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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秋已至。黑压压的枞树林中,那零星的阔叶树如火炬一般,闪耀着黄色和红色的光。峡谷中浓雾氤氲,清晨空气凉爽,河面升起水汽。

那位前神学院的学生,脸色苍白,每天仍在外面四处闲逛。他兴致不高,浑身乏力,逃避他本可以有的一点交际。医生给他开了滴剂,要他食用鱼肝油和鸡蛋,并用冷水洗澡。

但这一切对他都无济于事,而这也不足为奇。每个健康的生命都必须有生活的内容和目标,而这两样,对于年轻的吉本拉特来说,都已不复存在。现在,他的父亲决定让他去做抄写员,或者去学一门手艺。虽然这孩子身体依然羸弱,按理说,要强壮起来尚需一些时日,但现在可以先认真地考虑起来,以后究竟该拿他怎么办。

自从第一次那种困惑、迷惘的感觉缓和下来,他自己也不再执着于自杀之后,汉斯就从那种惊惶多变的恐惧状态,转而陷入了一种均匀的、有规律的忧郁中,他慢慢地、无从抵抗地陷了进去,如同陷入柔软的泥沼一般。

现在,他漫步在秋天的田野,心情也受到这个季节的影响。残留的秋意,无声的落叶,枯黄的草地,浓重的晨雾,植物的荣枯和死亡……这一切使他像所有的病人一样,产生沉重而悲伤的情绪,让他感到无限惆怅。他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愿自己同眼前的一切一起消逝、安眠、死亡,然而他那青春的生命力却和他的这种愿望背道而驰,并且还在默默地、坚韧地延续着,这使他痛苦不堪。

他看着树木变黄、变褐、变得光秃秃;他看到乳白色的雾气从林中飘出;他看着果园,随着最后一批水果的采摘完毕,果园已然了无生气,没有人再去观赏各色已开败的紫菀;他还看着河水,河里已经没人游泳、也没人钓鱼了,河面上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只有坚韧的制革工人还在那寒冷的岸边坚持劳作着。几天以来,河里漂着大量榨过汁后的果渣,因为现在榨汁工厂和各个磨坊都在勤勤恳恳地榨着果汁。整个城里,无论大街小巷,都弥漫着淡淡的发酵果汁的香味。

在下游的磨坊里,鞋匠弗莱格也租了一个小小的榨汁机,还邀请汉斯去榨果汁。

磨坊前面的空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榨汁机、车辆和一筐筐、一袋袋的水果,还有双把的大木桶、盆形洗桶、各种吊桶和圆桶。到处都是褐色的果子残渣,堆积如山。还有木制操纵杆、手推车和空车。榨汁机运作起来,发出咔嚓咔嚓、叽咕叽咕、轰隆轰隆、嘎吱嘎吱的声响。大多数榨汁机都被漆成了绿色,这种绿色和那些棕黄色的残渣、苹果篓的颜色、淡绿色的河水、赤脚的孩子,还有明亮的秋阳一起,给任何注视着这一切的人一种迷人的印象:欢乐、富裕、热爱生活。碾碎苹果的嘎吱声听起来就叫人嘴里酸溜溜的,胃口大开。谁要是来到这里,听到这个声音,肯定会连忙抓起一只苹果咬上一口。一股股新鲜、香甜的红褐色果汁从管道中流出,在阳光下欢笑。凡到此地,看到这个景象,一定会要上一杯,赶快尝一尝,然后站在那里,眼睛湿润,浑身都会感受到一股甘甜和舒畅。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迷人的果汁香,这种香味正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东西,是成熟和收获的象征。而能够在冬季来临之前吮吸这股芬芳,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因为人们可以怀着感恩,回忆许多的美好和神奇:五月的轻柔细雨,夏季的狂风骤雨,秋天的清凉晨露,春天的和暖阳光和夏天的炽热骄阳,还有那白色、玫红色的绚丽花朵,收获前成熟的果树闪耀出的红棕色光泽,以及一年四季带来的所有的美好和喜悦。

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个兴高采烈的日子。那些肯纡尊降贵、亲临现场的富翁和摆阔的人,亲自用手掂量着他们精美的大苹果,一打一打地数着他们的麻袋,用一只袖珍银杯品尝果汁,而且还要让每个人都听到,说他们的果汁里不掺一丁点水。穷人则只有唯一一袋果子,他们用玻璃杯或者陶碗品尝果汁,还掺了些水在里面,不过他们骄傲和愉快的神情也毫不逊色。如果有谁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自己榨果汁,就挨家挨户到他的朋友和邻居那里,从这一家的榨汁机到另一家,到处都能得到一杯馈赠的果汁,顺便再放只苹果进口袋,其间还引用些行家的话来证明,他对榨果汁这行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许多孩子,不论贫富,都拿着一只小杯子跑来跑去,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咬过的苹果和一片面包,因为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这样一个没有根据的传说,说是在榨果汁的时节大吃面包,以后就不会肚子痛。

榨汁场上,千百种喊叫声交织成一片,更不要提小孩子们的大吵大闹了。所有这些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热烈、兴奋和欢快。

“过来,汉内斯,来这儿!喝一杯!”

“多谢多谢,我已经喝到肚子痛了。”

“你五十公斤付了多少钱?”

“四马克。不过味道可真棒!你尝一下!”

偶尔也有倒霉的小事发生:一个苹果袋子过早地裂开,弄得苹果滚了一地。

“该死,我的苹果!大家快来帮帮忙啊!”

所有人都帮着捡苹果,只有几个淘气包想趁机捞一些。

“不要藏起来啊,你们这些坏蛋!你们可以在这儿吃,但不要拿走。给我等着,你这个古特德尔,浑蛋!”

“嘿,我的好邻居,别神气!你尝一下我的看看!”

“像蜂蜜一样甜!真的跟蜂蜜一模一样!您到底榨了多少?”

“两桶,再没有了,但都不差。”

“幸好我们不是在大热天榨果汁,那样的话一定会被我喝个精光的。”

今年也有几个愁眉苦脸的老人在这儿,可不能少了他们。他们自己已经很久都不榨果汁了,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懂。他们喜欢大谈特谈公元某年某年的事,说那时候的水果简直就像送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又好又便宜,根本没有人知道要往里面掺糖,而且那时候树上结的果子就是和现在的不一样。

“以前那才真叫好收成。那时候我有一棵苹果树,单单一棵树就结了五百斤。”

尽管现在时代变得这么差,这些愁眉苦脸的老人今年还是来帮忙尝了个够。那些还有牙齿的老人,个个都在啃着他的苹果。其中一个甚至还硬撑了几个大梨子,不幸闹得胃绞痛。

“哎,我说嘛,”他大发牢骚道,“这种梨子,从前我可以一次吃十个。”回想起那个一次可以吃十个梨子而不肚子痛的年代,他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弗莱格先生租的榨汁机,就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他让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学徒当他的助手。他的苹果是从巴登收来的,他的果汁也总是最优质的。他暗自得意,也不拒绝别人“一尝”。他的孩子们更开心,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但最开心的还得数他的学徒,即便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开心。这位学徒出生在山区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现在能下山来到户外卖力地干活,真是让人舒服到每根骨头里。这果汁的甘甜也叫他感到美滋滋的。他那张健康的农家子弟的脸,笑得就像森林之神萨堤尔;他那双做鞋的手,洗得比任何一个礼拜天都要干净。

刚来到广场上时,汉斯一声不吭,有点胆怯;他本不想来的。但他刚走到第一个榨汁机旁就有人递给他一杯果汁,是纳少德家的莉泽递过来的。他尝了一口,随着果汁的下咽,那股强烈的甘甜让他回想起往年秋天的很多趣事和欢乐。与此同时,他也起了兴致,心里燃起了和大伙儿一起再干一杯的渴望,但又有些犹疑。熟人们同他搭讪,一个接一个的杯子递到他手上,当他走到弗莱格家的榨汁机跟前时,他已经彻底被这热闹的气氛和香甜的饮料吸引,完全换了个人。他开心地同鞋匠师傅打招呼,讲了几个流行的关于榨果汁的笑话。老鞋匠掩藏起自己的惊讶,高兴地唤他过去。

半小时过去了,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孩走过来,对着弗莱格和他的学徒们微笑,然后就开始帮起忙来。

“哦,这样,”鞋匠说,“这是我的侄女艾玛,从海尔布隆来,她自然是习惯了另一种秋收的,她们那儿盛产的是葡萄。”

她十八九岁,活泼开朗,像那些平原的居民一样,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体态丰满。圆圆的脸上那乌黑的眼睛闪着温暖、热情的光芒,漂亮的小嘴巴叫人忍不住想亲一口。总而言之,她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健康、开朗的海尔布隆女孩,但一点也不像是这个虔诚的鞋匠师傅的亲戚。她完全是个尘世的人,她那双眼睛,根本不像是在晚上和夜里读《圣经》和格斯纳箴言集的人。

汉斯突然又满面愁容,热切地希望艾玛能马上走开。但她就站在原地,说着、笑着,对于每句俏皮话都能接得很漂亮。汉斯觉得害羞,都不作声了。他本来就很害怕和那些年轻的姑娘、那些他不得不用“您”来称呼的姑娘打交道,而眼前这一位又是如此活泼、健谈,对他的在场和害羞并不在意。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有点受到了屈辱的感觉,于是他就像在路上撞上车轮的蜗牛一般,把触角缩回到壳里。他一声不吭,想装出觉得无聊的样子,却没能成功。相反,他脸上的表情难看得就好像他家里刚刚死了什么人似的。

没有人有空去注意汉斯的情绪变化,尤其是艾玛。汉斯听说,她是两个星期前才来弗莱格家的,但几乎全城的人她都认识了。她跑来跑去,到处品尝新榨的果汁、讲笑话,笑过之后又返回来,做出热心帮忙的样子,还把孩子给抱起来,给他们分送苹果。她所到之处,皆能听见她爽朗的大笑声,感受到她的快活。她对街上的每个孩子都大喊:“你要苹果吗?”然后拿一只漂亮的红苹果在手上,把手背在身后让他们猜:“在左手还是右手呀?”但苹果从来就不会在被猜的那只手里,一直要到那些孩子开始骂人,她才会拿出一个苹果,但是,是很小、很青的苹果。她也朝汉斯喊,问他是不是就是那个有头疼病的人,然而还没等他回答,她就又跑去和其他邻居聊天了。

汉斯正打算溜回家,就在这时,弗莱格先生却把一个摇杆递到他手里。

“喏,现在你可以接着往下干,艾玛会帮你的。我得回车间了。”

师傅走了,学徒受命帮师母一起把果汁搬走,只有汉斯留下来,单独和艾玛待在榨汁机旁,他咬着牙,拼了命地干活。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摇杆会这么重。当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那个女孩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原来是她搞的恶作剧,顶住了摇杆的那头。当汉斯生气地把摇杆拉回去重新压的时候,她又闹了一次。

他一句话没说。但是当他摇动摇杆,而摇杆的另一头被女孩的身体抵住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害臊和不安,慢慢地,他摇不下去了,一种又甜蜜又害怕的感觉朝他袭来。当年轻的姑娘俏皮地对着他笑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她好像一下子变了,变得友好但也更陌生了。他也微微露出了笨拙的笑容。

接着,他手里的操纵杆完全停了下来。

艾玛说:“咱们可不必这么卖力。”说着,把她刚刚喝剩下的半杯果汁递给了汉斯。

他觉得这口果汁似乎比之前的都要浓烈,也更甘甜。喝完之后,他意犹未尽地看着空杯子,惊讶于自己的心竟跳得如此剧烈,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然后他们又继续工作了一会儿。汉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尽量站在能被姑娘的裙子拂到的地方,让她的手也能碰到自己的手。每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在惶恐的幸福中狂跳,一种愉快、甜蜜的感觉向他袭来,以至于他的膝盖都有些颤抖,脑袋里响起令人眩晕的嗡嗡声。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就站在她面前,附和着她的问题。她笑的时候他也笑;她玩笑开过火的时候,他就用手指威胁她,并两次喝光了从她的手中接过来的果汁。此时,一连串的回忆向他涌来:他曾见过的晚上和男人们一起站在门口的女仆,故事书中的一些句子,赫尔曼·海尔纳给他的那一吻,学生们私底下关于“姑娘们”的一些议论,以及“要是有了心上人会怎样”的想法,等等。此时他的呼吸变得如此困难,好似一匹老马正拖着车子上山。

一切都变了。周围的人和繁忙的事务都幻化成五彩缤纷、露着笑脸的云朵。各种人声、咒骂声和哄笑声,都淹没在混沌的喧闹声中。河水和老桥看上去是那么遥远,仿佛画出来的一样。

就连艾玛的样子也变了。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那双深色的、快乐的眼睛和那张小小的红唇,还有那尖尖的皓齿。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到几个局部——一会儿是一只穿着黑色长筒袜和低帮鞋的脚,一会儿是颈后迷乱的鬈发,一会儿是藏在蓝色头巾里的晒红的圆脖子,一会儿是绷紧的肩膀和下面随着呼吸起伏的胸部,一会儿又是一只红得透明的耳朵。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杯子掉进了双把木桶里。她弯腰去捡时,她的膝盖在木桶边缘碰到了汉斯的手腕。汉斯也弯下身去,但是动作比较缓慢,他的脸几乎要碰到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蓬松、卷曲的长发下,晒成褐色的美丽颈项闪着温暖的光泽,直至消失在蓝色的紧身胸衣里。虽然胸衣扣得很紧,但中间还是露了一道缝隙,可以看见她洁白的肌肤。

当她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脸因弯腰而涨得通红,她的膝盖沿着他的手臂滑动,头发擦过他的脸颊。顿时,一股强烈的震颤贯穿汉斯全身。他脸色苍白,刹那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得不抓牢榨汁机的把手。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胳膊无力,肩膀酸痛。

从那一刻起,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尽量避开姑娘的目光。但只要她看向别处,他就会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和内疚的复杂情感,呆呆地望着她。这时,他的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撕裂,一片全新的、奇特而诱人的国土,带着遥远的蓝色海岸,呈现在他面前。他还不知道,或者只是预感到,心中的忧虑和甜蜜的痛苦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

快乐意味着他胸中那股年轻的恋爱的力量的胜利,也意味着他对强有力的生命的首次感知。痛苦则意味着清晨的宁静被打破,他的心灵已离开童年的家园,再也无法寻回。他这只轻飘飘的小船,好不容易才脱离第一次事故的危险,现在又遭到新的暴风雨的袭击,眼看就要撞上令人粉身碎骨的礁石、陷入搁浅的边缘。没有人能够带领他越过这个危险地带,哪怕是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引导的年轻人,也得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出路和救赎。

真好,那个学徒现在又回来,接了汉斯的班。汉斯还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希望能再和艾玛有所接触,或者听艾玛说几句好听的话。但艾玛已经跑到别人家的榨汁机旁去聊天了。面对学徒,汉斯有些窘迫,一刻钟后他就溜回家了,连再见也没说一声。

一切都变得迥然不同,美丽而令人兴奋。那些吃了果渣变得浑圆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尖叫着掠过天空,天空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远、这样美丽、这样蔚蓝,河水也从未如此清澈,像一面碧绿的镜子,仿佛还在对人微笑,还有泛着泡沫的堤堰,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洁白和耀眼。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刚画好的装饰画,放在明亮的玻璃镜框里,正在期盼一个盛大节日的到来。在自己心里,汉斯也感受到一种少有的、冲动的感情和一种异常的、俗气的期待,那是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不安,又充满幸福和甜蜜,同时还夹杂着胆怯、迟疑和恐惧的复杂情感。那只不过是一场梦,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这种矛盾的感觉越发强烈,像是一股黑暗的、正在迅速向上喷发的涌泉,又像是有股十分强劲的力量要从他心里迸发、释放——也许是一场哭泣,也许是一曲歌唱,抑或是尽情喊叫或大声欢笑。到家之后,他这种兴奋才有所缓和。家里自然是一如往常。

“你从哪儿来?”吉本拉特先生问。

“磨坊附近的弗莱格那儿。”

“他榨了多少果汁呀?”

“两桶吧,我想。”

他向父亲请求,如果榨汁的话,就邀请弗莱格的孩子们来。

“那是自然,”父亲嘟囔道,“下星期吧,到时候你去接他们好了。”

离吃晚饭还有一小时,汉斯走进了花园,那里除了两棵冷杉树以外,再没有什么绿色的东西了。他折了一根榛树枝,在空中挥舞着,发出嗖嗖的响声,打落了一些干枯的树叶。太阳已落到了山后。大山黑色的轮廓和枞树梢如发丝般纤细的线条,静静划破傍晚湿润而清澈的蓝绿色天空,一大片灰色、狭长的云朵被余晖映成了黄褐色,悠闲惬意地飘浮着,好似一只归航的小船,穿过薄薄的、金色的天际,向山谷那边驶去。

绚丽多彩的傍晚显得成熟、妩媚,它以一种奇特又陌生的方式吸引着正在花园漫步的汉斯。他偶尔驻足,闭上眼睛,试着回想艾玛如何与自己面对面站在榨汁机旁,想着她如何要他从她的杯子里喝果汁,以及她如何俯身在水桶上、又满脸通红地直起身子。他看到她的头发,和她紧裹在蓝色衣服下的身段,还有她的脖子和被深色的细发遮住的黝黑的后颈。他的脑海被这一切令他欢愉和颤抖的东西占据,唯独想不起她的脸来。

夕阳已完全落下,他却并没有感受到一丝凉意,只觉得渐近的薄暮就像一张神秘的面纱,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虽然,他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位海尔布隆的姑娘,但至于从他血液中焕发出的男性活力,他只是将其模糊地理解为一种亢奋而又令人疲倦的异常状态。

吃晚饭的时候,汉斯怀着变了样的心情坐在熟悉的环境里,觉得周围的一切也都有些异样。父亲、老女仆、桌子、用具,还有整个房间都突然变老了。他以一种诧异、陌生、温情的目光看着这一切,好像他刚刚经过长途旅行才回来似的。以前,在他心心念念想着要吊死在那根树枝下的那段时间,他曾以一个告别者的姿态,悲伤而冷静地观察过这同样的一群人和事,而现在的他是一个回归者,脸上带着诧异和微笑,重新拥抱、占有这一切。

吃完饭,汉斯正要起身离开时,父亲突然以他那种简短的方式说道:“你是想当机械工呢,还是宁愿当个抄写员,汉斯?”

“怎么了?”汉斯吃惊地反问道。

“你可以下个周末去舒勒机械师那里,或者下下周去市政厅当个练习生。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明天再谈。”

汉斯站起身,走了出去。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困惑迷惘、头晕目眩。那是一种日常的、充满生气的生活,几个月以来,他已经对那种生活感到很陌生了,而现在,它就这样突然摆在他面前。它有一副诱人的面孔,也有一副慑人的面孔,它既给许诺,也提要求。汉斯既非真心想当机械工,也没有兴趣去做抄写员。手工业那种紧张的体力劳动甚至叫他有些害怕。他突然想起一个叫奥古斯特的同学,他已经是一名机械工了,可以去问问他。

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汉斯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模糊。这事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紧急和重要,还有别的事情更叫他烦心。他不安地在门厅踱来踱去,突然,他抓起帽子,走出家门,慢慢向小巷走去。他想到今天必须再见一见艾玛。

天已经黑了。附近的一家酒馆里传出阵阵喧闹声和沙哑的歌声。有些窗户亮着。一会儿这儿点起一盏灯,一会儿那儿又一盏,点点微弱的红光在黑夜中闪烁。一大排年轻的女孩,相互挽着胳膊,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从巷子里走过来。她们的身影在模糊的光线中摇曳,像一股青春、快乐的暖流,淌过安睡的小巷。汉斯久久地目送着她们,激动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从一扇窗户的帷幔后,传出演奏小提琴的声音。水井边有个女人在洗生菜。桥上有两个小伙子正和他们的情人在散步,其中一个轻浮地拉着女孩的手,晃着她的胳膊,嘴里还叼着烟。另外一对紧紧靠在一起,慢慢走着,小伙子搂着姑娘的腰,姑娘则把脑袋和肩膀紧紧贴在小伙子胸前。这种情景汉斯已经见过千百次了,却从来没有留心过。而现在,这种情景有了一层隐藏的含义,那是一种模糊、甜蜜的情欲。汉斯的目光停留在这几个人身上,他心中的幻想已经预感到那情景的含义。他内心动摇起来,感到十分不安,觉得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正在向他靠近,他不知道它是美好的还是可怕的,但这两种感觉他都已经战栗地预感到了一些。

在弗莱格家门前,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到了里面该说什么、做什么呢?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的时候,那时候他经常来这儿,弗莱格先生会给他讲《圣经》故事,回答他关于地狱、魔鬼和幽灵的一大堆连珠炮似的新奇问题。这些回忆想起来不太舒服,让他觉得良心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似乎要面对一些秘密和禁忌的东西。他觉得在这黑暗之中站在鞋匠的门口而不进去,这很不对。假如鞋匠看见他站在那儿,或者他此刻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那么他很可能并不会骂他,而是会嘲笑他。这是汉斯最害怕的。

他悄悄溜到屋子后面,从花园的篱笆外往亮着灯的客厅里张望。没有看见鞋匠师傅。女主人好像在缝什么还是织什么东西。大儿子还没睡,正坐在桌旁看书。艾玛进进出出,显然是在忙着整理房间,所以他总是只能短短地看到她几眼。四周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从巷子远处传来的各种脚步声,还有花园那一边的河里低低的水流声。很快,夜越来越黑,天也越来越凉了。

客厅的窗户旁,有一扇黑洞洞的过道小窗。过了好一会儿,这扇小窗后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倚着窗户向黑暗中探望。汉斯认出了这个身影,是艾玛。出于满心的期待和惊恐,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站在窗口,静静地望了好久。汉斯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他或者认出了他。他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她,心惊胆战的同时,既期待又害怕她认出自己来。

然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从窗边消失了,紧接着,花园小门的门把手响了,艾玛从屋里走了出来。汉斯心里一惊,想转身逃跑,却不由自主地靠在篱笆旁,眼看着姑娘穿过漆黑的花园,慢慢向他迎面走来。她的每一步靠近,都让他想逃,然而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又把他给拉了回去。

现在艾玛就站在他面前不到半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只隔着低矮的篱笆。她仔细而狐疑地瞅着他。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她轻声问道: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他说。她用“你”来称呼他,这让他感觉犹如被她抚摸了肌肤。

她伸出手,越过篱笆伸向他。他温柔而害羞地拉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她没有把手抽回去。于是,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双温暖的手。当她继续任凭他抚摸时,他便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一股具有穿透力的欢愉、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微醺的疲倦,像潮涌一般向他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温暖、燥热而潮湿,他眼里再也看不见巷子和花园,只看到面前这张白皙、透亮的脸庞和一团蓬乱的深色秀发。

“你想吻我吗?”当姑娘用极为轻柔的声音这样问时,汉斯觉得这仿佛是从夜的那一头传过来的声音。

那张白皙的脸庞越凑越近,她身体的重量压得篱笆微微向外弯斜,她那松散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头发摩挲着汉斯的额头,她紧闭的双目被洁白、宽阔的眼睑和深色的睫毛遮住,紧紧贴近他的眼。当他羞怯地用自己的嘴唇去触碰到女孩的嘴唇时,一股强烈的震颤穿透他全身。他瞬间颤抖着往回缩,但她却用双手环抱着他的头,脸紧贴着他的脸,吻住他的嘴不放。他感到她的唇在燃烧,把他紧紧压住,贪婪而有力地吮吸着,好像要饮尽他的生命。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姑娘的嘴唇还未离开,他那震颤的欢乐就已变成了死一般的疲惫和痛苦。当艾玛松开他时,他摇摇晃晃,竭力用抽搐的手指紧紧抓住篱笆。

“你,明天晚上还到这儿来。”艾玛说着便飞快地返回了屋里。她走了还不到五分钟,汉斯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手还紧紧抓着篱笆的木板,疲惫得挪不开步。他仿佛置身梦境,倾听着血液在他脑袋里不断撞击,像起伏不定、令人痛苦的波涛,在他心脏里进进出出、横冲直撞,几乎叫他窒息。

这时候,他看见房门开了,鞋匠师傅走了进去,他刚才那会儿大概还在车间。怕被人发现的心情向他袭来,这股强烈的担心推着他离开那儿。他走得很慢,像个有点微醉的人,不情不愿、摇摇晃晃地走着,感觉好像每走一步他的双膝都要跪倒下去似的。漆黑的街巷,困倦的山墙,透着暗红色光线的窗户,还有古桥、河流、院落和花园,像一块块褪色的布景从他眼前晃过。皮革匠巷的井泉中流水潺潺,发出格外响亮的拍击声。汉斯像在梦游一般,打开一道大门,走进一条漆黑的通道,顺着楼梯爬上去,打开一扇门又关上,又打开一扇门,又关上,坐在一张放在那里的桌子上,过了很久才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家里,在自己的卧室里。到他决定脱衣服之时,已经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心不在焉地脱下衣服,坐在窗户边,直到突然感觉被清冷的秋夜冻得浑身透凉,才不情愿地爬上了床。

他以为自己倒头就能入睡,可他才刚躺下就觉得有些燥热,他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血流又开始紊乱、沸腾。他一闭上眼,就觉得艾玛的嘴唇好像还贴在自己的嘴上,吮吸着他的灵魂,疼痛的炙热充盈着他的全身。

直到很晚他才睡着,却被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不断追逐。在梦里,他站在阴森可怕的黑暗中,向四周摸索着去抓艾玛的胳膊,艾玛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他们一起慢慢沉入了温暖、深深的洪流中。突然,鞋匠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去看自己,这时候汉斯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不是弗莱格先生,而是赫尔曼·海尔纳。海尔纳就坐在自己身旁,在毛尔布隆的礼拜堂的一扇窗户边讲着笑话。但这个场景马上就消失了。接着他就看见自己站在榨汁机旁边,艾玛抵着把手,而他则全力反抗。她弯下腰来寻找他的嘴,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静,此刻他又沉入温暖、黑暗的深渊里,因眩晕和极大的恐惧而失去了知觉。与此同时,他又听到校长在发表演说,不知道是不是在讲他。

后来,他沉沉地一觉睡到天亮。这真是晴朗、美好的一天。他久久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努力想清醒清醒,却仍被一片浓重的、叫人昏昏欲睡的雾气所笼罩。他望着紫色的紫菀,这是花园里最后的花朵,在阳光下欢笑着,好像现在还是八月天。他又看看温暖、可爱的阳光,献媚讨好般柔情似水地照耀着干枯的枝条和光秃秃的藤蔓,仿佛还在早春季节。但这一切,他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亲身体验,它们与他毫不相干。突然,一阵清晰而强烈的回忆涌上他的心头,回忆里,他的兔子们还在这花园里跳来跳去,他的水车还在转动,小木槌还在敲打。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九月的一天,是在色当节的前夕,奥古斯特带着常春藤来到他家。他们把旗杆洗得锃亮,把常春藤固定在金色的杆顶上,他们谈论着明天的节日,高兴地期待着它的到来。此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他们两个人都满怀着节日的喜悦和企盼。旗帜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安娜烤了李子蛋糕。到了晚上,高高的岩石上会燃起色当节的火焰。

汉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想起那个晚上的事,为什么那些记忆如此美好而强烈,而为什么这又让他如此痛苦和悲伤。他不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再一次快乐地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是在披着记忆的外衣同他告别,曾经的巨大幸福再也不会回来,只留下一根意味着它曾经来过的刺,犹如玫瑰一般。他只是觉得,此刻这样的回忆与他对艾玛的思念和对昨晚的怀念很不搭调,他感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他身上出现,而这种东西与从前的幸福并不相同。他仿佛又看到了旗杆顶端的金光闪闪,听到了他朋友奥古斯特的笑声,闻到了新鲜蛋糕的芳香……所有这一切都是如此生机勃勃、幸福快活,而这一切之于他又是那么陌生、遥远。想到这儿,他倚靠在一棵高大的云杉树粗糙的树干上,绝望地抽泣起来,这让他得到了短暂的安慰和解脱。

中午的时候,他跑去找奥古斯特,那个小伙子现在已经是学徒中的头一号了。他壮了不少,也长高了。汉斯跟他讲了他可能要当机械工的事。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奥古斯特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这个事是这样的,因为你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病包。第一年,你得在锻造场一直练那该死的打铁,那把大铁锤可不比汤勺。然后你还得搬铁块,晚上还要打扫,锉铁也是需要力气的。一开始,在你还是个菜鸟的时候,你只能拿到旧的锉刀,它们很不好使,滑得就像猴子屁股。”

汉斯听了,立马就泄气了。

“嗯,那我还是不要当了吧?”他犹豫着问道。

“哟嚯,这话我可没说!别像拉麦一样,这一下就打退堂鼓了呀!我只是在说,刚开始可不会那么容易,这儿可不是什么舞池。但是话说回来,嗯——当个机械工也挺不错的,你知道的,机械工也得有个好脑子,不然就只能是个粗铁匠。你到这儿来看看吧!”

他拿过来几个用亮晶晶的钢材做成的精巧的机器小零件给汉斯看。

“喏,这些零件连半毫米误差都不能有,包括螺钉,所有这些都是手工打造的,做的时候就得睁大眼睛才行。这些现在还需要抛光和淬火,然后才算完成。”

“嗯,很不错,我要是早知道……”

奥古斯特笑了。

“你害怕了吗?做学徒是肯定要吃苦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有我在,我会帮你的。要是你下个礼拜五开始来上工的话,刚好是我满两年的日子。礼拜六我会领到我的第一份周工资,礼拜天我会去庆祝一番,有啤酒,有蛋糕,大家都会来,你也来吧,这样你可以看看我们这里的情况。对嘛,你瞧,我们以前本来就是好朋友嘛!”

晚饭时,汉斯告诉父亲他愿意去当机械工,问他是不是下个星期就可以开始。

“好啊。”父亲说。下午便领着汉斯到舒勒的车间去报到了。

近黄昏时,汉斯已经把这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想着晚上艾玛会在那儿等他。他现在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觉得时间一会儿过得太慢,一会儿又太快。对待这次约会,他就像是急流中的水手一样,逆流而上。晚饭他也根本没有心思吃,只灌了杯牛奶下肚,就匆匆出门了。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黑暗、困倦的街巷,红色的窗户,微弱的灯光,还有闲庭信步的情侣。

到了鞋匠家的花园篱笆旁,他感到十分害怕,任何一个声响都会把他吓一跳,觉得自己站在黑暗中窃听的样子,就像个小偷。还没有等到一分钟,艾玛就出现在他面前。她双手轻抚着汉斯的头发,为他打开花园的小门。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她拉着他,悄声穿过灌木围绕的小路,从后门走进幽暗的通道。

在那里,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坐在地下室最上面的台阶上,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能在黑暗中勉强地看清彼此。女孩心情很好,小声闲聊了很多。她已经尝试过不少次亲吻的滋味,对谈恋爱这事也是驾轻就熟,这个害羞又温柔的男孩很合她的意。她双手捧起汉斯瘦削的脸,亲了亲他的额头、眼睛和脸颊,当亲到他的嘴时,她又吮吸了很久,这让汉斯感到一阵眩晕,他软绵绵地、不由自主地靠在她身上。她轻声笑着,一边还揪着他的耳朵。

她继续没完没了地讲啊讲啊,他听着她讲,却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她用手抚摸着他的手臂、他的头发、他的脖子和手,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沉默着,任由她摆布,心里被一种甜蜜的恐惧和深深的幸福的不安所填满,偶尔像个发烧的病人那样短暂而轻微地抽搐一下。

“你真是好可爱啊!”她笑着说,“却什么都不敢做。”

她拉起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头发,然后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还用身子去压它。他感受着那个柔软的形状和甜蜜而陌生的起伏,闭上了双眼,感觉自己正在坠入无底的深渊。

“不,不要了!”当她又要吻他的时候,他拒绝道。她笑了。

她把他拉近自己,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手臂环绕着他。他感受着她的身体,彻底晕头转向,没了主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也爱我吗?”她问。

他想说是的,但他只能点头,一直点了好久好久。

她再次拉起他的手,开玩笑地把他的手推到自己的胸衣下面。如此热切地贴近一个陌生生命的脉搏和呼吸,这让汉斯吓得心跳几乎停止,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抽回自己的手,喃喃道:“现在我得回家了。”

当他想要站起来时,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差点从地下室的台阶上摔下去。

“你怎么了?”艾玛吃惊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特别累。”

他没有感觉到,往花园篱笆的路是艾玛扶着他走过去的,路上她还扑在他身上,紧贴着他。他也没有听见她和自己说晚安,并关上了他身后的那扇小门。他穿过一条条小巷回到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似乎是一阵狂风把他给卷走的,又或是一股激流冲着他飘飘荡荡地到了家。

他看着左右两边褪了色的房屋,看着远处高高的山脊,还有枞树的树梢、漆黑的夜晚和明亮的、安睡的星辰。他感觉到有风拂过,听到河水冲过桥墩继续流淌向前,看到在水中倒映出的花园、褪色的房屋、漆黑的夜晚、路灯,还有星辰。

到了桥上,他不得不坐一会儿,他实在太累了,觉得自己都走不到家了。他坐在桥的栏杆上,听着河水冲刷着桥墩,在堤堰处咆哮,在磨坊的筛格前呼啸、沉吟。他双手冰冷,感觉血液涌到胸口和喉头时堵住了一会儿,又翻滚着冲过去,使他眼前一阵发黑,然后这股血液又像骤起的波涛,汹涌地向心脏奔去。

他回到家,摸进自己的房间,躺下就马上睡着了。在梦中,他总是跌进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的深渊。午夜梦回,他筋疲力尽,痛苦万分,在半梦半醒中躺到早晨。他的心里充斥着强烈的渴望,被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量甩来甩去。直到黎明,所有的痛苦和委屈才在一场号啕大哭中爆发,然后,他又在泪湿的枕头上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