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直摆脱不掉的、痛苦的想象,现在出现得越来越少了,被一种无力的释然和麻木懒散的情绪所取代。怀着这种情绪,汉斯终日心神散漫,就静静地望着天空。有时像在梦游,有时又显得十分孩子气。有一次,夕阳的余晖慵懒地在天地间游走,他坐在花园里的一棵冷杉树下,轻声哼唱着几句突然钻入思绪中的老歌。这还是他在拉丁文学校时唱的歌:
命运让他为自己阴郁的意图而高兴,它看着他每天从斟满死亡的酒杯中享用几滴喜悦和活力。虽然这个残缺、年轻的生命无关紧要,但总要画上个句号,而不是还没尝尽人生的苦乐,就突然消失。
啊!我是多么疲惫,
为什么他不一早就上吊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决定要死了,这让他觉得很舒服。并且,他不拒绝在最后的这几天尽情享受美妙的阳光和他孤独的梦境,就像人们在远行前要做的那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随时可以上路。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一会儿,再看看身边这些对他的决定一无所知的人,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苦涩的甜蜜。每次遇到医生,他就不由得在心里想:“你就等着瞧吧!”
啊!我是多么虚弱,
这些准备和一种确定的感觉对他的情绪产生了不错的影响。他站在选好要上吊的树枝下,有时会感到压力从他身上退去,一种几近愉悦的舒适感涌上心头。父亲也注意到了他的情况有所好转,想着父亲开心的原因竟是他不久以后的死亡,汉斯带着一种讽刺的快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囊空如洗,
在这种困境和孤独中,另一个幽灵伪装成安慰者接近了这个患病的少年,使其逐渐对它产生信任和依赖。这个幽灵就是死亡的念头。弄到一把枪或是在林中的某棵树上挂根绳,并不是什么难事,这种念头几乎随时随地萦绕在他脑海里。他察看了几个僻静的小角落,最终找到并定下了一个可以安静地了结自己的好地方。他总是到那儿去,坐在那里,想象着不久后有人发现自己死在了这儿,心里就有种特别的快感。挂绳索的树枝也选好了,也测试过它够不够结实,万事俱备。他还断断续续地给父亲写了一封短信,给赫尔曼·海尔纳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准备放在自己的尸体旁待人发现。
身无分文。
因此汉斯感到十分孤独,觉得自己被众人嫌弃。他坐在小花园里的阳光下,或是躺在树林里,沉溺于幻想或是自我折磨的念头中。阅读也帮不了他,因为他总是刚读一会儿,头和眼睛就开始疼。因为翻开的每一页,都会唤醒修道院的那些可怕的幽灵和他当时的恐惧,把他推入噩梦般令人窒息的角落,用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将他死死地捆绑起来。
他按照古老的旋律哼唱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不知不觉唱了二十遍。他的父亲站在窗边,听着他唱,不由得大吃一惊。以他枯燥无趣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贫乏、单调的哼唱。他叹了口气,将汉斯的行为理解为精神衰弱、无药可救的标志。从那时起,他开始更加提心吊胆地观察儿子。儿子当然也注意到了,也在忍受着这种痛苦,然而还始终没走到把绳子挂到树上去那一步。
如果牧师能多给他一些关怀的话,情况或许会好一点。但牧师能做些什么呢?他能给的无非就是知识,或者至少是求知的欲望,而这些他早已全部教给这个少年了,再多的他也给不了了。有的牧师,他们的拉丁文有理由遭到质疑,其布道词也是一些陈词滥调,可大家生活不如意时都喜欢到他们那儿去,因为他们慈爱的目光和温和的话语可以给人以安慰,但他不属于这类牧师。就连父亲吉本拉特也不是汉斯的朋友或是安慰者,尽管他在极力隐藏内心对汉斯的怒气和失望。
这时候,到了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州试以及随后的那个暑假也已经过去一年了。汉斯偶尔会想起这些,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他已经变得很麻木了。他倒是很想重新开始钓鱼,但又不敢为此去恳求父亲的允许。每当他站在水边,就会倍感折磨。有时他会在岸边徘徊很久,那儿没有人看见他,他就热切地盯着那些黑色的、无声地游动着的鱼,眼睛跟随着它们的踪迹。每天大约在傍晚的时候,他都要走上一段距离去上游游泳,这样他就总要从督察盖斯勒家的小屋前经过。偶然间,他发现,三年前他曾爱慕过的艾玛·盖斯勒,现在回家来了。出于好奇,他看了艾玛好几眼,但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会拨动他的心弦了。过去她身材窈窕,是个非常精致、漂亮的小姑娘,但现在她已经长大了,举止笨拙,发型也不再是天真的孩子模样,而是梳得非常时髦,那个发型简直把她给丑化了,就连她的那身长裙,也很不合身。她尝试着把自己打扮得有女人味一些,但显然没有成功。汉斯觉得她很可笑,但当他想到,过去只要他看到艾玛,心里就觉得莫名甜蜜、奥妙和温暖,连心情都会变好,他又为自己现在的所想而感到抱歉。唉,反正,那时的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一切都美好得多、令人愉快得多、有活力得多!虽然长久以来,他除了拉丁文、希腊文、历史、考试、讨论课和头疼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时,书上有童话和强盗故事,小花园里有他自制的一个锤磨机在转动,晚上在纳少德家的大门口和别人一起听莉泽讲惊险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邻居老约翰——别人叫他加里巴尔迪,当成谋财害命的凶手,夜里还常常梦到他。在那些年头里,每个月都会有他所期待的、愉快的事情发生:一会儿是晒干草,一会儿是割苜蓿,第一次去钓鱼或者捕蟹捉虾,还有收酿啤酒花、摇树打李子、烤土豆、打谷收麦,以及他特别期待的美妙的周末和假日。那时候,还有一大堆有着神秘的魔力的东西吸引着他:房屋、巷子、台阶、谷仓、水井、篱笆,还有各色的人和动物。所有这些,他都觉得可爱而熟悉,都像谜一般地在吸引着他。采酿啤酒花的时候他也去帮忙,听大一点的女孩子们唱歌,记住了那些歌词,觉得它们大多滑稽可笑,也有一些听起来很忧伤,会让听歌的人不禁哽咽。
那几个星期,汉斯才突然发现,他在拉丁文学校的最后两年已经没有朋友了。当时的同学们,有的离开了,有的东奔西跑忙着当学徒。汉斯与他们毫无联系,没有往来,他们之中也无人对汉斯施以关怀。老校长曾同他和蔼地说过两次话,拉丁文老师和牧师也在街上亲切地向他点头。但汉斯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是什么都能往里灌的容器,也不再是可以播下各种种子的良田,所以不值得再在他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
不知不觉中,这一切都已消散远去。首先是傍晚他不再去莉泽那里听故事了,随后是周日上午他也不去钓鱼了,接下来便是不再看童话书了……就这样,一件接着一件地停止,直到啤酒花也不再去采,花园里的锤磨机也不再转动。哦!这一切都去哪儿了呢?
有几天,汉斯的情况虽然好了一些,但总体上并没什么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以前给他的母亲看过病并宣告其死亡的那个家庭医生,有时也来给父亲治治轻微痛风。他面对汉斯的病情总是表情严峻,而且迟迟不愿下定论。
在这个早熟的年轻人生病的这些日子里,他经历了一次非现实的第二童年。那被学校老师夺走的童心,现在突然迸发出一种渴望,想要逃回到那个美好而朦胧的年代。他着了魔般地在一片回忆的森林里四处徘徊,那些记忆是如此强烈而清晰,也许有些病态。他经历着这一切时心中怀着的温暖和热情,并不亚于以前真正经历这些事的时候,那被欺骗、被剥夺的孩提时代,就像久被堵塞的泉水,在他心里一下子喷涌出来。
他看见一个英俊、瘦削的男子从船上下来,他的眼睛平和、纯净,十指纤细、修长。汉斯朝他跑去,可一切又突然消失了。汉斯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又想起了福音书上的那句话:“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并跑了过去。”接着他忍不住开始思考该句中的动词变位及其现在时、不定式、完成时、将来时,还要把它的单数、双数、复数形式全都变一遍,而思路一旦受阻,他就陷入了恐慌,直冒冷汗。后来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仿佛到处都是伤口,脸上下意识地浮现出一种交织着绝望和负罪感的疲惫的微笑。就在这时,只听校长的声音立即在耳边响起:“您这样傻笑是什么意思?您还笑得出来!”
当一棵树被砍掉树冠后,树根旁边就会发出新的嫩芽。同样,人的灵魂若在开花期患了病或遭到摧残,往往也会如此回归,回到一开始如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回到充满遐想的童年时代,仿佛在那里它可以发现新的希望,断裂的生命线可以重新相连。然而,这种生命只是一种假象,永远都不会再有一棵新的树长出来。
还有一个梦:他在树林里奔跑,寻找逃跑的海尔纳。他总是看到海尔纳在远处的树林间穿梭,他刚想叫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后来,海尔纳终于停下了脚步,让汉斯到他身边去,告诉他:“嘿,我有心上人了。”接着他仰天大笑,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汉斯·吉本拉特的经历就是这样,因此有必要跟着他,在他幻想的童年王国里走上一段路。
有一次,他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里他的朋友赫尔曼·海尔纳死了,躺在一副担架上。他想到海尔纳身边去,但校长和老师们却把他向后推。每次他尝试向前挤的时候,他们就狠狠地给他一拳。在场的除了神学院的教授和辅导老师们以外,还有过去学校的校长和斯图加特州试的监考官,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愤怒的表情。突然间,一切都变了,躺在担架上的变成了溺亡的“印度人”,他那模样滑稽的父亲,戴着高高的大礼帽,拳着双腿,一脸忧伤地站在旁边。
吉本拉特家的房子位于老石桥附近,在两条极不相同的街巷交叉的拐角,这个房子位于其中的一条街道,是城里最长、最宽、最雅致的街道,叫作“皮革匠巷”。另一条巷子陡直上坡,又短又窄又寒酸,叫作“鹰巷”,因为这儿有一家早已歇业的旅舍,叫“雄鹰旅社”。
天气好的时候,他在外面的树林里一躺就是几小时,这让他觉得很舒服。少年时代快乐的余晖,不时掠过他受过创伤的心灵:赏花、观察甲壳虫、听鸟儿歌唱,或是追寻野兽的踪迹。可这些欢乐都是转瞬即逝。大部分时间他都懒散地躺在青苔上,脑袋沉沉的,试图随便去想些什么,可什么也想不出来。直至又陷入梦境,在梦中去向另一个远方。他的头疼一直持续不断,当他回想起修道院或是拉丁文学校的时候,大量的书籍和教材以及成堆的作业,就像一场恐怖的噩梦朝他猛扑过去,李维、恺撒、色诺芬以及算术作业,在他脑子里吵得不可开交。
在皮革匠巷中,鳞次栉比的房屋里住的全是高尚、正派的世家,都有自家的房子、自家的礼拜堂和自家的花园。那是些坡度很大的庭院,在屋后呈阶梯状,陡峭地向上延伸。花园的篱笆一直延伸到一八七〇年就建成的、上面长满了金雀花的铁路路基上。就高档程度而言,可以与皮革匠巷媲美的,就只有小镇的中心广场了。那里有教堂、镇政府、法院、镇议会厅和教区牧师的府邸。它们整洁、庄严,给这个地方赋予了一种都市的高雅印象。虽然现在在皮革匠巷没有行政机关,但新旧民居都有气派的大门、漂亮的古色古香的木质框架、明亮整洁的山墙。这条街上只有一排房屋,给人亲切、愉悦和光线明亮的感觉,因为在街道的另一边,用横梁加固围起来的墙脚下,正是河水流经的地方。
汉斯觉得很开心,因为没受到斥责。可接着,他就明显察觉到了父亲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地宽待他。有时他还发现父亲用一种奇怪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他,用缓和客套的语气跟他讲话,而且总是偷偷地观察他。这让他愈加害怕,对自身病情的莫名恐惧开始折磨起他来。
皮革匠巷又宽又长、光线明亮、宽敞优雅,而鹰巷则恰好相反。这儿矗立着歪歪斜斜的阴暗的房屋,墙皮污斑点点,很多已经一块块地剥落。行将倒塌的山墙叫人很容易联想到被钉在墙上的帽子。还有很多门窗已经破裂且几经修补,烟囱歪歪扭扭,屋檐排水管破损严重。这些房子相互争夺着空间和光线,街道非常狭窄,奇奇怪怪地向前蜿蜒,笼罩着一种无尽的昏暗,在阴雨天气或者太阳落山之后就会变成潮湿的、阴森森的幽暗。尤其是那些架着晾衣杆、扯着晾衣绳的窗前,一直挂着很多衣服,都是因为这条巷子是如此狭窄寒酸,又住着那么多户人家,更不用提那些二房客和投宿的人了。歪歪扭扭的老房子里,每个角落都住得满满当当的,贫穷、罪恶和疾病也就在这里滋长。警察和医院与鹰巷这地方的关联比镇上其他任何地方都多。若是有伤寒爆发,准是在这里;若是发生了杀人案,也一定是在这个地方;如果城里发生了盗窃案,也是首先到“鹰巷”来搜查案犯。走江湖的兜售小贩常在这里投宿,其中就有那个令人发笑的脂粉商霍特霍特,还有磨刀匠亚当·希特尔,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
此刻,他撑着伞,提着行李站在月台上,父亲端详着他。校长的最后一封信将父亲对不成器的儿子的失望和恼怒变成了惊慌失措。在他的想象中,汉斯面容憔悴,颓丧得可怕。现在看到他虽然瘦弱,但也还算平安,也能自己走动,这让父亲的心里有了些许宽慰。现在最糟糕的其实是他内心的恐惧,对医生和校长在信中提到的精神病的深深恐惧。他的家族里从未有人患过这种病,谈及精神病患者,人们总是带着一种不解的嘲笑或是轻蔑的同情,就像是提到了疯子一样。而此时他的儿子竟然就带着这种病回来了。
刚上学那几年,汉斯是鹰巷的常客。他和一群形迹可疑、衣衫褴褛的黄毛小子待在一起,和他们一起听那个臭名昭著的洛蒂·弗罗米勒讲凶杀故事。那个女人和一家小旅店的老板离了婚,蹲了五年的监狱。她是她那个年代里出了名的美人,工人中有很多她的情人,因为她,常常引发丑闻和刺伤事件。现在,她独自一人生活,从工厂下班后,晚上她就煮煮咖啡,和别人讲讲故事。这时,她大开着门,除了妇女们和年轻的工人以外,经常还有一群街坊邻居的孩子也挤在门口听,既兴奋又害怕。黑色的石灶上,水壶里正烧着水,旁边燃着一支蜡烛,烛光和蓝色的煤火混合在一起,发出一种神秘的火光,照亮了拥挤、昏暗的房间,听众们放大了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随着摇曳的火光,像幽灵一般晃动着。
这个神学院的学生,提着小行李包,起程离开,修道院及其教堂、大门、山墙、塔楼都渐渐消失在他身后。树林和起伏的山峦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巴登州边陲肥沃的果园,然后是普福尔茨海姆,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黑森林地区的蓝黑色枞树山丘。无数条溪流贯穿其中,使山丘在酷暑中显得更加苍翠、更加清爽,有了更多的阴凉之处。少年注视着这变化多端、故乡味愈来愈浓的景色,怎会不心生快慰!直到快到故乡之时,他想起了父亲,他害怕见到前来接他的父亲。旅途中这一点微弱的快乐也荡然无存了。他又想起去斯图加特考试和到毛尔布隆上学途中的情景和那时紧张、胆怯又激动的心情。如今,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跟校长一样,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复学了,无论是神学院还是大学,或是实现其他一切抱负的希望,全都结束了。可是他此刻一点也不感到悲伤,让他心情沉重的只是害怕见到失望的父亲,因为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他现在别无所求,只想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情做梦,在饱受了各种折磨后能有一方清净。可他担心,这在他父亲那儿没法实现。火车即将到站时,他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虽然现在火车驶过的是他最爱的地区,他曾多次在这儿的山丘和林中游逛,可他不再向窗外探望。因为心存恐惧,他差点在最熟悉的家乡车站错过了下车。
在这里,八岁的汉斯结识了芬肯拜恩兄弟。尽管父亲严厉禁止,他还是和他们交了朋友,并维持了约一年之久的友谊。两兄弟名叫多尔夫和埃米尔,是城里最诡计多端的顽童,因偷盗水果和破坏森林而出名。耍花招、搞恶作剧,简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外,他们白天还贩卖鸟蛋、铅丸、小乌鸦、椋鸟和兔子,晚上则在禁止垂钓的地方钓鱼。他们在镇上所有的花园里来去自如,任凭花园的篱笆上有再多尖刺、围墙上有再多密密麻麻的碎玻璃,也无法阻止他们翻越过去,而且是那么轻而易举。
校长和医生各自给汉斯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放进汉斯的口袋,打发他回家去了。校长心中的恼怒转变成了深深的忧虑——前不久才为海尔纳的事伤过脑筋的教育当局,对于这次不幸又会做何感想呢?出乎意料的是,他甚至没有对此次事件发表讲话,而且在汉斯快要离开之时,表现得极其和蔼。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学生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汉斯现在在学习上已经很落后了,即使他康复了,想要赶上错过的这几个月——或者哪怕只是几个星期的课程,也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与汉斯告别时,用诚恳的、鼓励的语气道了声“再见”,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次他踏进“希腊”室,看着那三张空空的书桌,总会很难过。他竭力地压制心中的萌念:也许这两个有天赋的学生的离去,其中也有一部分责任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然而作为一个勇敢的、具有强烈道德观念的男子,他还是将这种无用而又阴暗的疑虑从心中驱赶了出去。
但是在鹰巷,与汉斯最为交好的是赫尔曼·莱西腾海尔。他是个孤儿,病残、早熟,不同寻常。因为他的一条腿特别短,他不得不一直拄着拐杖行走,也不能参与孩子们的街巷游戏。他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嘴巴轻易不开口,下巴尖削。他对各种手工艺都非常娴熟,尤其对于钓鱼有极大的热情,这种热情也传染给了汉斯。那时候汉斯还没有钓鱼许可证,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偷偷躲在隐秘的地方钓鱼,如果说打猎是一种乐趣的话,那么偷猎就是一种众所周知的极大享受。瘸腿的莱西腾海尔教汉斯怎么正确地削鱼竿、怎么编制马鬃、染钓丝、绕线结、磨尖鱼钩,等等。他还教汉斯看天气、观水流,用麸皮把水搅浑,选择正确的诱饵并把它牢牢固定好,教他区分鱼的种类,钓鱼的时候仔细观察鱼,把线放到水下合适的深度。他不是靠口头传授,而是亲身示范和在旁指导,让汉斯体会拉紧或者放松的那一瞬间手里那种微妙的感觉。不掌握这些,就算有再精致的鱼竿也钓不上来鱼。他看不上商店里出售的漂亮鱼竿、浮子和透明鱼线,以及所有的人造渔具,并对其冷嘲热讽。他使汉斯相信,不用自己亲手削的鱼竿和自己亲手做的所有渔具,简直没法去钓鱼。
他低声对校长说:“他可能还会得舞蹈病。”校长点了点头,觉得有必要把自己脸上的恼怒和冷漠换成慈父般的怜惜,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再合适不过的事了。
汉斯和芬肯拜恩兄弟是因为吵架生气而分手的,而那个安静的、跛腿的莱西腾海尔却没有和他发生什么不愉快就离开了他。那是二月里的一天,他伸开四肢躺在他简陋的小破床上,把拐杖放在堆着衣服的椅子上,开始发烧,很快就静静地死去了。鹰巷的人们转头就把他忘了,只有汉斯还久久地怀念他。
主治医生得知自己的病人遭受到这般打击,十分气愤,但他言语间还是非常谨慎,提出让汉斯即刻去休假,并建议请神经科的医生参与会诊。
鹰巷上的怪人可远不止莱西腾海尔一个,谁不知道那个因为酗酒而被解雇的邮差罗特勒呢?他每两周总要醉倒在路边一次,要么就是晚上干出些骇人听闻的丑事来,但平常他却驯良得像个孩子一样,一直亲切地对别人微笑。他让汉斯从他那只椭圆形的盒子里吸鼻烟,有时也欣然接受汉斯送给他的鱼,并把鱼用黄油烤了请汉斯一起吃。他有一只装着玻璃眼睛、制成标本的秃鹰,还有一只怀旧的八音盒,能以单音奏出清脆动人的老式舞曲。还有,谁会不认识那位年迈的机械师波尔施呢?即使光脚走路的时候,他也总是套着一副袖套。作为一个严厉的乡村教师的儿子,他能背诵一半的《圣经》,也知道很多的谚语和道德格言。然而无论是这许许多多的格言警句,还是他那满头的白发,都不能阻止他对女人们大献殷勤,而且还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只要他喝了一点酒,他就坐在吉本拉特家门口的角落里,喜欢坐在那里的路沿石上,喊过路人的名字,跟他们讲金玉良言。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老师让他到黑板上去画一个几何图形,并写出证明过程。他走了出来,可是站到黑板前时他却感到一阵眩晕。他拿着粉笔和尺子在黑板上胡乱地画来画去,粉笔和尺子都掉在了地上。当他俯身去捡的时候,却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亲爱的小汉斯·吉本拉特少爷,我跟你说的你听着啊!你知道西拉是怎么说的吗?不出坏主意、良心坦荡荡的人才会幸福!就像一棵美丽的树上的绿叶,有的凋落,有的长出来。人也是一样: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出生。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你这只海豹。”
可惜这一切根本来不及实现。距离放假还有三周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汉斯在课上遭到了教授严厉的训斥。训斥还没结束,汉斯就突然倒在了身后的凳子上,怕得开始浑身颤抖,接着又突然号啕大哭。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课堂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之后他在床上躺了半天。
老波尔施先生尽管通晓那么多虔诚的格言,但他脑子里同时还塞满了鬼神之类的离奇传说。他还知道那些鬼怪出没的地方,而且对自己讲的故事也总是半信半疑。在他刚开始讲故事时,他的语气大多怀疑、夸张又蔑视,似乎在嘲笑这个故事和听故事的人取乐,但慢慢地,讲着讲着,他自己也会害怕得缩起身子,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微弱的、急切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耳语声中结束他的故事。
临近初夏之时,主治医生再次声明,汉斯的病只是由发育导致的神经衰弱。应该让他在假期里多休息、补充营养,还要多去森林里散散步,这样就会好转。
在这条贫穷的小巷子里,有多少可怕而看不透、隐秘而刺激人心的东西啊!锁匠布伦德勒,在他的生意歇业、车间完全荒废后,也在这条巷子住过。他时常坐在他的小窗户旁,一坐就是大半天,脸色阴沉地望着这条热闹的巷子。有时候,要是哪个邻居家衣衫褴褛的脏小孩落到他的手里,他就会幸灾乐祸地大肆折磨他,揪他的耳朵、扯他的头发,把他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然而有一天,他却被发现挂在他自己家的楼梯上,挂在一根镀锌的钢丝上,吊死了。样子吓人极了,没有人敢上前靠近他,直到老机械师波尔施用剪铁皮的剪刀从后面把钢丝剪断,他那吐着长舌的尸体才掉下来,滚下楼梯,滚到那堆惊恐的看客中间。
现在这匹小马驹被驱使过度,已经瘫倒在路边,不中用了。
每当汉斯从明亮、宽阔的皮革匠巷走进黑暗潮湿的鹰巷时,就有一种兴奋而又害怕的压抑挟着一股奇怪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向他袭来,心里掺杂着好奇、恐惧、良心不安和将要冒险的快乐。鹰巷是唯一一个,不管是童话、奇迹,还是令人发指的恐怖事件,都有可能发生的地方。在那里,你会相信魔法和幽灵都有可能是真的;在那里,你也会感受到一种令人痛苦却又迷人的恐怖,就像读那些被老师没收的神话传说和骇人听闻的罗伊特林根民间故事时一样,仿佛可以见到书中的阳光维尔特勒、剥皮汉内斯、刀子手卡尔勒、邮差米歇尔,以及诸如此类的黑社会英雄、重案犯和冒险家等人的可耻行径和他们受惩罚的故事。
也许除了那个富有同情心的辅导教师之外,没有人看得到,少年消瘦的脸上那无助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一个逐渐沉沦的灵魂,在即将溺亡之时充满恐惧与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人想到,学校、父亲和一些教师野蛮的虚荣心促使他们丝毫不顾及这个少年柔软的内心,将其逼迫到这般田地。为何要他在最敏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少年时期每天学习到深夜?为何要夺走他的小兔子?为何在拉丁文学校时有意要他和同学疏远?为何禁止他钓鱼、闲逛?为何要给他灌输空洞、卑劣、令人精疲力竭的抱负心?为何不让他享受考试后应得的假期?
除了鹰巷以外,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听说和经历很多东西,可以在那黑漆漆的阁楼和奇奇怪怪的房间里迷失自己。那就是附近的大型制革厂,在这个老旧的大房子昏暗的顶楼,挂着一张张大兽皮,地下室里有遮起来的大洞和禁止通行的通道。晚上莉泽就在那里给孩子们讲美妙的童话故事。这里的一切可比对面的鹰巷要安静、友好、富有人情味,却同样地神秘。制革工人在洞里、地下室、鞣皮场和水泥地上工作的景象也是既奇怪又特别,那些巨大的、空荡荡的房间很是安静,正因如此,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身强体壮、脾气暴躁的房主像个食人兽一样叫人畏惧、远离,莉泽则像个仙女一样在这个奇怪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是所有孩子、小鸟、猫咪和小狗的母亲和保护者,心地善良,装满了童话和歌谣。
从校长到父亲、从教授到辅导教师,所有这些以指导青少年为己任的、尽职尽责的引路人,都在汉斯身上看到了顽劣和懒惰,将其视为实现理想的绊脚石,必须强行使其回到正轨。
现在,汉斯的思想和梦幻就在这个他早已陌生的世界里游走。在巨大的失望和灰心之后,他逃进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里,因为彼时,他还充满希望,面前的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魔法森林,在它琢磨不透的深处隐藏着可怕的危险,也有被施了咒的宝藏和镶着绿宝石的宫殿。他只往这个森林里迈进了一小段,然而还未等到奇迹出现,他就已经倍感疲倦了。如今,他又再次站在神秘而昏暗的入口,不过这次,他却是一个局外人,怀着好奇心闲散地站在一旁。
给汉斯触动更大的是父亲的来信,信中惊恐的父亲恳求他改正。原来,校长给他的父亲吉本拉特先生写了一封信,接到信的父亲十分震惊。因此在他写给汉斯的信里,集中了这个正直的男人所掌握的表示鼓励以及道义上表达气愤的全部辞藻,不想却处处都流露出一种泫然欲泣的情绪,正是这一点触痛了儿子。
汉斯又去了鹰巷几次,那里依旧昏暗,依旧散发着陈腐的臭味,还有废旧的角落和昏暗的楼梯间也都和以前一样。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妇女坐在门前,蓬头垢面的黄毛小孩们大喊大叫着你追我赶。机械师波尔施变得更老了,他已经认不出汉斯了,对于汉斯羞怯的问候只报以一声短促的、像羊叫一般的嘲弄。那个老约翰,大家叫他加里巴尔迪的,已经去世了,洛蒂·弗罗米勒也死了。邮差罗特勒还在,他向汉斯抱怨那些孩子弄坏了他的八音盒。他给汉斯吸鼻烟,接着就想要汉斯周济他。最后他又谈起芬肯拜恩兄弟,说他们一个现在在烟草厂,已经像个老年人那样酗酒了,另一个则在一次教会的典礼上用刀子刺了人后就跑了,已经一年没有音信了。所有这一切,都给汉斯一种可怜、悲惨的印象。
“别总这样一味地傻笑,您倒是更应该痛哭一场呢!”
一天晚上,他穿过大门,越过潮湿的庭院,走进了制革厂,仿佛在那高大、老旧的房子下面埋藏着他的童年,还有所有他已失去的快乐。
最为愤怒的当数校长。这个爱慕虚荣的人认为自己的目光威力十足,因此,当他那严肃的、充满威胁的目光总是碰上吉本拉特谦恭的微笑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微笑让他越来越发毛。
穿过弯曲的台阶和铺着石子路的前廊,他来到了幽暗的楼梯间。他摸索着爬到了顶楼,进入那个挂着张开的兽皮的房间,闻到刺鼻的皮革味,脑海里便突然涌现出一大堆往事。他又爬了下来,寻到后院,那里有制鞣池和用来晾干鞣料箱的、上面盖着窄窄的盖子的高架。莉泽正坐在墙墩上,准备削一篮子的土豆,旁边有几个孩子正围着她,听她讲故事。
“要是您现在正好没在睡觉的话,我能麻烦您读一下这个句子吗?”
汉斯站在阴暗的门里,偷偷地倾听。临近黄昏,制革厂里一片寂静,除了外面从院墙脚下经过的河水发出的微弱的潺潺声以外,人们只能听到莉泽削土豆的嚓嚓声和她讲故事的声音。孩子们静静地蹲着,几乎一动不动,她在给孩子们讲圣克里斯托夫的故事,说到夜里的河面是如何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呼唤着圣克里斯托夫。
如仓鼠靠储存的食物过活一般,汉斯凭着从前积累的博学多识还维持了一段时间,接着就开始陷入了匮乏的窘境。虽然他也曾数次短暂而无力地振作,却总是徒劳无功,这种徒劳本身就在嘲笑他。现在,他已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继摩西五经和色诺芬之后,他又放弃了荷马和代数。他看着自己在老师心目中的好名声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从优秀到良好,从良好到及格,最终降到零,心中却毫无波澜。当他头不痛的时候——头痛现在又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就想念赫尔曼·海尔纳,做着他那轻快的白日梦,半梦半醒地一连耗掉好几小时。近来,对于所有教师越来越多的责备,他都回以善意、恭顺的微笑。和善的年轻辅导教师维德利希,是唯一一个被他这种无助的微笑刺痛,并抱以同情之心爱护这个脱离了生活常轨的少年的人。其余的老师总是对他发脾气,用轻蔑的态度或是冷暴力来惩罚他。有时还用讽刺的话语,试图去唤醒他沉睡已久的好胜心。
汉斯听了一会儿,便轻声地穿过黑暗的前廊回家去了。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变回一个孩子了,晚上再也不能坐在制革厂听莉泽讲故事了。于是现在,他就和避开鹰巷一样,又避开了制革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