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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汉斯走过洒满明媚阳光的小巷,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周日的欢乐。当一个人熬过污手垢面、四肢酸痛的工作日后,就会更加觉得街上热闹非凡,阳光也更明朗,一切都更加美好,充满着节日的气氛。现在他才理解了屠夫、制革工人、面包师和铁匠,他们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沐浴着阳光,看上去是那么朝气蓬勃,他不再将他们视为庸俗之人了。他看着工人、伙计和学徒们成群结队地散步或是下馆子,他们把帽子歪着戴在头上,衬衣领子雪白,身上的便服干干净净。他们大多是手工工匠与手工工匠一起,木工和木工一起,泥瓦匠和泥瓦匠一起。他们团结互助,共同维护各自阶层的荣誉。其中,钳工是最体面的行业,领先的是机械工。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舒适,尽管其中有些东西显得略微有些幼稚、可笑,但其背后却隐藏着手工业的美好与自豪,这些就是在今天,也仍然有一些令人欣喜的、有价值的东西,即使是最可怜的裁缝学徒也能从中分享到一丝微光,这是工人和商人所不具备的。

吃午饭时,他跟父亲谈起了奥古斯特,并且说自己下午想跟他去郊外玩。父亲没反对,还给了他五十芬尼,只要求他在晚饭前回来。

年轻的机械工们站在舒勒家门前,气定神闲,意气风发。他们时而对过往的行人点头示意,时而相互交谈。显而易见,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可靠的团体,即使是周日的消遣娱乐,也不再需要外人。

晚上打扫工厂的时候,奥古斯特小声告诉汉斯,他明天要跟几个同事去比拉赫好好玩一场,汉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他两点钟会来接他。尽管汉斯又累又虚弱,更想整个星期天都待在家里休息,可他还是答应了。到了家,安娜给汉斯的手涂了药膏。八点钟他就睡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才急急忙忙起床,跟父亲去了教堂。

汉斯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为自己也属于这一团体而感到高兴。但是他心里对约定好的周日游还有一丝恐惧,因为他已经听说,机械工享受起生活来可是简单纯粹,花钱大手大脚。可能他们还会去跳舞,这个汉斯可不会。另外他还考虑了要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必要时还得冒一些醉酒的风险。他不习惯喝很多啤酒,烟倒是能勉强抽完一根,不至于太丢脸。

周六更糟。他的双手疼得像火烧,茧子越来越大,变成了水泡。师傅心情不好,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虽然奥古斯特安慰汉斯,说熬过这几天,手就变硬了,就不会再觉得疼了,但是汉斯的情绪还是很低落,一整天都不停地偷偷看时钟,失望地锉着他的小齿轮。

奥古斯特兴高采烈地跟汉斯打招呼。他说,虽然那个年长的伙计不愿意一同前去,但是来了一个外厂的同行,所以至少有四个人,足够玩转整个村子了。今天大家想喝多少啤酒就喝多少,都由他买单。他递给汉斯一根烟,一行四人慢慢悠悠地出发了。他们大摇大摆地漫步穿过小镇,一直走到菩提树广场上才加快脚步,以便按时赶到比拉赫。

上午汉斯的手上已经起了红茧子,现在开始变得疼痛难忍,到了晚上肿得什么都碰不了了,一碰就疼。下班前,他还得在奥古斯特的指点下打扫整个工厂。

河面水平如镜,闪烁着蓝色、金色和白色的光。十月的暖阳洒在林荫大道上,两旁的枫树和槐树上还稀稀拉拉地挂着几片叶子,抬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在这个纯净、清新、令人愉快的秋日,逝去的夏日里所有的美好都如欢快、幸福的回忆一般,洋溢在温和的空气中。在这样的日子里,孩子们忘记了季节,只想着去采鲜花;在这样的日子里,老人们站在窗边或是坐在门前的长凳上,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因为他们似乎觉得,不只是这一年,而是他们一生的美好回忆都在眼前划过蓝天;年轻人则心情愉悦,按照各人的脾气、秉性,通过祭品祭酒、唱歌跳舞、酒宴狂欢或是嬉笑打闹来奏响秋日的赞歌——到处都是现烤的水果蛋糕,地窖里放着新酿的正在发酵的苹果酒和葡萄酒,酒馆前和菩提树广场上有人弹奏小提琴和手风琴,庆祝这一年余下的美好的日子,吸引着人们去唱歌、跳舞、坠入爱的游戏。

吃午饭是一种折磨。为了不破坏父亲的好心情,他不得不回答父亲提出的各种问题,强迫自己为各种小笑话发笑。一吃完饭,他就跑到花园里,在阳光下半梦半醒地闭着眼睛躺了一刻钟。紧接着上班的时间就又到了。

他们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快速前行。汉斯假装漫不经心地抽着香烟,感觉竟然还不错,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那个帮工在讲述他的漫游经历,他如此夸夸其谈却没有人反感,因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即使是最谦逊的手工艺人,在他衣食无忧,而且肯定不会被目击者戳穿的时候,也会采用一种了不起的、浮夸的、传奇性的语调来讲述自己的漫游经历。因为手工业工人生活中绝妙的诗歌是大众共有的精神财富,它源于每一个独立的故事,又为传统的冒险故事增添了新的元素。任何一个流浪工匠和艺人,在讲起故事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不朽的欧伦施皮格尔(1)和施特劳宾格尔(2)的影子。

走到门口,本来期待着休息和吃午饭的汉斯突然又想起了艾玛。他一整个上午都没想起她,可现在,昨天和前天的痛苦又一次席卷了他。他轻轻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倒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他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再一次沉入无尽的思念之中,像可怕的病痛,吞噬着他。他思绪混乱,头痛欲裂,喉咙也因为抽噎而疼痛不堪。

“想当年我在法兰克福的时候,那才叫生活呢!这事我还没说过。当时有个有钱的商人,就是一只馋嘴猴,想娶我师傅的女儿。但她就是不肯,因为我才是她爱的那个人,我们好了四个月。要不是我跟我师傅闹翻了,我早就留在那儿当他的女婿了。”

汉斯加快了脚步。他也不确定,自己对现状是否真的满意。在工厂里确实还不错,只是太累了,让人精疲力竭。

接着他又讲了他师傅,那个无耻之徒,净想着怎么欺侮他。那个卑鄙的出卖灵魂的家伙,有一次竟然向他伸出了魔爪,可他二话没说,只是抡起锻锤,瞪着那老家伙,吓得他灰溜溜地逃走了,因为他觉得还是保住脑袋更要紧。之后师傅就给了他一封辞退信,真是个胆小鬼!此外,他还讲了一场发生在奥芬堡的大战,包括他在内的三个钳工把七个工厂工人打了个半死——谁要是到奥芬堡去,只要问问那个高个子肖施就知道了,他当时也在场。

“参加过州试的钳工!”其中一个喊道。

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用了一种冷酷而凶残的语气,但内心却是热情而激动的。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并决定以后要在别的地方给别的同事讲这个故事。因为每个钳工都曾与师傅的女儿有过一段感情,都曾对凶恶的师傅挥锤相向,也都曾痛打七名工厂工人。这个故事时而在巴登上演、时而在黑森、时而在瑞士;锤子时而变成锉刀、时而变成炽热的烙铁;工厂工人时而变成面包师、时而变成裁缝。但终归是那些老故事,而且大家也百听不厌,因为它们已经成了经典,并且是一个行业的荣誉所在。但我们并不是说,除此之外,在漫游的手工业学徒中,就再也没有那种体验生活的天才或发明创造的天才了——实际上到今天也仍还有——这两者在本质上其实是一回事。

有两个商店的学徒,是汉斯以前的同学,他们在街上跟在汉斯后面嘲笑他。

尤其是奥古斯特,他完全陶醉在故事中,非常高兴。他不断地哈哈大笑,点头附和,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半个故事里的主人公,轻蔑地把烟圈吐入布满晚霞的天空中。讲述者则在继续扮演他的角色,表现出他跟这帮学徒在一起是一种屈尊下顾,这一点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作为一名伙计,周日本不该跟学徒们待在一起的,况且花小孩的钱喝酒,也是一件丢脸的事。

然后汉斯也洗了洗手离开了。中午有一小时吃饭的时间。

他们沿着河顺流而下,在乡道上走了一段路,接着有两个选择摆在他们面前:一条是蜿蜒着向山上延伸的小公路,另一条是陡峭的步行栈道,路程要比公路近一半。尽管公路比较远而且满是尘土,但他们还是决定要走公路。栈道是为工作的人和散步的先生们准备的,但老百姓通常都喜欢走那诗意尚存的公路,尤其是在星期天。攀登栈道,那是庄稼人或城里的大自然爱好者干的事,是一项劳动或是运动,可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娱乐项目。与此相反,走在公路上则比较舒适,可以一边走一边闲聊,还不会磨损靴子和衣服。此外,走在公路上还能看到车辆和马匹,碰见和赶上别的漫游者,偶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和一群放声高歌的小伙儿。在公路上,谁讲了笑话,别人也会笑着回应。大家可以站在一起闲聊,单身的小伙子可以跟在姑娘们后面,跟她们一起说说笑笑。晚上,同好友之间的纠纷也能通过行动来表达和解决呢!几乎没有哪个年轻工人会蠢到放弃舒适有趣的公路而去选择步行栈道,城里的小市民也很少会这样做。

“可以了,就这样吧。你的位置下面的箱子里还有一块一样的齿轮,今天下午你就锉那个吧。”

于是,他们踏上了公路。公路绕着大弯,慵懒地蜿蜒而上,正如选择它的那些有时间又不愿意流汗的人一样。那个伙计脱下外套,搭在手杖上,把手杖扛在肩头。他没再讲故事,而是欢快肆意地吹起了口哨,一直吹了一小时,直到他们到了比拉赫才停。途中也有人挖苦汉斯,但并没有让他觉得特别难堪,倒是奥古斯特更急切地帮他都挡了回去。接着他们就到了比拉赫。

中午的时候,领班放下锉刀去洗手,汉斯拿着他的成果去让师傅看,师傅只匆匆瞥了一眼。

这个村庄随处可见红色的瓦顶和银灰色的茅草屋顶,与秋日里多彩的果树交相辉映,连绵苍翠的山林耸立在它们身后。

此后汉斯就又回到了他的虎钳旁,继续拿起锉刀刮着小齿轮上的毛刺。他胳膊疼痛,必须一直按着锉刀的左手也红肿起来,开始发痛。

对于去哪个餐馆,年轻人们莫衷一是。“船锚餐厅”的啤酒最好,但是“天鹅饭店”的蛋糕最美味,而“尖角酒馆”的老板则有个漂亮的女儿。最终奥古斯特说服了大家到“船锚餐厅”去。他使了使眼色,说喝几杯酒的时间“尖角”又不会长了腿跑掉,喝完再去也不迟。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就一同进了村子。他们经过马厩,走过用天竺葵做装饰的低矮的农舍窗户,向“船锚餐厅”走去。它金色的招牌比两棵茂盛的小栗子树还要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吸引着顾客前往。那个伙计一心想要坐到室内,遗憾的是屋子里已经爆满了,他们不得不坐在院子里。

“拿块抹布把这些东西擦干净。焊液有腐蚀性,不能留在任何金属上。”

在顾客眼中,“船锚”是一个高雅的餐厅,不是传统的农家酒舍,而是时尚的方块形砖砌建筑。店里有很多窗户,用椅子代替了长凳,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金属广告牌。此外,店里还有一位穿着时髦的女招待。老板从来不是只穿件衬衫就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是始终穿着一套整齐时兴的棕色西服。其实他已经破产了,但是他从他的大债主——一个啤酒大亨那儿,把自己的房子租了过来,从那时起他就变得更讲究了。院子里有一棵洋槐树,还有一面大铁栅栏,其中半面都爬满了野葡萄藤。

汉斯好奇地看着别人是怎样焊接的。首先把焊铁烧热,然后在焊点涂上焊液,接着白色的金属就从烧热的焊铁上滴下来,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干杯!伙计们!”那名伙计边喊边跟其他三个人碰杯。为了表现自己,他一口气干了一整杯。

“是会这样的,很正常。”师傅平静地说,“现在你可以去看一下怎么焊接了,来!”

“嘿,漂亮的小姐,这儿没酒了,再给我拿一杯吧!”他喊着女招待,隔着桌子把空杯子递给她。

伙计们都发出了笑声。

这家的啤酒很不错,喝起来很爽口,也不太苦。汉斯喝得津津有味。奥古斯特喝的时候,脸上一副行家的神态,还一边抽着烟,像一只火炉一样吞云吐雾。汉斯在一旁暗自惊叹。

“嗯,有一点。”汉斯承认道。

与懂得人生哲理和享乐之道的人一起坐在酒馆里,像个理应得到这种享受的人一样,过个如此快活的周日也没什么不好。一起开怀大笑,偶尔自己也大胆讲个笑话,多好啊!干完一杯酒,“砰”的一声把酒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敲,潇洒地喊一句:“小姐,再来一杯!”多有男子气概啊!去跟邻桌的熟人敬酒,左手夹着个已经熄了的烟头,像其他人一样把帽子歪到脖子后面,多痛快啊!

“怎么了?这就累了?”

同行的那个外厂的伙计现在也活跃起来,讲起了故事。他说他在乌尔姆认识一个钳工,此人能喝下二十杯上等的乌尔姆啤酒,喝完之后,还擦擦嘴说:“再给我来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他还认识一个坎施塔特的伙夫,他跟人打赌自己一口气能吃十二根脆肠,赢得了赌注,但是第二次再打类似的赌时却输了。他原本估计自己可以把一个小饭馆菜单上所有的菜都吃光,其实他已经差不多吃完了,没想到菜单的最后是四种干酪。吃到第三种的时候,他把盘子一推,说:“打死我也不吃了!”

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汉斯开始感觉到疲惫,两个膝盖和右胳膊有点痛。他两只脚交替发力,偷偷地伸展四肢,但都不见效。于是他把锉刀放下了一会儿,倚着钳台。没人注意到他。他就这样站着休息,听到传动带在头顶嗡嗡作响,他感到一阵晕眩,就把眼睛闭上了一分钟。这时师傅正好站在他身后。

这些故事也博得了一片掌声,表明世界上到处都有大胃王,因为每个人都认识一个这样的英雄,讲述过他们的丰功伟绩。有的主人公是“斯图加特的一个男人”,有的是“一个龙骑士,大概是路德维希堡的”,有的是能吃十七个土豆,有的是十一个煎饼加沙拉。大家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总是有板有眼,一本正经。他们满足和沉醉于知晓这世上存在着各种各样天赋异禀和引人注目的人,其中也有难以想象的怪人。这种满足的神态和描述的具体性,是每一个庸俗的固定聚会上的古老而令人敬畏的遗产,并且几乎像喝酒、论政、抽烟、结婚和死亡一样,为年轻人所模仿。

九点的时候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每个人都会拿到一块面包和一杯果汁。这时,奥古斯特才过来跟这位新学徒打招呼。他对汉斯说了些鼓励的话,然后就开始热情洋溢地说起下周日的事情来,说那天要跟同事们出去庆祝一番,花光他的第一份周薪。汉斯问起他锉的齿轮是做什么用的,才知道是用在塔楼大钟上的。奥古斯特本来还想给汉斯展示这个齿轮以后是怎么运转的,但是领头的那个伙计又开始锉起来了,其他人也都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汉斯问有没有蛋糕。他们叫来女招待询问,得知没有,就大发雷霆。奥古斯特站起身来说,这儿既然连一块蛋糕都没有,我们还是去别家吧。外厂的那个伙计骂这家酒馆太糟糕。只有那个法兰克福人想要留下,因为他跟女招待之间已经擦出了一点火花,还着实地摸了她好几下。这一切汉斯都看在眼里,加之喝了点酒,他心中生起一种奇怪的激动。现在要离开这儿,他很是高兴。

在此期间,大家都在干活,齿轮和传动带也按照既定的节奏运行着。汉斯生平第一次听到并理解了劳动的赞歌,至少使他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所触动和陶醉。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自己这个渺小的生命融入了一种伟大的节奏。

结过账,大家走到街上,汉斯突然感到了一丝醉意。这种微醺的感觉很舒服,有点困倦,又有点兴奋。他觉得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薄纱,透过它,一切事物都如梦境一般遥远、虚无缥缈。他不由自主地笑个不停,帽子戴得更歪了,觉得自己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寻欢作乐的家伙。那个法兰克福人又肆意地吹起了口哨,汉斯试图踩着他的拍子行走。

上午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有一些外面的人到工厂里来。有附近针织厂的工人来打磨或维修机器上的小零件,也有一个农民来询问他送来修理的脱水机的事,得知还没修好时,他就破口大骂。后来,又来了一个穿着讲究的工厂主,师傅跟他在旁边的房间里谈些事情。

“尖角酒馆”里非常安静,几个农民在喝新酿的葡萄酒。这里没有散装啤酒,只有瓶装的,接着他们每人面前就都摆了一瓶。外厂那个伙计为了显示自己的慷慨,给大家点了一个很大的苹果蛋糕。汉斯突然觉得奇饿无比,一连吃了好几块。坐在这间已旧成了黄棕色的酒馆里,坐在它靠墙的结实、宽敞的长凳上,感觉朦朦胧胧的,很是惬意。老式柜台和大火炉隐在半明半暗之处,两只山雀在带有木棍的大鸟笼里拍打着翅膀,鸟笼里塞着一枝挂满花楸果的树枝,那是给它们的饲料。

汉斯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弄得很黑了,但他心里却很满意,并希望自己的工作服也能快点变旧些,因为其他人的工作服都很脏,还打了补丁,而他的与之相比则又新又干净,显得有些可笑。

老板在桌子旁站了片刻,对顾客们表示欢迎。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大家才开始交谈起来。汉斯抿了几小口浓烈的瓶装啤酒,有点好奇,不知道自己喝不喝得完一整瓶。

工厂里到处都放着工具、铁块、钢块和铜块、半成品、发亮的齿轮、凿子、钻头,还有各种形状的车刀和锥子;锻炉旁边挂着锤子、平底锤、铁砧垫、钳子和烙铁;墙上挂了一排排锉刀和铣刀;架子上到处放着沾满油的抹布、小扫帚、金刚砂锉、铁锯、油壶、酸瓶、钉子盒和螺丝盒。砂轮则每时每刻都在使用。

那个法兰克福人又开始夸夸其谈,从莱茵河畔的葡萄园节日谈到他的游历,再到他住在小客栈的生活。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听着,连汉斯也笑个不停。

这时,那个最年长的伙计正在车床那儿忙着,汉斯忍不住瞟向那边。一根钢轴颈被紧紧夹在圆盘里,传动带一动起来,轴颈就呼呼直转,发出嗡嗡的响声,闪着银光。这时候,那个伙计就把像头发丝一样细的、亮闪闪的铁屑从上面取下来。

突然,汉斯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总觉得房间、桌子、酒瓶、杯子和伙伴们在旋转,转着转着便汇成一团褐色的云,要是他使劲甩甩头保持清醒,他们就又恢复原样。当对话和欢笑声时不时激烈起来时,他也跟着大笑或者搭上几句,不过讲完之后转头就忘。大家碰杯的时候他也跟着碰,过了一小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酒瓶已经空了。

“慢点!”师傅朝他喊道,“锉的时候要保持节奏,一、二,一、二。还得压住咯,不然会弄坏锉刀的。”

“你酒量不错啊,要不要再来一瓶?”奥古斯特说。

刚开始锉那几下,他觉得十分奇怪,这锉刀怎么这么柔软,这么容易锉下来。后来才明白,那只是铸件最表层的那层脆脆的外皮,很容易剥落,下面才是需要锉平的坚硬的铁。他集中精力,继续努力地锉起来。自儿时玩闹地做过一些手工以后,他还从未享受过看着一些有用的东西在自己手里慢慢成形的喜悦。

汉斯笑着点了点头。他过去把喝酒这种事想得太过危险了。现在那个法兰克福人唱起了歌,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汉斯也放开嗓子一道唱。

师傅走开了,回到他位于门边的第一台虎钳旁。汉斯仔细地看着他是怎样操作的。

在这期间,酒馆已经客满,老板的女儿也出来帮女招待的忙。她是个高个子的美人,气色很好,棕色的眼睛里透露着沉静。

“那就好,继续干吧。”

当她把一瓶新的酒拿来放在汉斯面前时,坐在旁边的那个伙计立马开始大献殷勤,但是她并不理睬。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对那个伙计的蔑视,抑或是她喜欢的是汉斯。她转向汉斯那边,快速地用手抚过他的头发,然后便回到了柜台后面。

“不是。”

那个伙计已经在喝第三瓶了,他追在老板的女儿后面,使出浑身解数想跟她攀谈,但都以失败告终。女孩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就转身走了。所以他也回来了,敲着空酒瓶,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让我们喝个痛快!孩子们,干杯!”

“停!”师傅喊道,“不是这样,左手要这样放在锉刀上。还是说你是个左撇子?”

接着,他讲起一个有关女人的粗俗的故事来。

汉斯开始锉起来。

汉斯只能听到一片模糊的嘈杂声,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说了什么。差不多喝完第二瓶酒时,他开始说不出话来了,甚至连笑都觉得很困难。他想走到山雀笼那边,逗一逗鸟,但是刚走了两步就感到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到地上,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回去了。

“来吧,继续锉吧。别拿别的锉刀!这也够你干到中午的了,到时候再拿来给我瞧瞧。还有,干活的时候除了我跟你说过的,别的什么都别管。学徒不需要有太多想法。”

从这时起,他心中那种放纵的快乐逐渐消失。他知道自己喝醉了,狂饮的乐趣也一去不复返了。他看到各种各样的灾难好像在远处等着他:回家,受父亲狠狠责骂,明天一早还得去工厂干活。他的头也渐渐疼了起来。

他用虎钳夹紧齿轮,拿来一把旧锉刀,示范了一下。

其他人也喝够了,奥古斯特趁着还清醒,争着结了账,找回了一点零钱。随后,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到了街上,天边的晚霞耀眼刺目。汉斯几乎无法站立了,他摇摇晃晃地靠在奥古斯特身上,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前走。

“喏,你就从这个开始吧。这个齿轮是才铸出来的,还是个毛坯,到处都是突起和毛刺。必须把这些刮掉,不然会把精密的工具弄坏的。”

那个外厂的伙计变得伤感起来。他唱道:“明天我不得不离开这儿。”眼里还闪着泪光。

他从工作台下拿出一个铸铁的小齿轮。

大家本想回家,但路过“天鹅饭店”的时候,那个伙计执意要进去。在门口,汉斯挣脱了他们。

“你父亲跟我说你不是什么大力士,这我也能看出来。那你就先不用锻铁了,等你力气大一点了再说吧。”

“我得回家了。”

说着,他把汉斯带到最后面的一台虎钳跟前,特别示范了如何操作虎钳,如何使工作台以及所有的工具保持整洁。

“你一个人哪里走得了?”那个徒工笑着说。

“来吧。那儿就是你的工作台和你的虎钳。”

“我行、行的。我——必须——回家。”

“把你的帽子挂在那儿。”他边说边指向墙上的一颗空钉子。

“至少再喝一杯烧酒嘛,小伙子!喝完你腿就不软了,胃也舒服了,不骗你。”

汉斯拘谨地观望着静止的车床、停止不转的车床、隆隆作响的传动带和惰轮。师傅锻好了一块铁之后就走了过来,向汉斯伸出一只粗糙而温暖的大手。

汉斯感觉到有人把一个小玻璃杯塞到他手里。他不小心洒了很多,把剩下的一饮而尽,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胃里一阵剧烈的恶心翻了上来。他一个人踉跄着走下楼梯,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村子。房屋、篱笆和庭院歪七扭八地从他眼前旋转而过。

在两张长长的、沾满机油和锉屑的工作台旁站着一名年长的伙计,他旁边站的是奥古斯特,他们正在各自的虎钳旁忙活。天花板上飞速运转的传动带隆隆作响,驱动着车床、砂轮、风箱和钻机,因为这里的工作靠的是水力。奥古斯特向走进来的汉斯点了点头,示意他等在门边,待师傅空闲时再说。

他躺在一棵苹果树下潮湿的草地上,一堆讨厌的感觉、折磨人的忧虑和毫无结果的思绪困扰着他,使他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很肮脏、很可耻。他该怎么回家呢?他该如何跟父亲交代?明天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充满了痛苦和挫败感,似乎不得不安静地睡去,永远不再醒来,永远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的头和眼睛都疼了起来,甚至连站起来继续走的力气也没有了。

工厂里,大伙儿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师傅正在锻造车间里忙碌着,他把一块烧红的铁放在铁砧上,一个伙计抡着大锤,师傅则仔细地将它敲打成形。他拿着钳子,同时用锻锤有节奏地往铁砧上敲。清脆响亮的敲打声经过敞开的门,一直传入晨曦中。

突然,先前消失的快乐又像一阵迟到的、短促的回潮向他拂面而来。他做了个鬼脸,独自哼唱道:

汉斯在不安中等待的周五如期而至,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到底还是很高兴的。一大早他就穿上蓝色的新工装,戴上帽子,怯生生地顺着皮革匠巷朝舒勒家走去。几个熟人好奇地盯着他,其中一个还问道:“怎么回事?你成钳工了?”

哦,我亲爱的奥古斯丁,

汉斯心神不宁,自我逃避。他白天在城里和田间游荡,避开人群,因为他觉得大家一定都觉察到了他为情所困。晚上他走在巷子里,望着每一个侍女,悄悄尾随着每一对情侣,很是心虚。经历了艾玛的出现和离去,他觉得生命中一切值得追求的东西和有魅力的事物都近在咫尺,却又狡猾地从他身边溜走。他不再去想他们在一起时艾玛带给他的痛苦和压抑。如果现在他能再度拥有她,他相信自己不会再羞怯,而是夺取她所有的秘密,带她一同闯入那充满魔力的爱情乐园,而此刻,这座乐园却将他拒之门外。他所有的幻想都陷入了沉闷、危险的丛林,沮丧地在里面四处乱闯,固执地自我折磨,不愿知晓在这狭小的秘境之外还存在一片广阔、美好、明亮的天地。

奥古斯丁,奥古斯丁,

今年的秋天较以往更美,和煦明媚的阳光、银光闪闪的清晨、绚丽多彩的午后、月朗星稀的夜晚。远处的群山像是一条深蓝色的天鹅绒,栗子树闪着金光,围墙和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的野生葡萄叶。

哦,我亲爱的奥古斯丁,

然而这些念头不过是乌云中转瞬即逝的闪电。他忘不了艾玛的离去,他的血液也无法忘却或克服在那些日子里受到的刺激。它渴望更多的刺激,渴望他的相思之苦能得到解脱,渴望有人指引他解开那困扰着他的谜团。就这样,时间在沉闷和痛苦中缓缓流逝。

一切都已不行。

渐渐地,他开始接纳了这套蓝色工装,并且有些期待第一次正式穿上它的那个周五。至少到时候又可以再经历些什么!

他几乎还没唱完,内心深处就感到一阵疼痛,模糊的想象、记忆、羞愧和自责化作一股浑浊的洪流向他涌来。他大声呻吟,抽泣着倒在草地上。

对此,海尔纳会怎么想呢?

一小时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

约好到机械厂去上工的星期五快要到了。父亲给他买了一套蓝色的亚麻布工装和一顶混纺的蓝色帽子。他穿上试了试,觉得自己穿着钳工制服像是变了个人,看起来很搞笑。每当他经过学校、校长或数学老师的家、弗莱格的工厂或是牧师的家,心里就很痛苦。那么多的辛劳、努力和汗水,牺牲了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骄傲和志气,还有充满希望的美梦……所有一切都是白费力气,都只是为了现在比别的同学晚一步进入工厂,成为一名小学徒,也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儿子到了晚饭时间还没回来,吉本拉特先生大发雷霆。到了九点,还不见汉斯的踪影,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一根很久没用的粗壮的藤条,心想:这小子大概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连老子的棍棒也不服了吧?等他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就这样解开了一部分爱情的秘密,也许太早了一些。于他而言,这个秘密包含的甜蜜太少,苦涩太多。白天,他唉声叹气,郁郁寡欢,如饥似渴地追忆往事,毫无希望地冥思苦想。夜晚,他辗转反侧,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在梦中,他体内沸腾的血液幻化成了神话中庞大而可怕的形象,幻化成眼睛冒火的怪兽,幻化成扼住咽喉、置人死地的手臂,幻化成无底的深渊和熊熊燃烧的巨眼。他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孑然一身,周围只有清冷秋夜里无边无际的孤独。他苦苦思念着心中的女孩,把头埋进泪湿的枕头,低声啜泣。

十点的时候,父亲把门锁上了。既然他想在外面游荡,那就看看他能游到哪儿去吧!

想到这里,愤怒刺痛了他。他那已被点燃却又没能得到满足的激情以不可阻挡之势在他胸中翻滚着,与愤怒汇成一汪苦海,驱赶着他走出家门,在花园里、街道上、森林中游荡,最终又回到家里。

尽管这样想着,父亲还是没有睡,而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着,心中的怒火愈燃愈旺。他在等着一只手试探地拉门把手、胆怯地按响门铃。他在脑中想象着这种场景——一定得给这个浪荡子一点教训!可能这个顽皮的孩子是喝醉了,但他挨了揍就该清醒过来了。这个淘气鬼!这个小滑头!看我不打断他的骨头!

第二天,他醒得比往常要晚,一开始只是感觉有种朦胧的伤感,怅然若失,直到艾玛浮现在他脑海中。她走了,没打一声招呼,没说一句再见。毫无疑问,最后那一晚他去找她时,她肯定已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他想起了她的笑容、她的吻,还有她委身于他时的冷静。艾玛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最后他睡着了,怒火也随之平息。

用过晚饭,汉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没开灯,时针指向十,又指向十一。随后,他沉沉地睡去,睡了很久。

与此同时,受到父亲这样威胁的汉斯却冰冷地、安静地躺在漆黑的河水中,缓缓地顺流而下。恶心、羞愧和痛苦都已离他而去。寒冷的蓝色秋夜俯视着他在黑暗中缓缓漂动的瘦弱的身躯,幽暗的河水玩弄着他的双手、他的头发、他苍白的嘴唇。没有人看到他,除了一只在破晓前出来捕食的胆小的水獭,狡猾地打量了他一眼就悄悄从他身边滑过了。也无人知晓他是怎样落水的。也许他是迷路了,从陡坡上滑了下来;也可能是他口渴了想喝水,身体失去了平衡;抑或是他被河水美丽的景象吸引了,俯下身去欣赏,因为夜晚皎洁的月光散发出的平和与宁静,倒映在水面上,照进了他心里,所以疲惫和恐惧暗暗地将他驱赶到了死亡的暗影中。

父亲回来了,大家一边工作一边嬉笑。孩子们道过谢就跑开了。天色渐晚,大家都各自回了家。

白天有人发现了他,将他抬回了家。震惊的父亲把藤条丢在一旁,心中的怒气烟消云散。虽然他没哭,也没有明显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但夜里他又无法入眠,时不时透过门缝向他那无声无息的儿子望去。儿子躺在一张光秃秃的床上,他那饱满的额头、苍白睿智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像是个与众不同之人,仿佛天生注定与他人有着不同的命运。他额头和手上有些青紫色的擦伤,漂亮的脸蛋仿佛在微睡,白皙的眼皮轻轻合着,微张的嘴巴似乎流露出他满意、近乎欢快的心情。这个少年看起来像是一朵在盛放之时被折断的花,从快乐的生活轨道上被一把给拽了下来。连父亲也因为困倦、孤独和哀伤,而产生了这种微笑着的错觉。

两个孩子又伸手去拿苹果。汉斯压着榨汁机,双眼呆望着果汁桶,逐渐明白过来。

葬礼引来了一大批送葬和好奇的人。汉斯·吉本拉特又一次成了名人,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关注。老师、校长,还有牧师又出现在了他的命运中。他们都身着礼服、头戴庄严的礼帽出席了葬礼,跟随着送葬队伍,还在墓前站了一会儿,互相窃窃私语。拉丁文老师看上去特别悲伤,校长轻声对他说:“是啊,教授先生,这孩子本来能有出息的。只可惜天妒英才,真是太不幸了!”

“今天早上。”

弗莱格师傅留在墓旁,陪在父亲和号啕大哭的老安娜身旁。

“什么时候的事?”

“唉,真是太令人伤心了,吉本拉特先生。”他同情地说道,“我也很喜欢这孩子。”

孩子们用力地点了点头。

吉本拉特叹息着说道:“真是不明白,他本来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孩子,一切也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上学、考试——怎么突然间不幸就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在他身上呢!”

“已经走了?坐火车走的吗?”

鞋匠指了指那些穿着礼服穿过教堂墓地大门的人,低声说道:“把孩子逼到这步田地,他们也有份儿。”

“回家了。”

“什么?”吉本拉特猛然惊起,充满怀疑和吃惊地盯着鞋匠,“是吗?该死!为什么呢?”

“走了?去哪儿了?”

“您冷静一点,吉本拉特先生。我指的是那些老师。”

“她走了。”他们答道,同时点点头。

“为什么呢?怎么回事?”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孩子们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腾出嘴来回答。

“算了,不说了。也许您和我都对这孩子有不少疏忽,不是吗?”

“艾玛在哪儿?她不愿意来吗?”

小城上方碧空无垠,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山谷中流淌,一片青山温柔、留恋地伸向远方。鞋匠微微地苦笑着,搀着吉本拉特的胳膊。吉本拉特先生,在此刻的寂静中,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和万千的思绪,正迈着迟疑的、不知所措的步伐,向他那习以为常的生活的沼泽走去。

直到父亲提着桶离开半小时了,汉斯才敢向他们问起艾玛。

(1) 欧伦施皮格尔:原文为Eulenspiegel,是传说中喜欢捉弄人的人。

吉本拉特先生一脸严肃,摆弄着榨汁机,嗡嗡的声响从榨汁机中传出。汉斯在一旁帮忙。鞋匠的两个孩子应邀而来,正在忙着对付水果,两人共用一个小杯子品尝果汁,每人手里还拿着一大块黑面包。可是艾玛没有一同前来。

(2) 施特劳宾格尔:原文为Straubinger,派生自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地名Straubing,指漫游的手工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