,出门寻醉去了。

到了萨克拉门托,那个同性恋者偷偷订下旅馆房间,邀请我跟迪安一起喝一杯,那对夫妇则去亲戚家过夜。到了旅馆房间,迪安跟我使尽各种手段要从那个娘娘腔身上骗钱。简直疯了。那家伙先是说很高兴有我们同行,因为他喜欢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我们相信吗?他其实不喜欢女人,最近才跟旧金山某男子结束关系。在那段关系里,他扮男的,那个男人扮女的。迪安一本正经地问东问西,热切回应。娘娘腔说他最渴望知道迪安对所有这些事的看法。不过,他也警告迪安,自己年轻时也是跑过江湖、骗吃骗喝的人物。迪安问他有多少钱。当时我在浴室。那个同性恋者后来看起来很不高兴,我不知道迪安究竟想做什么。那人当然没掏钱,而且对去丹佛也答应得含含糊糊。他不断数钱,检查钱包。迪安双手一摊,放弃了。他跟我说:“老兄,你瞧,这件事拉倒算了。你迎合他们心头的秘密渴望,他们反而当场恐慌起来。”不过他倒是成功说服这位普利茅斯车主第二天让他开车,对方并无异议,这下,我们才叫真正上路了。

我们跌跌撞撞地出了出租车,到了山脚的一家酒馆,那里全是乡巴佬光顾,我们进去点了啤酒。我的世界整个崩塌了,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让事态更加糟糕。酒吧里有一个异常兴奋的家伙,搂着迪安的脖子对着他呻吟低语,迪安兴奋得满头大汗,又开始失去理智。整个混乱场面本来就已经不堪忍受了,迪安还要火上浇油,冲了出去,偷了路旁一辆车子,火速开往市中心,换了一辆更新更好的车开回来。我在酒吧里,抬头突然瞧见警察与看热闹的人在路边挤来挤去,趁着巡逻车的灯光,谈论那辆失窃的车子。警察说:“有人在这附近到处偷车。”迪安就站在警察背后,听了此话拼命点头说:“没错,哦,没错!”警察离开去调查,迪安走进酒吧,跟神经兮兮的小子一起摇前晃后。那人今天才结婚,喝得烂醉,新娘不知在哪儿呆呆地等他呢。“噢,老天,这小子真是全世界最棒的!”迪安大叫,“萨尔,弗朗姬,我要去弄一辆真正的好车,之后,大伙一块走,托尼也一样。”(就是那个神经兮兮的圣人)“到山里兜风去。”说完,他就冲出去。同时,一个警察冲进来说丹佛市区丢了一辆车,赃车就停在门口。人们围聚成群,讨论起来。我从窗户望出去,瞧见迪安跳进最近的一辆车绝尘而去,没人注意到他。几分钟后,他开了一辆不同的车子回来,是崭新的敞篷车。他对我耳语:“这可是辆漂亮宝贝,刚刚那辆喷的废气太多了,我把它扔在十字路口,瞧见某个农户门口停了这辆漂亮宝贝,就开着它到市区绕了一圈。老兄,走吧,大家一块兜风去。”他在丹佛的苦恼与疯狂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像匕首一样射向四面八方。他的脸庞赤红,汗水淋漓,神情恶狠狠的。

“噢!老天!老天!老天!”迪安呻吟,“我们的旅程根本还没展开呢,不过我们终于一起东行了。我们从未一起东行过呢,萨尔,你想想,到了丹佛,我们要一起好好探索一番,瞧瞧大家都在干什么,虽说他们怎么过活,对我们而言已经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得到神髓,又明白了时间的奥义,知道凡事到头来都会很美好。”然后他开始低语,拉住我的衣袖,满头大汗地说:“你瞧瞧前座这些人。他们心头有负担,计算英里数,想着今晚该睡哪里,汽油得花多少钱,天候如何,该如何抵达目的地——你瞧,其实他们到头来都会抵达目的地。但是他们非要自寻烦恼,看似迫切,其实虚幻,辜负了时间的奥义,纯粹只是焦虑与抱怨。除非他们能找到经过确认和证实的烦恼,否则他们永远得不到安宁,一旦找到这样的烦恼,表情也跟着变成认命,你瞧,这叫作不幸,与此同时,时间如风疾逝,他们也知道,因此更是操心个没完没了。你听!你听!”他以滑稽的模仿语气说,“哦,我不知道——或许我们不该在这个加油站加油。最近啊,我才在《全国汽油新闻报》读到,这种汽油含有大量的叫辛烷的精液,不仅如此,还有人说它里面含有什么半正式的频繁出现的鸡巴[7]呢,我不知道,总之,我就是不想在这里加油……老兄,你瞧瞧这个。”他用力戳我的肋骨,看我是否明白。我努力发挥最狂野的想象力。砰!乓!满口“是的!是的!是的”。前座的人极度恐惧,频频拭去眉头的汗水,真希望他们没在旅行社搭上我们。而旅途才开始而已。

“不要,我不想跟赃车扯上关系。”

我们大聊这些事,浑身是汗,完全忘记前座还有人,他们开始纳闷后座究竟发生何事。一度司机还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们摇晃得太厉害了,这样会翻车的。”他说得没错。当迪安与我复述一直潜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无数狂乱又天真的细节,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这些事,直至最后陷入绝对的迷狂时,我们不禁顺着故事的节奏,以及在终极的喜悦兴奋中感受到的“神妙”而摇摆身体,车子也就跟着晃动了。

“噢,别这样,老兄!托尼,你要来,对吧?神妙亲爱的托尼?”瘦子托尼,黑头发的托尼,眼神神圣、口里呻吟、嘴角冒泡、灵魂迷失的托尼——他靠在迪安身上,不断地呻吟,因为他突然发病了,不知出于什么直觉,对迪安万分畏惧起来。他高举着双手,脸色扭曲惊恐地往后退。迪安低下头,满头大汗。他冲出去,开车扬长而去。弗朗姬跟我拦下路上的出租车,决定回家了。司机先生将我们载到漆黑的阿拉梅达大道(夏天的那几个月,在无数个迷失的夜里,我在这条道路上走过无数遍——唱歌、呢喃,尽情饱饮星光,胸口的汗水一滴滴地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迪安开着那辆偷来的敞篷车突然跟在我们后面,猛按喇叭,将我们的车子挤到路旁,还尖声大叫。出租车司机脸都白了。

“没错!没错!没错!”迪安兴奋地大声喘气说,“我跟你唯一的差别是没骑马,我是跑的。你是东部的孩子,梦想骑马。自然,你我都不会把这些事情视为理所当然,因为它们全是虚构概念与糟粕,但可能因为我的人格分裂更为严重,我确实是靠双腿跟着汽车奔跑的,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可以加速到九十,经过所有灌木丛、藩篱与农舍,有时冲向山丘,再回来,不耽误片刻……”

我说:“只是我的一个朋友。”迪安跟我们玩腻了,嗖地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往前直驶,留下一团烟尘与废气。然后他拐进弗朗姬住处所在的那条路,停在门前;就在我们下车付车钱的那一刻,他又瞬间来了个大转弯,往市区飞驰而去。我们站在黑暗的前院焦急地等待,几分钟后,他换了一辆破旧的小汽车开回来,在一阵烟尘中停在门前,踉踉跄跄地走出车外,直奔卧房,因酒醉倒头就昏睡过去。因此,就有了一辆赃车停在我们门口。

“我和你多说一些,”我说,“权当你这番话的插曲,也为我刚刚的思绪做个总结。小时候我躺在父亲的汽车后座,还会看到一个幻象,我瞧见自己骑着白马跟着汽车跑,跨越各种障碍,包括避开电线杆、绕过房子,有时来不及了,只好跳过去,奔过山丘,就连突然出现的车流和繁忙的广场,我都能不可思议地避过——”

我得叫醒迪安,因为我没法发动那辆车,把它开到远一点的地方,然后丢弃。他跌跌撞撞地下床,只穿着一条三角内裤,跟我一起上了车,弗朗姬家的小鬼躲在窗后咯咯笑。我们的车子磕磕碰碰,简直是飞过道路尽头的坚硬的苜蓿地,震得都要散架了,终于承受不了这样的奔驰,在旧磨坊旁的一棵棉白杨树下熄火了。迪安只是说:“没法开更远了。”便下车往回走,月光下的迪安,身上只穿着内裤,就这样穿越玉米地,走了半英里路。回到屋内,他又跑去睡觉了。丹佛的种种,眼前的一切糟透了:我的那个女性朋友、赃车、喧闹的孩子、可怜的弗朗姬,以及到处是啤酒瓶与空罐的客厅地板。我试着入睡,但蟋蟀吵得我好一会儿都难以入眠。西部这一带的夜晚跟我见过的怀俄明州一样,星星硕大如火焰筒,寂寞如失去祖传果园的达摩王子,跋涉过北斗七星的两个角之间的距离,企图找回果园。[10]所以,它们缓缓推动黑夜,太阳尚未升起,一大片红光早就在惨淡大地上升起,绵延至堪萨斯州的西边,鸟儿也开始在丹佛的天空中啼啭了。

然后我开始说话,我这辈子还没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我说,小时候坐车,我常幻想自己手上有把大镰刀,可以砍掉沿路的树与电线杆,甚至可以将飞快经过的山丘劈成两半。迪安大叫:“是啊!对!我小时候也这样,只不过镰刀不同。我告诉你为什么。坐车穿越西部时,笔直的路线很长,我的镰刀必须是无限长,碰到远山还要会转弯,削掉山顶。更厉害的是,这镰刀不仅会削远山,同时还可以砍掉沿路的电线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浮现在眼前的电线杆。因为如此——噢,我得跟你说,老兄,现在,我也得到了“神髓”——非告诉你不可,大萧条中期,有一次我父亲、我,还有一个拉里默街的落魄老流浪汉,一起到内布拉斯加卖苍蝇拍。我得告诉你,我们怎么做苍蝇拍的。我们买了普通的老式纱网,将铁丝网对折,缝上蓝色与红色的布边,材料都是从廉价店买来的,成本不到几分钱。我们做了几千把,坐上老流浪汉的破车,一路开到内布拉斯加,敲每一个农家的门,一把苍蝇拍卖五分钱。多数人看到两个落魄汉带一个小孩,出于同情心,就买一把。那段日子真像天上掉下馅饼,我老头乐得每日哼唱:‘哈利路亚,我又成了流浪汉,流浪汉。’老兄,你听啊,我们辛苦工作了两星期,大热天,四处奔波卖七拼八凑的苍蝇拍,他们开始争论收益的分配,在路边大吵了一架,和好后就去买葡萄酒喝,这一喝就没停,连续五天五夜,我只能在他们后面蜷缩哭泣,他们把赚来的钱喝到一毛不剩,我们又回到原点,在拉里默街乞讨。我父亲被捕,我还得在法庭上恳求法官释放他,因为他是我爸,而我没有妈。萨尔,我跟你说,我那时才八岁,当着当事人的律师的面做了颇为老练的陈述……”我们情绪高昂,兴奋无比,我们要去东部了。

8

车主是个高瘦的男同性恋者,要回堪萨斯州,戴深色眼镜,开车极其小心;他的车用迪安的话说就是所谓的“同性恋者版普利茅斯”——缺乏瞬间加速力,没有真正的马力。他对着我的耳朵低语:“娘们的车!”车上还有两个乘客,是一对夫妇,典型的半吊子游客,走到哪里都要停下来过夜。最起码得开到萨克拉门托才算第一站,那甚至算不上我们前往丹佛的起点。迪安跟我在后座,把赶路的事交给他们,兀自聊天。“老兄,我说啊,昨晚那个中音萨克斯风手还真的得到了神髓——一旦找到,就抓住不放,我还没看过有人可以将那种感觉保持那么久。”我想知道他所谓的“神髓”是什么。“啊,”迪安笑了,“你问的是不——可——解——释的事,嗯!那场子有他,还有观众,是吧?他必须拿出本事,抓住观众的所思所想,表现在音乐上。他开始第一个主题乐段,组织自己的思想,感受底下的人们,没错,没错,他必须找到神髓。他奋起迎接天赐的命运,使出最大的本事。突然间,主题乐段演奏到一半,他找到了神髓——观众也感受到了,纷纷抬头望,仔细聆听。表演者抓住这股动力,不断持续。霎时,时间停止了,他以生命的本质填补所有空间,那是以心底的力量吹出的滔滔告白,回忆旧创意,改编旧曲式。他从主题乐段吹过去,再回到主题,一再反复,曲调充满了无尽的灵魂探索。就在那一刻,观众明白了,曲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神髓……”迪安说不下去了,刚刚那段话就让他浑身大汗。

早上醒来,我们都恶心得要命。迪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玉米地那一头查看那辆车是否还能载我们到东部。我说不要去,他还是去了。他脸色苍白地奔回说:“老兄,那是一辆警车,那一年我在丹佛偷了五百辆车,现在全城各分局都有我的指纹记录。可你也知道我偷车不过是想兜兜风,天哪!我得闪人了。不马上开溜,下半辈子铁定都得蹲监狱。”

5

“妈的,没错!”我说。我们忙不迭地收拾行李。领带随意挂在脖子上,衬衫没塞进裤腰,匆匆跟这个可爱的小家庭告别,踏上没人认识我们、能够庇护我们的道路。小珍妮特不知道是看到我们或者其他什么人要走,哭了起来,弗朗姬依旧殷勤,我跟她道歉,吻别。

到了下午,我们已经轰隆着向萨克拉门托和东部前进了。

“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她说,“还真让我想起跑掉的丈夫。一模一样。真希望我的吉米长大后不会变成这样。不过这年头,男人都是这德行。”

她让我在那里洗澡刮胡子,然后我跟她道别,拎起行李下楼,拦出租车。这是一辆普通的出租车,不过跑固定路线,沿途载客,你在街角拦车,前往你想去的地方,只要十五分钱,不过得跟其他乘客挤在一起,跟搭公共汽车一样,却又像私家车,可以任意谈笑。我在旧金山的最后一天,米申街正大兴土木,吵闹得很,小孩在玩耍,刚下班的黑人开心地回家,到处是尘土飞扬,人们兴奋极了。这真是美国最令人激动的城市,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抬头是湛蓝的天空,夜里,海中雾气涌入城市,让人们感到饥渴,想要更多的美食、更多的兴奋刺激。我真不想离开,这次在旧金山我只待了六十几个小时。有疯狂的迪安为伴,我被拉着到处跑,没能好好观看这个城市。

我跟手捧甲虫宠物的小露西道别,小吉米还在睡觉。这是可爱的星期日的黎明,上述种种不过是转眼几秒的事,我与迪安拎着破旧的行李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我们匆匆上路。我们时刻都担心巡逻车会从乡间道路的拐弯处现身,上坡朝我们驶来。

“总有一天,迪安会踏上不归的旅程,不会再回来。”

“如果那个拿霰弹枪的女人发现了,我们就死定了。”迪安说,“得叫辆出租车,这样就安全了。”我们正打算叫醒一户农家,借用一下电话,却被看门狗吓跑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情况越来越险峻,早起的乡民会瞧见废弃在玉米地里的小汽车。终于,一个可爱的老太太答应让我们用电话,我们叫了一辆丹佛市区的出租车,但是车没来。我们只好又跋涉上路,清晨的车流开始涌现,每辆车看起来都像巡逻车。突然间,我们瞧见一辆车朝我们驶来,我知道我所习惯的生活就此结束,将进入可怕的新阶段,那是铁窗后面的凄惨人生。只不过,那不是警车,而是我们叫的出租车,上了车后,我们往东飞驰。

“嗯,我们一小时内就要出发去纽约。”

旅行社可以提供一个极好的选择,是一辆1947年的凯迪拉克加长型轿车。车主带着家人从墨西哥一路北上,累了之后改搭火车。他需要有人把车开回芝加哥,只要出示个人证件并保证把车开回去就好。我的证件完全没问题,我跟他说不用担心。我又告诉迪安:“你少动这车的念头。”迪安瞧见这辆车,兴奋地上下蹦跳。我们得等一小时,便躺在教堂外面的草坪上。这是1947年我送丽塔·贝当古回去后,跟几个乞丐流浪汉厮混过许久的地方。此刻,我望着午后的鸟儿,在极度恐惧后的疲倦中昏然睡去。不知从哪里传来风琴声。迪安在城里瞎逛,勾搭上了便餐店的一位女侍者,答应下午要开凯迪拉克载她去兜风,他回来摇醒我,告诉我这件事。现在我觉得好多了,准备好面对新的状况。

“黑桃A远离他,红心始终在他左右——红心Q从不远离他。你瞧见这张黑桃J吗?这是迪安,他也总是在左右。”

凯迪拉克才开来,迪安便忽地开走了,说是“去加油”。旅行社的人看着我说:“他何时才会回来?同车的人准备走了。”那是两个在东部耶稣会学校就读的爱尔兰男孩,他们拎着行李坐在长凳上。

“算命牌怎么说?”

“他只是去加油,马上就回来。”我跑到街角,瞧见迪安引擎没熄火,在等回旅馆房间换衣服的女侍者;其实,从我站的地方就可看到她站在穿衣镜前梳头、整理丝袜,真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去兜风。她奔出旅馆,跳上凯迪拉克。我踱步回到旅行社,跟老板和那两个男孩保证说没事。站在门口,我能瞥见穿T恤的迪安,开心地开着凯迪拉克飞驰克利夫兰广场,两手挥舞着跟女侍者聊天,身体伏在方向盘上,女侍者面容哀伤而骄傲。他们开去停车场,停在尾端的砖墙前(这是迪安上过班的停车场),根据迪安的说法,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在车上成其好事,没别的废话;他还说服这个女孩星期五领了薪水,就搭公共汽车到纽约跟我们会合,到伊恩·麦克阿瑟在列克星敦大道上的公寓碰头。这个叫贝弗利的女孩同意了。半小时后,迪安开车回来,让女孩在旅馆下车,经过一番亲吻、告别、信誓旦旦之后,又风风火火地开向旅行社接人。

“埃德回来后,我会每天晚上带他去詹姆森的店,让他发泄疯性。萨尔,你认为可行吗?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百老汇萨姆旅行社的老板说:“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开着凯迪拉克跑掉了呢。”

“这就说再见喽,伽拉忒亚,希望你一切顺利。”

“由我负责,”我说,“别担心。”我这么说是因为迪安处于狂热状态,谁都看得出他疯了。他突然摆出正经模样,帮那两个耶稣会的学生拿行李。他们还没坐稳,我还没跟丹佛告别,他就忽地飞驰了,引擎轰响,马力十足,像只硕大无朋的鸟。出了丹佛市不到两英里,速度计就坏了,因为迪安把这车开到了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

迪安根本没听,敷衍说:“是,是,是啊。”他冲去旅行社找搭乘的便车。我的任务是赶去伽拉忒亚家拿行李。她坐在地板上玩算命扑克牌。

“噢,没有速度计,无法知道速度有多快。只好开足马力到了芝加哥后再根据所花的时间来算。”感觉起来,我们的时速似乎不到七十,但是在这条通往格里利的笔直公路上,沿路的车子就像死苍蝇似的纷纷被我们抛到后头。“萨尔,咱们往东北开,因为我们得去斯特灵拜访埃德·沃尔,去瞧瞧他的牧场。这车开起来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斯特灵,绝不麻烦,肯定比车主乘的火车更早到达芝加哥。”好吧,我赞成。这时下起雨来,迪安的速度一丝未减。这辆大汽车真是漂亮,是最后一批有大型汽车风范的车子,黑色的加长车身,白色轮胎,搞不好,车窗玻璃还是防弹的。那两个耶稣会圣博纳文图拉学院的男孩坐在后面,车子终于上路了,两人乐得嘻嘻笑,根本不知道车行速度有多快。他们想攀谈,迪安不理睬,脱掉T恤,赤膊开车。“我说啊,那个贝弗利真是个可爱的酷女孩——要去纽约跟我会合——只要我拿到卡米尔的离婚文件,马上跟贝弗利结婚。萨尔,我这下整个活过来了,棒!走吧。”我们越快离开丹佛,我就越高兴,而我们的速度不是“快”可以形容的。我们在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天色已黑,驶上一条泥路,穿过丧气的东科罗拉多平原,到埃德·沃尔位于“鸟不拉屎的土狼地”中心的牧场。仍在下雨,泥路湿滑,迪安减速至七十,我让他再慢一点,省得车子打滑,他说:“不用担心,老兄,你知道我的技术。”

“旧金山这些浪漫落魄的退休司闸员,日子虽难过,却热衷于追求自己的生活,”我在浴室里跟迪安说,“他让我们在这里睡,真是好心。”

“这次不一样,”我说,“你真的开得太快了。”车子在湿滑的泥路上飞驰,我话还没讲完,前方就出现一个往左拐的大弯,迪安猛打方向盘,庞大的车身却因道路湿滑,猛烈地左摇右晃。

我们得睡觉,伽拉忒亚的公寓是没有可能了。迪安认识一个铁路司闸员,欧内斯特·伯克,跟他父亲住在第三街的旅馆。迪安跟他们原本交好,最近却不是了,因此由我去说服他们让我们睡地板。恐怖极了。我得从早餐店打电话。老头接电话,语气狐疑。不过,他还记得他儿子以前提过我。出乎意料的是,他现身旅馆门厅,开门让我们进去。那是一家哀伤老旧的棕色旧金山旅馆,老头带我们上楼,把整张床慷慨地让给我们,说:“反正我也该起床了。”然后他到小厨房煮咖啡,聊当年在铁路公司上班的事。他让我想起我父亲。我没睡,听他说故事。迪安没听,只管刷牙,忙着到处张望,老头说什么,他都回应:“是呀,没错。”终于,我们上床睡觉了。上午,欧内斯特结束了西部支线的班后返家,我跟迪安起来,轮到他用床。这时,老伯克先生精心打扮一番,出门跟他的中年甜心约会。他穿着一件绿色的粗花呢外套,搭配绿色的花呢帽子,在衣领上别着一枝花朵。

“小心!”迪安大叫,他天不怕地不怕,跟这辆宝贝车搏斗了一会儿,后车身还是陷进路旁水沟,车身的前半部分横在路上。四周一片静寂,只听得见风儿低鸣。我们这可是在草原荒野的中心,四分之一英里外有个农舍。我嘴里咒骂不停,这个迪安真是气死我了,讨厌至极。他没回话,穿上外衣,冒着雨跑去农舍求救。

空中飘着圣洁的花朵,像是爵士乐美国拂晓时街头的一张张疲惫脸孔。

后座男孩问:“他是你兄弟吗?开起车来真像个魔鬼,对吧?还有,据他自己说,他对待女人也一样。”

站在破晓时分的街头,迪安说:“现在你明白了吗?这才是你需要的真正的女人。从不说重话,不抱怨,或者纠正你,她的男人晚上爱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可以在厨房跟人聊天喝啤酒,高兴什么时候散就什么时候散。这才叫男人,而这是他的城堡。”他指指沃特的公寓。我们跌跌撞撞走上街头。疯狂的夜晚已经结束。一辆巡逻车疑神疑鬼地尾随了我们几条街。我们在第三街的面包店买了刚出炉的甜甜圈,站在灰色的破败街头吃了起来。一个戴着眼镜、衣着体面的高个子伴着一个戴卡车司机帽的黑人,跌跌撞撞朝我们走来。真是奇怪的一对。一辆大卡车驶过,那黑人兴奋地指点着,想表达自己的心情。高大的白人瞧了瞧有没有人在偷窥他,然后开始数钞票。迪安咯咯笑着说:“这人活脱就是老布尔·李!总爱数钞票,杞人忧天,而他的伙伴只想聊卡车跟他所知道的事。”我们尾随这一对好一会儿。

“他疯了,”我说,“是的,他是我兄弟。”我瞧见迪安跟农户开着牵引车回来。他们给车子上了铁链,将其拖出水沟。车身全是棕色的泥巴,整块挡泥板被毁了。农户要收五元的费用。他的女儿站在雨中看热闹。最漂亮、最害羞的那个躲在田野远处,她的提防没错,因为她绝对百分百是我跟迪安这辈子看过最漂亮的女孩。她约莫十六岁,有着平原孩子的面容,就像朵野玫瑰,还有湛蓝至极的双眼和可爱的秀发,像野羚羊一样羞涩敏捷。碰到我们的眼神就瑟缩一下。朔风野大,由萨斯喀彻温直吹而下,让她可爱脑袋上的秀发翻飞,每根鬈发都灵动起来。她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

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喝啤酒,那是位于霍华德街后面的出租公寓。到家时,他老婆正在睡觉,整个屋里只有一枚灯泡,挂在卧床上方。我们得站到凳子上,拧下灯泡,整个过程,他老婆都躺在床上微笑着;迪安负责拧灯泡,睫毛忽闪忽闪的。沃特的老婆至少比他大十五岁,是全世界最体贴的女人。我们还得把插头插在她床头的接线板,她也只是笑了笑。她没问沃特刚刚去哪儿了,现在几点,什么都没问。终于,我们把电线拉到厨房,在寒碜的小桌前喝啤酒,谈天说地。黎明了,该走人了。我们把接线板拿回卧房,把灯泡装回去。疯狂事再演一遍,沃特的老婆也只是笑了笑,从头到尾没开过口。

我们跟农户的事情办妥了,再看一眼我们的草原天使,便开车走了。现在车速慢得多,直到夜色降临,迪安说沃尔的牧场就在前方,我们才加速。“噢,那样的女孩令我害怕,”我说,“我愿意放弃一切,只求她的恩泽,如果她不肯要我,我还不如走到天涯海角,跳下去算了。”两个耶稣会学生咯咯直笑。他们除了满口陈腐俗语与东部大学生的腔调,鸟儿一样的脑袋根本空空如也,如果说他们的学问就像酿青椒,里面也只塞了一些一知半解的阿奎那神学。迪安和我根本懒得搭理他们。车子风驰电掣地穿过泥泞的平原时,迪安开始叙述他牛仔岁月的故事。他指着车外那绵长的路,说他以前在那儿骑马,一骑就是整个上午;一进入沃尔广阔无边的牧场,他便指给我们看哪些围栏是他当年修的,老沃尔先生又在牧场哪些地方哐啷哐啷地开车驶过,追逐着小母牛,大喊:“逮住它!逮住它!天杀的!”迪安说:“他每半年就得换辆新车,才不在乎这个呢。牛儿走失时,他会一路追到最近的水洼,然后下车徒步追赶。他啊,赚的每一分钱都放在瓮里,仔细数清。真是个疯狂的老牛仔。我带你到工棚附近,瞧瞧他那堆废弃的破罐子。上次我蹲监狱,被假释后,就住在这里,我就是在这里写信给查德·吉恩,你后来看到的那些信。”我们驶出公路,转入冬日牧场的小径,一群白脸的牛突然现身车灯前,横穿小径。“这就是了!沃尔的牛!我们没法穿过去,不可能,得绕出去,还得把它们轰散。嚯!嚯!嚯!”其实大可不必,只要缓慢前进即可,有时,车子轻碰牛身,它们就在车旁打转,哞哞叫,好像一片牛的海洋。牛群后面是沃尔农舍的灯光,包围孤灯的是绵延数百英里的草原。

是的,罗伊不在意;他逢红灯必闯,为我们的蠢事赶死赶活。天亮时,他回家睡觉。我们则遇见一个叫沃特的黑人,他正在点酒,把酒杯排列成行,说:“葡萄酒—威士忌!”那是红葡萄酒上面加一层威士忌再加一层红葡萄酒。沃特高喊:“为劣质威士忌穿上漂亮外衣。”

东部人很难体会草原上极端的漆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灯火,只有沃尔太太厨房的灯光。庭院的背后是破晓后才看得见的无垠世界。我们敲了门,在黑暗中大声呼唤埃德·沃尔,他正在牛舍挤奶。我小心翼翼地在漆黑中前行几步,大约只有二十英尺,便止步不前。我仿佛听见土狼的叫声。埃德说可能是他父亲的野马在远处乱叫。埃德跟我们年纪相当,又高又瘦,一口尖牙,说话简洁。他跟迪安以前常站在柯蒂斯街口对来往的女孩吹口哨,现在他优雅地带领我们进入阴暗、很少使用的棕色客厅,摸索半天才点亮桌灯,对迪安说:“见鬼,你的拇指是怎么啦?”

“喂,罗伊,我知道你跟老婆为了我们的事闹不开心,不过我们绝对真的要在三分钟内——这虽然令人难以置信——赶到四十六街与吉尔街的交叉口,否则,一切都要完蛋。嗯哼!是的!(咳咳)天一亮,我跟萨尔就要走人,去纽约,这肯定是我们最后一晚找乐子,我知道你不会在意的。”

“我揍了玛丽露,结果手指发炎得厉害,得切掉指尖。”

一小时后,我跟旧金山的中音萨克斯风手埃德·福尼尔站在福尔瑟姆街与第四街交会处,等迪安到酒吧打电话给罗伊来接我们。没什么事,只是随意聊聊,突然间,我们瞧见了一个疯狂诡异的景象。是迪安。他要把酒吧的地址给罗伊,叫罗伊不要挂电话,他急匆匆地穿过坐满穿着白衬衫的喧闹酒客的长条吧台,到街中心看门牌。他蹲低身体,就像格劳乔·马克斯,双脚矫捷无比,幽灵一样飘出酒吧,肿如气球的拇指翘在半空中,然后在路中心急停,抬头四处张望门牌。夜色里不易看清,他在街中心转了十几圈,手指高翘。这个男人头发蓬乱,手指硕大,有如一只大飞雁停在半空中,另一只手心烦意乱地插在裤袋里,焦虑慌乱地在寂静的暮色中转了又转。福尼尔说:“我到哪儿都吹这支甜蜜的曲子,客人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老兄,你瞧,你那个朋友还真是个疯子,你瞧瞧他——”我们盯着迪安。周遭无声。迪安瞧见门牌号码后,快速跑回酒吧,蹲低身体,几乎是从离开酒吧的酒客脚边钻过,速度之快,客人得多瞧一眼才看得见。几分钟后,罗伊现身,迪安以同样的迅捷动作穿过街道,上了车,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再度上路了。

“见鬼,你为何干这种事?”看得出来埃德一度就像迪安的大哥。他摇摇头,牛奶桶还放在脚边,“你啊,反正一直就是个脑袋不正常的狗娘养的畜生。”

没错!这个祖母的乖孩子握着贴了胶布的中音萨克斯风,双眼如珠子般闪亮;脚板弯曲,双腿细长;他拿着乐器,又跳又蹦又踢腿,眼睛始终没离开观众(这家店仅九百平方英尺,天花板很低,只有十来张桌子,所谓的观众不过是坐在座位上嬉笑的客人),演奏也始终不停歇。他的创意很单纯。喜欢在主题乐段玩些简单的变奏,来点惊喜。他以“踏——突——踏嗒——啦啦……踏——突——踏嗒——啦啦”开始,重复又重复,跟着节拍跳跃,轻吻他的中音萨克斯风,对着它微笑,然后转入“踏——突——咿——嗒——嘀——嘀啦——拉普!踏——突——咿——嗒——嘀——嘀啦——拉普”。观众都明白他们听到的是什么,真是会心而笑的美妙时刻。他的吹奏如钟声般清亮,纯净又高邈,音符直扑向离他仅两英尺远的观众脸上。迪安站在他面前,完全不在乎周遭的世界,低着头,两手互相猛击,踮着脚抖动全身,上下跳动,大汗(他总是流汗)淋漓,从可怜的领口溅洒到地板上,真的在他脚边形成水滩。伽拉忒亚与玛丽也在那里,我们足足花了五分钟才发现。哇,旧金山的夜晚。大陆的尽头,也是疑惑的尽头。再见,无聊的疑惑,再见,愚蠢的行为。兰普谢德捧着啤酒托盘在人群中穿梭,一举一动都配合音乐的节奏。他搭着节拍对女侍者呐喊:“各位,宝贝,宝贝,让一下,让一下,兰普谢德要过去!”啤酒托盘高举在空中,他旋风般经过女侍者身旁,冲过旋转门,进入厨房,跟厨师起舞,又浑身大汗地回到外场。那个次中音萨克斯风手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一动也不动,没碰面前的那杯酒,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胳膊下垂,几乎碰到地面,双腿懒洋洋地朝外伸着,像悬挂的舌头,他因为极度疲倦和失神哀伤,或者其他心事而显得委顿。这个人夜夜操劳,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让众人为他宣判“死刑”。周遭一切有如飞云。而那个与祖母同住、身材宛如小号的卡罗尔·马克斯的中音萨克斯手,拿着神奇号角活蹦乱跳,一口气吹上两百个蓝调主题乐段,一个比一个疯狂,仿佛精力源源不绝,永远不愿结束此夜。整个场子为之颤抖。

同时,埃德年轻的老婆在宽敞的牧场厨房准备大餐,她为桃子冰激凌不够好吃而抱歉地说:“只是奶油与桃子冻在一起罢了。”但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真正的冰激凌。她先上前菜,后端上丰盛的主菜;我们嘴里还在嚼着,新的菜品就不断被送上桌。埃德的太太是个健壮的金发女郎,跟所有居住在空旷地带的女人一样,她也抱怨生活无聊,列举平日这个时辰她都听些什么广播节目。埃德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双手。迪安狼吞虎咽。他要我配合他扯瞎话,说凯迪拉克是我的,我是有钱人,他是我的友人兼司机。埃德一点也不信。牛舍只要传来一点声响,他便抬头细听。

“他简直是卡罗尔·马克斯!”迪安高喊,压过噪声。

“总之,我希望你们顺利抵达纽约。”他压根不相信我是凯迪拉克的车主,认定是迪安偷来的。我们在他的牧场待了约莫一小时。就像萨姆·布雷迪,埃德对迪安也失去信心——偶尔瞅一下迪安,眼神也是谨慎的。以往晒完稻草,他们会手挽手到怀俄明拉勒米的街头闲逛,凑热闹寻乐子,不过,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要接萨克斯风手的人来了:是个模样整洁的矮小黑人,开着一辆大型凯迪拉克,我们全部跳上车。那人把住方向盘,猛力加速,横穿整个旧金山,一次都没停,时速高达七十英里,直接穿过车流,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真是开车高手。迪安乐坏了:“你瞧瞧这人,妈啊!你瞧他坐在那儿,连骨头都没动,就能把这车开得飞快,一整晚边说话边开车都没问题,只是他不爱说话。哈,老兄,真希望我——哦,也能这样!耶!赶路!别停——赶路!没错,就这样!”司机拐过街角,放我们在詹姆森的店下车,然后去停车。接着驶来一辆出租车,从车中下来一个瘦小干枯的黑人传道士,他丢了一块钱给司机,然后大叫着:“奏起来!”冲进店里,直直穿过一楼的酒吧,嘴里嚷嚷:“奏起来!吹起来啊。”接着跌跌撞撞爬上楼,冲开二楼的门,撞入充满爵士乐声的房间,差点跌个狗吃屎,连忙两只手朝前寻找支撑,他恰恰跌到兰普谢德身上。那个季节,兰普谢德在这里当侍者,音乐声震耳欲聋,这人呆若木鸡地站在敞开的门口,大喊:“为我吹啊,老兄,吹啊!”台上是个矮个子黑人,吹中音萨克斯风,迪安说这人跟汤姆·斯纳克一样,与祖母一起住,白日睡觉,晚上玩音乐,最起码得吹百来个主题乐段才能进入巅峰状态,他正准备如此。

迪安突然在椅子上跳了一下:“哦,是的,是的,现在我们最好离开了,明晚之前得抵达芝加哥,我们已经浪费了好几小时。”两位大学男孩文雅地谢过沃尔的招待,我们再度上路。回过头,我能瞧见厨房的灯光慢慢隐退于无边的夜色里。然后我转身往前开去。

我们回去再喝几杯。迪安跟我抛下两位女士到处闲逛,她们很生气,步行去了詹姆森的店;反正那辆破车也不能跑。我们在酒吧看到恐怖景象:一个穿夏威夷衫的时髦白人同性恋者走进来,问打鼓的大个子,他可否客串一下。乐手们狐疑地望着他:“你能演奏吗?”他忸怩地说演奏过。乐手们你瞧我,我瞧你,最后说:“是啊,是啊,打鼓就是爷们儿干的事。妈——的!”因此那个“娘娘腔”就坐到套鼓前,他们开始演奏一首跳跃爵士乐,他以毛茸茸的柔软鼓刷开始刷小鼓,心满意足地摇头晃脑,仿佛臻至赖希式精神分析的狂喜之境,没别的原因,这家伙可能抽多了大麻,吃多了软烂食物,找多了蠢乐子,尽是这类所谓的酷事。不过他不在乎,他对着空气快乐微笑,跟着节拍,带着博普爵士乐的细腻,轻轻刷打,衬托着其他黑人乐手演奏的响亮的扎实蓝调,他的鼓声像背景音乐,如淙淙流水或者咯咯轻笑。没人理他。那个脖子粗壮的黑人鼓手正等着上场,说:“搞什么鬼?好好演奏呀!妈的!狗——狗——屎!”他厌恶地转头看向别处。

9

“哟,狂欢有什么好的,人生太悲哀,不应该时时作乐。”萨克斯风手望着街头说,“他——妈的!我身上没钱,可是管他呢,今晚豁出去了。”

没过多久,我们就回到主干道上,那晚,整个内布拉斯加州就展现在我眼前。在笔直如箭的道路上,我们以一百一十英里的时速行驶着,沿途没有车流,只有已经入眠的城镇。月夜里,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流线型火车被我们远远甩在后头。那晚,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在内布拉斯加州开车,时速一百一十并不违规,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呼啸开过,奥加拉拉、戈森堡、卡尼、格兰德艾兰、哥伦布等城镇以梦幻般的速度迎面扑来。这辆车棒极了,跑在路面时有如船行水面,缓速拐弯时简直轻松如唱歌。迪安赞叹:“天哪,真是车中尤物!想想看,要是我们有这么一辆车,能做多少事。你可知道有一条路直通墨西哥,往下到巴拿马,或许还能一路到南美洲最南端,那儿的印第安人身高七英尺,住在山边,成日吃着可卡因?是的!萨尔,你跟我有这样的车,定能看遍全世界,因为道路最终必能通往全世界,还能通到什么别的地方呢?对吧?我们要开着这辆宝贝逛遍芝加哥!想想看,萨尔,我这辈子还没到过芝加哥呢,甚至都未停留过。”

“噢,是的,噢,是的,”迪安说,“我只是问问。或许她有姐妹或朋友?你知道的,可以狂欢一下。我只是想找乐子而已。”

“开凯迪拉克进芝加哥,俨然黑帮分子!”

“这话什么意思?”萨克斯风手用眼角瞄他,“我不是说,我们结婚了吗?”

“是的!还有那里的女孩!我们还可以勾搭上女孩。萨尔,我决定要开得非常快,争取时间,这样就能腾出一整晚的时间,开这辆车在芝加哥兜风。你休息吧,我会一路赶时间的。”

“是吗?”迪安满脸发光,“你今夜的情人在哪里?”

“你现在的时速是多少?”

迪安与我走向他,邀他上车。在车上,他突然大叫:“棒!没错!有什么比得上好乐子!我们去哪儿?”迪安在座位上跳蹦着,躁狂地咯咯笑。萨克斯风手说:“等会儿!等会儿!先让我的人载大家去詹姆森的店,我得在那儿唱歌。兄弟,我活着就是为了唱歌,我已经连唱了两星期《闭上你的双眼》——不想唱别的。你们哥俩有何打算?”我们说两天后就要去纽约了。“天哪,我从未去过纽约,人们说那是座很酷的城市,但是住在这里,我也没啥好抱怨的。毕竟,我已经结婚了。”

“应该维持在一百一十上下——你根本感觉不到。这个白天,我们得穿越艾奥瓦州,不一会儿,就能到伊利诺伊州。”后座的男孩在睡觉,我们聊了一整晚。

萨克斯风手又爬上舞台,要求来首慢歌,他的眼神飘过观众头顶,哀伤地望向敞开的大门,开始唱《闭上你的双眼》。众人沉寂下来。萨克斯风手穿着破旧的麂皮夹克、紫色衬衫、裂了口的鞋子和没熨的高腰窄裤,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就像黑人版的哈斯尔!他一双棕色大眼睛满是哀伤,唱得十分缓慢,中间夹着长时间的停顿,若有所思。不过到了第二个主题乐段,他突然兴奋起来,抓住麦克风,跳下舞台,弯下身,开始火力全开。每唱一个音,他就得弯身摸鞋尖,然后仰身,不断延长此音,因为拉得太长,身体都偏斜颤抖了,直到下一个缓慢长音前才及时恢复正常。“音——乐——飘——荡。”他身体往后倾,面朝天,麦克风位置放低。他震颤,他摇摆!然后他朝前倾,脸蛋碰到麦克风。“如梦似幻,我们一起起舞”,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眼光抛向外面的街道,那是比莉·荷莉戴的时髦嘲讽。“当——我——俩——坠——入——爱——河,”唱到这里,身体歪到一边,“如今是爱——的——假——期,”他一副对世界极其厌烦与憎恶的表情,摇摇头,“会让世界看起来——”看起来怎样?观众都在屏息以待。他喃喃唱出:“还——好。”钢琴奏出和弦。“因此,宝贝,来吧,闭上你的美丽双——眼——”他的嘴角颤抖,看看迪安与我,那个表情仿佛在说:嘿,咱们都在这个悲哀的肮脏世界干什么?接着,他要进入歌曲尾声,进入尾声前,他必须有充分准备。时间足够你把送给加西亚的信[6]在全世界发十二遍,观众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糟糕无比的街头,以及贫穷潦倒生活里的陷阱与酸涩,他却说了出来,并唱了出来。“闭上——你——的——”歌声高高飙起,直冲天花板,奔向星际太空。“双——眼——”他摇摇晃晃地跨下舞台,陷入沉思,坐在角落,被一群男孩围绕,他根本懒得理睬,垂头望着地下,哭泣。他真是最伟大的表演者。

想来惊奇,迪安可能上一秒还疯疯癫癫,似乎灵魂出了窍——在我看来,此刻他可能一心一意地想着这疾驰的车子、遥遥在望的海岸,以及到达目的地后有个女人在翘首等着——下一秒出窍的灵魂又突然回来了,平静而理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迪安说:“每次到了丹佛,我就这样,再也受不了那座城市了。真的难以想象,肮脏的地方,迪安也变得非常可怕!走吧!”我告诉他,我曾在1947年经过内布拉斯加这条路。他告诉我他也是。“萨尔,1944年,我谎报年龄,在洛杉矶新时代洗衣店找到一份工作。我跑去印第安纳波利斯赛车场,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看阵亡将士纪念日的传统赛车。我白天搭便车,晚上偷车赶行程。那时我在洛杉矶有一辆破车,二十元买来的别克车,是我的第一辆车,可是没通过车灯与刹车检测,因此我决定偷些别的州的车牌,之后开车就不会被拦下,这也是我到这儿的目的之一。我搭便车经过其中一个城镇的时候,把偷来的车牌藏在外套下面,一个多管闲事的治安官觉得我太年轻,不应该搭便车,就在大街上拦住我,开始盘问。他发现那些车牌,将我逮捕,关进只有两个囚室的监狱,和县里的一个罪犯关在一起。照我看,那个人就该被送进养老院,他自己没法进食(治安官的老婆还得喂他),成日光坐着不停地流口水。他们仔细盘问我,时而像个慈祥的老父,时而翻脸恐吓威胁,还对我的笔迹进行比对,都是诸如此类的例行公事。我做了生平最精彩的陈述,结尾时承认自己撒了谎,我以前就偷过车,这次来是为了找我老爸,听说他在这一带帮农。于是治安官就放我走了。赛车呢,我自然没赶上。次年秋天,我又跑到印第安纳州南本德看圣母大学与加州大学的比赛,这次没惹麻烦。萨尔,当时我的钱只够买车票,一分钱都没多,所以我来回都饿着肚子,只能向路上认识的各种怪人乞讨,顺便勾搭女孩。只有美国才会有我这种为了看球赛不辞辛劳的人。”

所有人都在摇晃呐喊。伽拉忒亚与玛丽拿着啤酒,站在椅子上又摇又跳。一群群黑人争先恐后地从街上冲进来。一个嗓门有如雾号响亮的男子大声呐喊:“老兄,你撑住啊!”我想这声呐喊,全萨克拉门托人都听见了,啊哈!迪安说:“哇!”他搓揉着胸部、肚皮,脸上汗水淋漓。砰!咔嗒!鼓手用力,简直要把鼓敲到地下室去,但是两支具有杀人魔力的鼓棒又把滚雷般的鼓声传到楼上去,咔嗒——砰!一个大胖子跳上舞台,地板沉陷发出嘎吱声。每当萨克斯风手要换气,准备下一轮如雷攻势时,就轮到钢琴手表现,他有如展翅之鹰张开五指猛敲琴键,敲出中国式的和弦,撼动钢琴的每一片木材、每一根琴弦与每一个缝隙。砰!萨克斯风手从舞台跳入观众群,对着四面八方吹;他的帽子滑落盖住眼睛,有人把它推回原位。他朝后仰,面朝天,跺脚,吹出沙哑的大笑般的震耳乐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萨克斯风高高举起,高亢激越的乐声在空气中尖鸣。迪安就站在他面前,一面朝喇叭口内张望,一面拍着双手,汗水溅到萨克斯风的按键上,那人瞧见了,就吹出长串狂笑似的颤音,大家也跟着笑,不停地摇摆身体;最后萨克斯风手决定来个大爆发,他弯腰,吹出一个长长的C高音,持续时间够久,其他乐音一起撞击,观众疯狂怒吼,我觉得邻区的警察铁定要一拥而入了。迪安陷入入神状态。萨克斯风手的眼睛牢牢盯着他;这个疯子乐迷不仅了解、关心他的音乐,还想穿透表象,更深入地理解它,他们开始较劲;萨克斯风传出的不再是乐句,而是呐喊、呐喊,从“梆”降到“哔!”再攀高至“咿——!”,接着往下降,故意走音,再吹出主音外的共鸣声。他玩尽各种花招,乐音攀高,爬低,侧偏,倒置,横躺,三十度,四十度,终于整个人倒在旁人的臂弯里,不再吹奏。观众互相推挤呐喊:“好!好!这段棒极了。”迪安掏出手帕猛擦脸。

我问他1944年在洛杉矶还遇到了什么事情。他说:“我在亚利桑那州被捕,那是我待过的最糟糕的监狱。我非越狱不可,那可是我生平最大的一次逃亡,我说的是真正的逃亡。你知道,得在山间荒野的林子里匍匐前进,穿越沼泽;要逃过被橡胶水管抽打、押去做苦工,以及所谓的意外死亡的命运,我得远离步道、山径、公路,沿着山脊穿越山林,还得换掉一身囚衣。我在弗拉格斯塔夫外面的加油站偷了一套衬衫与裤子,手脚干净利落。两天后,我穿着这身衣裳到达洛杉矶,走进我瞧见的第一家加油站,立刻就被雇用了,弄到一间住房,取了假名李·布里叶,在洛杉矶过了一年刺激的生活,认识了新朋友,还有一些漂亮的女孩。那一季结束时,一晚,我们开车到好莱坞大道,我忙着亲吻女友,要朋友帮忙握住方向盘——当时是我在开车——可是朋友竟然没听见,车子撞上电线杆,虽然时速才二十,我的鼻梁还是撞断了。你见过我鼻梁以前的样子,是曲线分明的希腊式鼻子。之后,我去了丹佛,那年春天,在一家冷饮店认识了玛丽露。老天,她才十五岁,穿着牛仔裤,就等着男人来与她搭讪。我们住进埃斯旅馆,在三楼东南角落的房间,聊了三天三夜,那真是值得纪念的地方,也是我生命的神圣一幕——那时候,她好年轻,好甜美,嗯,啊!你瞧瞧那边,呀!呀!一群老流浪汉围在铁道的火堆旁,见鬼。”他差点减速了,“你知道,我永远不知道我老头是不是就在那群人里。”铁道旁,有几人在火堆前徘徊。“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们。我爸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我们继续开车。毫无疑问,在这个无边的夜里,我们车后方或前方,迪安的父亲正昏醉着躺在某个树丛下,下巴流涎,裤子上沾着水渍,耳里全是耳屎,鼻梁上有伤疤,或许,头发上还有干结的血块,月光洒落他的身上。

下了车,我们跃进温暖而疯狂的夜晚,街对面就能听见次中音萨克斯风手在吹奏号角“咿——呀!咿——啊!咿——呀!”以及人们随着节拍击掌,高喊“加油!加油!加油!”的声音。迪安早就高举拇指冲向对街,大喊:“吹啊,老兄,吹啊!”一群穿着周末晚间礼服的黑人挤在前头叫嚷。那是一家铺着木屑地板的酒店,几个戴帽的乐手挤在小小的舞台上对着观众的头顶吹奏,是个疯狂的地方;不时可以看见体态松垮的疯婆子穿着浴袍闲逛,后巷传来酒瓶的碰撞声。经过满地溅着水的厕所,酒店后方有个黑暗通道,一群男女靠着墙啜饮威士忌和葡萄酒,对着星空闲嗑牙。戴帽的次中音萨克斯风手正在吹奏非常美妙的自由即兴,正值高潮段落,攀升而后急坠的重复乐句从“咿——呀”转为更疯狂的“咿——嘀——哩——呀!”,伴随滚雷似的鼓声轰隆响起。鼓手是个长相野蛮、脖子粗壮如牛的大个子,什么也不理,好像跟那个破鼓有仇似的,一阵猛捶和激烈的撞击,咔嚓,砰!音乐声高扬,萨克斯风手得到了神髓[5],观众也知道。迪安站在人群中猛抱着头,真是一群疯狂的观众。他们疯狂地睁着双眼,大声呐喊要萨克斯风手保持住这一刻的神妙,萨克斯风手先是弯腰蹲伏,直起身,又蹲下去,吹出响亮的循环,压过群众的吶喊声。一个六英尺高的皮包骨的女黑人对着喇叭口旋转,萨克斯风手则把喇叭对准她:“咿!咿!咿!”

我抓住迪安的手说:“兄弟,我们这会儿就回家了。”头一次,纽约将成为他的固定住所,他的家。他浑身颤抖,迫不及待。

女孩们下楼了,盛大的夜晚就要开始,我们再次在街上推汽车。迪安大叫:“哇!出发喽!”我们跳上后座,车子哐啷哐啷驶向福尔瑟姆街的小哈莱姆区。

“想想,萨尔,我们一旦进入宾夕法尼亚,就可以在广播节目中听到东部博普爵士乐了。棒,加把劲跑吧,我的美人,跑!”这辆非常棒的汽车驰骋着,耳旁风声猎猎,平原如纸卷般展开,轮下的热烫柏油被乖乖甩下——好不气派。我睁大眼睛,黎明如扇子一般徐徐展开,我们朝它疾驰而去。一如平日,迪安脸俯向仪表板灯光,坚毅瘦削,仿佛自有主张。

4

“你想什么,你老爸?”

他揉揉肚皮,舔舔嘴唇说:“哦,老兄,不要烦恼,一切都很美好,没事。”

“啊——哈,啊——哈,还不是那一套,你知道的——女孩,女孩,女孩。”

他们齐声抗议,说我不了解迪安的真面目,说他是史上最大的坏蛋,总有一天我会发现,后悔莫及。他们的抗议如此激烈,我觉得真好笑。罗伊捍卫女士们的观点,说他再了解迪安不过了,迪安只是个非常有趣甚至好玩的“骗子”。我出去找迪安,简短地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

我睡着了,醒来时,迎接我的已是艾奥瓦州了,那是7月的一个星期日上午,空气炙热干燥。迪安仍在开车,速度丝毫未减;当他在艾奥瓦玉米地山谷中弯曲的道路上绕行时,时速最起码也是八十;上了直路后,则如往常一样飙到一百一十;碰到双向都有车时,他只好卡在可怜的六十。只要逮到机会,他便急如弩箭,一口气超过六辆车,将它们抛在烟尘滚滚的车后。一个开着崭新别克汽车的疯汉目睹此景,决心跟我们较量一番。迪安正打算一口气超过数辆车,这家伙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我们车旁嗖地过去了,还大按喇叭,后车灯一闪一闪的,向我们示威。我们像只大鸟尾随其后。“等着瞧,”迪安笑着说,“接下来十几英里,让我好好戏弄一下这个狗娘养的。你等着瞧。”他让别克在前面开了一大段路,然后猛然加速,粗鲁地贴了上去。别克的车主气疯了,加速到一百。超车时,我们得以瞧见他的脸孔。他看起来是个芝加哥的时髦人物,旁边坐着一个老到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搞不好真是他母亲)。天知道那个老女人有没有抱怨,但是疯汉依然跟我们竞速。他一头黑色的乱发,身穿运动衫,看来是老芝加哥地区的意大利裔。或许他认为我们是打算入侵芝加哥的一个新洛杉矶黑帮,搞不好还是米基·科恩[11]的手下,因为我们的车子看起来就是黑帮开的,挂的还是正宗的加州车牌。不过,飙车取乐才是他的重点。为了保持在我们前面,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在道路拐弯处超车,一辆庞大的大卡车迎面驶来,他差点就来不及回到原来的车道。进入艾奥瓦州后,连续八十英里,我们都是这样开车,竞飙实在太有趣了,我根本没机会害怕。后来,别克疯汉放弃了,驶进加油站,可能是老女人下令如此,我们呼啸而过时,他还开心地跟我们挥手。我们继续飞驰,迪安光着膀子开车,我两脚翘在仪表板上方,两个大学生男孩在后座呼呼大睡。我们在一家便餐店停车吃早饭,白发的老板娘给了我们特大份的土豆,邻近城镇的教堂钟声远远地传来。我们继续上路。

“好吧,好吧,”我说,“不过,现在他还活着,我打赌你们都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因为他掌握了你们都渴望知道的奥秘,这让他的脑袋都快裂成两半了。要是他疯了,不用担心,不是你们的错,是上帝的错。”

“迪安,白天不要开这么快。”

“他死得越早越好。”伽拉忒亚说,她的回答代表了屋内所有人。

“老兄,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我开始感到退缩。迪安像个恐怖天使挤进车队,钻空当时差点把它们撞扁。有时,他会轻撞前车的挡泥板,减速又加速,抻长了脖子探看前方的弯道,然后他轻轻一打方向盘,我们的大车忽地超过去了,这时对面车道上的车辆鱼贯经过,他马上回到原来的车道,总是间不容发,吓得我直颤抖。我再也受不了。艾奥瓦的公路很少像内布拉斯加的道路那样笔直,好不容易碰上一条这样的路,迪安马上飙到一百一十,车窗外几个熟悉的场景飞驰而过,那条笔直的公路是1947年我跟埃迪受困两小时的地方。旧日的公路回忆在我眼前展开,让人眩晕,好像生命的水杯倾覆了,一切都变得疯狂。这个白日梦魇让我的眼睛发疼。

“来吧,伽拉忒亚、玛丽,咱们去逛逛爵士乐场子,忘了这一切吧。迪安总有一天会死,届时你们对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妈呀,迪安,我要到后座去,受不了了,看不下去了。”

我说:“我们要去意大利。”彻底结束这里的纷扰。然后,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奇怪的母性的满足感,因为女孩看迪安,就像母亲看见最心爱却又最不驯的儿子,迪安有他的哀伤拇指以及那些神启,他对此完全洞察,因此,他才可以一言不发,在落针可闻的静默中离开这间公寓,到楼下等待。我与他已经就时间的意义的问题做出决定。就是我们都体会过的“走在人行道上的鬼魂”的感觉。我望着窗外,他独自站在门口观看街头。人们施予他的苦涩、责骂、劝告、道德训诫、哀伤,他早已抛诸脑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纯粹的存在的落魄与狂喜。

“嘻——嘻——嘻!”迪安吃吃地笑。车子在一座狭窄的桥上跟一个人擦肩而过,在尘烟中打转,怒吼飞驰。我在后座吓了一跳,蜷起身体睡觉。一个大学生男孩跳到前座享受刺激。那个上午,我一直处于极大的恐惧中,担心要车毁人亡,我爬到车厢地板上,闭上双眼,试图睡觉。以前当船员时,我常常遐想冲击船身的海浪,以及海浪下的无底深渊;现在躺在车厢地板上,我能感觉身体下方二十英寸就是公路,在疯狂的亚哈[12]的驾驶下,公路以无法想象的高速不断延伸、咝咝响,我们飞驰着,横穿呻吟的大地。当我闭上双眼,我只能瞧见公路展开,伸进我的体内。我睁开眼睛,则瞧见树影在车厢地板上跳跃。我无处可逃。我认命了。迪安继续开车,显然在到达芝加哥前,他并不打算睡觉。下午,我们穿越古老的得梅因。当然,我们深陷车流中,只好慢速行驶,我这才爬回前座。这时发生了可悲的奇怪意外。前方的汽车坐了一家子黑人,胖大的男主人负责开车,后备厢挡泥板上方挂了一个专门卖给游客的沙漠帆布水袋。这车突然停下,迪安正在跟后面的大学生小子聊天,没注意看,便以五英里的时速撞上水袋,水袋当场像脓疮一样爆开,水花四溅。车子没受损伤,只是挡泥板凹陷了。迪安跟我下车与对方协商,交换了地址,迪安双眼紧盯那人的老婆,她穿着宽松的棉质上衣,几乎掩藏不住美丽的棕色双峰。迪安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给了那个芝加哥大人物的地址,就继续上路了。

就这么直截了当。这真是再哀伤不过的夜晚了。我觉得好像与陌生手足同处可悲的梦境。接下来,众人默然无语。以前,迪安可以靠口才为自己开脱,现在他也只是不说话,站在众人面前,头顶是电灯,衣衫褴褛,落魄痴愚,瘦削疯狂的脸上汗珠直落,青筋搏动,嘴里不断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好像现在一直有什么重大神启向他揭示,我深信是如此,而旁人也怀疑是如此,因此感到害怕。他就是“垮”(BEAT)——至福(beatific)的根源与灵魂[4]。他究竟得知了什么奥秘?他使尽一切方法想让我知道,众人因而艳羡我得以站在他身旁,捍卫他,尽情吸收他的魅力,这是他们有过的企图。现在他们只能望着我。我,这个陌生人,究竟想在这个美好的西海岸夜晚做什么?想到这点,我不禁有点退缩。

到了得梅因另一头,一辆巡逻车跟上来,启动警笛,要我们靠边停了车。“这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要跟萨尔跑去东部,”伽拉忒亚说,“你以为能干出什么大事?你这一走,卡米尔就得回家带孩子,怎么保得住饭碗?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你,我觉得这一点都不怪她。如果你们在路上瞧见埃德,叫他回家,否则我剁了他。”

一个警察下车。“你们进城时是不是出了事故?”

不过,这群人当中只有伽拉忒亚毫不畏惧迪安,能够拉长脸镇定自若地当众数落他。以前在丹佛,迪安可是有本事让众人及他们的女友坐在黑暗中一直听他说个不停,他的声音奇特又富蛊惑人心的效果,有人说光靠他讲话的内容以及强大的说服力,就能把女孩勾引过来。那时他才十五六岁。他当年的门徒现在都已结婚,信徒们的妻子现在让他站在地毯中央,因他帮助她们启蒙了性欲与生活态度而数落他。我继续听下去。

“事故?我们只是在那儿撞破了一个家伙的水袋。”

实情并非如此,我知道的比他们多,可以全盘告诉他们。但是我不觉得这有任何用处。我很想离开,很想揽着迪安对他们说,你们给我听着,请记住一件事:这家伙也有自己的痛苦烦恼,你们从未听过他抱怨,何况,他的本色不是也曾为各位带来天杀的欢愉吗?如此还不够的话,干脆送他上刑场算了,显然你们都跃跃欲试……

“他说一群开赃车的人撞了他的车子后逃逸了。”我跟迪安很少碰上这种疑心重重的黑人老糊涂,大吃一惊,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只好跟着巡警到派出所,在外面的草坪枯坐一小时,等警察打电话给芝加哥的凯迪拉克车主,证明我们是受雇开车的。根据警方的说法,那位大人物说:“没错,那是我的车,至于那些年轻人干的事,我不敢担保。”

“卡米尔今晚哭得心碎了,可是你别妄想她希望你回去,她说永远不想再见到你,这次她铁了心。可是瞧瞧你,站在那里傻里傻气地扮鬼脸,我认为你丝毫都不关心。”

“他们在得梅因出了小事故。”

原来这就是他们眼中的迪安,一个“神圣的傻瓜”。

“我知道,你说过了,我的意思是,我没法担保这些年轻人以前没干过坏事。”

“你只在乎你自己,还有该死的乐子,对谁也不尊重。成日只想着两腿间的那玩意儿,以及你能从别人身上捞到多少钱、得到多少乐子,用完就丢。不仅如此,你的想法还很愚蠢。你从未想过生命是严肃的,有人还想活得像个样,而不是成日傻气地胡混。”

误会被澄清后,我们继续飞车上路。经过艾奥瓦州的牛顿市,1947年的一个黎明,我在那里散过步。到了下午,我们通过昏昏欲睡的老达文波特,沿着低洼的密西西比河软如木屑的河床上行驶;接着是罗克艾兰,碰到几分钟的交通壅塞,太阳变得嫣红,我们进入美国中部的伊利诺伊州,突然瞧见可爱的小支流缓缓流过奇妙的树丛与绿地。景色开始变得像柔和甜蜜的东部,宏伟干燥的西部行程已经结束。车子保持高速行驶着,广袤的伊利诺伊州在我们眼前展开,眼前的景色持续了数小时。因为累到不行,他开起车来更加冒险。我们行经一条可爱的小河,上面横跨着一座窄桥,迪安猛地扎进不可思议的麻烦境地。前方的两辆车子,在桥上颠簸着缓慢行驶;对面的一辆铰链式卡车,司机正在估计那两辆慢车何时才会驶过桥,他觉得等他驶到桥头时,那两辆慢车应该过完了。这桥极狭窄,绝对容不下卡车和任何其他车子并行。跟在大卡车后面的是一大排汽车,车主纷纷开到中线外,看看有无机会超车。而慢车前方还有别的慢车正突突地前进。道路实在拥挤,大家都恨不得插翅飞走。迪安以一百一十的时速奔到此处,毫不犹豫,他经过那两辆慢车,转了个弯,车子差点擦到左桥墩,然后直直地冲到卡车的阴影下,对方也没减速,迪安猛地右转,差一点就碰卡车的左前轮,又差一点撞上它后面的慢车,因为对方正开出中线,打算超车,在它后面,又有一辆车子快速越过中线,我们及时切回自己的车道。这一切发生于两秒内,我们飞驰而过,只留下滚滚烟尘,在伊利诺伊州这样一个午后血红的夕阳下梦幻的田野美景中,所幸没有造成惨不忍睹的五车连环车祸,那将会是致命的——肇事的车子横七竖八,大卡车则翻倒在地。最近有一个著名的博普爵士乐队的单簧管手死于车祸,地点就在伊利诺伊州,或许就是在像这样的午后。我无法将这种画面驱赶出脑海,只好再度爬回后座。

没错,这的确是关键,在座的每个人都垂下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迪安,迪安只是站在众人中间咯咯笑,如此而已。他还跳了一小段舞。拇指上的绷带越来越脏,开始散开脱落。我突然明白,因为他连续不断的重大恶行,迪安已经成为他们这伙人中的白痴、蠢物、圣者。

那两个男孩也回到后座,迪安一心想着在天黑前开到芝加哥。我们在铁道和公路交叉口附近让两个流浪汉上了车,他们凑了五十分钱作为汽油费。不久前,他们还坐在枕木上,啜饮最后一点葡萄酒,马上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沾满污泥却气派依然的凯迪拉克大汽车中,十万火急地往芝加哥飞奔。事实上,我跟你们说,坐在迪安旁边的那个老家伙,视线简直不敢离开公路,嘴里喃喃地念着他的流浪汉祷词。他们说:“嗯,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到芝加哥。”我们经过伊利诺伊州沉闷的城镇,那里的居民见惯了像这样开着大汽车驶过的芝加哥黑帮,我们这副模样的却是奇景:一车人全部胡子拉碴,司机光着膀子,车上还有两个流浪汉,我坐在后座,靠在椅背上紧抓着安全带,眼神傲慢地眺望着乡野——我们就像跑来芝加哥抢地盘的加州新黑帮,又像一群趁月夜逃出犹他州监狱的不法分子。当我们在小镇的加油站停车,加油、喝可乐,人们跑出来盯着我们瞧,一句话也没说,不过,我想他们偷偷记下了我们的长相与身高,或许日后用得着。迪安跟负责加油的女士打交道时,只是把T恤当围巾挂在脖子上,展现他粗鲁唐突的本色。上车后,我们呼啸而去。没过多久,夕阳由红转紫,最后一条迷人的小河从我们眼前闪过,车道后方就是芝加哥的黑烟。我们从丹佛行经沃尔的牧场来到芝加哥,全程一千一百八十英里,只花十七小时,不算车子陷入阴沟的两小时、在牧场消磨掉的三小时,以及在艾奥瓦的牛顿市被警察拦下的两小时。算一算,平均每小时行驶七十英里,全程只有一个人驾驶。这真是疯狂的纪录。

“我认为玛丽露离开你还真是非常非常明智之举,迪安,”伽拉忒亚说,“这么些年下来,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一丝责任感。干了这么多烂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10

“不是他离开卡米尔,是卡米尔将他扫地出门!”我打破中立态度。他们全恶狠狠地瞪我,迪安露出微笑。我继续说:“他的拇指伤成这样,你们期待这个可怜家伙能做什么?”他们全看着我,多萝西的眼神尤其恶毒。这简直是妇女缝纫聚会,只不过中间站着被告迪安——也许,所有问题都是他的错。我瞧着窗外热闹的米申街夜景,我想离开这儿,去听旧金山美妙的爵士乐——请记住,这不过是我在旧金山的第二夜。

大芝加哥在我们眼前闪着红光。忽焉,我们便已置身麦迪逊街的流浪汉群中,他们有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上,双脚搁在路肩上,还有数百个流浪汉在暗巷与酒吧门口瞎逛。“哇!哇!放亮眼睛找老迪安·莫里亚蒂,或许今年他恰巧在芝加哥。”我们让流浪汉搭车客在这里下车,驶向芝加哥市区。发出尖锐刺耳声音的电车、报童、擦肩而过的女孩、油炸食物与啤酒的气味、闪烁的霓虹灯——“我们置身大城市了,萨尔!哇!”我们得先为凯迪拉克找到一个隐秘的好位置,然后梳洗换装,迎接夜晚。基督教青年会街对面有条夹在建筑间的红砖巷,我们将车子停在那里,车头朝大街,随时可以开走。我们跟着那两个大学生男孩到基督教青年会,他们弄了个房间,我们可以使用里面的设备一小时。迪安跟我梳洗刮脸,我把皮夹落在大厅,迪安看到了,正准备偷偷揣进怀里,才发现那是我们自己的,极为失望。我们跟大学生男孩道再见,他们很庆幸能毫发无伤地抵达。我们到一家便餐店吃饭。以棕色调为主的老芝加哥处处可见半西部风格、半东部风格的奇怪人物,嘴里啐着口水,赶着去上班。迪安站在便餐店前揉肚皮,将一切尽揽眼底。一个奇怪的有色人种的中年妇人走进来,说她身上没钱,但是有面包,问店家可否赏她一点黄油。迪安很想跟她搭讪。这妇人扭着屁股进门,被店家拒绝后,又扭着屁股走开。“哇!”迪安说,“咱们尾随她吧,带她到巷子里的凯迪拉克,可以乐一番。”不过,我们随即忘记这档子事,直奔北克拉克街,在卢普区绕了一圈,走访表演性感艳舞的场子,聆听博普爵士乐。真是刺激的一晚。站在酒吧门前,迪安说:“哦,老兄,你瞧瞧这活力十足的街道,瞧瞧来来往往的中国人。芝加哥真是个奇怪的城市——哇,你看上面窗边的女人,一对丰满的乳房从睡袍里垂下来,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哟,萨尔,我们得继续走,到达那儿前,绝不停止。”

“迪安,你干吗像个傻瓜一样?”伽拉忒亚说,“卡米尔打电话说你离开她了。你难道没想过你已经有女儿了吗?”

“老兄,那儿是哪儿?”

晚上,伽拉忒亚、迪安跟我去接玛丽。她住在地下室公寓,有个年幼的女儿,还有一辆几乎跑不动的老车。我跟迪安还得在街上推车,两位女士负责踩启动器。我们到伽拉忒亚家,玛丽和她的女儿,罗伊和他老婆多萝西,还有伽拉忒亚——大家面色阴沉地坐在过度拥挤的家具上,我站在角落,置身于旧金山的这些纷扰之外,迪安则站在房间正中,裹得像气球一样大的拇指举至胸口,笑嘻嘻地说:“天杀的,我们全失去手指——嚯,嚯,嚯。”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非走不可。”一群年轻的博普乐手拎着乐器下车。他们鱼贯进入一家酒吧,我们跟着进去。乐手在舞台上坐定,开始吹奏。他们要开始了!领头的是个纤细颓唐的次中音萨克斯风手,有着一头鬈发,嘴巴紧抿,双肩瘦削,运动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温热的夜里却一派时髦,眼里满是自溺的神色。他拿起乐器,皱皱眉头,吹出既美妙又复杂的音乐,同时优雅地踏着拍子,捕捉灵感,又不时弯身,仿佛在躲开迎面袭来的其他灵感——当其他乐手准备独奏时,他会轻喊“吹吧”。台上还有一个“总统”[13],是个高大壮硕的金发男子,脸上长了雀斑,像个拳击手,穿着讲究的雪克斯金细呢外套,长领口,领口后翻,没打领带,颇有一种新潮又随意的派谢谢孙秀蕙的提醒。

伽拉忒亚坐在织毯上,长发垂地,不停地翻着算命牌,好像那个站在阳光下拍照的希腊人家的姑娘。你不得不喜欢她。我们甚至决定晚上一块出去听爵士乐,迪安会带这条街另一头的金发美女——身高六英尺的玛丽。

头。他额头冒汗,握紧号角,身体跟着扭动,吹出的曲调活似莱斯特·扬[14]。“老兄,你瞧,‘总统’有那种能挣钱的乐手所具有的技术焦虑症,整个乐队只有他穿着最讲究,吹错了音,就一脸忧虑,但是那个酷酷的领头却叫他别担心,尽管吹——他只在乎乐音与蓬勃的生气。这人是个艺术家。他这是在给那个像拳击手的年轻‘总统’传授秘诀呢。再看看其他人!”第三名乐手吹奏中音萨克斯风,年约十八,是个黑人,沉思默想着,模样很酷,像还没踏出高中校门的查理·帕克,个头比其他队员都高,阔嘴巴,一脸严肃。他举起号角,若有所思地静静吹出音符,有着鸟鸣般的乐句和迈尔斯·戴维斯结构严谨的逻辑。他们跟博普爵士乐的伟大创新者还真是一脉相传。

“汤姆钱花光了,埃德就会回来,”伽拉忒亚看着算命牌说,“真是个大笨蛋——他根本什么都不懂,一直是这样。他真正该做的是了解我爱他。”

在这之前有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5],在新奥尔良泥泞地里吹出响亮漂亮的乐音;之前更有疯狂的乐手在官方纪念日把索萨[16]进行曲吹成了散拍的拉格泰姆[17]。之后,摇摆乐[18]诞生,还有雄赳赳气昂昂的罗伊·埃尔德里奇[19]使劲吹奏小号,将这项乐器的力道、逻辑与细腻发挥得淋漓尽致——带着可爱的笑容、晶亮的双眼,把乐音高高送出去,震撼整个爵士乐世界。之后,我们有了查理·帕克,这个堪萨斯城的孩子在母亲的柴棚里与柴薪为伴[20],吹奏用胶布粘贴的中音萨克斯风,他雨天练习,晴天就出外看老摇摆乐手贝西伯爵,以及拥有“热唇佩奇”等好手的本尼·莫顿乐队表演。[21]查理·帕克离开家乡,到纽约哈莱姆区发展,遇见疯狂的塞隆尼斯·蒙克[22],还有比蒙克更疯狂的迪兹·吉莱斯皮。早年的查理·帕克在舞台上激情澎湃,一边吹奏,一边绕圈子转。他比同样来自堪萨斯城的莱斯特·扬略年轻,这个阴郁的、圣徒般的疯子就代表了爵士乐的历史;因为当他高举萨克斯风,与嘴巴平行,吹奏出来的是最精彩的爵士乐;当他头发留长,人也懒了,疲倦了,萨克斯风位置便降了一半;最后直线下降,现在他穿上厚底鞋,再也感受不到人生道路上的律动,萨克斯风也只是无力地靠在胸前,吹些看似很酷,实则可以轻松混过去的乐句。今晚,在这里表演的都是博普爵士乐的真正接班人。

迪安笑了。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这群人的主要先知,现在有人偷师他的技巧。汤姆留了胡子,一双哀伤的蓝色大眼睛在旧金山寻找埃德;实情是(实事求是,绝对不骗你)汤姆在丹佛出了意外,小指头被切断,领到一大笔补偿金。毫无理由,他们决定抛弃伽拉忒亚,溜去缅因州的波特兰,汤姆有个姑妈住在那儿。所以,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到了波特兰,就是正行经丹佛。

还有更奇怪的人物呢——当那位黑人中音萨克斯风手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庄严地沉思的时候,来自丹佛柯蒂斯街的那个身穿牛仔裤、皮腰带上镶着钉子的瘦高金发年轻人便含着管乐器吹奏,等待其他人结束演奏;轮到他吹奏时,人们忍不住转头寻找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因为这段中音萨克斯风独奏是如此温柔甜蜜,宛如童话,来自那两瓣带着天使般微笑的嘴唇。这是穿喉而出的夜之籁,寂寞如美国。

“他会回来的,”伽拉忒亚说,“没有我,这家伙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她愤怒地盯着迪安与罗伊,“这一次是汤姆·斯纳克惹的祸,他来之前,埃德很快乐,有工作,我们经常出去玩,十分开心。迪安,这事你也清楚的。汤姆来了后,他们成天待在浴室里,埃德躺在浴缸中,汤姆坐在马桶上,两人就一直聊个没完——真是太愚蠢了。”

其他乐手跟他们吹奏的乐音又如何呢?贝斯手一头刚硬的红发,眼神狂野,伴随每一次激烈的拍击,他的臀部也跟着往琴身撅一下,演奏到狂热时,他就张大嘴巴,陷入出神的状态。“天哪,这家伙还真能让他的乐器乖乖听话。”而面色阴沉的鼓手就像我们在旧金山福尔瑟姆街见到的白人爵士乐乐迷一样,痴痴狂狂,呆望着前方,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睛睁得大大的,在赖希式的快感与狂喜中不断摇晃脖子。钢琴手是个大块头的意大利裔年轻人,职业是卡车司机,他双手肥厚,这个看起来粗鲁的家伙是那么自得其乐。他们演奏了一小时。没人在听。北克拉克街的流浪汉在酒吧内闲荡,妓女愤怒地尖叫。神秘兮兮的中国人打面前走过。外头不时传来艳舞音乐。他们继续演奏。一个人影影绰绰地从人行道走进来——年约十六岁,留着山羊胡,提着长号盒子,瘦得活似得了佝偻病,神情狂热,他想加入合奏。乐手认识此人,不想搭理。他溜进酒吧内,不声不响地打开盒子,把长号凑近嘴边。没有开场,也没人理他。乐队表演完毕,大家收拾家伙,准备去下一个酒吧。这个瘦小的芝加哥男孩想炫一下技。他戴上墨镜,将长号凑到嘴边,独自在酒吧内“叭叭”地吹起来,接着又火速冲出去追随乐队。乐队不想跟他一起演奏,就像谁都不想和加油站后方沙地上的业余足球队玩一样。迪安说:“这些家伙还跟祖母住在一起,太嫩了,就像我们的汤姆·斯纳克,或者我们的中音萨克斯手卡罗尔·马克斯。”我们连忙跟出去,尾随乐队进入安妮塔·奥黛[23]演唱过的俱乐部,他们打开乐器盒,一直演奏到上午九点。迪安跟我就待在那里,喝着啤酒。

接下来,我们得去米尔市一趟,看能否找到雷米·邦克尔。我有点讶异“弗里比海军上将”老船已不在港湾;雷米当然也不住在峡谷棚屋区倒数第二间宿舍了。一个漂亮的黑人女孩来应门,我与迪安跟她聊了好一会儿。罗伊在车上等着,阅读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我看了米尔市最后一眼,明白在这里挖掘复杂的往事并无意义;我们决定去找伽拉忒亚·东克尔,解决住宿问题。埃德·东克尔再度抛弃她,跑去丹佛了,但是如果伽拉忒亚再不想办法让他回来,就糟糕了。她住在米申街头的一间四房公寓,我们见到她时,她正盘腿坐在东方风格的织毯上,拿着一副纸牌算命。真是个好女孩。一些悲哀的蛛丝马迹显示,埃德在这儿住过一阵子,他再度离开只是因为麻木无聊。

每逢中场休息,我们就急忙坐上凯迪拉克,跑遍全城去找女孩。她们瞧见这辆伤痕累累、带着不祥之兆的大汽车,就怕了。在疯狂激动中,迪安倒车撞上消防栓,吃吃地傻笑。到了九点,它已经变成一堆破铜烂铁:刹车失灵,挡泥板凹陷,排挡咔嗒咔嗒直响。碰到红灯,迪安根本刹不住车子,沿路引擎还不断回火。昨夜的折腾让它付出了代价,不再是闪亮的高级轿车,而是沾满泥泞的破靴子。“哇!”那几个团员还在“尼兹的店”演奏。

迪安穿上运动衫和细条纹西装,我们花十分钱把行李寄存在灰狗公共汽车车站的寄存柜,然后出发去和罗伊·约翰逊会合。我们在旧金山狂欢的两日,他会为我们开车。没过多久,他就到市场街与第三街的路口接我们。罗伊现在住在旧金山,是个文员,娶了美丽娇小的金发女郎多萝西。迪安私下跟我说多萝西鼻子太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是迪安对她最有异议的地方——但多萝西的鼻子根本不长。罗伊是个瘦削、黝黑、帅气的小伙子,五官分明,头发整齐,不时把两鬓的发丝往后梳拢。他的态度非常诚恳,面带灿烂的笑容。显然,他来做我们的司机,多萝西跟他起了争执。为了显示他才是一家之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房间),他坚守对我们的许诺,但势必会付出代价,心中的两难让他全程陷入苦涩的沉默。从白天到晚上,他载着我跟迪安在旧金山到处跑,却不说一句话;不是闯红灯,就是用两个轮子来了个急转弯,以此显示我们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多大的变动。他左右为难,一边是他的新婚妻子,一边是他昔日在丹佛鬼混时台球房的老大。迪安很高兴,当然不会被罗伊的开车方式困扰。我们根本不在意,只顾在后座喋喋不休。

突然,迪安盯着舞台后方的黑暗角落说:“萨尔,上帝降临了。”

是的,我们都同意;我们还决定要干尽以往没干过的事,以及以前觉得过于愚蠢没有干的事。我们许愿上路前要在旧金山狂欢两天,也同意搭乘旅行社共同分担油钱的便车,尽量节省开支。迪安说他虽然还爱玛丽露,但已经不需要她。我们一致同意,这事到了纽约他可能就清楚了。

我抬头瞧过去。那是乔治·谢林。跟往常一样,他苍白的手支着盲眼的脸庞,像大象张开双耳仔细聆听美国之音,彻底掌握后将它们化为己用,供日后在英国夏夜演奏。人们怂恿他起身上台表演。他答应了。一口气弹了许多主题乐段,都是极为美妙的和弦,乐音越来越高,汗水飞溅到钢琴上,所有观众为之敬畏震慑。一小时后,人们牵他下台。天神一样的老谢林回到黑暗角落,台上的年轻乐手说:“听过他的演奏之后,别的都不值一提一听了。”

我们先到市场街的一家酒吧,对所有事情都做了决定——我们将永不分离,到死都要做好兄弟。迪安很安静,心事重重,瞧着酒吧里的老流浪汉,想起他的父亲。“我想他在丹佛——这一次我们非找到他不可,有可能被关在县立监狱里,也可能回到拉里默街一带了,只等着我们找到他。对吧?”

瘦削的领队皱眉说:“我们还是吹吧。”

3

永远会有新东西,尚未出现而已,它会将现有境界往前推一点——这是没有止境的追求。乐队希望在谢林的一番探索之后,还能找到新乐句;他们蠕动、扭转着身体,尽力吹。偶尔,一句响亮和谐的乐音显示新曲调即将诞生,有一天,它将成为世间唯一的曲调,让人类的灵魂飞升至极乐的境界。他们似乎找到了,却又失去了它,拼命寻找,再度寻获,乐队成员露出微笑,呜咽地吹奏着。迪安坐在桌旁大汗淋漓,不断为大家加油。上午九点,乐手、穿着宽松长裤的女孩、酒保,还有那个瘦削、闷闷不乐的长号手,都蹒跚地踏出俱乐部,步入喧嚣的芝加哥白日,回家睡觉,等待狂野的博普之夜再度降临。

“是的,”我说,“走,到意大利去。”我们拿起行李,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拿手提箱,其他行李都归我提,我们蹒跚走向电车站。没过多久,我们两个落魄英雄就坐在颤动的电车踏板上,双脚悬空晃荡着,在西部夜里缓缓下山。

迪安与我衣衫褴褛地瑟缩着。该把凯迪拉克还给车主了,他住在湖岸道一栋华丽的公寓,楼下有个巨大的车库,由几个身上溅了油污的黑人管理。我们开到那里,把这辆满身泥泞的破车停入车棚。技工认不出它的模样。我们交出车籍文件。他困惑地猛挠头。我们得赶快闪人。就是这么办。我们搭了公共汽车回到芝加哥市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尽管那位芝加哥大亨有我们的地址,大可投诉,我们却没再听到他以及那辆凯迪拉克的续闻。

迪安以腼腆甜蜜的口吻说:“嗯,该走了吧?”

11

我努力回想他的一生、他干的事情,有哪些经历令他此刻如此狐疑。我不放弃,以坚定的语气说:“跟我一起到纽约,我有钱。”我望着他,因为窘迫,泪水竟然盈满眼眶。他依然盯着我。现在越过我以茫然的眼神望着我的身后。这是我俩友谊的最关键时刻,他终于了解我的确花了一些时间思索他和他的困境,他正努力将这个想法纳入原本就极其复杂混乱的心灵,为它找到合适的位置。此刻,他跟我的内心都有了变化。我突然开始关心一个比我年轻五岁、过去几年里命运不断与我交织的人;而此刻究竟对他有何触动,我是通过他后来的行动才明白的。他变得极其开心,说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问:“你那是什么表情?”听到我如此说,他很痛苦,眉头紧蹙。迪安极少皱眉。我们都很困惑,对某些事没把握。阳光灿烂的美丽星期天,我们站在旧金山山丘上;人行道上是我们的长长身影。从卡米尔邻居家走出十一个希腊男女,在阳光灿烂的人行道上站成一排,另一人站在狭窄的街道对面,拿着相机对他们笑。我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来自古老民族的人家为女儿举办婚宴,可能是这个绵延不绝的黑皮肤家族第一千次站在艳阳下绽放笑容。他们穿着很讲究,神秘难解。此刻,我与迪安就像置身塞浦路斯。海鸥仿佛就飞翔于我们头顶熠熠生辉的天空。

我们该继续前进了,搭公共汽车前往底特律。口袋几近空空,拖着破旧行李穿过车站。迪安的拇指绷带已经黑得像煤炭,还整个散了开来。我们形容狼狈,经过我们这番经历的人,大概都会是这个模样。迪安极度疲惫,当公共汽车咆哮着驶过密歇根州,他陷入昏睡。我则跟一个漂亮的乡下女孩聊天,她穿着低胸棉质上衣,露出迷人的古铜色上半部双峰。这女孩沉闷至极。跟我聊起晚间在乡间如何在门廊上爆玉米花。以往,这类话题会让我雀跃,但是她讲述的时候并无开心之意,我顿时明白这对她来说只是合乎规矩之事,并无任何乐趣可言。“你们平日还有哪些消遣?”我试图引导她谈谈男友与性。她的一双黑色大眼睛仔细审视着我,里面只有一片空茫以及世世代代存积下来的懊恼,那份“渴望做却没做”的遗憾流淌在她的血液里——不管那份渴欲是什么,其实人人皆知。“你对生命有什么期望?”我真想一把抓起她,将她的欲望挤出来。她对自己的人生期望毫无想法,喃喃说着工作、电影、暑期到外婆家玩、真希望能到纽约瞧瞧罗克西俱乐部,以及届时她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就是去年复活节穿的那一套:白色帽子,上面缀着玫瑰花饰,搭配玫瑰红的无带浅口鞋、薰衣草色的华达呢外套。我问:“你星期日下午都干什么?”她就是坐在前廊。男孩骑自行车经过,会停下来聊聊天。她阅读报上的连环画。她在吊床上休息。我问:“温暖的夏日夜晚,你都做什么?”坐在前廊,瞧来往车辆。她跟她妈妈一起做爆米花。“你父亲夏日晚间做什么?”工作。他在当地的锅炉厂值晚班,一辈子尽心养活老婆,以及几个孩子,却得不到一丝赞美与尊敬。“你的哥哥夏日晚上干什么?”他骑自行车到处闲逛,在冷饮店门口待着。“他最渴望的是什么?我们最想做的是什么?我们想要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张口打哈欠,昏昏欲睡。这个话题太沉重。没人能回答。谁也没有答案。聊天结束。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可爱至极,可惜不开窍。

我说:“怎么?”觉得自己的语气可怜兮兮。他没回话,继续傲慢又谨慎地望着我。

迪安与我衣衫褴褛,邋里邋遢,活像靠蝗虫填肚的饥民,在底特律蹒跚步下公共汽车。我们决定到贫民区不打烊的电影院待一晚,睡公园太冷了。哈斯尔也待过底特律的贫民区,一双黑色眼睛不知细细观察过每一个射击场、不打烊的电影院与吵闹的酒吧多少次。他的模样萦绕在我们心头。我们不可能再在时代广场遇见他了。却可能在此处意外找到老莫里亚蒂先生——但是他不在。我们一人花了三毛五,进入一家破旧的电影院,在包厢待到天亮才被赶下楼。穷途末路者才会到这种电影院看通宵电影。里面有误信谣言、从亚拉巴马州来到此地想到汽车厂工作的落魄黑人;有年迈的白人流浪汉;有留着长发的年轻嬉皮士,他们的流浪已到尽头开始酗酒度日;也有妓女、普通的情侣,以及无事可干、无处可去、无人可信的家庭主妇。如果你把整个底特律放在铁丝篮子里筛一遍,最终剩下的颗粒粗大的“渣滓”就是这批人。今晚的电影是两部连映,第一部由牛仔埃迪·迪安主演,骑着漂亮的白马布洛普;第二部由乔治·拉夫特、西德尼·格林斯垂特、彼得·洛联合主演,故事发生在伊斯坦布尔。那晚,这两部片子我们大约各看了六次。我们醒时用眼睛看,睡时用耳朵听,在梦里则去感受,清晨降临时,我们已经被奇怪的西部灰色神话与古怪的东部黑色神话完全渗透。之后,这个恐怖的渗透经历主宰了我的潜意识,自动控制我的一举一动。我听到大块头格林斯垂特的鄙夷笑声至少一百次;也听到洛的邪恶召唤;当拉夫特陷入偏执的恐惧,我在他身旁;但我也陪着迪安骑马唱歌,无数次击毙偷马贼。刚灌完酒的人在漆黑的电影院环顾四方,想找点事做,找个人说说话。我们的脑袋一片沉寂,只有内疚,无人开口。当灰色的黎明幽灵一般扑向电影院窗口,拥抱着屋檐时,我正枕着座椅的木扶手睡觉,耷拉着头打鼾,六名电影院员工从各个方向,把一整夜的垃圾集中扫到我面前,堆得和我的鼻尖一样高——差点连我一起扫了进去。这是迪安告诉我的,他的座位离我有十排远,目睹这一幕。所有的烟蒂、酒瓶、火柴盒,来来去去的一切东西,都被扫成一堆。要是他们把我也扫进去,迪安便永远见不到我。他得漫游整个美国,从东岸到西岸,翻遍所有垃圾堆,才能找到像个胎儿似的蜷缩在我的、他的、与我们有关者的,以及跟我们毫无瓜葛者的人生废物堆里的我。在这个垃圾子宫里,我该对迪安说些什么?“老兄,别烦我。我此刻正得其所哉呢。1949年8月的某夜,你在底特律与我失散。你凭什么现在跑来打扰我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里的冥思生活呢?”1942年,史上最糟糕的一出戏上演,我是男主角。当时我还在跑船,在波士顿斯科雷广场的帝国咖啡馆喝酒,大约喝了六十杯啤酒,进了厕所,抱着马桶便睡着了。那天晚上至少有一百个船员与各色老百姓进来,大剌剌朝我身上尽情排放,直到我浑身污秽,面目几不可辨。反正又有何差别呢?在凡间默默无闻,胜过在天堂赫赫有名,因为何谓天堂?何谓人间?只是意念而已。

“对,为何不去!”迪安发现我是认真的,头一次只是从眼角瞄我,在这之前,我从未就他艰难的生活许下任何承诺,他的表情就像一个人下注前最后一次忖度自己的胜算时的神情。他的眼里有种邪恶的光芒,是胜利,也是傲慢。他的视线很长时间都没有离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但不禁脸红了。

黎明时,胡言乱语的迪安与我踏出这个恐怖的洞窟,去旅行社找便车。我们大半个上午都待在黑人酒吧,追逐女孩,听点唱机里的爵士乐唱片。之后,我们带着所有家当,搭公共汽车到五英里外的车主家,他每人收了四元,送我们到纽约。这个金发中年男子戴眼镜,有妻儿,还有一栋不错的房子。我们在前院等他准备妥当。他的可爱妻子穿着棉质家居服,请我们喝咖啡,但是我们忙着聊天。此时,迪安已经筋疲力尽,理智尽失,看到什么景象都会兴奋不已,进入另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状态。他大汗淋漓。我们一坐进那辆崭新的克莱斯勒车,车主马上发现他载了两个疯汉,但是他努力应付,逐渐适应了我们,当车子经过布里格斯体育馆时,他还谈起底特律老虎队明年的胜算。

我想了一会儿。“我会弄点钱,出版社那儿,我可以弄个一千元。我们去罗马、巴黎跟其他地方寻找所有疯狂的妞;我们坐在人行道旁的咖啡馆里,住在妓院。为何不去意大利?”

在这个雾蒙蒙的夜晚,我们穿过托莱多,往古老的俄亥俄州进发,我突然发现我一次又一次经过这些城镇,活像个巡回推销员——风尘仆仆、货品滞销,戏法袋里只有烂豆子,没人愿意买。快到宾夕法尼亚时,车主累了,迪安接手,一路开到纽约,收音机传出“谐声锡德”[24]的节目,播放最新的博普乐,现在,我们正进入美国最后的伟大城市。我们到达时还是清晨,时代广场便已经沸腾,因为纽约永不歇息。车行此处,我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搜寻哈斯尔。

“意大利?”他的眼睛一亮,“意大利,好。——怎么去,亲爱的萨尔?”

不到一小时,我跟迪安就站在我姑妈位于长岛的新公寓前。当我们从旧金山来,蹒跚爬上楼梯时,她正跟油漆工朋友讨价还价。她说:“萨尔,迪安可以待几天,之后,他就得搬出去。你明白吗?”旅行结束了。那晚,迪安与我外出在这个有储气罐、铁路桥与雾灯的长岛闲逛。我还记得他站在街灯下的模样。

“我一共有,”我说,“八十三元跟一些零头,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们到纽约去——之后,我们去意大利。”

“萨尔,我们经过下一个街灯时,我会告诉你另一件事情,不过此刻,我的脑袋插入一个新的念头,我到下一个街灯时,就会回到原有的话题,可以吗?”我当然同意。我们是如此习惯浪游,走着走着就踏遍整个长岛,再过去已无陆地,只有大西洋,最远只能至此。我们紧握对方的手,承诺永远要做好朋友。

“呃?”他说,“呃?呃?”我们绞尽脑汁地想,该去哪里,该干些什么。我发现这件事得由我拿主意。可怜的迪安,可怜啊——这个魔鬼本尊从未如此落魄;他像个白痴似的,手指发炎,周围是几个破旧的箱子,代表着他这个无母之人无数次穿越美国的狂热日子,这只被毁的飞鸟。“我们走路去纽约吧,”他说,“一边仔细研究沿路的一切——就这么干。”我拿出身上的钱,数了数,亮给迪安看。

还不到五天,一晚,我们到纽约参加派对,遇见一个叫伊内兹的女孩,我说她该认识一下与我同行的朋友。当时我已喝醉,竟说迪安是牛仔。伊内兹说:“啊,我一直想认识个牛仔。”

“卡米尔为何把你赶出家门?你有什么打算?”

“迪安!”我朝派对人群另一头的迪安大喊。那场派对有诗人安格尔·卢斯·加西亚、沃特·埃文斯、委内瑞拉诗人维克多·比利亚努埃瓦、我的旧情人吉妮·琼斯,以及卡罗尔·马克斯、吉恩·德克斯特,还有许多人。我大叫:“老兄,你过来一下。”迪安腼腆地走过来。一小时后,在这场派对的醉醺醺与矫揉造作的气氛下(当然,派对是为了庆祝夏天即将结束),迪安跪在地板上,下巴靠着伊内兹的肚皮,说得天花乱坠,对她信誓旦旦,浑身大汗。伊内兹一头棕发,高大性感,有巴黎风情女人的味道。就像加西亚说的:“活像从德加[25]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几天后,他便打长途电话跟旧金山的卡米尔苦口婆心地索要离婚文件,如此他和另一位女士才能结婚。不仅如此,几个月后,卡米尔为迪安生下第二个孩子,那是年初两人缠绵数夜的结晶。又过了几个月,伊内兹也生了小孩,加上另一个不知道在西部何处的私生子,现在迪安有四个小孩,但身无分文,而且一如既往只会不断惹麻烦,狂喜痴醉,来去如风。因为如此,我们没去意大利。

“我的眼睛瞧见什么了?哦——蓝天,朗——费罗!”[2]他摇摆着身体,眨眨眼,又揉揉眼。“还有窗子——你研究过窗子吗?我们来谈谈窗子。我见过一些古怪极了的窗子,它们会对我扮鬼脸,某些窗子的窗帘拉上了,因此在眨眼。”他从帆布袋捞出欧仁·苏[3]的《巴黎的秘密》,整了整身上的T恤,以学究的姿态站在街角读了起来。“说真的,萨尔,让我们一起去探究一切吧……”话音刚落,他随即忘记自己说了什么,露出空茫的眼神。我这次真的来对了,迪安需要我。

注释

我瞧他。他上身穿着一件T恤,破旧的长裤松垮地挂在肚子上,一双破旧的鞋;没刮胡子,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裹着绷带硕大无比的拇指举在胸口,翘在半空中(他必须维持这样的姿势),脸上挂着我见过最蠢的笑容。他跌跌撞撞,环顾四方。

[1] 美国旧金山的一个街区,也是旧金山的四十四座山丘和最初的七座山丘之一。

“老兄,我想你一定很烦恼,才刚到这个城市,头一天就被撵出门,你一定在想我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得到这种待遇,还附带其他种种恐怖的遭遇,呵呵呵!你瞧瞧我。拜托,萨尔,你瞧瞧我。”

[2] 此处指美国诗人朗费罗(Henry Longfellow,1807—1882)诗中常提到的蓝天。

那根拇指成为迪安终极发展的象征。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关心,现在,他只是“原则上”对什么事都认真;换言之,对他来说,所有事都没什么差别,他属于这个世界,但他并不能改变什么。站在街心,他要我停步。

[3] Eugène Sue(1804—1857),法国小说家,代表作有《巴黎的秘密》《流浪的犹太人》等。

迪安讶异地回答:“酒吧?”他正在楼下的厨房洗手。以为我要去喝个烂醉。我跟他解释我的尴尬处境,他说:“你去上啊,没关系,她总是这样。”但是,我办不到。冲上街找酒吧上厕所;在俄罗斯山不断上下坡,跑了邻近四条街,只看到自助洗衣店、干洗铺、冷饮店、美容院。我只能回到那栋歪歪斜斜的小屋,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我脸上挂着浅笑,从他们身旁溜过,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几分钟后,卡米尔就把迪安的家当扔在客厅地板上,要他打包走人。我讶然发现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伽拉忒亚的全身油画像。我突然明白这些女人都是经年累月独守空房,姐妹淘彼此做伴,聚在一起碎嘴自己的疯狂男人。迪安在屋子另一头疯狂地咯咯笑,夹杂着娃娃的哭闹声。接着我就看到迪安像格劳乔·马克斯一样在屋内游走,折断的拇指裹着大大的白色绷带,直直伸出来,像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的灯塔。我又瞧见那个可怜老旧的大皮箱,露出肮脏的内衣与袜子;他弯身把找得到的家当都扔进去。然后他拿出手提箱,它其实是纸板做的,故意设计成皮件的模样,连铰链都是粘上去的,堪称全美最破的手提箱。箱子从顶部裂开一条大缝,迪安拿绳子捆紧。他又拿出帆布袋,继续把家当扔进去。我也开始往自己的帆布袋里塞东西。卡米尔则躺在床上叫:“骗子!骗子!骗子!”我们逃出那栋房子,挣扎着走向最近的电车站——狼狈的男人与箱子,以及裹了巨大绷带、翘得高高的手指。

[4] 凯鲁亚克在艾伦(Steve Allen)访谈中说:“BEAT”代表至福(beatitude)、沐恩,也代表消沉颓废(down)、边缘之外(out),没有财富与归宿,像吉卜赛人永远在路上(on the road);“BEAT”有滚蛋走人(beat it)的意思,置身美国社会却是局外人,以当时的情境来说,就是美国黑人。垮掉的一代一直深受美国黑人文化影响,尤其是爵士乐,阅读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你不时看到有关城市黑人角落的描述,或者黑人抽大麻(tea)的路边酒栈与酒吧。垮掉的一代容易受到美国边缘文化的吸引,也在其中茁壮开花。以上引自白大维(David Barton,1954— ):《布洛斯、垮世代、病毒》,载威廉·布洛斯《裸体午餐》(Naked Lunch)繁体中文版,何颖怡译,商周出版社,2009,第6页。

第二天上午,卡米尔把我们两个连人带行李撵了出去。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打电话给丹佛的老友罗伊·约翰逊,要他过来一起喝啤酒,迪安则照顾小孩、洗碗碟、冲洗后院,因为过于兴奋,这些家务他都草草应付。约翰逊答应载我们去米尔市找雷米·邦克尔。卡米尔从诊所下班回来,一副饱受干扰的哀怨眼神瞪着我们。我想让这个不胜其烦的女人知道,我无意干扰她的家庭生活。我跟她打招呼,用最热情的语气跟她说话,她马上看穿我的假情假意——搞不好,这还是跟迪安学的——只是冲我淡淡一笑。早上,场面糟透了:她躺在床上啜泣,而我突然间非上厕所不可,上厕所又得经过她的房间。我大声问:“迪安,迪安,这里最近的酒吧在哪里?”

[5] 垮掉的一代文人深受爵士乐影响,尤其是博普爵士乐。根据约翰·拉尔达斯所述,对凯鲁亚克等人而言,博普爵士乐远离欧洲音乐形式传统,它是一种酒神式的野性美国音乐,纯粹的感情与狂热传达给观众极大的震撼与共鸣。就像“集体狂欢”(orgy),爵士乐让每个人爆发,最终合而为一。乐手有能力“洞察”他自己与众人“当下”的心理状态。博普爵士乐的即兴让独奏乐手可以一边配合整个乐队,一边追求自己的狂喜飞扬。这是在“群体里仍得以表达自我”的最终自由形式。换言之,博普爵士乐手进入精彩状态时,台上与台下既有共感(communal),又是一种极端直觉的存在。详见约翰·拉尔达斯:《博普启示录:凯鲁亚克、金斯堡和巴勒斯的宗教视野》(The Bop Apocalypse:The Religious Visions of Kerouac,Ginsberg,and Burroughs),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2000,第108—110页。

“每况愈下。我得尽量快速工作,养活卡米尔跟艾米,在凡士通轮胎当铸模工,负责轮胎翻新后的硫化处理,之后,还得将一百五十磅重的轮胎从地板抬到车顶——只能用好的那一只手,但是坏掉的那只手还是经常受到碰撞——被截的手又断了,再度接好,再度发炎肿胀。所以现在我负责照顾孩子,卡米尔去工作。你明白吗?恐慌极了。我,莫里亚蒂,是三A级的优秀人物,酷爱爵士乐,现在指尖肿了,他的老婆每天得帮他受伤的拇指注射青霉素,但因为他对青霉素过敏,又造成了荨麻疹。他一个月起码用掉六万单位的青霉素。从这个月开始,他每隔四小时就得吃一颗药,对抗青霉素引发的过敏。他得吞可待因、阿司匹林给拇指止痛。他得开刀切除右腿发炎的囊肿。下星期一,他早上六点就得起床去洗牙。每两星期他得看一次医生,治疗腿疾。他每晚都得喝止咳糖浆。他不时得擤鼻涕,保持鼻孔畅通,因为几年前的一次手术导致他的鼻窦塌陷。他曾是新墨西哥州立管教所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传球员,可以长传七十码,现在传球的那只手的拇指却受伤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从未对这个世界如此满意,感到如此开心、美好,只要看到可爱的小孩在阳光下玩耍,我就觉得快活,看到酷酷的优秀的老友萨尔,真是开心,我知道,我知道我否极泰来。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她,我可爱美丽的女儿,她现在不需要人扶,就可连续站立三十秒,她二十九英寸高,二十二磅重。我刚刚计算出来,她的血统是百分之三十一点二五的英格兰、百分之二十七点五的爱尔兰、百分之二十五的日耳曼、百分之八点七五的荷兰、百分之七点五的苏格兰,不过,百分之一百的美妙。”他恭喜我的书终于写完了,而且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迪安说:“我们认识生活的真相,萨尔,伴随年岁渐增,你跟我,一点一滴,越来越能洞察事物。你所讲的你生活中的种种,我都懂,我一向都能理解你的感受,事实上,现在你已经够格找个好女孩安顿下来,要是你能找到这个女孩,好好培养她,让她关注你的灵魂,就像我总是努力培养我那些该死的娘们儿一样。呸!呸!呸!”他高声呐喊。

[6] 典故来自19世纪阿尔伯特·哈伯德(Elbert Hubbard,1856—1915)所写的书《致加西亚的信》(A Message to Garcia)。讲述了美西战争期间,美国总统必须和躲在大山里的古巴起义军领袖加西亚将军取得联络,加西亚将军行踪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准确位置。

他解开绷带让我看。拇指的指甲下方大约有半英寸的肉被切掉了。

[7] 鸡巴(cock)和前面的精液(gook)两个单词意义相关、押韵,有调侃意味。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你走后的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二手汽车商。那个蠢货扬言,瞧见我,必定杀了我。如有必要,我当然得自卫,杀了他,然后进圣昆丁监狱。只要再犯一次,我就得在圣昆丁待一辈子——加上这只受伤的手,我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他要我瞧他的手。见面时太兴奋,我没注意到他的手出了恐怖的事故。“2月26日晚上六点,我打了玛丽露的额头——精确地说,是六点十分,因为我记得再过一小时又二十分钟,我就得去搭特快货运车——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做决定。你听我说:我的拇指不过是轻轻滑过她的眉头,连淤伤都没有留下,她还笑了,我的大拇指却从手腕处折断,一个糟糕的医生帮我接骨,那地方的骨头不好弄,打了三次石膏才固定好,算起来一共在硬长凳上坐了二十三小时,在打最后一处石膏时,还有一枚指骨牵引钉穿透我的拇指尖,因此到了4月,他们拆掉石膏,牵引钉感染了我的骨头,我得了骨髓炎,后来还演变成慢性的,我又动了一次手术,失败了,又打了一个月石膏,结局是他们得切掉我的拇指尖。”

[8] 即土豆。

“之后呢?”

[9] John Birks “Dizzy” Gillespie(1917—1993),美国小号手、现代爵士乐创建者之一。

“头一天,”他说,“我身体发僵,像块木板似的躺在床上,没法动,没法说话,只会瞪大双眼瞧天花板。我听到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闪现七彩幻象,感觉很棒。第二天,一切涌回眼前,我做过、我所知的、读过的、听过的、臆测过的一切,全部回来了,在我的脑海里以全新的逻辑排列,我的脑袋无法想别的,只能感受到惊异与感激,我不断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不是大声喊叫,而是细细低语。青丛引发的幻象一直持续到第三天。那时我已经彻悟所有事情,就此决定了我的人生,我知道我爱玛丽露,我知道我得去找我父亲,不管他人在何处,我都得拯救他。我知道你是我的好伙伴,我知道卡罗尔有多棒,我知道所有人与所有角落的许多事。然后我开始做噩梦,梦境恐怖至极,黑暗发绿,我只能躺在床上,双手抱膝,身体弓成两节,喊着:‘噢!噢!噢!噢……’邻居听到我的喊叫,连忙叫了医生。那时卡米尔带孩子回娘家探望父母。所有邻居都十分担忧。他们进屋来瞧我,发现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伸长双臂,似乎从未动过。萨尔,我跑去玛丽露那儿,叫她也试试这种大麻。你猜如何?她在那个小小的愚蠢公寓里也经历了相同的事——同样的幻象,同样的逻辑,同样为人生做了最后决定,一口气知道所有事实,之后马上坠入痛苦与噩梦。啊!那时,我明白我真的太爱她,爱到想杀了她。我跑回家,拿头猛撞墙。我去找埃德——他跟伽拉忒亚回旧金山了——跟他打探一个共同的朋友,这人有枪。我去他那里弄到枪,跑到玛丽露的住处,从信箱缝向内瞧,她跟一个男的在睡觉,我犹豫了,只好打退堂鼓;一小时后,我闯进她家,这次她独自一人——我把枪塞给她,要她杀了我。她握住枪许久。我要求她一起殉情。她不肯。我说,我们之中非死一人不可。她也说不。我拿头猛撞墙。老兄,我整个疯了。她会告诉你,是她说服我放弃的。”

[10] 佛教经典中提到达摩王子与果园,可查出典故的是《宋高僧传》卷二十一的《唐五台山竹林寺法照传》,文中提到:“文殊言,汝可往诣诸菩萨院,次第巡礼。授教已,次第瞻礼。遂至七宝果园。其果才熟,其大如碗。便取食之。食已,身意泰然。”七宝果园显然不是祖传果园。“垮掉的一代”的作家热衷禅学,可能是从伪典或经外书看到达摩王子失去果园的故事。谢谢周本骥、赖隆彦、见介师、见澈师的讨论。

自从我上次离开旧金山,迪安重新疯狂地爱上玛丽露,连续好几个月在她位于帝卫沙德罗街的公寓外徘徊,看到她每晚招待不同的水手。他从玛丽露的信箱缝往里瞧,可以瞥见她的床,清晨瞧见她跟一个男孩摊开四肢在床上共眠。他尾随玛丽露在城里乱晃,想要掌握她卖春的确凿证据。他爱她,为了她痛苦不堪。之后,他不小心弄到了不好的青丛——青丛是行内黑话,意指未经烘焙的青大麻——他抽了太多。

[11] Mickey Cohen(1913—1976),全名为Meyer Harris“Mickey” Cohen,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是洛杉矶呼风唤雨的黑帮人物。

他说:“她的状况越来越糟,天哪,不是哭就是闹,不准我去看瘦子盖拉德表演,我只要晚回家,她就发脾气,我乖乖待在家里,她又不肯跟我说话,骂我是彻头彻尾的畜生。”他跑上楼安抚卡米尔,我听到她大叫:“你是个骗子,你是个骗子,你是个骗子!”我趁此机会欣赏这栋不错的房子。这是一栋老旧歪斜的两层小木屋,被出租公寓包围,立于俄罗斯山[1]上,俯瞰着湾区;房屋一共四间房,三间在楼上,楼下的一间非常大,是个类似地下室的小厨房。厨房门通往后院草坪,挂了晾衣绳,厨房后面是储物间,搁了迪安的旧鞋,上面还有一英寸厚的得克萨斯干泥巴,来自那一晚哈德森汽车陷入的布拉索斯河。当然,哈德森已经不见踪影;迪安缴不起后面的分期付款。现在他根本没车。卡米尔意外怀了第二胎。她的哀哀啜泣真是让人不忍心听。我们实在受不了,便出门去买啤酒,带回厨房喝。卡米尔终于睡了,也可能整晚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迪安令她抓狂。

[12] 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小说《白鲸》中的船长。

“不怎么好,不怎么好。我们有许多话要谈。萨尔,时候到——了,这次我们真的该好好谈谈,马上开始。”我也认为时候到了,跟他进屋。我的抵达如同最邪恶诡异的天使降临纯洁白羊的窝,我跟迪安在楼下厨房兴奋地聊天,引起楼上阵阵的啜泣声。我跟迪安每说一句话,他的反应都是颤抖而狂乱地低语:“是的!”卡米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显然迪安已经安分了好几个月,现在天使降临,他又要抓狂了。我低语:“她怎么了?”

[13] 原文用“Prez”,是指这名乐手以莱斯特·扬(Lester Young)为模仿对象,其外号为“Prez”,俚语中总统“president”的缩写,意指他在爵士乐圈威风八面。

“是啊,”我回答道,“我的生活一团乱。你呢?”

[14] Lester Young(1909—1959),美国著名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风手,以复杂的和声见长,穿着十分讲究。

迪安赤身裸体来应门,即使来敲门的可能是总统,他也不在乎。他赤裸裸地迎接这个世界。他见到我真的很吃惊:“萨尔!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你终于来找我了。”

[15] Louis Armstrong(1900—1971),美国爵士乐小号演奏家,歌曲作者和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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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文为“Sousa”,指擅长编写进行曲的约翰·菲利普·索萨(John Philip Sousa,1854—1932)。

两个男人轮流开车,他们自称是皮条客。另外两个男人也是搭便车的。我们坐稳当,一心只想着到达目的地。经过伯绍德山口,盘旋而下到大高原,经过塔伯纳什、特拉布尔瑟姆河、克雷姆灵;往下到兔耳山口,经过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出高原;接下来风尘仆仆的五十英里都是绕道而行,之后进入克雷格与大美国沙漠。当我们穿越科罗拉多州与犹他州边境时,我看到上帝在沙漠上空以大片金色云彩的形态现身,似乎指着我说:“穿越这里,继续走,此乃天堂之路。”不过,悲哀的是,我更感兴趣的是内华达沙漠里有个卖可口可乐的摊子,旁边放了几辆老旧生锈的遮盖篷车,还有数张台球桌。几间破旧的木屋上张贴着久经风吹雨打的告示,随着铺天盖地的沙漠妖风飘荡,告示上写着“响尾蛇比尔在此”,还有“破嘴安妮避居于此多年”。是啊,冲啊!到了盐湖城,两位皮条客下车查看旗下的女孩,之后继续前行。没过多久,我就再度瞧见绵延于海上传奇的旧金山市。时值半夜,我立刻赶去找迪安。他现在有一栋小小的独立房屋。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他的想法,以及会发生什么事,我已是过河卒子,没有后路了。但是我不在乎!凌晨两点,我敲了迪安的家门。

[17] 拉格泰姆(Ragtime)对早期爵士乐有极大影响力,切分音是其最大特色,旋律行进则融合古典音乐与进行曲。拉格泰姆多数为钢琴曲,少数为管弦乐曲。

我去见我认识的一个有钱女孩。那天上午,她从丝袜里捞出一张百元大钞,说:“你老讲要去旧金山一趟;如果是这码子事,这钱给你,好好玩吧。”我的问题全解决了,在旅行社找到便车,我分摊十一元加油费,他们就可以载我到旧金山。就这样,我们疾驶穿越大地。

[18] 摇摆乐(Swing)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它是一种讲求照谱演奏的大乐队风格,强调节奏部(低音大提琴与鼓),使用大量管乐器,还有弦乐器(小提琴与吉他)。曲式结构上,有重复乐段(riff),独奏部分则容许乐手即兴发挥,讲求繁复与技巧。这种可以随之起舞的爵士乐在1935到1945年间在美国乐坛几乎独占鳌头。

对街的黑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聊天,一面抬头透过树梢看着星夜,在温和的夜里休息,偶尔看看比赛。街上有不少车子,停在那里等绿灯。空气中有股兴奋,以及真实快乐的生活散发出来的跃动感,绝无失望以及“白人忧伤”的情绪。老黑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旁边的老白人羡慕地注视着酒罐,摸索口袋,看看能否掏出几个子儿买罐啤酒。我真是形同死人!我转身离开那里。

[19] Roy Eldridge(1911—1989),摇摆乐时代最令人兴奋的小号手,也是博普乐的先锋。

我,虽生犹死

[20] 此处原文为“his mother's woodshed”。这则有关帕克在母亲柴棚练曲的故事可能纯属逸闻,因为只出现在《在路上》此书中,难以证实真假。较可靠的说法是帕克有次到某乐队的场子串场子,表现不佳,鼓手愤而扔下钹,帕克羞愧下台,回家苦练。Woodshed有“苦练”的意思,典故可能来自鼓棒连续数小时敲打,会迸裂出小木片。因为“woodshed”一字,遂有了帕克母亲家的柴棚故事。

人在丹佛,人在丹佛

[21] 贝西伯爵(Count Basie,1904—1984),美国爵士乐大师;热唇佩奇(Hot Lips Page,1908—1954),美国小号手,擅长独奏与演唱;本尼·莫顿(Benny Moten,1894—1935),美国爵士乐贝斯手。

二十三街与韦尔顿街交会处有人打棒球,人们在储气罐的泛光灯下比赛。一大群观众随着比赛不时热烈地大喊。这是一群奇特的小英雄组合,有白人、黑人、墨西哥裔,还有纯种印第安人,他们个个都十分认真,简直叫人胸口泛疼。他们不过是在公园沙坑玩耍的小伙子,穿上了统一的服装罢了。我这辈子从没机会在晚上就着街灯,在家人、女性朋友、街坊小伙子面前比赛;我都是在大学打比赛,场面浩大,每个人都很严肃,绝无这种孩童式的人性趣味。现在抱憾已晚。我旁边的老黑人显然天天晚上都来看比赛。他旁边是个白人老流浪汉,然后是一个墨西哥家庭,再过去还有一群女孩和男孩——凡人一群。噢,那晚的灯光多么哀伤!年轻的投手模样很像迪安。观众中一个漂亮金发女孩像玛丽露。这是丹佛之夜,我却“虽生犹死”。

[22] Thelonious Monk(1917—1982),博普爵士乐教父级的钢琴手。

一个紫丁香色的夜晚,我在二十七街与韦尔顿街灯下行走,浑身肌肉酸疼,这是丹佛的黑人区,真希望自己是个黑人,我觉得在白人世界,即使是它最棒的那一面,都不足以让我感到狂喜。它欠缺足够的活力、喜悦、刺激、黑暗、音乐,甚至连黑夜都不够长。我在一个卖盒装的墨西哥辣豆小摊前驻足,买了一点,一边吃,一边踱步在黑暗神秘的街头。真希望我是个丹佛的墨西哥人,甚至是操劳过度的可怜的日本人,什么都胜过我最恐惧的——一个幻灭的“白人”。这一辈子,我只有白人式的野心;因此,我才会在圣华金山谷抛弃像特丽那么好的女人。我经过墨西哥与黑人家的黢黑的门廊,那儿传出柔细的声音,偶尔还能瞥见某个神秘性感的女孩的微黑膝盖,以及玫瑰凉亭后面的黑色男性脸庞。小朋友坐在老旧的摇椅上,就像个小小的圣者。一群黑人女性从旁边走过,某个年轻女孩刻意跟那群上了年纪的女人保持距离,快步跑向我说:“嘿,乔!”——突然发现我不是乔,红着脸转身就跑。真希望我是乔。我只是我自己,我只是萨尔·帕拉代斯,哀伤着踱步于这个暗如紫罗兰、甜蜜到令人窒息的夜晚,希望我能跟这些快乐、狂喜、真诚的美国黑人交换身份。这个破旧社区让我想起迪安与玛丽露,这是他们自小就熟悉的街头。真希望能找到他们。

[23] Anita O'Day(1919—2006),美国爵士乐歌手,因其节奏感和动力感而广受赞誉。

我在暮色中行走,觉得自己有如红色哀伤大地上的一个小黑点。我经过温莎旅馆,那是迪安跟他父亲在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住过的地方,一如往昔,我四处搜寻我心目中的那个哀伤的锡匠。人啊,不是在蒙大拿那种地方瞧见跟自己父亲长得一样的人,就是在物事全非之处寻找朋友的父亲。

[24] “Symphony Sid”,原名为锡德·托林(Sid Torin,1909—1984),美国专业唱片DJ,致力于将博普音乐介绍给大众。

1949年春天,我从退伍军人教育补助金省下几元,跑去丹佛,打算在那里落脚。我想象自己定居美国中部,像个孤家寡人。我非常寂寞。他们统统不在——巴贝·罗林斯、雷·罗林斯、蒂姆·格雷、贝蒂·格雷、罗兰·梅杰、迪安·莫里亚蒂、卡罗尔·马克斯、埃德·东克尔、罗伊·约翰逊、汤姆·斯纳克,一个也没有。我在柯蒂斯街与拉里默街游荡,在水果批发市场工作了一段时间,就是1947年我在丹佛时差点雇用我的店家——这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辛苦的工作;最惨时,我跟那些日本小伙子必须用千斤顶之类的工具把整个货车厢挪到一百英尺外的地方,每扳一下千斤顶,车厢就移动四分之一英寸。我从冷藏车的结冰地面将整箱的西瓜扛到炙热的太阳下,猛打喷嚏。以上帝之名,星空做证,我这是所为何来?

[25] 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雕塑家,代表作《舞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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