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内兹呢?”
“当然得到她的首肯——她会等我。卡米尔跟我没问题,我们要厮守到老。”
“我——我——我要她跟我搬回旧金山,住到城里另一边——你觉得这样不好?不知道我为什么跑来,”稍后,他突然吃惊说,“哦,当然,我是想来看你跟你的可爱女友——真为你高兴——我始终爱你。”他在纽约待了三天,急匆匆地准备他的回程乘车券,再度回到火车上跨越大陆,五天五夜窝在积满灰尘、寒酸破旧的硬座车厢,当然,我们没钱买货车,没法跟他一块回去。至于伊内兹,他花了一整夜满头大汗地跟她解释、吵架,伊内兹撵他出门。我收到一封信,拜托我转交给迪安,我瞄了一下,卡米尔寄的:“当我看见你拿着行李跨越铁轨,我心碎了。我一再祈祷你能平安回来……我真的希望萨尔跟他的朋友能搬来,跟我们住在同一条街……我知道你会平安回来,还是忍不住忧虑——我们已经决定了未来的种种……亲爱的迪安,上半个世纪已到尾声,我们以爱与吻欢迎你与我们共度下半个世纪。我们都在等你。〔落款〕卡米尔、艾米、小琼妮。”所以,迪安终于跟他最忠贞、最能受苦、最懂事的妻子安顿下来了,我为他感谢上帝。
“卡米尔呢?”
我最后一次瞧见他是在一个奇怪悲哀的情况下。雷米·邦克尔搭船环绕世界好几星期,回到了纽约。我想介绍他认识迪安。他们的确见了面,但是迪安不再滔滔不绝,一言不发,雷米也就掉头走了。雷米搞到埃灵顿公爵在大都会歌剧院的演出门票,坚持要我、劳拉、他跟他的女友一起去。雷米现在的模样又胖又悲哀,不过态度还是很热心,是个地道的绅士,诚如他所强调的,他做任何事都要“有板有眼”。因此他找来他的组头开凯迪拉克载我们去音乐会。那是寒冷的冬夜。凯迪拉克就停在门前,随时可以出发。迪安突然拎着行李在窗口现身,准备前往宾夕法尼亚车站,再度上路横穿美国。
“好吧,咱们不说。”不过,他开始讲起他途经洛杉矶的事,巨细靡遗:他为什么去拜访了某个人家,和他们一块吃晚餐,跟男主人及他的儿女聊天,以及他们是什么模样、吃些什么、他们的家具、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兴趣、他们的灵魂。他足足花了三小时说明一切细节,结论是:“喏,不过你知道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晚点再说——是阿肯色州、搭火车横穿大陆、吹笛子、跟男孩们玩纸牌——就是我那副春宫图扑克牌——赢了钱,吹木制小鹅笛给水手听。萨尔,我历经五天五夜恐怖的漫长旅途,只为见你。”
“再见,迪安,”我说,“真希望我不必去音乐会。”
“哦,”他好像头一次真正瞧见我,“这么早,是的。我们——我们将知道——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搞到免费乘车券,可以搭货运车的车务人员专用车厢——就是那种硬座车厢——从得克萨斯州来的,沿路我都在吹笛子和木制小鹅笛。”他拿出木笛,吹了几个刺耳的音,只穿着袜子的双脚上下跳动。“你瞧?”他说,“当然,萨尔,我马上就可以跟以前一样说话流畅,老实说,我千头万绪,有好多事要跟你说,横穿全国时,我一直在读这本了不起的普鲁斯特,想到好些事,我根本没时间告诉你,我们都还没聊墨西哥的事,以及我们在你发烧时分手的事——不过,没必要说。毫无必要,是吧?”
“你觉得我可以搭你的便车到第四十街吗?”他低声说,“想抓住每个机会跟你在一起,兄弟,何况,纽约这里真是冷得要命……”我低声问雷米。不,他不肯,他喜欢我,但是不喜欢我的白痴朋友。1947年我跟罗兰·梅杰在洛杉矶艾尔弗雷德餐馆,可是毁了他精心安排的夜晚,我不想旧事重演。
“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迪安?”
“想都别想,萨尔!”可怜的雷米,为了今晚他还准备了特制领带,上面印了音乐会门票图案,还写了萨尔、劳拉、雷米、薇姬四个人的名字,加上一些蹩脚笑话,以及他的名言:“别想在老手面前玩新花样。”
当天半夜我出外散步,回到家后,正准备告诉我心爱的女孩我散步时的想法。她站在我们的黑暗小窝,面露奇怪的笑容。我跟她讲了几件事,突然察觉屋里好安静,四面张望了一下,瞧见收音机上面放了一本破书。我知道那是迪安所谓的“午后读来仿佛进入极致永恒”的普鲁斯特。我宛如在梦中,瞧见迪安脚上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从黑暗的走廊过来。他已经话不成声,又跳又笑,猛挥双手,结结巴巴:“啊——啊——你们得专心才能聆听。”我们洗耳恭听。不过,他却忘记要说什么。“要真的聆听——嗯哼。我说啊,亲爱的萨尔,亲爱的劳拉——我这次来——我走了——等等——是这样的。”他极哀伤地望着双手,“说不出话了——你明白这是——或者——但是你们听!”我们聆听着。他正在倾听夜晚的声音。“是的!”他惊讶地低呼,“你们瞧——根本没必要开口说话——以后也一样。”
所以,迪安没跟我们同车进城,我只能坐在凯迪拉克的后座和他挥手告别。开车的经纪人也不想跟迪安有任何瓜葛。迪安穿着那件专门应付东部寒冷天气、被蛀虫咬过的破旧大衣,独自走了,我最后见到他时,他正准备转过第七街,望着前面的街道,直往前冲。可怜的小劳拉,我的宝贝,她知道迪安的一切,忍不住快哭了。
“上来吧,”她大声说,“我正在弄热巧克力。”所以我上楼了,瞧见她,正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目光纯净、无邪可爱的女孩。我们发誓要疯狂地爱上对方。那年冬天,我们打算移居旧金山,买辆旧小货车,把破家具和家当全运过去。我写信告知迪安。他回了一封长信,有一万八千字,描述的都是他在丹佛时的年轻岁月,然后说他会来接我,帮我挑选小货车,再载我们回家。我们有六个星期可以存买车的钱,我们开始工作,节省一毛一分。但是迪安突然来了,足足提早了五个半星期,我们根本还没钱实现计划。
“噢,我们不该让他这样走。我们该怎么办?”
“萨尔·帕拉代斯。”我说着,听到我的名字在空荡悲哀的街头回荡。
我心里想着老迪安就这么走了,嘴上却说:“他没事的。”我们出发参加根本不想去的音乐会,我没心情欣赏,一直想着迪安,想他如何搭上回程火车,在凄凉的大地上奔驰三千英里,搞不清楚他为何要来,只是为了看看我。
那年秋天,我也从墨西哥城返家,一晚,我刚过拉雷多边境,进入得克萨斯州迪利市,发现置身燠热的街头,夏日飞蛾不断撞向我头顶的弧光灯,身后暗处传来脚步声,喏,是个满头白发的高个子老头,背着背包,重步橐橐行来,经过我身旁时,他瞧见我,就说:“为人类掬一把同情泪吧。”又步履沉重地橐橐没入暗处。这是不是代表我该继续朝圣,徒步走遍美国的黑暗道路?我内心挣扎,赶往纽约,一晚,我站在曼哈顿的黑暗街头,朝一间阁楼的窗子呐喊,以为我的朋友在那里举办派对。但是一个漂亮女孩从窗户探出头,说:“干什么?你是谁?”
因此,当夕阳落下美国大地,我坐在破旧的河堤码头,望着新泽西州的狭长天空,我能感觉到这块不可思议的粗犷大地一直绵延到西海岸,感觉到它的条条大路,以及在这广阔土地上追梦的人,我知道此刻的艾奥瓦,小孩一定在哭,因为那儿的人们就是任由小孩哭。今晚,星星会露脸,难道你不知道上帝就是维尼熊吗?今夜的金星一定低垂,暗淡的光芒洒落在草原上,不久,黑暗就会全面降临,给大地带来安宁,使所有的河流变得暗淡,笼罩着山峰,收纳最后一片海滩,谁都无法预知谁的将来会如何,只知道我们无法逃避年华老去这一凄惨的事实。我记挂着迪安·莫里亚蒂,甚至记挂着我们一直没找到的老莫里亚蒂,我记挂着迪安·莫里亚蒂。
迪安从墨西哥城开车回国,行经格雷戈利亚还去见了维克多,把那辆老车一路勉强开到路易斯安那州的莱克查尔斯市,车的后部整个掉到路上,迪安早知道这车的下场会如此。所以,他打电报给伊内兹,请她寄机票钱让他飞回去。当他拿着离婚文件飞抵纽约时,立刻跟伊内兹到纽瓦克市办了结婚手续。当晚他告诉伊内兹一切都会没事,不必烦心,面对无尽的烦恼,仍要泰然处之。接着他就跳上公共汽车,再次穿越这块悲哀的大陆,到旧金山跟卡米尔与两个小女儿会合。目前为止,他已经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跟第二任妻子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