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迪安耸耸肩。我们步履轻快地穿过公路,进入墨西哥。停好车,并肩在灯光昏黄暗沉的西班牙风格街头踱步。夜里,老人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像东方毒虫或者神谕先知。没人正眼瞧我们,却人人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忽地左转进入烟雾弥漫的便餐店,闯入用30年代的美式点唱机播放的草原吉他音乐声中。只穿着衬衫的墨西哥出租车司机与戴草帽的时髦人士坐在高脚椅上,狼吞虎咽地吃着模样难看的玉米粉薄烙饼、豆子、炸玉米饼,以及不知名的玩意儿。我们买了三瓶冰啤酒——塞尔维扎[15]是也,一瓶只要墨西哥币三十分,或者美元十分钱。又买了几包墨西哥烟,一包六分钱。我们猛瞧手中美妙的墨西哥币,真是好用啊,一面拨弄着钞票,一面东张西望,冲每个人微笑。在我们的后面是整个美国、我与迪安以前熟知的生活种种,以及流浪公路的日子。终于,我们在路的尽头找到神奇之地,那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神奇。迪安低声说:“你瞧这些男人整夜不睡呢,再想想前面就是广阔大陆,以及我们在电影里看见的雄伟大山,还有沿路即将瞧见的丛林,跟咱们美国一样大的沙漠高原,然后一路往下到危地马拉跟天知道什么地方,哇!干什么好呢?干什么好呢?出发吧!”我们走出餐厅坐上车,最后一次眺望灯火辉煌的里奥格兰德大桥再过去的美国,掉转车头,挡泥板对着美国,出发去也。
“搞定!”墨西哥海关人员微笑道,“几位老弟,全搞定了。可以走了。欢迎到墨‘奇’哥。旅途愉快。照顾好财物。小心驾驶。咱们私下说说,我叫红佬,大伙都这么叫我。你们有事,就找红佬。好好享受这里的食物。别担心。一切都好。在墨‘奇’哥啊,想不逍遥都难。”
转眼间,我们就进入沙漠,广阔平地五十英里内不见灯火与车辆。此刻,黎明降临墨西哥湾,我们才瞧见路两旁全是模糊如鬼影的丝兰仙人掌与烛台掌。我欢呼大叫:“好一片狂野大地!”迪安与我完全清醒了,先前在拉雷多市,我们只能算半死不活。斯坦因为有过出国经历,只是在后座平静睡觉。眼前的墨西哥整个属于我跟迪安。
我们转过脸羞涩惊奇地注视着墨西哥,夜色里,那十几个墨西哥男子在神秘帽檐下望着我们。他们身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门里飘来音乐与滚滚烟雾,迪安轻声惊叹:“哇。”
“瞧,萨尔,我们将一切丢在后面,进入全新且未知的阶段。经过这些年的麻烦与乐子,我们才能置身于此——才能放心无忧、什么也不想,以埋头猛往前冲的方式了解这个世界,老实说,在我们之前,还没有美国人能够以这种方式理解世界——美国人到过墨西哥,对不对,就是墨西哥战争时。美国人以加农炮开路呢。”
5
“这条路,”我跟他说,“是以前美国不法之徒的逃亡路线,越过边界,从这儿逃去蒙特雷,如果你眺望这个灰蒙蒙的沙漠,想象来自汤姆斯通的老坏蛋独自骑马飞驰,流亡到不知名的所在,你还可以看到……”
“瞧——瞧——那些——家伙!”迪安轻声呼气,低语道,“噢,等等。”墨西哥海关人员走出来,面带笑容,让我们将行李搬出来。我们照办,眼睛还是望着对街的景象,渴望立刻冲到那里,隐没于神秘的西班牙风街头。这只不过是新拉雷多,对我们来说,却像圣地拉萨。迪安低语说:“那些男人通宵不睡。”我们忙着办通关文件,他们警告说越过边境就不要喝生水。墨西哥哨所检查行李,态度马虎。一点不像海关官员,懒散温和。迪安使劲看着他们,转身对我说:“你瞧瞧这个国家的警察。难以置信。”他揉揉眼睛,“我这是做梦呢。”接着我们兑换了钱,看见桌上放着一沓沓的比索[14],了解到八沓比索换一美元,大约如此。我们换了大部分的钱,开心地把大卷钞票塞进口袋里。
“就是这个世界,”迪安说,“我的天!”他大声喊,拍打着方向盘。“就是这个世界!如果这条路能通,我们可以直达南美洲。想想看!妈的!狗——娘——养——的!”我们往前疾驶。晨曦迅即展开,渐渐能看清沙漠上的白沙,偶尔还可瞥见远离路边的小茅屋。迪安减速细看那些房子:“真是个破茅屋,老兄,只有死亡之谷以及更糟糕的地方才能见到这种房子,那些人完全不顾门面。”第一个有幸出现在地图上的城镇是萨维纳斯伊达尔戈,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抵达那里。“这儿的公路跟美国差不多,”迪安说,“只是有一点很疯狂,你注意到没有,就是路边的里程标示,都用‘公里’,还标出离墨西哥城多远。你瞧,仿佛它是这个国家的唯一城市,所有东西都指向它。”我们离这个大都会仅剩七百六十七英里,换算成公里,超过一千。“见鬼!我得赶路了!”迪安大叫。我因极度疲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不断听见迪安猛捶方向盘,说:“妈的,真爽!”“噢!好一个国家!”或者“没错!”我们横穿沙漠,大约清晨七点抵达萨维纳斯伊达尔戈。车速减到最低,观察着这个城市。唤醒后座的斯坦。我们坐直身体好好观望。镇上的大街满是泥泞与坑洼。街道两旁是门面破落的泥砖屋。驴子驮负物品走在大街上。赤足女人站在暗暗的门口瞧我们。街上挤满正要开启墨西哥乡间一日的行人。留着翘八字胡的老人盯着我们。因为我们不似寻常的美国游客那样穿着体面,而是衣衫褴褛、满脸胡髭的三个年轻人,让他们分外感兴趣。我们以十英里的时速缓慢行驶在大街上,尽情浏览着周围的一切。一群女孩走在我们前面,车子经过时,其中一个说:“先生,你往哪儿去?”
那个清晨,拉雷多看起来十分邪恶。各式各样的出租车司机与沙漠游民在四处游荡,寻找机会。赚钱机会不多,为时已晚。这是美国糟粕的底部,大恶徒聚集的地点,迷惘之人必须亲近的地方,一个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其中的地方。浓稠如糖浆的空气弥漫着密谋走私的气味。红着脸的警察满头大汗,面色微愠,但是并不嚣张。女侍者浑身脏污,一脸嫌恶。你能感受到越过此地就是土地广袤的墨西哥,几乎能闻到数十亿张炸墨西哥玉米薄饼与浓烟味飘散在夜空里。我们不知道墨西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现在我们又降至与海平面等高,想吃点零食,却吞咽不下。用纸巾包起,准备旅途上再吃。我们的心情恶劣又悲伤。但是一跨过河流上的神秘桥梁,车轮轧上墨西哥的土地,一切都改观了,虽然那不过是设在寻常车道上的边境哨所。不过,街对面就是墨西哥。我们好奇地观望,出乎意料的是,它竟全然是墨西哥风味。才凌晨三点,便有十来个戴草帽、穿白裤的男子倚靠在破旧斑驳的店门前。
我惊讶地转头对迪安说:“你听见她说什么没有?”
现在我们准备开始最后一百五十英里的旅程,之后就到边境了。我们跳上车,风驰电掣而去。我疲惫不堪,一路经过迪利、恩西纳尔、拉雷多,我都呼呼大睡。直到凌晨两点,车子停在一家便餐店前,我才醒来。“唉!”迪安叹气道,“得克萨斯州的尽头。美国的尽头。接下来就是你我都不了解的地方了。”天气异常燠热,我们汗流如注。没有夜露,没有一丝风,什么都没有,只有数十亿只飞蛾到处飞,猛往灯泡上扑过去,还有近处飘来的浑浊刺鼻的河水气息——那是里奥格兰德河,发源于寒冷的落基山谷,沿途冲刷出大谷地,夹杂着热气,奔流进入巨大的海湾,与密西西比河的泥土混合。
迪安也大感吃惊,保持慢行,说:“是的,我听见了,妈的,一清二楚,噢,老天,噢,老天,我简直兴奋到不知所措,这个清晨,这个世界,真让我心头喜滋滋。我们终于上了天堂。没有比这里更酷、更棒的地方,不是天堂,是什么?”
那瘸子是个有残疾的侏儒,脸盘大而美丽,不过有点太大了,巨大的棕色双眼湿润闪亮。“萨尔,你没想通吗?他就是圣安东尼奥、墨西哥版的汤姆·斯纳克,全世界都有的同样故事。瞧见没,他们拿球杆敲他屁股?哈——哈——哈!你听他们的笑声。他想赢,他押了五毛钱呢。看!看!”我们瞧那个天使脸孔的年轻侏儒瞄准,打算进球。没中。众人哄然大笑。“噢,老天,”迪安说,“你瞧。”他们抓住这个小鬼的颈背,闹着玩,拉着他团团转。他尖叫。抬头阔步走出台球房,还是甜蜜羞涩地回头望了众人一眼。“哇,天哪,我真想认识这个酷小子,了解他在想什么,女友是什么模样——哇,老兄,这空气真叫我兴奋极了!”我们踱出台球房,逛了几条漆黑神秘的暗巷。无数的房子隐匿在葱绿、几近丛林模样的院子里,我们瞥见前厅里有女孩、门廊上有女孩,还有跟男孩躲在林子里的女孩。“我从来不知道圣安东尼奥有这么疯狂!你想象一下墨西哥又是什么模样!咱们走!咱们走!”我们冲回医院。斯坦已经治疗完毕,他说好多了。我们揽着他,转述刚刚发生的一切。
“嗯,咱们掉头回去,和那些女孩搭讪!”我说。
“你瞧,用你的眼角看,当我们聆听维诺尼吹奏,用音乐大谈他宝贝的那玩意儿[13],当你嗅闻周遭的柔和空气时——你瞧瞧那孩子,在第一桌打球的那个瘸子,他在这里是众人笑闹的对象,是的,这人终其一生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周遭人或许很无情,但是他们爱他。”
“好。”但是迪安依然以五英里的时速前进。他乐昏了头,不必干他素日在美国会干的事。他说:“沿路还有成千上万的女孩呢!”话虽如此,他还是掉转车头,经过那些女孩身旁,她们正要去田里上工,对我们微笑。迪安以坚定的眼神望着她们,小声说:“该死!噢,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美梦。妞,妞。尤其是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这个处境中。萨尔,刚刚我们经过的那些房子,我都往里面瞧了——破败的门面,稻草床上躺着棕色皮肤的小孩,半睡半醒,睡眠让他们脑袋空空,瘫痪了他们的思想;他们这时才慢慢回神,他们的母亲在铁锅前煮早饭,你瞧瞧窗子的遮板;还有那些老头,这些老头酷极了,棒极了,不为任何事所动。这儿的人没有疑心病,丝毫都没有。人人都很酷,都用坦率的棕色双眼看着你,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眼神里还保有温和与轻柔的人性特点,全在那儿。你瞧瞧那些关于墨西哥的愚蠢故事,什么爱睡觉的老外,全是狗屎——还有什么小流氓,这个那个的,可是你瞧这里的人多么正直良善,也不会跟你胡说八道。真是令我吃惊。”迪安的人生受教于浪游夜路,他生来就是为了见识这一切。他俯向方向盘,左顾右盼,缓缓前进。我们在萨维纳斯伊达尔戈镇的另一头停车加油,这儿聚集了一群戴草帽、留着八字胡的牧人,站在老旧的加油泵前喧哗笑闹。远处的田野里,一个老汉拿着折叠手杖缓缓赶着驴前进。纯净的太阳高高升起,照耀着纯净古老的人类活动。
迪安跟我上圣安东尼奥的墨西哥区逛街,空气芳香柔和——是我闻过的最柔和的空气——四处黑暗,神秘,闹哄哄的。偶尔有戴白头巾的女性从吵闹的暗处现身,迪安紧跟于后,没说话。“哇!太棒了。我们不该轻举妄动。”他低语,“我们尾随吧,观察一下。瞧!瞧!一家疯狂的圣安东尼奥台球房。”我们进去逛,里面有三张球桌,十来个男孩在打台球,都是墨西哥人。迪安跟我买了可乐喝,往点唱机里塞硬币,随着蓝调先生维诺尼·哈里斯[11]、莱昂内尔·汉普顿、幸运米林德[12]的乐音跳跃。同时间,他提醒我仔细瞧。
我们重新上路往蒙特雷开去,隆隆驶向前方白雪覆头的大山,豁口裂开,盘旋而上就是山口,我们行于山口之上,没多久,便驶出满是豆科灌木丛的沙漠,在清爽的空气中盘旋往上,沿着悬崖蜿蜒的公路,崖上有用石灰水书写的斗大的总统的名字——阿莱曼[16]!这条高山公路杳无人迹,它盘旋于云际,带领我们攀上山顶的大高原。越过高原,可以瞧见蒙特雷这个大工业城市正朝蓝天喷出烟雾,墨西哥海湾上空的巨大的云朵像羊毛一样挂满谷地白昼的天空。进入蒙特雷就像进入底特律,两旁全是工厂高墙,只是蒙特雷有驴儿在绿草间晒太阳,有紧挨着都市的大片泥砖屋,数以千计的时髦人士在门前闲荡,妓女凭窗探头,奇怪的商店里货品无奇不有,狭小的人行道挤满了人,一派香港风情。“哇!”迪安大叫,“太阳底下的确有新鲜事。萨尔,你瞧瞧墨西哥的太阳,让人兴奋得很。哇!我只想继续走,让这公路带我往前冲!”我们讨论在热闹的蒙特雷稍稍逗留,但是迪安想赶往墨西哥城,何况,他知道前头还有更有趣的地方,前方,总是往前方。他像疯子一样开车,几乎不休息。搞得斯坦跟我完全闭嘴,放弃闲聊,只好睡觉。离开时,我瞧见蒙特雷市后面有巨大的双峰,那是不法之徒的去处。
我们开车毫无目的地乱逛,询问最近的诊所。它靠近市中心区,那儿比较时髦,更像美国,有几栋仿摩天大楼、许多霓虹灯,以及连锁药店,但是此地的车子会猛然从暗巷蹿出,视交通法规如无物。我们将车子停在医院的车道上,迪安待在车上换衣服,我跟斯坦进医院,见一个实习医生。大厅里挤满了墨西哥贫妇,有的大肚子,有的生病,有的带着生病的小孩。景象真是凄惨。我想起可怜的特丽,不知她近来如何。斯坦苦等一小时,才有实习医生来检查他的肿胀的手臂。这种感染有个名称,不过我们都懒得学着念。他们给斯坦打了一针青霉素。
蒙特莫雷洛斯就在前方,我们再度向下盘旋至更热的海拔。这里变得极其炎热、陌生。迪安一定得叫醒我看看这一切。“萨尔,你瞧,绝对不能错过。”我张望着。我们正穿过沼泽区,在破旧的道路上每隔一小段,就会出现衣着褴褛的奇怪墨西哥人,罩袍腰带上挂着弯刀,有人在砍树丛。他们全停下手头的工作,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们。缠结的树丛后,偶尔可见草屋,以竹木为墙,颇具非洲风格,就是乡村的茅屋。奇怪的年轻女孩黑亮如月,站在神秘的翠绿门口瞧我们。“噢,老天,我真想停车,跟这些小甜心玩勾手指游戏,”迪安大嚷,“但是小心,老先生老太太总是埋伏左右,在屋后不到百码处捡柴火,或者照顾牲口。这些女孩绝对不可能落单。在这个国家,没人是落单的。刚才你在睡觉时,我仔细研究了这条路跟这个乡间,老兄,要是我能把种种想法都说给你听,那就好了。”他又满头大汗,眼里布满血丝,狂热,但是克制、温柔——因为他终于找到同类。我们将时速维持在四十五英里,开过无止无尽的沼泽乡间。“萨尔,我想这样的乡间景色会持续很久,如果你愿意开车,我要睡一下。”
“老兄,听我说——我们不妨在圣安东尼奥待几小时,找家诊所给斯坦看手臂,至于你跟我,萨尔,咱们四处逛逛,研究研究这些街——你瞧瞧对街那些房子,一眼就能瞧见客厅,那些人家的漂亮女孩正躺在那儿阅读《真爱》杂志呢,嚯!来啊,走吧!”
我接手开车,边开边做白日梦,驶过利纳雷斯,平坦炎热的沼泽乡间,又越过靠近萨维纳斯伊达尔戈、热气蒸腾的索托拉马里纳河,继续往前。巨大的翠绿丛林山谷展现在我面前,上面是长满绿色作物的狭长农田。一群群男人望着我们穿越古老的窄桥。桥下,蒸腾的河水流淌着。接着我们往山上开,眼前出现类似沙漠的乡野,格雷戈利亚市就在前方。那两个男人还在睡觉,只有我一人开车,没完没了,前端的路笔直如箭。这跟在北卡罗来纳、得克萨斯州、亚利桑那州、伊利诺伊州开车不同,更像穿越世界进入某些地方,让我们终于得以置身印第安农民间,了解我们自己。印第安人散居全球,构成最基本、最悲怆、最原始的人类一族,沿着赤道之腹,像腰带一般环绕地球,从马来亚(位于中国的指尖处)[17]到伟大的印度次大陆,再到阿拉伯世界,从摩洛哥到沙漠与墨西哥丛林,再穿越海洋抵达波利尼西亚,再到百姓身披黄袍的暹罗,环绕复环绕,如此你才能听见西班牙加的斯的破败城墙边角也有相同的悲鸣,那是从“世界首都”贝拿勒斯向外辐射,方圆一万两千英里内处处可闻的相同悲歌。他们毫无疑问是印第安人,而非开化却蠢笨的美国人传说中的佩德罗们与潘乔[18]们。他们颧骨高耸、丹凤眼,举止温雅;他们不是笨蛋,不是小丑,而是伟大严肃的印第安人,人类的源头,众生之父。中国人是大海,印第安人则是大地。沙漠中不能没有岩石,“历史”的荒漠里也不能没有印第安人。看我们经过眼前,他们也知道如此,我们不过是一群想在他们的土地上打闹玩耍、模样肤浅、自以为是、有几个臭钱的美国人罢了。他们知道谁才是地球古老生命之父,谁又只是后辈子孙,因此沉默不语。当所谓的“青史世界”毁灭成灰,费拉[19]的启示录便会再度开启,如此轮回已经无数次。墨西哥的穴居人将以相同的眼睛凝视世界,巴厘岛的穴居人亦如是,那是世界伊始、亚当受哺育与教育之处。以上是我驱车进入艳阳高照、炙热无比的格雷戈利亚市时,脑海中翻腾的种种。
开到五英里长的山丘底部,毫无疑问,我们进入了热带高温地区,前方就是圣安东尼奥市的灯光。你真切地感觉到眼前大地过去曾是墨西哥国土的一部分,路边的房子模样不同,加油站更旧,街灯更少。迪安欣然接手,驶入圣安东尼奥市。旷野里,到处是墨西哥南部那种破旧的棚屋,没有地窖,门廊上摆了老摇椅。我们停在一家疯狂的加油站换机油。墨西哥人闲适地站着,头顶原本炙热的光线,现已被山谷里的夏日蚊虫遮蔽了,我伸手到冷饮柜拿出啤酒,把钱丢给加油站工人,他们可是全家出动招呼这桩生意。四处都是棚屋和枝叶低垂的树,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肉桂味。狂野的墨西哥少女偕男伴行经此处,迪安大叫“嚯!是!早![10]”,各式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斯坦与我喝了几瓶啤酒,开始飘飘然。我们已经快要离开美国的边境,但却又真真切切感觉还在其中,置身于其最疯狂的中心。改装车咆哮而过。圣安东尼奥,啊——哈!
之前,我们还在圣安东尼奥时,我半开玩笑地说要帮迪安搞个女孩。这是打赌,也是挑战。当车子开进阳光普照的格雷戈利亚市郊区的加油站,一个年轻人光着脚丫,拿着巨大的风挡玻璃遮阳板,问我要不要买。“你喜欢吗?六十比索。你讲西班牙语?六十比索。[20]我叫维克多。”
我接手开车,前往弗雷德里克斯堡,再度沿着旧地图往返,这是1949年我跟玛丽露在一个雪天上午牵手的地方,她,如今人在何方?“吹啊!”迪安在梦里喊叫,我猜他梦见旧金山的爵士乐,或许还有即将听到的墨西哥曼波音乐。斯坦滔滔不绝,他昨日被迪安上了发条,现在停不住嘴。目前,他讲到英格兰,提及在英国沿途搭便车的冒险经历,从伦敦到利物浦,当时他留着长发,穿着一条破裤,陌生的英国卡车司机会突然从广大的欧洲荒地现身,搭载他一程。古老的得克萨斯州持续吹起了密史脱拉风,搞得我们双眼通红。但我们每个人的心头似乎都有一颗定心丸,知道尽管行车速度缓慢,还是终将抵达墨西哥。老爷车以四十英里的时速艰难地爬行,从弗雷德里克斯堡起,我们一路在广袤的西部高原下坡行驶,飞蛾开始扑撞到车窗上。“兄弟们,我们开始进入热带国家了,你瞧,沙漠游民以及龙舌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跑到得克萨斯州这么靠南的地方,”迪安惊讶地说,“天杀的!这就是我老头冬天来的地方,狡猾的老流浪汉。”
“不买,”我开玩笑说,“买小姐。”
毫无疑问,眼前就是得克萨斯州:我们缓缓驶入了阿比林,现在大家统统清醒地张望着。“你瞧瞧住在这样的城镇,远离大都市。哇,哇,铁道过去那边就是老阿比林市,以前人们运牛到这里屠宰,赚了钱就去买橡胶套鞋,喝得昏天黑地。你瞧瞧!”迪安对着窗外大叫,嘴角扭曲如W. C. 费尔兹。他才不管这里是得克萨斯州,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红脸蛋的得克萨斯州人也不理会他,匆匆行走于热烫的人行道上。我们在城南的高速公路停下吃饭。当我们继续向得克萨斯州中心科尔曼与布雷迪市进发时,夜幕感觉还在千里之外,但这沿途的确只有长了灌木丛的荒野、五十英里的泥巴小路,以及无止无尽的蒸腾热气,偶尔才会在干涸的小溪旁冒出一栋房子。迪安在后座睡眼惺忪地说:“老巴子墨西哥还远得很。因此,兄弟们,让它继续跑,破晓时,我们就能够亲吻墨西哥小姐(señoritas)喽,只要你知道如何跟这辆车对话,沿途安抚它,它能跑得很,尽管它的屁股快垮下来,但是不必烦恼,绝对能撑到那儿。”话毕,他又睡着了。
“没问题,没问题!”他兴奋地大叫,“我帮你找女孩,随时。现在,太热。”他不屑地说,“天热,没有好女孩。等晚上。遮阳板,喜欢吗?”
我们继续开。夜间穿越广袤的原野,首先到达的是得克萨斯州城镇达尔哈特,1947年,我经过此处。它坐落在五十英里外的漆黑大地上,闪闪发亮。月光下,到处是牧豆树与荒野。月亮浮现在地平线上。月亮逐渐变大,色泽斑驳,越变越圆,往前移动,直到群星与它争辉,晨露溅上我们的车窗——我们还是不断地飞驰。经过达尔哈特——一个像饼干盒的小镇,空空荡荡——我们继续前进,上午抵达阿马里洛,狭长的草迎风摇曳,仅仅几年前,它们还傍着水牛皮帐篷摇摆。现在,这儿盖了加油站,还有1950年新出的点唱机,机身有着巨大的装饰圈,十分钱投币孔,正放着难听的歌曲。从阿马里洛到柴尔德里斯,迪安跟我沿途逐一地剖析斯坦生平故事的背后意义,这是应他的要求,因为他想知道。到了艳阳高照的柴尔德里斯,我们往南转入车辆较少的公路,风驰电掣地奔过帕迪尤卡、加斯里、得克萨斯州的阿比林等无尽的荒野。现在,迪安得睡觉了,斯坦与我坐在前座,负责开车。这辆老车引擎发热,颠簸着艰难前进。闪着微光的旷野吹来一阵阵刺骨的寒风。斯坦继续讲述他在蒙特卡洛与滨海卡涅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在蔚蓝的芒通附近瞧见了黑肤人在白墙间穿梭。
我不想要遮阳板,但是想要女孩。我摇醒迪安。“嘿,老兄,在得克萨斯州时我说会帮你搞到女孩——现在,舒展一下你的身子骨,给我醒来,兄弟,有女孩在等我们。”
我们决定轮流说自己的故事,斯坦起头。“路途遥远,”迪安开了个头,“你可以尽情诉说,所有想得起来的细节都不要放过——尽管如此,也不可能道尽全部。慢慢来,慢慢来。”他提醒正要开始述说故事的斯坦:“你还得放松心情。”当车子穿过黑暗,斯坦的故事也顺势展开。先讲他去法国的事,越讲越困难,就跳回去讲他在丹佛度过的童年岁月。迪安与他对照彼此在街头骑自行车交错而过的事情。“你忘记有一次,我知道——阿拉珀霍修车厂?记得吗?我在街角朝你扔球,你把它拍回来,结果掉到水沟里了。那是中学时代,你记起来了吗?”斯坦兴奋又狂热,想向迪安尽吐一切。迪安现在是裁决者、长者、法官、聆听者、认可者、点头称是者。“是的,是的,请继续说。”我们经过沃尔森堡,突然间,科罗拉多州的特立尼达也被我们甩在后头,在这条公路之外的某处,查德·吉恩应该跟几个人类学家聚在营火前,和往昔一样讲着自己的故事,铁定想不到此刻我们正从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前往墨西哥,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噢,真是哀伤的美国之夜!我们进入新墨西哥州,经过岩石又大又圆的拉顿,在一家便餐店停车,狼吞虎咽着汉堡包,还用纸巾包了几个,准备过了边境再吃。“萨尔,我们先纵向穿越得克萨斯州,”迪安说,“然后再横向穿越它。直走与横行,路途一样长。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进入得克萨斯州,要到明天这个时候才出得了州界,我们要一路不停地开下去。你瞧瞧。”
“什么?什么?”他弹坐起来,模样憔悴,“哪里?哪里?”
“可恶!”这让此行变得邪恶且不祥。我们继续前行。斯坦手臂的情况越来越糟,必须就近找到路上的医院停靠,打一针青霉素。我们穿过罗克堡,夜间抵达科罗拉多普林斯,派克峰浮现在右侧。我们在普韦布洛郡的高速公路上平稳疾驶。“我在这条路上不知道搭过几千次便车,”迪安说,“有一晚我就躲在那个铁丝网后面,我突然毫无缘故地大惊失色起来。”
“这孩子维克多会带我们去。”
“我从不知道这里有虫子会把人叮得起那么大的包。”
“哇,走啊,走啊!”迪安跳下车,抓住维克多的手,在加油站闲荡的几个男孩看见都笑了,他们半数都赤着脚,全戴着垮垮的草帽。迪安跟我说:“老兄,如此打发下午,是不是很棒?比待在丹佛的弹子房要酷多了。维克多,你有女孩?在哪里?啊——哪里[21]?”他大声说西班牙语,“萨尔,你瞧,我这是在说西班牙文呢。”
这是个5月天。这么寻常平凡的科罗拉多州农场、灌溉水渠、小男孩游泳的阴凉的小谷地,却能飞出那么一只虫子螫咬斯坦?他的手搭在坏了的车门上,车子滑行,他快乐地聊天,忽然间,一只虫子飞到他手上,长螫刺入他的手臂,他大声号叫。这东西莫名其妙地在寻常的美国下午飞出来。斯坦拉扯拍打着手臂,挑出那根螫针,没一会儿,他的手臂便开始红肿刺痛。迪安与我看不出那是什么虫,只能等着看会不会消肿。瞧,我们正要前往陌生的南方,才开出破旧的童年故乡城镇三英里,就有一只超乎寻常、怒气冲冲的诡异虫子从不知哪个隐秘的破地方飞出来,让我们心生恐惧。“那究竟是什么?”
“问他能搞到大麻吗?嘿,孩子,你有大——麻吗?”
4
男孩用力点头。“当然,随时,老兄,跟我来。”
我们车头朝南,哐啷作响地往科罗拉多州的罗克堡前进。太阳转红,面西的岩石看起来像11月暮色里的布鲁克林酿酒厂。远处,粉红色的山岩阴影处,有人在行走,但是看不清楚,或许是我多年前在山巅感应到的那个白发老者。也可能是萨卡特卡斯市[9]的某人。他离我越来越近,还是他从未落在我身后?丹佛已被我们抛在后面,就像一座盐做的城,它的烟尘冲向天际,而后在我们的视野里溶解无踪。
“嘻!呀!嚯!”迪安欢叫。他已经彻底清醒,在让人昏昏欲睡的墨西哥街头蹦蹦跳跳。“咱们统统去。”我拿出好彩烟分赠给男孩们。我们似乎给他们带来了极大乐趣,尤其是迪安。他们遮着嘴,轻声评论这个美国疯汉。“萨尔,你瞧他们,在评头论足,仔细观察我们呢。我的天,这里实在太酷了。”维克多跟我们上车,颠簸着出发。一路熟睡的斯坦此刻也被疯狂的嘈杂声闹醒了。
我们奔驰而去,到了城郊平原区,蒂姆在前院下车,我回头看,他的身影在平原里逐渐缩小。这个怪小子在那里足足站了两分钟,看我们驱车而去,天晓得他脑袋里想些什么哀伤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但依然动也不动,一手抓着晾衣绳,像个船长,我转过身,想多瞧他两眼,但是地平线上没有东西,一片空白,景色往东朝堪萨斯州一路延伸,由此,可以到我在亚特兰蒂斯的家。
我们开到城外另一边的沙漠区,转上满是车痕的土路,从没见过这么颠簸的路。前方就是维克多的家。位于长满仙人掌的平地边缘,几棵树木遮阴,不过是饼干盒般的泥砖屋,几个男人在前院闲晃。迪安兴奋到不行,说:“他们是谁?”
我们到巴贝那儿上车,跟她说再见。蒂姆搭我们的便车到城外的住处。巴贝那天好美,一头金色的长发,像瑞典人,阳光下,雀斑点点浮现,跟昔日那个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她的眼里有泪光。晚些时候,她跟蒂姆可能会到墨西哥跟我们会合——结果,她没来。再——见,再——见。
“我的哥哥。还有我妈。我姐。这是我家。我,结婚了,住城里。”
“它们完全不同,东部厕所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猥亵的笑话、露骨的指涉,以及淫秽的文字与图画;西部人只会在厕所写自己的名字,比如红发奥哈拉,蒙大拿州布拉夫镇人,到此一游,某年某月某日,严肃得要命,跟埃德·东克尔一样,这种差异源自西部的巨大寂寞感,一旦跨过密西西比,就能感受到一丁点细微的差异。”嗯,前方就是个寂寞男子。斯坦的母亲是个可爱的人,她舍不得斯坦离去,却知道他非走不可。我们也瞧见他是怎么逃离祖父住处的。我们三个——一个(迪安)在找父亲,一个(我)父亲已死,一个(斯坦)逃离老祖父,我们要齐奔夜路。斯坦在第十七街拥挤的人群里跟母亲吻别,她在出租车里跟我们挥手告别。再——见,再——见。
“你妈呢?”迪安有点胆怯了,“大麻这件事,你妈会怎么说?”
“我们会互相照应的。”我说。斯坦与母亲在前面踱步,我跟疯子迪安跟在后面,他正在说东部与西部厕所涂鸦的差异。
“哦,就是她帮我弄大麻的。”我们在车上等,维克多下车,大步走到屋前跟一个老妇讲了几句话,老妇迅即转身到屋后的园子,拾掇从大麻植株摘下放在沙漠太阳下晒干的大麻叶。这段时间,维克多的兄长就坐在树下微笑,他们想过来打招呼,但是起身走路颇耗一点时间。维克多满脸甜蜜笑容地回来了。
“请照顾我的斯坦,”她说,“谁知道在那个国家会出什么事。”
“老天,”迪安说,“这个维克多真是我见过最贴心、最酷、最疯狂、最性感的小男人,你瞧瞧他缓缓踱步的模样。在这儿,凡事都不必着急。”徐徐的沙漠微风吹进车内。天气非常热。
我们跟斯坦的妈妈在银行碰到,她准备提款给斯坦。斯坦的妈妈很可爱,虽已满头白发,面貌却还年轻。她与儿子站在银行的大理石地板上低语。斯坦一身牛仔服打扮,还穿着夹克等等,没错,一副要去墨西哥的模样。他在丹佛生活平静,现在却要跟着风风火火的墨西哥新手迪安上路。迪安从街角蹦蹦跳跳地来了,及时赶到与我们会合。谢泼德太太坚持请我们喝咖啡。
“你瞧多热啊,”维克多坐到前座迪安身旁,指指晒得滚烫的福特车顶说,“等你吸了大——唛[22],你就不热了,等着瞧。”
“别在意!”斯坦喃喃地说,“他总是这样。”
“是的,”迪安调整墨镜,说,“我等着瞧,当然。维克多老弟。”
“天哪,谢泼德,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一会儿,维克多的高个子哥哥缓缓走来,拿着铺了大麻的报纸,扔在维克多的大腿上,闲散地倚靠在车门上,对我们微笑点头说:“哈喽。”迪安点头,对他绽放开心的笑容。大家都没说话,这样也很好。维克多开始卷起我生平见过的最大管的大麻烟,他用棕色纸袋做卷烟纸,卷出类似科罗纳雪茄那么粗、那么长的大麻烟。大得要命。迪安盯着看,眼睛睁得老大。维克多随意点起烟,大家传着抽。抽这么大管的玩意儿,就像靠着烟囱猛吸气,一股热气直冲喉头。我们屏住呼吸,然后几乎同时吐气。瞬间,我们就“兴奋”了。额头汗珠凝结,仿佛到了阿卡普尔科海滩。我往后车窗张望,维克多最奇怪的一个兄弟——黑得像秘鲁印第安人,肩膀有饰带——靠着电线杆,因为过于害羞,不敢上前来握手。我们的车子好像被维克多的兄弟们包围了,因为另一个兄弟出现在迪安的座位旁。然后发生了最奇怪的事。大伙因为兴奋得不行,开始不拘小节,专注于眼前的趣味,那就是美国人与墨西哥人一起在沙漠中玩开了,这实在够奇特,可以这么近距离瞧见另一个世界的脸孔、毛孔、长茧的手指、羞怯的颧骨。这几个印第安兄弟开始低声对我们评头论足,注视我们、评估我们,再相互比较、修饰、改正他们的印象——“耶!耶!”与此同时,迪安、斯坦与我开始用英语评论他们。
我们低垂着头,一溜烟地跑了,老人依旧站在丹佛小巷的木屋门前,房门口挂着珠帘,门廊塞满家具。他脸色苍白如床单,仍在呼唤斯坦。他有点半身不遂,没离开门口,只是站在那里低喊“斯坦”和“别走”,焦虑地望着我们转过街角。
“你瞧——瞧后面那个奇怪的兄弟,一步都没离开电线杆,脸上腼腆滑稽的欢喜笑容片刻都没消失。还有我左边这个年纪较大、更自信的兄弟,为何一脸愁容,像是精神有病,或者更像城里的流浪汉,但是他的兄弟维克多却已经体面地结婚了,简直像他妈的埃及国王般神气。这些家伙真帅。从没见过这样的。瞧见没?他们在讨论我们呢,就像我们在议论他们一样,差别在于他们的兴趣可能围绕着我们的穿着——其实,跟我们的兴趣没什么两样——以及我们车里的奇怪事物。我们笑起来的方式也跟他们大不相同,他们甚至会比较我们跟他们的气味差异。如果可以拿眼睛和牙齿来换,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迪安试着问:“喂,维克多——你的兄弟刚刚说了些什么?”
老人抓住他的手臂:“斯坦,斯坦,斯坦,别走,别走,别走。”
维克多以清亮哀伤的棕色双眼盯着迪安。“好的,好的。”
“不行,”斯坦说,“我们现在就得走。再见。”他挣脱老人紧握着他的手。
“不是,你没听懂我的问题。你们刚刚在说些什么?”
老人对着我叫迪安,说:“别带走我的斯坦。小时候,我常带他去公园,教他认识天鹅。后来他妹妹淹死在那个池塘。我不要你带走这孩子。”
“哦,”维克多大为不安,问,“不喜欢这个大——唛,你?”
“斯坦,”他只是说,“你别走。别让你老爷爷哭泣。别再抛下我一人。”这一幕让我心碎。
“哦,喜欢,很好!你们刚刚聊些什么?”
“噢,这已经说定了。现在就得走。你为何不让我走?”那位老人一头白发,有着一双杏仁状的大眼睛,脖子紧绷。
“聊?好啊,我们聊。你喜欢墨西哥吗?”看来没有可以交流的语言,大家很难聊下去。众人逐渐安静、冷静下来,享受“兴奋”的感觉,以及沙漠吹来的微风,各自沉思着有关国家、种族,或者永恒之事。
“别去。”
该去找女人了。维克多的兄弟退回树荫下的老据点,老母站在洒满阳光的门口,我们则缓慢颠簸着驶回镇上。
“什么事,爷爷?”
只是颠簸不再不舒服了,简直变成举世最爽、最优雅的起伏的旅途,仿佛置身蓝海,迪安的脸上闪着不自然的金光,他告诉我们把这个过程理解成车子在弹跳,好好享受这段旅程。我们上下弹动,就连维克多都懂了,跟着大笑。然后他指向左边,告诉我们走哪条路才能找到女孩。迪安欣喜莫名,往左望过去,整个身体倾过去,扭转方向盘,笃定且平稳地带领我们朝目标前进,同时听维克多讲话,嘴里还要夸张地滔滔不绝:“是的!当然!我一点也不怀疑!铁定是如此的,老兄!噢!一点也不假!怎么?呸,呸,你这是对我说好听话呢。当然!是的!继续讲。”维克多以流畅漂亮的西班牙语严肃地回应。那个疯狂的瞬间,我以为迪安光凭洞悉力就完全理解维克多在说些什么,或者突然间因极度热情快乐而获得了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天启能力。那个时刻,他看起来简直和罗斯福总统一模一样——这是我发光的双眼、飘浮的脑袋所看到的幻影——以至于我坐直身体,惊讶地喘着气。阳光像无数尖刺辐射下来,我瞧不清迪安的身影,他宛若天神。我“亢奋”到不行,必须靠回椅背,车子颠簸,亢奋一阵阵地穿透我。此刻,墨西哥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一想到要注视车窗外的墨西哥,我就像站在金光闪闪、神秘的藏宝箱前,却缩手不为,不敢直视,深恐承受不了藏宝箱内的璀璨丰富。我喘不过气来。瞧见天空射下万束金光,穿破破旧的车顶,穿透我的眼球,直击我的眼珠中心,处处是金光。我望着窗外阳光普照的燠热街头,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好像在聆听我讲的每一句话,并不时点头——这是嗑大麻后常有的偏执幻觉。但是金色流光持续不断。过了好一会儿,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过了许久,我才抽离了火焰般的光与静寂,仿佛由睡梦回到了真实世界,又仿佛由虚无中醒来进入梦境,他们说现在停在维克多家门口,他已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车门口。
我跟斯坦去打理在担负的最后一点事务,路上见他可怜的祖父,这位老人站在门口说:“斯坦——斯坦——斯坦。”
“瞧见我的宝贝没?他叫佩雷斯,六个月大。”
迪安开车到最近的加油站,将一切打理妥当。那是辆三七年的福特小面包车,右门坏了,被直接绑在车上。右前座的椅子也坏了,一坐下去,整个人就往后仰,瞧见破旧的车顶。迪安说:“就像电影《拯女记》[8],我们要一路颠簸着气喘吁吁地去墨西哥,得开上许多、许多天。”地图显示全程一千多英里,多数旅程在得克萨斯州境内,然后抵达边境拉雷多。之后,我们得穿越墨西哥七百六十七英里,才能去到地峡岔口与瓦哈卡高原,接近墨西哥城这个伟大城市。我无法想象这段旅程。而这正是它的美妙之处。我们不再是东西向的穿越,而是往神奇的南方前进。我们仿佛看见整个西半球的山脉绵延到火地岛,只要展翅,我们就能沿着地球的曲线,进入另一个热带区,进入另一个世界。迪安无比自信地说:“老兄,这趟旅行将带我们进入那个境界。”他拍拍我的手臂说:“你等着看。哇!呼!”
“哇,”迪安的脸蛋依然焕发着至喜与极乐之色,“他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萨尔,斯坦,你们瞧瞧他这双眼珠子,”他转身,态度转为严肃温柔,说,“我要你们特——特——别注意我们这位墨西哥好朋友维克多的小孩的眼睛,瞧他成为男子汉后,他的独特灵魂将如何透过眼睛这两扇窗子说话,这么可爱的眼睛预示着他将拥有最可爱的灵魂。”这番演说真美。那也的确是个很美的孩子。维克多略带伤感地望着他的天使,我们真希望也有这样一个儿子。我们是如此专注于这孩子的灵魂,小家伙察觉了,皱起脸蛋,开始哇哇大哭,完全无法安抚,他的哀愁毫无缘由,大概得回溯至无穷远的神秘与时间。我们束手无策,维克多抚摩他的脖子,摇晃他,我则抚摩他的小手臂,但是他号啕得更大声。“噢,”迪安说,“维克多,真抱歉,我们让他这么难过。”
“喂,老兄,一起来吧!”迪安大叫。戈麦斯就跳上车,我们绝尘而去。我们在地下室低声疯狂地聊天,生怕吵到隔壁邻居。早上九点,大伙全闪了,只剩迪安与斯坦,两人还在疯狂地聒噪。如果有人早起弄饭,会听到地下室传来奇怪的“是的!是的”的声音。巴贝准备了丰盛的早餐。该是我们离开,前往墨西哥的时候了。
“他不难过,小孩哭罢了。”维克多的背后站着他的赤足老婆,她太腼腆,不愿跨出门槛,焦急且温柔地等待婴儿回到她的棕色柔软的臂弯里。维克多给我们看完,爬回车上,一脸骄傲,作势要我们右转。
戈麦斯又转身飘开,回头再试一次。“我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约翰尼了?因为我努力要变成约翰尼,但是找不到方法。”
“好的。”迪安掉转车子,穿过具有阿尔及利亚风格的狭小街道,所经之处,路人都微露惊奇地盯着我们。我们来到妓院。那是一栋矗立于阳光下颇为体面辉煌的灰泥屋。两个警察倚着窗子朝妓院内瞧,裤子松垮、睡眼惺忪,一脸乏味,当我们步入屋内,他们只是略感兴趣地瞧了我们一眼,继续呆站在窗户前,接下来三小时,我们就在这两位警察的眼皮底下狂欢,直到黄昏时步出妓院,应维克多的要求,我们才给他们每人各约二十四分,聊表心意。
“我说你是不是那个叫约翰尼的家伙?”
我们在里面的确找到了女孩。有人斜躺在舞池对面的沙发,有人在右边的酒吧狂饮。中央是个拱廊,里面是一个个类似市立公共海滩更衣室的小隔间,沐浴在庭院的阳光下。业主站在吧台后面,年纪还轻,听见我们想听曼波音乐,马上奔去拿来一沓唱片,多数是佩雷斯·普拉多的作品,立刻用大喇叭播放出来。瞬间整个格雷戈利亚市都听见这间“舞厅”正在享乐好时光。音乐震天响,回荡在舞厅,我和迪安、斯坦为之一震,这才明白原来我们从来不敢随心所欲、如此大声地播放音乐——但是,这才是点唱机的最初功用,它也正该如此播放。阵阵音响抖颤着袭来。几分钟内,半个城镇的人都挤到了舞厅窗前,来瞧“美国佬”跟女孩跳舞。他们跟那两个警察并排站在泥巴人行道上,倚着窗子看,神情随性,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在这个洒满金色阳光的神秘午后,《再来一点曼波珍波》《曼波恰塔奴加》《第八号曼波》[23]等美妙名曲在屋内大声回荡轰鸣着,好似在世界末日、耶稣再临时会听到的声音。小号是如此嘹亮,我觉得远在沙漠区都能听见,那也正是号角的滥觞地。鼓声如此疯狂。曼波的康加鼓节拍来自刚果河,那是属于非洲也属于世界的河流,因此这正是世界的节奏。嗡——嗒,嗒——噗——砰——嗡——嗒,嗒——噗——砰。钢琴的即兴应答如雨倾盆从喇叭泻倒在我们头上。领唱者的呐喊就像在空中大声喘气。那张疯狂的《曼波恰塔奴加》唱片最后的小号主题乐段,与康加鼓、邦哥鼓的高潮一起爆发,迪安整个人为之僵住,开始颤抖流汗;当小号摄人心魄的回响激荡在昏沉的空气中,响亮如空谷或者石穴的回声,迪安眼睛睁得滚圆,好像见到魔鬼,接着他紧闭双眼。我呢,也像布偶一般颤抖着。我听见小号连番进击我所见的金光,撼动我的靴子。
他往回退了几步,经过我们身旁。“你说什么?”
随着快节拍的《再来一点曼波珍波》,我们与女孩疯狂扭动。极度亢奋中,我们逐渐分辨出不同女孩的不同个性。她们都很棒。奇怪,最狂野的一个来自委内瑞拉,是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混血儿,年仅十八。她像是出身良好的人家,双颊线条柔和,白肤金发,为何这个年纪要跑来墨西哥卖淫?天知道!应该是极度哀伤使然。她喝起酒来毫无节制,一杯杯往喉咙里灌,每一杯都像最后一杯。她也经常打翻酒,目的是让我们掏钱买酒。大白天的,她就穿着薄如蝉翼的家居服,与迪安疯狂起舞,紧搂他的脖子哀求,不停地索要一切。迪安亢奋到了极点,不知道该专注于哪一个,女孩还是曼波。最后他们跑去后面的小隔间。我则被一个无趣的胖女孩缠上,她带了一只小狗,它总想咬我,我见了就讨厌,胖女孩因此不高兴了。最后她让步,把狗寄放在后面,不过等她回来,我已经被另一个女孩勾搭上,这女孩比她好看,但不是最美的,她像水蛭一样钩住我的脖子。我想摆脱她,去勾搭舞厅那一头的一个十六岁的黑女孩,她闷闷不乐地坐着看从自己的短衬衫裙的缝隙中露出来的肚脐眼。我没胆过去。斯坦则搭上一个十五岁的小妞,有着杏仁色的肌肤,穿着的裙子纽扣同样开到肚脐。真是疯狂。窗外最起码倚了二十个男人在瞧热闹。
到了深夜,只剩迪安、我、斯坦、格雷、埃德和斯纳克,我们挤在一辆车上,四处乱闯。我们去了墨西哥裔区、去了五点区,到处晃悠。斯坦乐疯了,一面猛拍膝盖,一面不断尖起嗓门大喊:“狗娘——养的!棒极了!妈的!”迪安觉得斯坦妙极了,一再重复斯坦说的话,又是啐口水,又是挥汗。“我们要跟斯坦这个家伙一起去墨西哥,好好乐一番吗?当然要!”这是我们在神圣丹佛的最后一晚,既盛大又狂野。最后,我们就着烛光在地下室喝葡萄酒,夏丽蒂穿着睡衣拿着手电筒在楼上摸来摸去。我们这群人中现在多了个黑人,他自称戈麦斯。这家伙在五点区乱晃,谁也不理睬。我们见到他时,斯纳克大喊:“喂,你是不是约翰尼?”
一度,那个黑女孩——不算黑人,只是肤色深——的妈妈跑来,面色哀伤地跟她商量。看到这一幕,我对自己想要勾搭她感到万分羞耻,就让那只水蛭带我到后面的房间,里面有更多的喇叭,音乐更大声,有如梦境,我们让床板上下吱嘎了半小时。那是个木板条组成的方形房间,没有天花板,角落放了圣像,另一个角落摆了洗脸盆。黑暗的走道上,前后都有女孩喊“阿瓜,阿瓜咖英里洋提”,是“热水”的意思。斯坦与迪安都不见人影。我的女孩要价三十五比索,大约等于三点五美元,她又跟我讨了十五比索,说了一大段故事。我对墨西哥币毫无概念,只知道我大概是个拥有百万比索的富豪,可以为她挥金。我们跑回去跳舞。这时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两个警察还是一脸乏味。迪安漂亮的委内瑞拉妞拉着我穿过一扇门,进入一个奇怪的酒吧,显然隶属于这家窑子。年轻的酒保正一边擦酒杯一边跟人聊天,一个留八字胡的老先生跟人热烈地讨论。这里,喇叭也大声播放着曼波音乐。好像整个世界的音响都被扭开了。委内瑞拉妞搂住我的脖子,恳求我买酒。因为酒保不肯卖给她。她求了又求,好不容易酒保给了她一杯,她又打翻了,这一次可不是故意的,因为我瞧见她那双可怜、迷惘、凹陷的眼睛中满是懊恼。我跟她说:“宝贝,慢慢来。”我得撑住她的高脚凳,否则她会一直滑下来。我还没见过比她醉得更厉害的女人,而她才十八岁,她不断拉我的裤头恳求我,我又帮她买了一杯酒。她一口吞下。我实在不忍心和她睡。我的那个女伴年近三十,更懂得照顾自己。看到委内瑞拉妞在我臂弯里扭动受苦,我真想带她到后面的房间,脱掉她的衣裳,只是跟她说说话——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十分想要和那个小黑妞亲热,为之癫狂。
温莎旅馆是淘金热时的丹佛热门旅馆,楼下的大酒吧墙上还有当年的子弹孔。不过,请记住,温莎旅馆虽有许多引人入胜处,最重要的是,它一度是迪安的家。他跟父亲住在楼上的某个房间。他不是旅人过客。当他在楼下酒吧喝酒,就像他父亲的阴魂鬼影,他喝开水般咕噜咕噜地吞下葡萄酒、啤酒、威士忌。他脸儿通红,满头大汗,在酒吧怒吼咆哮,跌跌撞撞地穿越西部低级酒客与女孩拥抱起舞的舞池,想去弹钢琴,他搂抱着那些已经金盆洗手的骗子,跟着他们大吼大嚷。同时,我们这群人坐在一张由两张桌子拼起来的大桌子边。席间有多尔、多萝西、约翰逊、一个来自怀俄明水牛城的女孩,她是多萝西的朋友,还有斯坦、格雷、巴贝、我、埃德、斯纳克以及另外几个人,总共十三人。多尔乐坏了,抱着一个花生自动贩卖机坐在桌前,不断喂它铜板换花生。他建议我们买张便宜的明信片,每人写几句,寄给纽约的卡罗尔·马克斯。我们净写些疯狂的话。夜里的拉里默街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多尔大声叫:“好玩吧?”我跟迪安在厕所猛捶门,想把它撞破,不过它足足有一英寸厚,我的中指撞裂了都不知道,第二天才发现。我们简直烂醉。一度,桌上放了五十杯啤酒,我们绕着桌子跑,每杯都啜一口。坎宁城那些退出江湖的老骗子醉得踉跄举步,胡言乱语。门厅处,年迈的退休探矿者握着手杖,坐在嘀嗒响的旧钟下做白日梦。繁华时代,他们也经历过这类疯狂烂醉。周遭的一切仿佛在旋转。城里到处有派对。其中一个居然在城堡里,我们开车前往——迪安没跟着,上别处去了——到了城堡,坐在硕大无朋的餐桌前,嚷嚷、谈笑。城堡外有个游泳池,还有许多石室。我终于找到大蛇即将昂首而出的那座城堡。
可怜的维克多,他一直背靠着酒吧铜栏杆,上下跳跃,开心地瞧着他的三个美国朋友跳舞。我们请他喝酒。看见女孩,他的眼睛发亮,但是他一个也不勾搭,因为他忠于自己的老婆。迪安塞钱给他。一阵混乱,我终于逮着机会看到迪安想耍什么花样。但是他已经亢奋到极点了,当我盯着他的脸蛋看,他压根认不得我,只会说“耶,是啊”。一切似乎永不落幕,仿佛发生于来世的某个下午、冗长且如鬼魅的阿拉伯梦——阿里巴巴、胡同小巷、后宫佳丽。我再度跟我的女孩冲到她的房间,迪安跟斯坦交换女伴,因此我们消失了好一阵子,观众得等一会儿才有戏看。漫长的下午,天气变凉爽了。
他这是突然神游,去重振精神。他就像悬崖上小圆石上面的大石头,如果你轻轻一推,它可能颓塌下来,也可能像石头般左摇右晃。突然间,大石绽放成一朵花,他的脸蛋露出美妙笑容,他大梦初醒,环顾周遭,说:“哦,瞧瞧这些陪坐在我身旁的好人。萨尔,这真是好!就像我那天跟明说的,怎么?哦,啊,是的!”他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跟埃德的一个公共汽车司机哥哥握手:“您好啊。我叫迪安·莫里亚蒂。是的,我记得您,很清楚。近来如何?哦,哦。瞧瞧这可爱的蛋糕。哦,我可以来一点吗?就是我。可悲的我。”埃德的妹妹说可以。“噢,真好!人们真好。桌上摆满蛋糕跟好东西,全为了美妙的小乐子与享受。嗯,啊,是啊,真棒,好极了,万岁,哇!”他站在房间中央,左摇右晃,吃着蛋糕,惊奇地望着众人。他转身瞧背后,所见的一切都令他惊奇。人们分成几群在聊天,他说:“是的!这样就对了。”墙上的一幅照片让他直起身体,专注地看了起来。他凑近了,以便细细端详,往后退,蹲下来,往上跳,试图从各种可能的角度与高度观看这幅照片,他拉扯着T恤,大声喊:“妈的!”他完全不知道他给别人的感觉,更不在乎。大家现在开始面露父母般的慈祥光芒,以宠爱的眼神瞧着迪安。迪安终于成了天使,一如我所预期的。不过跟所有天使一样,他依然有愤怒与火气。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派对,跑去酒客众多、吵闹不堪的温莎旅馆继续狂欢,迪安完全疯狂,烂醉如泥,有如六翼天使与魔鬼齐聚一身。
不久,这座古老的城市格雷戈利亚即将迈入神秘的夜晚。曼波音乐一刻也没停,狂热地推进,好像没有尽头的丛林之旅。我的眼睛离不开那个小黑妞,她走起路来像位女王,却被绷着脸的酒保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帮忙端酒,到后面扫地。这屋里的女孩数她最需要钱,或许她母亲就是来找她要钱,给襁褓中的弟妹糊口。墨西哥人很穷。不知怎的,我就没想到走过去塞钱给她。我觉得她会带着某种嘲弄的神情收下钱,她这类人的嘲弄表情会令我胆战。疯狂状态下,我觉得自己真的爱上她了,仅仅数小时,那是毋庸置疑的痛苦与心如刀割,同样的叹息,同样的苦楚,更重要的是,同样的裹足不前与胆怯。奇怪的是,斯坦与迪安也无法接近她,她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正是让她在这个疯狂窑子里一贫如洗的原因。一度,我瞧见迪安像座雕像样朝她靠过去,正准备施展魅力,她以傲慢的冷眼看他,迪安脸上闪过阵阵疑惑,他停止搓揉肚皮,张口结舌,最后,把头低垂下来。因为,她是女王。
伽拉忒亚也来了,她想跟什么人说话,但是迪安掌控了全场。斯坦、蒂姆、巴贝和我在厨房墙边坐成一排,看着迪安在那里表演,埃德紧张地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他可怜的哥哥更是被推到阴影里。“哈!哈!”迪安边说边拉T恤,揉搓肚皮,跳上跳下,“是的,嗯——我们全聚在一起,岁月从我们各自的身边快速溜过,好几年了,但是你们瞧,我们都没什么变化,真是神奇——我们的持——久——性,话说,我有一副牌可以精准地算出你们的命运哦。”就是那副春宫图扑克牌。多萝西与罗伊僵直地坐在角落。真是个悲哀的派对。迪安突然沉默下来,坐在我跟斯坦中间的厨房椅上,像狗一样聚精会神,惊奇地望着前方,谁也不理。
这时,维克多突然愤怒地抓住我们的手,并疯狂比手势。
“的确如此。”
“怎么啦?”他使尽办法要让我们明白,然后跑去吧台,从酒保手中抢下账单,后者与他怒目相视。账单超过三百比索,折合美元约三十六元,任何窑子都不需要花这么多钱。尽管如此,我们还未清醒,还不想离开,纵使口袋空空,还是想跟我们的可爱女孩在这个奇怪的阿拉伯天堂厮混,这可是我们经历万分艰苦的旅程、到了终点才发现的天堂。但是夜色降临,我们得继续朝尽头前进。迪安也知道,开始皱眉深思,努力恢复神志,最后我提议干脆走人,不要再留恋:“前头还有许多好看的,老兄,因此没有损失啦。”
“哦,社会学跟相关的领域,你知道的。我说啊,迪安一年比一年疯了,是吧?”
“没错!”迪安眼儿蒙眬,大声附和道,转眼瞧他的委内瑞拉妞。她终于昏死过去,躺在木长椅上,白皙的腿伸出丝质衣服外。窗外的旁观者趁机饱览春光,红色暗影静悄悄地逼近他们的身后,骤然寂静中,我听到婴儿的哭声,这才想起毕竟我们是在墨西哥,而不是什么活色生香的大麻白日梦天堂。
“你打算念什么?”
我们跌跌撞撞地离开,完全忘了斯坦,连忙回头去找,发现他正以迷人风采冲着刚进门值晚班的新面孔妓女弯腰致意。他打算从头再玩一遍。当斯坦喝醉了酒,身高十英尺的他沉重如牛;当斯坦喝醉酒,他不让人将他拖离女人身旁。何况她们活像蔓藤缠在他身上。他坚持要留下来体验一些更新、更奇异、更熟练的“小姐”。迪安跟我猛拍他的背,拖他离开。他跟每个人一再挥别——女孩、警察、群众,甚至街头的小孩。他在格雷戈利亚民众的欢呼声中朝四面八方飞吻告别,骄傲地跌跌撞撞地踏入人群,打算跟人聊天,诉说他在这个美妙下午所体验到的欢乐与爱。众人都笑了,还有人大拍他的背。迪安冲过去付了警察四比索,跟他们握手,微笑弯腰致敬,然后跳上车,我们认识的女孩(包括及时醒来告别的委内瑞拉妞)全围在车旁,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裳,挤成一团跟我们吻别,委内瑞拉妞甚至哭了——当然,我们知道这眼泪并非为我们而流,至少不是全部,不过够了,够好了。我爱的那个黑皮肤女孩消失于屋内的暗影里。曲终人散。我们驱车出发,将欢乐、喜悦与数百比索留在身后,这一天的享乐,钱没白花。绕梁的曼波音乐跟随了我们好几条街。“再——见啦,格雷戈利亚。”迪安大喊,送出飞吻。
“老大,没错,”埃德说,“我很确定。我就要去上丹佛大学,你知道的,我跟罗伊。”
维克多觉得我们让他脸面有光,也十分自傲,说:“你们想洗澡吗?”是的,我们都想洗个舒服的澡。
好吧。一向,我对迪安都是言听计从,因此忙不迭地展开新计划,安排一个盛大而且难忘的夜晚,地点在埃德的哥哥家。埃德另外有两个兄弟是公共汽车司机,他们呆坐着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桌上摆满丰盛的食物,有蛋糕与饮料,埃德看起来意气风发,十分快乐。“怎样?你跟伽拉忒亚定下来了?”
他带我们见识全世界最怪的事:那是普通的美式澡堂,离镇子一英里,就在高速公路旁的一栋石屋,只要几分比索就可以洗一次,管理员会给你肥皂和毛巾,一堆小鬼在池里与莲蓬头下打闹。除了洗澡,这里还是个可怜的儿童乐园,有秋千与损坏的旋转木马,在逐渐褪色的红色夕阳下显得奇特又美丽。斯坦跟我拿了毛巾,冲到冰冷的莲蓬头下,出来后,焕然一新。迪安懒得沐浴,我们瞧见他和善良的维克多手挽手,在悲凉的公园远处漫步,快乐地大声聊天,迪安一度靠在维克多身上,兴奋地表达观点,猛击自己的手掌心。然后,他们恢复手挽手的姿态,继续踱步。该跟维克多告别了,迪安是借此机会与他单独相处,好好看看公园,对他有个大概的印象,以迪安独有的方式好好研究维克多。
“这趟旅行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到墨西哥来离婚,又快又便宜。卡米尔终于同意了,现在一切搞定了,很好,棒极了,我们知道什么都不必烦恼,你说是吧,萨尔?”
我们要走了,维克多十分哀伤。“你们会回来格雷戈利亚,看我吗?”
“伊内兹呢?”我说,“你们在纽约究竟发生何事?”
“老兄,当然!”迪安说。他还答应带维克多回美国,如果他想去的话。维克多说他要好好想想。
“哈!哈!”声音从街头传来。跟随他来的还有罗伊·约翰逊,带着老婆多萝西从旧金山回来,再度定居丹佛。埃德·东克尔与伽拉忒亚也来了,还有汤姆·斯纳克。大伙又齐聚丹佛了。我跑到门廊。“喂,我的哥们儿,”迪安伸出大手说,“看起来,你们这边一切都好。哈喽,哈喽,哈喽,”他跟所有人打招呼,“哦,蒂姆·格雷、斯坦·谢泼德,你们好啊!”我们介绍他认识夏丽蒂。“是的,您好啊。这位是我的好友罗伊·约翰逊,好心陪伴我前来,哈哈!哇!咳!咳!胡普尔少校[7],阁下,”他朝汤姆伸出手,后者只是盯着他,“是的,是的,萨尔老兄,状况如何,我们何时开拔去墨西哥?明天下午?好,好。阿门!萨尔,我要在十六分钟内赶到埃德家,去赎回我那块铁路局的旧手表,然后去拉里默街,在当铺关门前当掉。然后看还有多少时间,我们要迅速但尽可能彻底地搜索我老头的行踪,他有可能在吉格斯快餐店,或者其他酒吧,之后,我跟剃头师傅多尔有约,他总叫我要去光顾,我也数年不变地秉持这个原则——咳咳!六点整——整!你听见没?我要你准时待在这里,我会赶来接你,咱们火速奔去罗伊家听吉莱斯皮,还有各式各样的博普爵士乐唱片,好好放松一小时。之后你、蒂姆、斯坦和巴贝再按晚上原有的安排活动,不必因为我恰恰在四十五分钟前到达而有所改变,你们看到了,我开着的三七年老福特汽车现在就停在那儿,路上还在堪萨斯城停了好久,去看望我表兄,不是萨姆·布雷迪,是比较年轻的那个……”他口若悬河的同时,在客厅一个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忙着换下西装外套,改穿T恤,再从同一只破皮箱拿出一条裤子换上,怀表也跟着放进新换上的裤子里。
“我有老婆孩子——也没钱——我会想。”我们在车内朝他挥手告别,红色的阳光下,他笑容灿烂。身后是可怜的公园与孩子们。
夏丽蒂坐在角落织东西,小鸟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她的责任是监护,盯着我们不准说脏话。巴贝坐在沙发上咯咯笑。蒂姆、斯坦跟我瘫坐在椅子上。可怜的汤姆忍受着折磨。他站起身伸伸懒腰说:“日日如此日日过。晚安。”消失于楼上。巴贝根本不会拿他当男友,她爱的是蒂姆,但是蒂姆像鳗鱼滑出她的掌握。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就这样闲坐,等着吃晚餐,迪安的破车突然出现,他跳下车,穿着粗呢西装和背心,衣服上还挂着怀表链。
6
迪安抵达时的情景就像老电影。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正在巴贝的住处。我得先谈谈这栋房子。巴贝的母亲去了欧洲,现在由她的夏丽蒂姑妈管家,这位姑妈七十五岁高龄,但还像只雏鸡一样敏捷活跃。罗林斯家族横跨整个西海岸,她在各家之间来来去去,还颇能帮帮手。一度,她膝下有儿子一堆。现在个个都离家了,都不理她了。夏丽蒂年纪虽大,对我们的一言一行却甚感兴趣。看我们在客厅大口喝威士忌,她悲哀地摇摇头。“我说年轻人啊,你们大可以到院子里喝。”那年夏天,这房子有点像寄宿公寓,楼上住着汤姆,他爱上了巴贝,无药可救。他们说汤姆出身佛蒙特州的有钱人家,家乡有大好事业等着他,他却宁可跟在巴贝左右。晚上坐在客厅,羞红的脸躲在报纸后面,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听进耳里,闷不作声。要是巴贝开口说话,他的脸就红得更厉害。我们硬让他放下报纸,他就面带无聊至极与痛苦的表情望着我们说:“啊?哦,是的,我想是这样。”通常,他只会说这些。
出了格雷戈利亚,地势就陡降,两旁耸立着参天大树,天色暗下来,树林里传来数十亿只昆虫的震耳啾鸣,汇成永不停止的尖叫。“哇!”迪安说,打开车前灯,不亮,“怎么了!怎么了!妈的,怎么搞的?”他愤怒地猛捶仪表板,“噢,天哪,我们得摸黑开车穿越丛林,想想会有多恐怖,得碰到其他车辆,才有机会看到路,但是这里一辆鸟车也没有!当然没有光线。噢,怎么办,妈的?”
3
“开吧。还是掉头回去?”
“我会跟他说。”我冷冷地回答。谁也不知道会如何。“他要睡在哪里?吃些什么?这儿有他需要的女人吗?”仿佛即将莅临的是高康大[6],丹佛的下水道必须为他拓宽,某些法律必须为他裁剪,以便安顿他受苦的肉体以及迸发的狂喜。
“不,绝对不,不!我们继续开。我勉强看得到一点路。我们办得到。”我们在昆虫尖叫的墨黑夜里疾驶,一股浓重刺鼻、近乎腐烂的臭气降下,我们想起地图上显示离开格雷戈利亚,就进入北回归线。“我们进入新的热带地区!难怪有这个味道!闻闻看!”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昆虫扑撞到我脸上,我侧耳听着风声,虫鸣尖叫顿时入耳。我们的大灯突然灵光,照亮前方的寂寞公路,两旁的树木有如墙面一样密密匝匝,枝丫低垂虬结,有一百英尺高。
斯坦敬畏地问:“你认为他会准许我同行吗?”
“狗——娘养的!”斯坦在后座大叫,“棒极了!妈的!”他仍然情绪高涨。我突然明白,丛林与种种麻烦丝毫不会影响他快活的灵魂。我们一起放声大笑。
我正打算出发去墨西哥,一晚,丹佛·多尔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萨尔,你猜谁要来丹佛了?”我摸不着头脑。“根据我的小道消息,迪安已经在路上,他买了一辆车,前来跟你会合。”我眼前突然浮现迪安的模样,一个风风火火、恐怖抖颤的天使,穿过公路朝我走来,像一片云,以极快的速度奔到我这边,就像那个身披裹尸布、紧追我的平原旅者。我眺望平原,瞧见他那张疯狂、瘦削、心意已决的大脸;瞧见他发亮的眼珠;瞧见他的翅膀;瞧见他的破旧战车射出数千道火花;瞧见它所经之处道路为之焚毁;我瞧见它自己开路,穿过玉米地,横穿城市,摧毁桥梁,烤干河流。我瞧见它像天谴怒火一般奔过西部。我知道迪安又疯了。如果他把钱都提出来买车,他绝不可能支应两个老婆的生活。完蛋了,无望了。他的身后尽是冒烟的灰烬,他再度往西横穿这块呻吟的恐怖大地,不久,他即将到来。我们匆忙为迪安打点。听说,他要开车载我去墨西哥。
“管他呢!我们就一头栽进这个天杀的丛林,晚上就睡在里面,走!”迪安大叫,“老斯坦没错!老斯坦才不在乎!女人、大麻让他亢奋得不行,还有那些震耳欲聋得让人无法承受的曼波音乐,我的耳膜到现在还在嗡嗡作响呢——嘻!他亢奋极了,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们脱掉T恤,赤裸上身,驾着车咆哮奔入丛林。这里没有城镇,什么也没有,只有蛮荒丛林,无止无尽,往前行驶,气温越来越热,昆虫越叫越大声,两旁的植物越来越高,气味越来越臭,越来越燠热,直到我们完全适应,甚至开始喜欢这种气味。迪安说:“我只想脱光了在这丛林里翻滚。不,管他的,找到好地点,就这么干!”利蒙突然出现在眼前,是个丛林小村,几盏昏黄的灯,黑影幢幢,巨大的天幕覆盖在头顶,一群男人聚在杂乱的木棚屋前——这是热带丛林里的十字交通要道。
那一个星期,斯坦、蒂姆、巴贝跟我每天下午都耗在可爱的丹佛酒吧,酒吧里的女侍者穿着宽松长裤走来走去,露出羞涩的笑容,含情脉脉。她们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女侍者,而会对顾客动真感情,与他们惊天动地地热恋,她们会为恋情怒气冲冲,焦灼流汗,痛苦不堪,从一个酒吧辗转到另一个的酒吧。晚上呢?我们混五点区的疯狂黑人酒吧,听爵士乐、饮酒,然后回我的地下室聊天至清晨五点。午间,我们多半在巴贝家的后院休息,看那些丹佛小鬼玩牛仔大战印第安人的游戏,从开花的樱桃树上跳下来,扑到我们身上。我的日子过得很逍遥,世界对我敞开,因为我已无梦。斯坦与我计划,拉蒂姆一起到墨西哥,但是蒂姆已经太习惯丹佛的生活了。
我们停车,周遭恬静得无法想象。闷热如6月晚上新奥尔良市的烘焙店烤箱。整条街上的人家夜里都坐在门口,聊着天,偶尔有几个女孩走过,年纪很轻,赤着脚,脏兮兮的,只是好奇要瞧瞧我们的模样。我们靠着一家破旧杂货铺的木门廊,店里摆着数袋面粉,柜台上快要腐烂的菠萝引来大批苍蝇。铺里有盏煤油灯,外面是几盏昏黄的灯,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无尽的黢黑。我们很疲倦了,当然希望倒头就睡,沿着泥路开了几码,停在村子后方。天气燠热得无法想象,根本无法入睡。迪安拿出一条毯子铺在柔软炙热的泥路上,四仰八叉地睡起大觉。斯坦躺在福特汽车的前座,打开两边的车门通风,但是连一丝细如轻烟的风都没有。我呢,躺在后座,痛苦不堪,汗水直淌成水洼。我爬出车外,在夜色里摇晃身体。全村居民已在瞬间上床了,唯一的动静只有狗吠。我哪里睡得着?数千只蚊子叮咬我们的胸脯、双臂与脚踝。我突然灵光一现:跳上车顶,平躺下来。依然无风,但是金属车顶能让人凉下来,我背上的汗珠干了,数千只死去的昆虫在我的肌肤上结块。我突然明白,丛林会掳获你,让你成为它的一部分。我躺在车顶仰望着漆黑的天空,有如夏夜躺在关紧的后备厢中。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天气不是触摸我、抚弄我、将我冻死或者让我大汗不止的东西,天气就是我。我跟大气合为一体。睡觉时,细小的昆虫像毛毛雨落在我脸上,愉悦舒坦。天上没有星星,沉沉的,难以望穿。我可以整晚躺在这里,脸庞暴露于穹苍下,它也只会像一袭天鹅绒帷布一样覆盖我,不会伤害我。死去的昆虫与我的血液混合,活着的蚊子与我交换血液,我开始浑身微颤,闻到我的头发、脸蛋、脚丫子、脚趾都散发出腐烂丛林的闷热臭气。当然,我是赤着足的。为了减少流汗,我穿上沾满虫子尸体的T恤,再度躺下。黑暗的公路上有一团黑黑的影子,是迪安在睡觉。我听见他在打鼾。斯坦也是。
那晚,我住在蒂姆家,巴贝·罗林斯帮我弄了一个地下室小房间,之后的一星期,我们夜夜在那里开派对。亨利走了,去找他哥哥,我们再没见过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对他“示意”,也不知道他是否再度被关进监狱,或者半夜挣脱枷锁逃跑了。
偶尔,村里闪现微光,那是治安官拿着暗淡的手电筒在巡视,在丛林里自言自语。我看到他左右摇晃着灯光朝我们而来,还听到他踏在植物与沙子上的柔软脚步声。他停下脚步,拿手电筒往车子这边照。我坐起身,看着他。他以极为温柔、近乎唠叨的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多米雷多?”他指指躺在路上的迪安。我知道这是“睡觉”的意思。
我们就此决定了,斯坦跟我一起走。他是个四肢修长、面色腼腆、头发蓬乱的丹佛小伙子,脸上挂着容易获得别人信任的笑容,举止像加里·库珀[5]一样随和、慢条斯理。他说:“非常棒!”拇指插进裤腰带,从容地漫步街头,缓慢地左右摇摆。斯坦的祖父反对他去法国,也反对他去墨西哥。斯坦跟祖父吵了一架,此刻是个丹佛“流浪汉”。那晚,我们在科尔法克斯大道的“热店”里畅饮,管着不让亨利激动,之后,斯坦去了亨利在格莱纳姆旅馆的房间里睡觉,他说:“我连晚点回家都不行,祖父都会跟我吵,然后把怒气发在我妈身上。萨尔,我跟你说,我得迅速离开丹佛,否则会疯掉。”
“是的,多米雷多。”
多年来,斯坦一直想认识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可能要一起去冒险。“萨尔,打我从法国回来,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你真的要去墨西哥?太棒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能弄到一百元,到了墨西哥城学院注册后,就能领到退伍军人补助金。”
“没事,没事。”他喃喃自语,模样伤感又不情愿,继续他孤独的巡视之旅。上帝就没造出这么可爱的美国警察。他,不疑神疑鬼、不干扰别人、不找麻烦,真是这个安眠中的小村庄的守护神,不必多说。
十分钟后,他跟斯坦·谢泼德一起冲进酒吧。他们刚去巴黎玩了一趟,对丹佛的生活失望透顶。他们很喜欢亨利,还请他喝啤酒。亨利开始挥霍监狱里赚来的钱。我再度回到拥有叫人难以置信的小巷和疯狂建筑的丹佛温暖幽暗的夜晚。我们开始一家家走访酒吧,以及科尔法克斯大道西边的公路饭店,五点区的黑人酒吧,诸如此类。
我躺回我的“铁皮床”,张开双臂。我根本不清楚上方是树枝,还是空旷的穹苍,不过,也没什么差别。我仰天张大着嘴,深吸丛林里的空气。那不是空气,从来就不只是空气,而是树木与沼泽散发出来、可以触摸的活物。我没有睡。不知从何处的草丛传来破晓的鸡鸣。没有空气、没有微风、没有晨露,北回归线的天气依旧把我们牢牢钉在地上,沉重,微颤。天空没有破晓的迹象。突然间,我听到黑暗处有狗在狂吠奔驰,然后是轻轻的马蹄嘚嘚声,越来越近。半夜骑马,是什么疯狂骑士?接着我瞧见幻象:一匹野马,雪白如幽灵,奔驰在泥路上,朝迪安而来,争闹嘈杂的狗群跟随其后。我瞧不见它们,应该是肮脏的丛林老狗,不过马儿通身白如雪,高大美妙,几乎像荧光,清晰可见。我不担心迪安。因为马儿瞧见了他,从他身旁嘚嘚地绕过,像艘船一样轻盈掠过我们的车子,只低鸣几声,穿过村子而去,那群狗恶狠狠地追逐,它又从村子那一头嘚嘚地跑回丛林,我只听见蹄声渐远渐渺。狗群安静下来,坐着舔身体。这匹马究竟是什么?是神话、鬼魂,还是什么精灵?迪安醒来后,我跟他讲这件事,他以为我在做梦。然后他依稀记起梦见一匹白马,我说那不是梦。斯坦也渐渐醒来。现在我们只要稍微动一动,立刻满身大汗。四周还是乌漆墨黑。我大喊:“发动车子,吹吹风吧,我快热死了。”
“是你啊?”蒂姆轻笑着说,“我马上过来。”
“没错!”我们快速驶离村子,头发飞扬,沿着高速公路疯狂地疾驶而去。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黎明迅速降临,熹微中可以看见公路两旁的密集沼泽,高大的藤蔓植物孤零零地站着,弯向虬结的根部。我们沿着铁路全速行驶,前方出现曼特城广播电台的诡异天线,跟我们在内布拉斯加的经历一样。我们找到一家加油站,加满油,最后一批夜间丛林蚊虫大群扑向灯泡,整群掉到地上蠕动扑翅,一些虫子的翅膀足足有四英寸长,有的大如蜻蜓,能把鸟吞下肚,还有数千只嗡嗡响的巨大蚊子,以及各式无以名之、模样像蜘蛛的虫子。这些虫子吓坏我了,我在人行道上不断跳动,赶紧爬回车上,双手抱住脚板,惊恐地望着蚊虫在车轮旁围聚。我大声喊:“快走吧!”迪安与斯坦一点都不怕这些虫子,镇定地喝了几瓶米申牌橙汁,还踢走饮水机前虫子的尸体。他们的衬衫与裤子跟我的一样,沾满血与数千只黑色的昆虫尸体。我们对着衣服使劲地闻了一下。
拉里默街充斥着出狱后想当掉监狱发放的西装的人。亨利只好把它装在纸袋里,夹在腋下,身上是崭新的牛仔裤与运动衫。我们去迪安常去的格莱纳姆酒吧——半路上,亨利把西装扔到垃圾桶里。我打电话给蒂姆·格雷。天色已晚。
“你知道吗,我逐渐喜欢上这个味道了,”斯坦说,“我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
到了丹佛,我拉着他的臂膀到拉里默街,典当监狱给他的西装。衣服才打开一半,当铺的老犹太人便认出那是什么:“我不需要这该死的玩意儿,坎宁城那里的小伙子一天到晚拿这个来当。”
“这气味很妙,很棒,”迪安说,“到达墨西哥城前,我都不要脱掉衬衫,我要好好嗅嗅它,记住这味道。”我们再度出发,让风儿吹上我们虫血结块的炙热脸庞。
“萨尔,我们交个朋友,到了丹佛管着点我,别让我惹祸,可好?或许我可以平安抵达我哥哥那儿。”
前方浮现高山,一片翠绿。翻过这座山,就会再度抵达广大的中央高原,之后直奔墨西哥城。没过多久,我们就攀高至五千英尺,抵达云雾迷蒙的山口,俯瞰一英里下蒸汽腾腾的土黄色河水。那是壮阔的莫克特苏马河。路边的墨西哥人模样极其奇怪,他们是高山印第安人,自成一国,除了泛美公路,完全与外界隔离。高山印第安人身材矮壮,皮肤黝黑,一口烂牙,他们驮着无比沉重的东西。穿过长满绿树的巨大峡谷,陡峭的山壁上有梯田。他们上下爬陡坡,种植庄稼。迪安将车速放慢到每小时五英里,仔细观看。“哇!我还真没想到世间有这样的景象!”我们开到巍峨如落基山脉的最高峰,这里种了香蕉树。迪安爬下车一面四处指点着,一面揉肚皮。我们站的地方是块岩架,一栋小茅屋孤悬于世界的断崖上。在迷蒙的金色阳光下,莫克特苏马河显得有些模糊,现在它和我们之间的海拔落差不止一英里了。
他要搬去跟兄嫂合住,他们在科罗拉多州帮他找了一份工作,车票钱是联邦政府出的,他的目标是维持保释在外。他就像年轻版的迪安,血气方刚,难以自持,容易激动,不过他不像迪安那样有一股天生的奇怪的神圣气质,难逃铁一般的宿命。
茅屋前院站着一个三岁印第安女孩,她吮着手指,睁大棕色双眼瞧我们。迪安低语:“她这辈子可能都没看过门前有人停车。哈喽,小妹妹,你好吗?你喜欢我们吗?”小女孩娇羞地转过脸,噘起嘴。我们开始聊天,她又吸起手指,盯着我们。迪安说:“哎呀,真希望我能送她什么东西!你们想想看,她生于此,活在此——这个岩架就代表她所认知的生活一切。她父亲此刻没准正套着绳索在山坡上摸索,在洞穴里采菠萝,身体悬空八十度角砍柴,下面就是大峡谷。她永远、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里自成一国。他们一定有个狂野的酋长!他们肯定住得离公路很远,进入陡峭的深山数英里,一定还有更狂野、更奇特的人,没错,因为住在靠路这一边的人们,多少已因泛美公路,与文明有点接触了。你瞧她眉毛上的汗珠,”迪安露出苦笑,“那可不是你我这样的汗水,他们的汗水是油腻的,终日挂在脸上,因为此处终年燠热,她可不知道不流汗是什么样子,她生来就是满身汗,死去时也一样。”女孩眉额上的汗水厚重黏稠,不往下流,停在脸上,闪亮如上等橄榄油。“这对他们的灵魂有多大的影响啊!他们所关切的事,对事物的评价、期许与梦想,跟我们会有多大的不同啊。”迪安惊讶地张大嘴巴,以十英里的时速开车,热切地想看路边的每个人。我们的车子不断往上盘旋。
“正是这样,麻烦的是只要我一激动,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随着我们往山上行驶,空气逐渐变得清凉,路边的印第安女孩戴着包裹着头部的披肩。她们拼命招手,我们停车瞧。她们想兜售小小的水晶石。她们无邪的棕色双眼如此专注,展露出她们的灵魂,不会让我们起丝毫邪念,更重要的是,她们年纪还小,约莫十一岁,模样却像三十的成熟女人。迪安低语道:“你瞧瞧她们的眼睛!”那是圣母玛利亚年幼时的双眼,我们在其中窥见耶稣的温柔与宽容的凝视。她们也毫不胆怯地回望。我们揉揉焦虑的蓝色双眼,又仔细看起来。她们的双眸依然充满哀伤与令人迷醉的光彩。可是她们一开口,马上变得激动疯狂,近乎蠢笨。沉默才是她们的常态。“她们应该是不久前才学会兜售水晶,因为高速公路完工不到十年,在那之前,这里应该是个沉默的国度。”
“再被关进监狱一次,你就永远别想出来了。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凡事都慢慢来。”
女孩们在车旁聒噪。一个眼神尤其饱含感情的女孩拉住迪安的汗津津的手臂,叽里呱啦地讲着印第安语。“哦,好的,亲爱的。”迪安语气温柔,近乎伤感。他爬出车外,到后备厢翻找皮箱——还是那一只饱经摧残的美国旧皮箱——翻出一块手表,拿给那女孩看。她喜极而泣。其他人惊讶地围过去。然后迪安在那个女孩手里挑选“她亲自从山中捡来的最甜美、纯净的小颗水晶”。那颗水晶比树莓还小。迪安则摇晃着手表递给她。她们全像唱诗班的孩子一般张大嘴巴。那个幸运的小女孩把手表揣进破旧的袍子内。她们抚摩着迪安,感谢他。他站在女孩群里,疲惫的脸蛋仰望着天空,寻找下一个,也是最高、最后的山口。在女孩眼中,迪安一定宛如先知降临。他回到车上。女孩们依依不舍。我们朝山口开,她们还在后面追赶着挥手,追了许久、许久。我们拐过山道,瞧不见她们了,但是知道她们还跟在后面。“噢,我的心都碎了!”迪安猛捶胸口大叫,“她们的忠诚与好奇会让她们追随多远呢?她们会怎么做?如果我们开得够慢,她们会一路跟到墨西哥城吗?”
“那时,我嘴里可是在唱歌呢。我坐到你旁边,因为我担心坐在女人旁边,保不齐会发疯,把手伸进她们的裙子里。这事得等一等。”
“应该会。”好像我知道答案似的。
“不过就是坐车罢了。”
我们来到高得令人眩晕的东谢拉马德雷高地。香蕉树在迷雾中闪着金光。大雾躲在悬壁的石墙后打着哈欠。悬崖下,莫克特苏马河变成绿色丛林地毯上的一条金色细线。我们经过一个个世界之巅的十字路口小城镇,披着斗篷的印第安人从帽檐与头巾下瞄我们。这儿的生活古老、鲁钝、黑暗。他们看着眼神如鹰的迪安,驾着轰隆的汽车,严肃而疯狂,全朝他伸出双手。他们从后山或者更高、更远的地方下来,只为伸出双手乞取文明能够给予的某些东西,他们从未想过文明社会也有它的哀伤与可悲的幻灭。他们不知道文明世界已经有一种炸弹,可以炸毁所有的桥梁与道路,让文明顿成废墟,而我们总有一天会跟他们一样穷无立锥之地,以同样的方式朝人伸出双手,同样的方式。我们30年代的破旧老福特车哐啷哐啷驶过他们身旁,消失于沙尘里。
“谁跟我示意,我就鼻孔冒烟,气到可以杀人。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总在坐牢?因为十三岁那年,我气得失去理智,我跟一个男孩一起看电影,他嘲笑我母亲——你知道,就是用脏话——我掏出弹簧刀割破他的喉咙,要不是人家拿药迷昏我,他铁定会死在我手上。法官问我:‘攻击你的朋友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道,先生,我当然知道,我想杀死那个狗娘养的,现在仍然想。’所以我没获得假释,直接被送往管教所关禁闭,我的屁股都坐出了痔疮。千万别给关进联邦监狱,那地方最烂了。妈的,我好久没跟人讲话,简直可以连续讲上一个晚上。你不知道放出来的滋味有多好。我一上车就瞧见你——坐车到特雷霍特——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们抵达最后一个高原的入口。太阳已经转为金黄,天空湛蓝,这里偶尔会出现河流,除此之外,就是一整片炙热的沙地,突然也会出现古老如《圣经》的树木。现在换迪安睡觉了,斯坦开车。前方出现牧羊人,长袍飘飘,宛如初民,女人背着金色的包袱,男人快乐地走动。
“亨利,我不会示意。”
闪耀的沙漠里,牧人围聚在大树下聊天,羊群在烈日下挤来挤去,激起尘土。“老兄,老兄,”我对迪安大叫,“起来,瞧瞧这些牧人。起来,瞧瞧这个耶稣出生的黄金世界,你亲眼瞧瞧就知道!”
亨利·格拉斯跟我同乘一辆公共汽车。他在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上车,他说:“我说过为什么讨厌穿这件西装,因为它烂透了——但是,这不是全部。”他给我看文件。他刚从特雷霍特联邦监狱释放,罪名是在辛辛那提偷车与卖赃车。格拉斯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满头鬈发。“等我到了丹佛,我马上到当铺当掉这套西装,买条牛仔裤。你知道我在监狱时遭受什么待遇?他们把我禁闭起来,还给我一本《圣经》,我拿来垫屁股坐在石头地板上,他们堪[4]到后,就拿走那本《圣经》,换来一本约莫这么大的袖珍《圣经》。没法拿来坐,我就读完《圣经》的新旧约,嘻——嘻。”他拿手戳戳我,嘴里大嚼着糖果。他成日吃糖果,因为他在狱中把胃弄坏了,除了糖果,什么也吃不下。“你可知道《圣经》有些颇为刺激的东西。”他还告诉我“示意”是什么意思。“快要出狱的人如果跟别人提自己出狱的日子,就是‘示意’别人还得继续蹲下去。我们会马上掐住他的脖子说:‘你少在我面前示意!’示意可不是好事——你听到没有?”
他从座位上抬起头,瞄一眼即将消失的血红太阳,尽览一切后,便倒头继续睡。醒来后,他详细地描述所见:“真的,老兄,真谢谢你叫我看。噢,老天,我该怎么办?我该往何处?”他揉揉肚皮,充满血丝的双眼望着天空,几乎要落泪了。
我搭前往华盛顿的公共汽车,花了一点时间四处乱逛;绕道去看蓝岭,聆听谢南多厄河畔鸟儿鸣叫,拜访了“石墙”杰克逊[3]的坟墓。黄昏时,朝卡诺瓦河吐口水,晚间,在西弗吉尼亚州的白人乡巴佬城镇查尔斯顿踱步;子夜时分,到了肯塔基州的阿什兰,瞧见一个孤独的女孩站在散场后的电影院遮篷下。漆黑与神秘的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黎明。再度穿越印第安纳州的农田,圣路易斯一如既往,笼罩在午后的山谷和云彩中。沾满泥巴的鹅卵石,蒙大拿州漂流而下的木头,老旧的汽船,有年代的招牌,河畔的绿草与缆绳——这是一首没有止境的诗。晚上,经过密苏里州,堪萨斯州的农田与夜晚神秘广阔的田野里的牛群,来到饼干盒一样的城市,每条街道尾端连接的都是广阔如海的旷野。黎明时,来到阿比林,我们在西部夜色里往山岭攀爬,堪萨斯州东部的草原变成堪萨斯州西部的牧草地。
旅程的终点就在眼前。道路两旁是大片的田野,声势浩大的风偶尔吹过巨大的树丛,拂过被向晚夕阳染成鲑鱼红的古老教堂。巨大的云朵低垂着,色如玫瑰。“黄昏前抵达墨西哥!”我们办到了,从那天下午在丹佛的后院出发,到这个广袤古老如《圣经》的世界,整整一千九百英里,旅途尽头不远了。
永远到不了的家。
“我们该换下沾满蚊虫的T恤吗?”
家在奥加拉拉,
“不,咱们穿着进城,管他呢!”我们驶入墨西哥城。
家在翁迪德尼,
穿过短短的山口,山势突然增高,从这里我们可以俯瞰火山口下面绵延的墨西哥城,天边笼罩着城市喷吐的烟尘和薄暮时分的霞光。我们驶下山朝它奔驰,穿过起义者大道,直达位于改革大街的墨西哥城的心脏区。小孩在巨大空旷的田野上踢足球,尘土飞扬。出租车司机超过我们,想知道我们要不要“叫女孩”。不,我们现在不要女孩。平原上绵延着大片的破败泥砖屋贫民窟,我们瞥见昏暗的小巷里有人。夜幕即将降临,没过多久,我们驶进市中心,经过拥挤的自助餐馆、电影院,处处灯光辉煌。报童朝我们嚷嚷。衣裳破旧的工人赤足哀伤地缓步行走。光着脚丫的疯狂印第安司机横切到我们车子前,包围我们,大按喇叭,交通乱成一团,吵到不行。墨西哥车子不会装消声器,司机不时快活地猛按喇叭。
家在梅多拉,
迪安大叫:“哟!小心喽!”在车流中左摆右甩,戏弄众人。迪安开车也像印第安人。驶上改革大街的高架圆环,在上面兜圈子玩,车子从八个方向的车道朝我们冲来,左边,右边,左边,前方无路,他在驾驶座上乐得大叫大跳:“这就是我一直梦想的路况!每个人都在向前冲!”一辆救护车急速驶过。在美国,救护车上会警铃大作,在车流中穿行;在广大的印第安农民世界,救护车是以八十英里的时速穿越市中心大街,人人都得自动让道,救护车绝不为任何人、任何状况停滞,嗖地飞驶过去。我们在拥挤的市中心瞧见救护车飞驶的车轮打散密集的车流,飞掠而过,引起一阵骚动,消失于眼前。这儿的司机都是印第安人。墨西哥城的市民,就连老太婆都得快跑追逐永远不停的公共汽车。年轻的墨西哥生意人互相打赌,成群地奔跑,追赶公共汽车,敏捷地跳上去。公共汽车司机也赤着足,露出冷笑,神情疯狂,穿着T恤蹲坐在巨大的车轮上,头顶的圣像发着光。公共汽车上灯光昏暗又青绿,一排排木长椅上是一张张黝黑的脸。
统统不是我的家。
墨西哥城中心,数以千计的流浪汉戴着松垮的草帽,穿着长翻领夹克,露出赤裸的胸膛,拖沓着行进。有人在巷内贩售十字架与大麻,有人在破败的教堂前跪拜,旁边是有低级歌舞表演的草棚。一些巷弄铺着碎石路,排水沟无盖,路边有小小的门,里面是小如橱柜、由狭窄泥砖墙砌成的酒吧。你得跳过阴沟,才能喝上一杯,水沟下面就是阿兹特克古老时代的湖。[24]我们从酒吧出来,背得紧靠着墙,侧着身体慢慢回到街上。酒吧供应混合了肉豆蔻与朗姆酒的咖啡。到处都是轰隆作响的曼波音乐。数百个妓女在黑街窄巷站成一排,哀伤的眼睛在夜里闪亮地望着我们。我们似乎漫游于梦中,又似发疯狂热。我们只花了四十八分钱就吃到美味牛排,那是家有瓷砖墙壁的奇异餐馆,乐手有老有少,站着敲击一个巨大无比的木琴,还有吉他手边走边弹,几个老家伙在角落吹小号。我们循着龙舌兰酒的酸气找到酒吧,在那里,两分钱就能喝到一大杯仙人掌汁。此地没有片刻停歇,整条街彻夜充满活力。乞丐拿着从围篱上扯下的海报当被褥睡在街头。有人全家夜里坐在人行道上吹小笛子,咯咯发笑。他们大剌剌地伸出光着的脚丫,光线微弱的蜡烛燃烧着,整个墨西哥城就像个巨大的波希米亚流浪汉营地。老妇在角落切剁煮熟的牛头,将薄片塞进玉米粉烙饼,拿报纸当餐巾,连同热汤碗一起端上。这正是我们预期到了旅途终点会瞧见的最后一个农民城市,伟大且充满童趣,不受羁绊,野性十足。迪安双眼发亮,像僵尸一样垂着双手、张大嘴巴漫游,带领我们展开一夜落魄又神圣的旅程,天亮时,我们还在旷野遇见一个戴草帽的小孩,他跟我们说笑聊天,想玩捉迷藏,此地,永不停歇。
家在奥珀卢瑟斯,
然后,我发烧了,意识开始错乱,迷迷糊糊,猛拉肚子。我从黑暗的旋涡般的梦中醒来,张眼一瞧,发现自己躺在海拔八千英尺高、位于世界屋顶的病床上,也明白我在这一副由原子构成的可怜皮囊里,已经活了一辈子,甚至好几世,我陷入各种梦境。我瞧见迪安趴在厨房桌前。我已经病了数天,他打算走了。我呻吟说:“老兄,你要干什么?”
家在特拉基,
“可怜的萨尔,可怜的萨尔,生病了。斯坦会照顾你。你听我说,要是你病成这样还能听懂的话。我在这里搞定了跟卡米尔离婚的事,今晚,要是车子撑得住,我就要一路开回纽约,回到伊内兹身边。”
家在米苏拉,
“从头再来一遍?”我大嚷。
第二日午夜,吟唱这首短曲。
“好兄弟,没错,从头再来一遍。我得回去过日子。真希望我能留下来陪你。祈祷我能回来。”我捧住痉挛的肚子呻吟。当我再度抬头,勇敢高尚的迪安正拎着破皮箱站在床前低头瞧我。我认不出他是谁,他也明白,满怀着同情,帮我拉上毯子盖住肩头。“是的,是的,是的,我该走了。可怜的老萨尔,发烧呢,再见。”然后他走了。我又悲惨地连续发高烧十二小时,终于明白迪安走了。他可能正开车穿越长满香蕉树的山头,这次是在夜里。
2
身体稍微恢复后,我明白了,迪安就是个大鼠辈,不过我也得明白他的生活异常复杂,不得不将生病的我抛下,去应付他的“妻子们”与烦恼。“好吧,老迪安,我没什么可说的。”
埃德·东克尔,他的怜悯心就像圣人,乏人注意。迪安掏出其他照片,都是快照。我突然意识到将来我们的孩子看到这些照片,一定以为爸妈过着照片中那样井然有序、稳定平顺的生活,清晨起来,骄傲地踏上生活的人行道。他们绝对想象不到我们的生活其实落魄、疯狂、放荡,也想象不到,在真实的夜里,我们踏上的其实是见鬼的疯狂梦魇路。我们的生活内在实是没有尽头又没有开始的空虚。一种可悲的无知。“再见,再见。”迪安转身踏上长长的红色黄昏路。火车冒着烟从他上方驶过。他的影子跟随他,模仿他的步子、思想,以及存在。他转身,害羞地朝我挥手,做出流浪汉常用的全速通过的手势,上下跳动,大声呼喊了几句,但我没听清楚,他又转了一圈,越来越靠近铁道天桥转角处的水泥桥墩。这时他做出最后一个手势。我挥手回应。突然间,他回去过自己的生活,快步消失于我的视野。我则呆看着我惨淡的生活。眼前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注释
“哦,就是埃德·东克尔啦。他回到伽拉忒亚身边了,现在在丹佛落脚,走之前花了一整天拍照。”
[1] Willis Jackson(1932—1987),美国摇摆爵士乐萨克斯风手。
“是啊,我们都到了那个年纪了。”其实我本该说的是,上下颠倒的虚空池塘居然起了涟漪。这个世界的底端是黄金,而世界颠倒过来了。他拿出卡米尔跟小女儿在旧金山的照片。阳光灿烂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男人的影子落在孩子上面,那人有两条穿了西裤、躲在哀愁暗处的腿。“这是谁?”
[2] Stan Getz(1927—1991),美国爵士乐萨克斯风手。
“没错,老兄,那也是我的衷心期待,但我也完全清楚你我的困境,还有即将来临的麻烦,就是你姑妈提醒我的那码子事。你知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伊内兹坚持要的,我们还吵了一架。你可知道玛丽露嫁给旧金山的一个二手车商,也快生孩子了?”
[3] Stonewall Jackson,本名托马斯·杰克逊(Thomas Jackson,1824—1863),南北战争的南军司令官。据说他治军极严,手下士兵都像石墙屹立,因此得到“石墙”的外号。
“希望我回来时,你还在纽约,”我说,“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两家人可以同住一条街,一起变老。”
[4] 此处应是表现格拉斯的低教育背景,把“see”(看)的过去式“saw”说成“seed”。
“你不能全国到处跑,到处生孩子。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没个依靠,你得给他们机会好好活下去。”迪安盯着双脚,点头称是。血色黄昏时,我们站在高速公路的一座桥上道别。
[5] Gary Cooper(1901—1961),美国电影明星。
“好,好,好。”
[6] Gargantua,法国作家弗郎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约1494—1553)所著长篇小说《巨人传》中的人物,他食量、酒量奇大。
近黄昏时,我们到长岛铁道调车场旁的煤渣地跟年轻人玩棒球。我们也玩篮球,玩得非常起劲,年轻一点的孩子说:“放轻松点,犯不着那么拼命,是吧?”他们在我们身旁流畅地跳跃,轻松摆平我们。迪安跟我则满身大汗,他还在水泥地上跌了个狗吃屎。我们气喘如牛,想抢他们手中的球,他们一转身又把球抄走。有人切进来起跳投篮,球就越过我们的头顶滑进篮网。我们像疯子一样起跳投篮,年轻男孩随便一伸手,就从我们汗津津的手中抄走球,运着球走了。跟他们拼篮球,就像美国黑街暗巷出身的黑肚皮疯狂次中音萨克斯风手,想挑战斯坦·盖茨[2]与酷酷的查理·帕克。那些年轻人认为我们疯了。回家路上,迪安与我各站在人行道的一侧玩传球和接球。我们尝试了一些特别的接球,冲到矮树篱里,差点撞上电线杆。只要有车子经过,我就跟它竞跑,把球传给迪安,有时险些撞上车屁股的保险杠。他冲刺、接球、在草地上翻滚,把球投给站在对街面包车后面的我,我徒手接球,又传回去,迪安不得不转身往后跑,接球时屁股着地摔了一跤,倒在树篱旁。回到我姑妈家,迪安拿出皮夹,清清喉咙,还了她十五元,那是上次在华盛顿超速的罚款。姑妈大吃一惊,很高兴。我们吃了丰盛的晚餐。姑妈说:“是这样的,迪安,我希望这一次啊,你能好好照顾即将诞生的孩子,而且不要再离婚了。”
[7] Major Hoople,出现于吉恩·埃亨(Gene Ahern,1895—1960)在20世纪20年代创造的连载漫画《我们的寄宿公寓》(Our Boarding House),是个喜欢吹嘘自己在南北战争中勋功的角色。此处应是拿汤姆的寄宿身份开玩笑。
接下来那个星期日下午他来了。我有一台电视机。我们看电视转播的球赛,开着收音机听另一场球赛,并不时转到第三场比赛,随时了解比赛的新情况。“萨尔,记住,霍奇斯在布鲁克林赛场的二垒,等费城费城人队的替补投手要上场的时候,我们转去听纽约巨人队对阵波士顿红袜队的比赛,同时注意迪马乔已经入了三个球,投手正往手上抹松香粉,趁现在看看博比·汤姆森表现如何,三十秒前三垒上有人了。棒!”
[8] Min and Bill,1930年的美国喜剧电影。
“没错,真的。”迪安到了纽约,变得安静了。他想继续聊天。但是我们在雨中几乎冻死。于是我们约好我出发前在我姑妈家聚一聚。
[9] Zacatecas,墨西哥萨卡特卡斯州的首府。
“得克萨斯州,得克萨斯州——老兄,我说啊,我的心灵,我的现状,我的处境——你注意到我变得比以前安静了。”
[10] 原文是西班牙语“Si!Mañana!”。
“他本来在哪里?”
[11] Wynonie Harris(1915—1969),美国蓝调歌手,昵称“蓝调先生”。
“直接被关进肮脏的监狱。”
[12] Lucky Millinder(1910—1966),本名Lucius Venable Millinder,美国节奏与蓝调乐手。
“所以他跑去西雅图?”
[13] 此处指维诺尼的作品“I Like My Baby's Pudding”(《我爱我宝贝的布丁》),“布丁”在俗语里,是指女性性器官。
“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老头说要去找我妹,可是你知道他其实都干些什么。”
[14] 一种主要在西班牙前殖民地国家所使用的货币单位。
“她在哪里?”
[15] 原文为西班牙语“cerveza”,意为啤酒。
“是啊,是啊。他说等他能够来旧金山,他想看看小“贝贝”,宝贝写成“贝贝”。我在东第四十街找到一个不提供热水的公寓,月租十三元。如果我能寄点钱给他,他就来纽约跟我过活——要是他言而有信的话。我很少跟你提我妹妹,我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我也希望她能搬来跟我住。”
[16] 即墨西哥总统米格尔·阿莱曼·巴尔德斯(Miguel Alemán Valdés,1902—1983)。
“真的?”
[17] Malaya,即英属马来亚,1957年独立,位于马来半岛南部,后成为马来西亚的一部分。与中国并不接壤,此处应是作者笔误。
“所以,”迪安说,“我这一生就随遇而安啦。你知道吗?我最近写信给我老头,他在西雅图监狱——前两天,我收到他的回信,好多年来的第一回。”
[18] 常见的墨西哥人名,不过是西班牙化的名字,而非当地最早居民的名字。
“有何不可,老兄?如果我们愿意,怎么不行?下场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终其一生,你都可以不照他人的期许过活,政治人物与有钱人都无法干涉你,没人管你,你顺着人生过活,让它成为自己的道路。”我同意。他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得出了符合道家哲学的结论。“你的道路在哪里,老兄?圣童之路,疯子之路,五彩之路,浪荡子之路,还是其他路,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都能踏上这条在任何地方的路。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方式。”我们在雨中点头同意。“他妈的,你得照顾兄弟。你这个兄弟啊,如果哪天不活蹦乱跳,也就离死不远了——到时只能听医生的话了。萨尔,我老实告诉你,无论我住在哪里,我的皮箱总是放在床下,随时准备被扫地出门或者闪人。我已决定凡事不再强求。我不是没努力过,你也见过我拼命努力。但你知道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知道时间的奥义——我们知道如何让时间放慢步伐,边走边看,享受黑人的老派乐趣,除此之外,世间还有什么真正乐子吗?我们明白得很。”我们在雨中嗟叹。那晚,整个哈得孙河谷浸在雨中。这条广阔如海的河流是迎接世界的码头,那一夜全是雨,昔日小汽船登岸的地点波基普西浸在雨里,源头的裂岩湖也浸在雨中,范德威克山亦复如此。
[19] Fellah,指在古埃及文明被基督教文明和阿拉伯文明取代后,仍继续在尼罗河冲击河谷及其他阿拉伯地区耕作的佃农。在伊斯兰扩张时期,这个词被用来区分在占领地中,来自阿拉伯的游牧拓殖者(贝都因人)和当地原住民(费拉)。
“你是说我们老了会变成流浪汉?”
[20] 这几句原文是西班牙语。
一天凌晨三点,我们漫步第四十七街与麦迪逊大街的拐角处,他说:“好吧,萨尔,我真希望你不要走,真的,这将是我第一次在纽约没有老朋友陪伴。”他继续说,“纽约,我只是过客,旧金山才是我的家乡。我在纽约这么久,除了伊内兹,没交过其他女孩,这种事啊,只会发生在纽约!妈的!不过想到要再度横穿这块恐怖大陆,我就——萨尔,我们好久没好好聊一聊了。”在纽约的日子,我们总是跟一大伙人到处窜各种派对,喝得烂醉。不知道为什么,这不对迪安的胃口,他似乎更喜欢在深夜无人、寒冷细雨的麦迪逊大道上缩着身体独行,这更符合他的本色。“伊内兹爱我,她说我爱做什么都可以,保证不会给我找一丁点麻烦。老兄,你要知道,人年纪越大,麻烦就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你我会在黄昏时跑到暗巷翻垃圾桶。”
[21] 原文是西班牙语“A donde”。
当年他跟卡米尔住在美洲大陆另一头的旧金山时,也是这样。同一只破旧的行李箱塞在床底,露出一角,随时准备远走高飞。伊内兹常跟卡米尔通电话,同她长谈,甚至提到迪安坐牢的事,至少,迪安是这么说的。她们通信诉说迪安的种种怪行。当然,他每月赚的钱都得寄一点给卡米尔度日,否则他就得去劳教所蹲半年。为了赚钱贴补家用,他在停车场耍花招,“找钱”方面的技术一等一。有一次我瞧见他大声预祝某个有钱人圣诞快乐,趁机拿五元替换对方的二十元。我们之后就去“鸟园”听博普爵士乐,花了个精光。那晚,表演者是莱斯特·扬,永恒就存在于他那双大眼皮里。
[22] 这里维克多说的是有西班牙口音的英语。
我黄昏时去找他,他通常闲着没事干,在收费亭一边数停车票,一边揉肚皮。收音机一直开着。他说:“老兄,你有没有听过这个玛蒂·格利克曼解说的篮球赛:中场跳起——做了个假动作,原地站停、跳、投、嗖,得两分。这家伙绝对是我听过最棒的篮球赛解说员。”他现在沦落到只求这种简单的快乐。他跟伊内兹住在东八十几街的一栋冷水公寓。晚上他下班,就脱光衣服,换上只遮到屁股的中国丝绸大褂,坐在安乐椅上用水烟管抽大麻,加上一副春宫图扑克牌,这就是他的下班后的娱乐活动。“最近我专心研究这张方块二。你瞧瞧,她的另一只手放在何处?我打赌你猜不出来。仔细瞧久一点,看看能否瞧见。”他要借我那张方块二回去研究,有一个高大的哀愁男子跟一个肉感悲哀的妓女躺在床上,正在试某种体位。“拿去,老兄,我试过许多次了。”伊内兹在厨房做菜,探头瞧我们,一脸幽默的微笑。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你瞧瞧她,你瞧瞧她,老兄。伊内兹就是这样,只会从门口探头,微笑。噢,我跟她深谈过,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这个夏天我们要到宾夕法尼亚的一个农场去住——买一辆客货两用车,这样我可以回来纽约找乐子。我们要买很棒的大房子,接下来几年,要生一堆孩子。阿门!万岁!咿!”他从椅上弹起,放威利斯·杰克逊[1]的唱片《鳄鱼尾巴》。他站在唱机前,双拳互击,摇摆身体,跟着节拍拍打双膝。“哇!这个杂种!我第一次听他的音乐,还以为他第二天就会死,但是还活着。”
[23] 三首歌曲都是古巴“曼波之王”佩雷斯·普拉多(Pérez Prado,1916—1989)的名曲。
我的书赚了一点钱,跟姑妈结算了到年底的房租。每次春天降临纽约,我便无法抗拒从新泽西跨河吹来的大地的召唤,非走不可。于是我又上路了。这是我与迪安首次在纽约告别,把他独自留在那里。他在麦迪逊与第四十街拐角处的停车场工作。跟以前一样,穿着一双破鞋和T恤,松垮的裤子掉到肚皮下,一个人跑来跑去,一一搞定午间涌进的车辆。
[24] 今日的墨西哥城是阿兹特克王国时期,以竹子、芦苇等填特斯科科(Texcoco)湖而建,经过数百年的扩张,才有今日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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