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谈论得最多的,是一个有天赋的、幽默的“斯巴达”室的同学。他所关心的,除了个人风头以外,就只有给这个宿舍带来一点生机,通过各种好玩的恶作剧,给单调的学习生活多一些调剂。他外号叫“烟雾弹”,总能别出心裁地引起轰动,让自己出出风头。
海尔纳报名参加“日耳曼”室的读书会,却没有被接纳。他大为恼火。为了报复,他现在去了《圣经》小组。那里的人也不想要他,但他还是硬挤了进去。他大胆的言论和无神论的暗示,让这个谦逊的小互助会在进行虔诚的讨论时,发生了冲突和争吵。不久,他对这玩意儿也开始厌倦了,但是谈吐中却长久地保持着一种讽刺的口吻和《圣经》的腔调。然而这一次,他并未被人重视,因为整个班级现在完全被一种要有所行动、有所建树的思想所支配。
一天早上,当学生们走出宿舍时,发现洗漱间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以《“斯巴达”室的六首箴言诗》为标题,挑了几个引人注目的同学,针对他们干的一些蠢事、恶作剧以及交友活动,用希腊悲歌体双行句的形式,作了几首诙谐讽刺的打油诗。连吉本拉特和海尔纳这一对也吃到了一棍子。一时间,这个小天地里掀起一阵巨大的骚动,大家像挤在一个剧院门口一样拥在那扇门前,整个人群嗡嗡作响、你推我撞、窃窃私语,乱得就像是一窝蜜蜂围着正要出走的蜂王似的。
快到春天时,中午和星期天常常下雨,黄昏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受此影响,修道院出现了新的安排和活动。“卫城”室住了一个优秀的钢琴手和两个会吹笛子的同学,他们举办了两次定期的音乐之夜。“日耳曼”室创了一个戏剧作品读书会。几个年轻的虔诚派教徒成立了一个《圣经》小组,每晚读一章《圣经》,包括卡尔夫版《圣经》上的附注也一起读。
第二天早晨,整扇门都贴满了讽刺诗和箴言诗,还有各种答复,有反驳的,也有赞同的,还有新的攻击。然而始作俑者却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他的目的就是放这一把火,粮仓已着,他拍一拍手,逃之夭夭。现在,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加入了这场持续数日的讽刺诗比赛。每个人都做沉思状,在四周踱来踱去,想要努力用悲歌体双行句的格式作出一副对子。也许就只有卢修斯是唯一一个例外,他像往常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他自己的圣贤书。最后,有一位老师留意到了这件事并重视起来,下令禁止继续这个吵闹的游戏。
在海尔纳的影响下,他越是对自己在学校的成绩不满意,就越是冷冰冰地切断与同学的来往。因为他已经不再有理由,以模范生和未来班级里最优秀的尖子生自居,去蔑视同学们了,所以骄傲和自负已不再适合他。但是,他不会原谅他的那些同学,因为是他们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自己的内心也痛苦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和无可指摘的哈特纳,还有那个粗鲁无礼的奥托·温格尔已经发生过多次口角。有一天,当温格尔又来嘲笑他、激怒他的时候,汉斯失了控,打了他一拳,于是两人便上演了一场恶斗。温格尔是个胆小鬼,不过对付汉斯这个弱不禁风的对手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毫无顾忌地猛打汉斯。海尔纳不在场,其他人都悠闲地袖手旁观,任凭汉斯吃尽苦头。汉斯被狠狠地痛打了一顿,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鲜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全身筋骨阵阵作痛。耻辱、疼痛和愤怒使他整晚无法入眠。他没有对他的朋友提起此事,但从那以后,他彻底断了与其他同学的来往,和室友几乎一句话都不说了。
在此期间,这个狡猾的“烟雾弹”并没有躺在他的桂冠上睡大觉,而是正在酝酿,准备发出重要一击。他现在出版了一份报纸的第一期,是用小尺寸的草稿纸油印的。为了这份报纸,他已经搜集了几个星期的素材,起了个标题叫《豪猪》,这主要是一份滑稽小报。第一期的精彩主打,是《约书亚记》一书的作者和一个来自毛尔布隆神学院的学生之间的一次有趣的对话。这份报纸被免费分给每个宿舍各两份,据说未来每周发行两次,售价五芬尼,其收益将作为娱乐资金储备起来。
汉斯也变了。他现在跟海尔纳一样,又高又瘦,看上去几乎比海尔纳还要老成。从前柔和、光洁的额头上,生出了清晰的棱角,眼窝更加凹陷,面颊显出不太健康的颜色,四肢和肩膀瘦得皮包骨头。
此举一出,即大获全胜。“烟雾弹”现在从神态到举止,整个一副日理万机的编辑和出版人的模样,在修道院里享有与当时威尼斯共和国时期著名的阿雷蒂诺差不多响亮的名声。
看到这四十几个神学院的学生,在几个月后,除了少数几个停滞不前的以外,其他人的身心都发生了变化,这是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许多人纵向疯长,横向却没有什么变化,衣服不可能跟着长,于是,只见手踝和脚踝都生机勃勃地从短了的衣服里探出头来。他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各式各样的细微差别,从稚气初褪,到男子气概渐显、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都有,神态各异。那些身体还没有长成发育期有棱有角的健壮模样的孩子,通过对摩西五经的学习,至少也给自己光滑的额头暂时性地添上了一抹成年人的严肃。丰满圆润的孩子脸已全然成了稀有之物。
赫尔曼·海尔纳也满腔热情地参与了编辑工作,这让大家普遍感到惊讶。他现在和“烟雾弹”一起,发表着尖锐、讽刺的评论,而对这份工作,他既不缺乏风趣,也不缺乏恶毒。大概有一个月之久,这份小报纸使得整个修道院里人心惶惶。
他把这些经历都藏在自己心里,甚至对海尔纳也什么都没说。以往的忧伤愁绪之于海尔纳,已转变成一个烦躁不安、尖锐刻薄的灵魂,驱使着他抨击修道院、老师、同学、天气、人生和上帝的存在,有时也会喜欢与人争吵或是搞些出人意料的、愚蠢的恶作剧。由于他曾经被孤立,和其他人处于对立状态,因此他完全不假思索地、傲慢地有意激化这种矛盾,使其转化成一种顽固的、难以化解的敌对关系。吉本拉特也被牵扯了进去,但他并没有想加以阻止,以至于这两个好朋友变成了一座引人注目且遭人嫉妒的孤岛,与其他人完全脱离。对于这种处境,汉斯逐渐觉得没有那么不舒服了。只是如果没有校长这个人就好了!面对他,汉斯隐隐约约地感到恐惧。以前汉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现在却遭他冷待,而且明显是故意的。偏偏他对校长擅长的领域——希伯来文,逐渐丧失了所有兴趣。
吉本拉特没有干涉他的朋友,他自己则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一起参与。一开始,他甚至几乎没察觉,海尔纳最近相当频繁地在“斯巴达”室过夜,因为近来他都在忙其他的事,整天浑浑噩噩地游来荡去,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效率很低,提不起兴致。一次,在上李维作品课的时候,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类似的场景频频出现,书中的某个人物或是某段故事仿佛贪婪地急于跳出来,渴望再活一次、渴望重演,渴望在另一只有生命的眼睛中找到自己的投射。汉斯默默接受了这种现象,心里很是惊讶,觉得自己在这些突如其来而又转瞬即逝的场景中,发生了奇特而深刻的变化,仿佛他已经将这黑色的大地看穿,就像看穿一块透明的玻璃似的,又仿佛上帝在注视着他。这些妙不可言的瞬间就像朝圣者和友善的来客,不请自来,又不辞而去。人们不敢跟他们打招呼,不敢强行要他们留下来,因为他们周身笼罩着一种奇异的、神圣的东西。
教授点名让汉斯翻译,他却坐着一动不动。
在读到希腊文的福音书时,他有时也为那些人物形象如此清晰、近在咫尺而感到惊讶,甚至为之折服。尤其是有一次读到《马可福音》的第六章,讲的是耶稣和他的门徒离开船的事,上面写着:εὐθύς ἐπιγνόντες αὐτὸν περιέδραμον,即:“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并跑了过去。”这时,汉斯也看见耶稣离开了船,也立马认出了他,既不是从身材、也不是从面貌上认出他来的,而是从他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睛的伟大而辉煌的深邃,从他那纤细、美丽、黝黑的手的一个轻轻挥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表示邀请、欢迎的手势认出来的。这只手看起来似乎是由一个纤细却又强大的灵魂塑造和栖居的。一片激流的边缘和一艘沉重的木船的鸟嘴形船头,在一瞬间一起浮现了片刻,然后这整个画面就像冬天里呵的一口气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不站起来?”教授恼火地喊道。
从那以后,他又重新开始努力学习,但是明显不再像从前那样毫不费力,而是要很艰难地跟上去,至少不能掉队太多。他也知道,一部分原因确实在于他们的那份友情,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损失、一种阻碍,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是一种财富,足以补偿之前所有错过的事,是一种更高层次、更加温暖的生活,与他过去那种平淡无奇、理智本分的生活简直无法相提并论。现在的他就像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能够干一场伟大的英雄事业,而不是日常那些无聊、狭隘的琐事。就这样,他给自己套上了坚固的枷锁,却又一再地绝望叹息。像海尔纳那样,对学习敷衍了事,只用飞快的速度、强制性地仓促掌握最必要的部分,这他又做不到。因为几乎每个晚上的闲暇时间都被他的朋友占用了,所以他只得逼迫自己每天早上早起一小时用来学习,主要是与希伯来语语法做斗争,如同和敌人搏斗一样。其实,他只在荷马和历史课上还能找到乐趣。带着一种在黑暗中摸索的感觉,他逐渐对荷马的世界有所了解。在历史课上,慢慢地,英雄们不再只是名字和数字,他们用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发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有鲜活的红色嘴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脸和手——有的手红红的,又肥又粗糙;有的手静止、冰凉、硬如石头;还有的手细长、发烫,上面暴着细细的青筋。
汉斯还是没有动。他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头微微低着,眼睛半合着。他在一个梦中听到教授的喊声,然而只醒了一半。他听到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他也感觉到和他同坐一条长凳的邻座猛地推了推他。然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被另一群人包围着,被另一些手触碰着,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又近、又轻、又深沉。这声音里没有任何一字一句,只听到低沉、柔和的沙沙声,像淙淙的泉水一样。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陌生的、预感到不祥的、大而有神的眼睛。也许是他方才在读李维时读到的罗马群众的眼睛,也许是他曾经梦到过的,或者是某一次在图片上看到过的陌生的眼睛。
最后几句话的语气不再像先前那么温和了。汉斯现在可以走了。
“吉本拉特!”教授喊道,“您在睡觉吗?”
“这样啊。那好吧,我不勉强你。但是我希望,你能慢慢地摆脱他。那样我会很高兴,会非常高兴。”
这位学生慢慢睁开了眼睛,吃惊地盯着老师,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互相喜欢,如果我抛弃他,我就成了懦夫。”
“您刚才睡着了吧!不然您能告诉我,我们讲到哪个句子了吗?现在?”
“嗯。但是你不能和其他人稍微多交往一些吗?你是唯一一个如此沉醉于海尔纳的坏影响的人,后果我们都已经看到了。他到底有什么地方特别吸引你的,把你迷惑成这样?”
汉斯用手指了指课本,他很清楚地知道讲到哪里了。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抛弃他。”
“也许您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吧?”教授讥讽地问道。汉斯站了起来。
“你不能?为什么呢?”
“您在搞什么名堂?您看着我!”
“我不能这样做,校长先生。”
他看着教授。但是教授并不满意这个目光,他诧异地摇着头,问道:
“你知道,我不是特别喜欢你的朋友。他有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灵魂。也许他是很有天赋,但他做不出什么成绩,对你不会有好的影响。我希望你能离他远一些,怎么样?”
“您不舒服吗,吉本拉特?”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现在就是我的朋友。”
“没有,教授先生。”
“怎么会这样?你们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啊!”
“您坐下,下课后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当然。他是我的朋友。”
汉斯坐下来,又俯身看起了他的李维。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同时,他的内心却追随着那许多陌生的人物形象,他们慢慢地远去,但那一双双发光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远方的烟雾中。与此同时,老师的声音、正在做翻译的同学的声音,和教室里一切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越来越近,最终,一切又像往常一样,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凳子、讲台和黑板一如从前,墙上挂着大大的木制圆规和三角板,周围坐着全班同学,他们中的许多人好奇、无礼地朝他斜睨。这时,汉斯猛然大吃一惊。
“我想,比跟其他人交往更多,是不是?”
“下课后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刚才听到有人这么说。上帝啊,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的,相当多。”
下课后,教授示意他过去,领着他从呆呆观望的同学中间穿过。
“还有一件事,吉本拉特。你和海尔纳颇有交往,对吗?”
“现在您说说,您到底是怎么了?当时您没有在睡觉咯?”
他握着汉斯的手,汉斯深吸了一口气向门口走去。还没出门,又被叫了回去。
“没有。”
“这就好,这就对了,亲爱的。千万别松懈,要不然就会滚到车轮下面去的!”
“那我叫您的时候,您为什么没有站起来?”
于是,汉斯把他的手,放到了这位带着严肃的、温和的神情看着他的权威人士伸出来的右手上。
“我不知道。”
“那么我就不能理解了,我亲爱的年轻朋友。肯定哪里有点不对劲。你愿意向我保证会好好地努力吗?”
“或者您没有听到我说话?您耳朵出问题了吗?”
“没有,我几乎不看什么课外书,校长先生。”
“不。我听到您说话了。”
“或者你读了很多课外读物?你尽管说实话!”
“而您却不站起来?之后您的眼神也很古怪。您究竟在想些什么?”
“哦,不,完全没有。”
“什么也没有。我本想站起来的。”
“那是每天的功课量太大了吗?”
“那您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还是身体不舒服咯?”
“是的,我有时候会头痛。”
“我没有觉得不舒服。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还是你头痛?毫无疑问,你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您头疼?”
“没有。”
“没有。”
“当然,我的好孩子,这当然。但是differendum est inter et inter(1)。你的作业你当然做了,这也是你的义务。但是以前你学得更多,也许那时候你更用功,至少对学习有更多的兴趣。有时,我会问自己,你的劲头突然消减,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那好,您走吧。”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有做作业。”
饭前,他又被叫去,并被带到宿舍。在那里,校长和校医都在等他,对他进行了检查和询问,然而,并没有查出什么明显的病症。医生亲切地笑笑,认为这事并不严重。
“真的没有吗?那么,我们必须找一找其他原因了。你能帮我找出一些线索来吗?”
“校长先生,这只是轻微的神经衰弱,”他温和地、嗤嗤地笑着说,“是一种暂时的虚弱状态——轻度的眩晕。一定要让这个年轻人每天到户外去走走。至于头痛,我可以给他开一些滴剂。”
“没有,校长先生。”
从那以后,汉斯每天饭后必须去户外活动一小时。对此,他倒没有什么意见。比较糟糕的是,校长明令禁止海尔纳陪他散步。海尔纳气得痛骂,却别无他法,只得服从。于是,汉斯总是一个人出去散步,并从中找到了某种乐趣。此时已是初春,漂亮的圆拱形山丘上满是新萌发出来的绿芽,像一道道稀疏的、浅色的波浪,此起彼伏。树木正在摆脱那种轮廓分明的冬日形象,原本棕褐色的枝条往上生出了鲜绿的嫩叶,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望无际、充满活力的碧波,荡漾着溶进周围五彩斑斓的景色之中。
“那你想想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许是你对另一门功课太过投入?”
从前,在学习拉丁语的那些年里,汉斯对春天的观察与这次不同,那时候的他更有生气,对春天更加好奇、观察得更为细致。他观察过鸟儿的归来,一种接一种;也观察过树木开花的顺序。然后,五月一来,他就开始钓鱼。而现在,他不愿再费力去区分鸟儿的种类,或是通过蓓蕾去辨认灌木,而只看到了普遍的景象,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颜色,他呼吸着新叶的气味,感受着回暖的、醉人的空气,带着惊讶在田野上穿行。很快,他就觉得累了,总想躺下、睡去。他几乎不断地看到各种异于他周围真实场景的事物。究竟是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去想这些。那是些清晰、柔弱、不同寻常的梦。这些梦犹如画像,又像栽满奇异树木的林荫大道一样包围着他。然而在梦中,什么也没有发生,纯粹是一些仅供观赏的图画,但仅是观赏这些画本身也是一种经历。那是一种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另一群人身边去的体验,是在一片陌生的、踩上去很柔软、很舒服的土地上的一次漫步,是在异样的、充满轻松愉快和梦幻般美妙香味的空气中的一次呼吸。有时,出现的不是这种画面,而是一种感觉,昏暗、温暖而又激动人心,仿佛有一只手在轻巧、柔和地抚过他的身体。
“哦,不是这样的,校长先生。”
读书和做功课时,汉斯很难集中思想。凡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都如同幻影般从他手下溜走。如果他想在课堂上还能记住那些希伯来文单词,就必须得在上课前的半小时内才去学习。但是那种能看到具体形象的瞬间经常出现,于是他在读书时,常常看到书中描绘的一切突然站在他面前,活着、动着,比身边的事物还要生动、真实得多。他绝望地发现,他的记忆力不愿再吸纳任何事物,而且几乎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靠不住,有时早期的往事会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这种清晰使他感到怪异和害怕。上课或阅读时,他有时会想起他的父亲,或是年老的安娜,或是他以前的老师或某位同学,会看到他们站在他的面前,一时间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还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经历着在斯图加特逗留、参加州试和假期里的一些场景,或是看见自己拿着一根钓鱼竿坐在河边,闻着晴日下蒸发的水汽。但同时,他也觉得他梦到的时光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了。
“你可能自己也已经发觉,你的成绩近来有些退步,至少在希伯来文这门课上是这样。过去你一直是班里希伯来文学得最好的,因此看到你突然退步,我感到很遗憾。或许你对希伯来文不再有十足的兴趣了?”
在一个温热、潮湿、昏暗的晚上,他和海尔纳在大寝室里来回溜达,聊起了家乡、父亲、钓鱼和学校。他的朋友出奇地安静,他让汉斯说,有时候点点头,或者用他整天喜欢摆弄的那把小直尺,若有所思地在空气中比画几下。慢慢地,汉斯也不作声了。入夜了,他们坐在一个窗台上。
“您请,校长先生。”
“嘿,汉斯?”海尔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不安、有些激动。
“我想和您稍微聊一下。不过,我可以用‘你’来称呼您吗?”
“什么?”
“您请坐,吉本拉特。”他用力地握了一下这个害羞地走进来的男孩的手后,亲切地说道。
“噢,没什么。”
根据古老而良好的学校原则,对待这两个年轻的怪人,人们一旦察觉到什么异样,不是给予他们双倍的爱护,而是对他们更加严酷。只有校长做了一次笨拙的补救尝试,因为汉斯是学希伯来文最勤奋的一个,这让校长一向以他为傲。他把汉斯叫到他的办公室,这儿原来是修道院院长的住宅,客厅里有一个美丽如画的凸窗。据说鼎鼎有名的浮士德博士,就住在离这里很近的克尼特林根,他曾来这儿享用过几杯艾尔芬酒。校长不是一个不圆滑的人,他并不缺少见识和一些有用的智慧,他甚至对某些学生抱有某种善意的偏爱,亲切地用“你”来称呼他们。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虚荣心强,在这份虚荣心的驱动下,他常常在讲台上夸夸其谈、自吹自擂,而且无法容忍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受到任何一丝质疑。他不能接受不同意见,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意志薄弱之人,或者甚至有点不太正派的学生跟他最合得来,而恰恰是那些意志坚定、诚实正直的人都很难与他相处,因为哪怕只是一个暗示性的反对意见,都会引起他的愤怒和处事不公。这样一个目光充满鼓励、语气感人心扉的亦父亦友的角色,他演得游刃有余,现在也正在演着。
“别啊,你只管说。”
汉斯越是热忱而幸福地眷恋他的朋友,学校对他来说就越陌生。这种新的幸福感像新酿的葡萄酒一样汹涌地在他的血液中、思想中奔腾,在它面前,李维,甚至几乎连荷马都失去了其重要性和光辉。老师们眼看着这位到目前为止一直无可指摘的好学生吉本拉特,变成一个问题学生,受着不靠谱的海尔纳的糟糕影响,心中满是惊恐。开始发育的年龄本就相当危险,而早熟的男孩身上还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没有什么比这些古怪的现象更叫老师们恐惧的了。在他们看来,海尔纳身上原本一直就有某种让他们深感不安的天才的特性——自古以来,在天才和老师之间始终都有一道深深的鸿沟。这些天才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开始就叫教授们厌恶。在他们眼中,天才就是那些对老师没有敬畏之心的坏学生,这些人,十四岁就开始吸烟,十五岁恋爱,十六岁出没小酒馆,他们读禁书、写狂文、偶尔还用嘲讽的眼神盯着老师,还在班级日志里面填写自己是带头闹事的人,是禁闭室的不二人选。一个老师,宁愿在他的班上有十个尽人皆知的笨蛋,也不愿有一个天才。细究起来,他也没错,因为他的任务并不是培养古怪的灵魂,而是精通拉丁文的人、数学家和老实人。但老师和学生双方,究竟谁因谁受苦更多、更甚?是老师受学生的苦,还是学生受老师的呢?两者之中谁更暴虐、更惹人讨厌?是谁在践踏和亵渎另一方的灵魂和生命?如果要探究这一点,没有人能轻轻松松、不带辛酸、不带怒火和羞愧地忆起自己的青春。然而,这并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能够聊以自慰的是,真正的天才,他的伤口几乎总是会愈合得很好,他们会成为人才,会不顾学校的规定创作出自己的好作品,将来他们死后会美名远扬,会被当成学校的杰出人物和榜样,由老师介绍给一代代后人。就这样,这个规矩与才智之间的斗争的戏码,在一个个学校不断重复上演。我们也一再看到,国家和学校不遗余力地在扼杀每年都会出现的一些突出的、思想比较深刻的、可贵的天才头脑,并设法将他们连根拔除。然而首先总是那些被老师憎恶的人,那些经常受罚的、逃跑的、被开除的学生,后来丰富了我们的民族财富。但也有一些人——谁知道有多少呢?——他们在无声的反抗中折磨着自己,愈加沉沦。
“我只是在想——因为你已经无所不谈地讲了这么多——”
不知不觉地,两个早熟的男孩从他们的友情中,忐忑而羞涩地提前品尝到了初恋时的柔情的奥秘。此外,他们的结盟散发出那种正在成熟之中的男性的魅力,那种带着酸涩的味道的魅力。同时,作为一种同样带着酸涩味道的调味剂,还有他们在面对所有其他同学时的那种倔强的抗拒。对同学们来说,海尔纳十分不招人喜欢,汉斯则是让人无法理解,他们之中很多的友情,在那时候还都只是天真无邪的男孩子之间的游戏。
“究竟是什么事?说吧。”
几天以后,海尔纳也病愈下床,离开了那间病房。这份新鲜出炉的友谊,在修道院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他们两人接下来,却收获了十分美妙的几周。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但是充满了一种令人异常幸福的、休戚与共的感觉,还有一种无须言明的、暗藏的、默默相许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从前有所不同。数周之久的分离改变了两人。汉斯变得更温柔、更炙热、更痴情;海尔纳变得更有活力、更有男子汉气概。两个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都对彼此甚是惦念,因而他们觉得,这次的重归于好就像是一次伟大的经历和一份珍贵的礼物。
“说说看,汉斯,你难道从来没有追求过一个姑娘?”
这时,海尔纳用手上的力量回应了他,睁开了眼睛。
一阵静默。这种事他们还从来没有聊到过。汉斯害怕这种事,然而这个神秘的领域却又像一座童话里的花园一样吸引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变红,手指在颤抖。
“你一定要原谅我,海尔纳!我宁愿变成最后一名,也不愿像现在这样处处避开你了。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做朋友,让别人都看看,我们不需要他们。”
“只有一次,”他低声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傻孩子。”
海尔纳沉默着,没有睁开眼睛。面对着眼前这位朋友,心中早已心花怒放了。然而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扮演这种冷冰冰的孤独者的角色,至少暂时在这张脸面前,他还不能摘下这副面具。汉斯没有松懈。
又一阵静默。
海尔纳闭上了眼睛,汉斯低声继续说道:“你瞧,我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再和我做一次朋友,但是你一定要原谅我。”
“那你呢,海尔纳?”
“你必须听我说,”他说,“我那时候太懦弱了,扔下你不管。可是你是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的:那时候我一心想要在神学院保持前列,并尽可能成为彻底的第一名。你管这叫追求名利,也许你说得对。但是那正是我曾经认为的最理想的方式,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海尔纳叹了一口气。
汉斯没有放开他的手。
“哎呀,算了!——你知道,咱们就不该提这事,本就毫无意义。”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会,不会。
葬礼后一星期,其他两位同学都恢复了,而海尔纳还一个人躺在病房里。这时候,汉斯去探望了他。他羞怯地问候了一声,搬了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握住病人的手。这位病人不情愿地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似乎很难亲近。但是,汉斯并不退让,他不容拒绝地紧紧握住已经抓住的手,强迫他曾经的朋友转过身来看着他。这位曾经的朋友恼怒地噘起嘴巴。
“——我有一个心上人。”
海尔纳和另外两个同学正躺在病房里。在那里,他得喝些热茶,同时有时间把整个印丁格死亡事件带给他的印象加以整理,为将来的诗歌创作做些准备。然而,他似乎并不稀罕这些,相反,他看起来非常痛苦且虚弱,几乎没和他的病友说过一句话。自从被关禁闭以来,他不得不面对孤独,这使他敏感、渴望倾诉的性情受到了伤害,让他变得尖酸刻薄。老师把他当作一个情绪不满的激进分子严加看管,同学们都躲着他,宿管表面友善、实则讥讽地对待他,而莎士比亚、席勒和雷瑙这些朋友,却向他展示了一个不同于现实中令他倍感压抑和耻辱的世界,一个更有力量、更加伟大的世界。他那本最初只是以僧人的忧郁、孤寂为基调的《修士之歌》,逐渐发展成了针对修道院、老师和同学的辛辣、仇恨的诗句文集。他在他的孤寂中,发现了当一个辛酸的殉道者的乐趣,满意地享受着不被理解的感受。沉浸在他那毫不留情、极尽嘲讽之能事的修士诗句中,他自诩为小尤维利纳斯。
“你?真的吗?”
不久,修道院就取消了禁令,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老师们又开始责骂学生。修道院的大门被再次砰地关上,“希腊”室那个消失的同学也很少再被想起。有几个学生,因为在那个让人伤心的池塘边站得太久而感冒了,现在正躺在病房里,或是穿着毛毡鞋、扯着沙哑的嗓子晃来晃去。汉斯·吉本拉特从头到脚完好无损,只是自那不幸的日子以来,他看起来更严肃、更苍老了。在他身上,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青年,他的灵魂似乎迁到了另一个国度,在那里,它十分害怕,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荡,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找不到。这并不是因为他恐惧死亡,也不是在为善良的“印度人”悲伤,而只是出于他突然觉醒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对海尔纳有愧。
“在家乡。是邻居。这个冬天我还吻了她一下。”
葬礼之后,校长陪同印丁格的父亲来到了“希腊”室。“你们当中有谁和死者特别交好的吗?”校长对着全宿舍的人问道。一开始,没有一个人回应。“印度人”的父亲不安而痛苦地望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不一会儿,卢修斯走了出来,印丁格的父亲拉着他的手,紧紧地握了一小会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继而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接着,他就动身回家了。在明亮的冬天的原野上,他还得乘一整天的车,才能到家,然后对他的妻子说,她的卡尔如今正躺在怎样的一个小地方。
“接吻?”
“我忍不住要去想,假如换作我的爸爸站在他的位置,会怎么样呢。”奥托·哈特纳后来如是说。在场的所有人都附和道:“是啊,我也想到了这样的事。”
“是的。——你知道,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傍晚,在溜冰场上,她让我帮她脱掉滑冰鞋,就在那时,我吻了她一下。”
在挑夫抬起棺材前的最后一刻,这个伤心的矮个子男人又一次走上前去,带着尴尬的、害羞的神情,温柔地摸了摸棺木盖,然后无助地站在那里,与眼泪做斗争。他站在这宽敞的、安静的房间中央,就像冬天里的一株干枯的小树,是那么孤单、那么绝望,只得听天由命,叫人看了就心酸。牧师拉着他的手,待在他身边,这时,他戴上那顶样子奇特的圆筒状大礼帽,打头跟在棺材后面,走下楼梯,经过修道院庭院,穿过古老的大门,越过白茫茫的田地,向着被矮墙围住的教堂公墓走去。在墓地旁,神学院的学生们齐唱赞美诗,大多数人不去看音乐老师指挥着节拍的手,而是盯着那矮小的裁缝师傅孤独的身影,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儿,在雪地中悲伤、僵硬地站着,摇摇欲坠。他低着头,倾听着牧师、校长和班级中最优秀的学生代表的讲话,下意识地朝唱歌的学生点点头,偶尔用左手去掏那块藏在衣服下摆里的手帕,但是并没有把它抽出来。
“她什么也没说吗?”
然后便到了葬礼的时间。棺材停放在大寝室里,这个阿尔高的裁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可真是个典型的裁缝的身材,骨瘦如柴,穿着一件略带绿色的黑色礼服和一条又瘦又单薄的裤子,手上拿着一顶过时的礼帽。他小小的、消瘦的脸看起来十分伤心脆弱,悲恸欲绝,犹如风中残烛。面对校长大人和教授先生们,他手足无措,毕恭毕敬。
“没有。她只是跑开了。”
第二天,印丁格的父亲来了修道院,在安放他孩子的小房间里单独待了几小时,然后被校长邀请去喝茶,晚上在牡鹿旅社过了一夜。
“那后来?”
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一整天,这具不起眼的尸体的存在,仍像一种巫术一样在施展着它的魔法,使大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又轻又柔,以至于在短时间内,争吵、愤怒、嬉笑和喧闹,都像水妖一样,从一片水域的表面隐藏了起来,使水面纹丝不动,看不到生命的迹象。每当两个人相互说起溺水者时,总是会称呼他的全名,因为提及死者用“印度人”这个外号,他们觉得是对死者的不敬。这个安静的“印度人”,平时在人群中消失都不会被人察觉,现在整个大修道院里却都充斥着他的名字和他的死亡。
“后来嘛!——什么都没有。”
这会儿,大家已经到了乡村公路,很快,所有人都进了修道院。修道院里,以校长为首,所有的老师都在迎接死去的印丁格。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仅仅只是想到自己有此殊荣,就会吓得跑掉吧。老师们看待一个死去的学生的眼光,总是会不同于看活着的学生吧。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会有片刻深信每一个生命和每一份青春的价值,深信它们无法挽回,而这正是他们在平时的工作中经常疏忽、犯错的地方。
他又叹了一口气,汉斯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禁园里跑出来的英雄。
这让模范生汉斯的心很痛苦,很难堪,怦怦直跳。在结冰的田野上,他一边踉踉跄跄地继续前行,一边眼泪忍不住顺着冻得发紫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流。他意识到,有些过错和疏忽是人们无法忘记的,后悔也无济于事。对他来说,好像躺在前面运尸架上的那个小小的身躯并不是裁缝的儿子,而是他的朋友海尔纳。他带着因汉斯的不忠而生的悲痛和愤怒,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在那里,人们看重的不是分数、名次和成功,而只有良心是否纯粹、有无玷污。
这时,钟声响了,该睡觉了。当灯熄灭,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汉斯躺在床上,足足有一个多小时不能入睡,脑子里总想着海尔纳给他心上人的那一吻。
在这心中悲痛凄凉、身体冻得不轻的一群人中,汉斯·吉本拉特偶然间走到了他曾经的朋友海尔纳身边。由于他们在田野上一处不平的地方被绊了个踉跄,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发觉,原来彼此靠得这么近。也许是被死亡的画面裹挟了心灵,一时间,汉斯深信一切的自私自利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怎样,当他意外地、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个朋友苍白的面孔时,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切的痛。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而海尔纳不情愿地将自己的手从汉斯的手中挣脱,感到受了屈辱似的,把目光转向一旁,并马上换了个位置,消失在队伍的最后一排。
第二天他本想继续追问,但是又觉得害羞。而那厢,因为汉斯没有去问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起这个话题。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个男孩僵硬的小身体,将覆盖着积雪的芦苇席盖在他身上,把他放到担架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神学院的学生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战战兢兢地围在旁边,凝视着这具尸体,搓着自己僵硬的、冻得发紫的手指。这位溺水的同学被人抬着,走在他们面前,他们默默地跟在后面,穿过雪地。此时,他们压抑的灵魂,才突然被一个寒战击中、惊醒,才感受到这可怕的死亡——就像小鹿突然嗅到猎手的存在一样。
汉斯在学校的成绩越来越糟糕。老师们开始对他面露凶相,并投以古怪的目光。校长阴沉着脸,对他怒目相向。而同学们也早已察觉,吉本拉特已从高处跌落,不再想争做班级第一了。只有海尔纳什么也没发现,因为他自己本身并不觉得学习有多重要。汉斯自己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自己的改变,却并不理会。
大家受惊不小,跟在教授后面,窃窃私语地出发了。小镇里来了几个男人,带着绳子、木板条、竿子,也加入了这支匆忙的队伍。天气冷得刺骨,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林的边缘。
此时的海尔纳,已经逐渐厌倦了报纸的编辑工作,又完完全全回到了他朋友身边。好几次,他不顾禁令,陪汉斯散步,和他一起晒太阳、做梦、朗读诗句或是开校长的玩笑。日复一日,汉斯都在盼望他可以继续透露他的那次爱情历险记,然而时间越长,他就越难启齿去问此事。在同学当中,这两个人不受欢迎的程度似乎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地步,就凭海尔纳在《豪猪》上发表的恶毒玩笑,可赢得不了任何人的信任。
“你们的同学印丁格,”他压低嗓音继续说,“似乎是落水了,掉到了一个池塘里。你们现在都得去帮忙找他。迈耶教授将会带着你们,你们必须严格听从他的指挥,绝对不能擅自行动。”
反正报纸在这时候也已停刊了。它已经过时了,原本也只是打算用来打发冬春之交那几个无聊的星期而发行的。现在,美好的季节已经开始,它能提供足够的消遣娱乐,譬如采集植物标本做研究、散步、在户外做游戏,等等。修道院的前院每天中午都挤满了人,有的做体操,有的玩摔跤,有的赛跑,还有的打球,热闹非凡,充满生机。
“安静!”校长命令道。学生们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此外,又发生了一桩新的轰动事件,肇事者和核心人物又是那个众人的绊脚石——海尔纳。
四点钟,辅导老师没有敲门就直接进了教室,在校长耳边小声做了汇报。
校长从一些与他亲近的同学那里获悉,海尔纳拿他的禁令开玩笑,几乎每天都去陪吉本拉特散步。这次他没有惊动汉斯,只传唤了主犯——他的宿敌海尔纳,把他叫到办公室。校长用“你”来称呼他,对此,海尔纳立刻拒绝了。校长指责他不服从命令,海尔纳宣称说自己是吉本拉特的朋友,没有人有权禁止他们来往。一场激烈的争吵出现了,结果是海尔纳被关了几小时禁闭,并被严令禁止以后同吉本拉特一起外出。
等到三点的钟声敲响,印丁格还没出现,老师开始不安,派人去找校长。校长立即亲临教室,提了一堆问题,随后指派了十名学生,在宿管和一位辅导老师的带领下,出发去寻找。留下来的学生被布置了一个书面作业。
第二天,汉斯又只得独自去进行他的官方散步。他两点钟回来,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教室里。开始上课时,发现海尔纳缺席了。一切都和上次“印度人”失踪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往迟到上面想。三点时,全班同学连同三位老师一起出发去搜寻失踪者。大家分成几组,在树林里边跑边喊。包括两位老师在内的一些人,认为他自杀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
“他一定是迟到了,我们不等他了,开始上课吧。我们看第七十四页,第七行诗。不过我在这里严正要求:这样的事下不为例。你们上课必须准时!”
五点时,已经给当地所有的警察局发了电报;晚上,一封加急信寄给了海尔纳的父亲;到了很晚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直到深夜,所有的宿舍里都还在窃窃私语。学生们大多相信他已经投河自尽了这种假设,另一部分人认为,他应该就是回家了,不过已经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开溜的人身上几乎一分钱都没有。
那里也没有他的踪影。
大家望着汉斯,好像他肯定知道什么内情似的。然而他并不知道,相反,他是所有人当中感到最意外、最忧心的。夜里,躺在床上,听到其他人在询问、揣测、胡扯、打趣,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在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时间里,深深地为他的朋友感到痛苦和担忧。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这种预感紧紧抓住了他那恐惧不安的心,叫他痛苦不堪,直至疲惫不已,在愁苦中慢慢睡去。
“去‘希腊’室看一下!”
同一时刻,海尔纳则躺在几英里外的一片小树林里。他快被冻僵了,无法入睡,却深深地感到自由,他用力地呼吸着,并舒展着四肢,像是从一只狭窄的笼子里逃脱出来了一样。他是从中午开始跑的,在克尼特林根买了个面包,在穿越树林时,一面不时地啃上一小口,一面还透过稀疏的、新叶初生的嫩绿的树枝,仰望夜空、星星和快速飘过的云朵。究竟要去哪儿,他无所谓。至少他现在已经逃脱了可恶的修道院,并已向校长证明,他的意志远远强过校长的命令和禁令。
没有人回答。
第二天,大家继续找了他一整天,无果。他在一个村庄附近的田野上的稻草堆里度过了第二个夜晚。早上,他又钻到了树林里,直到傍晚时分,当他想再进一个村子时,才落入了一个乡警手里。这个警察善意地嘲讽了他几句,把他带到了乡政府,在那里,凭借着风趣幽默和阿谀奉承,他赢得了乡长的欢心,乡长把他带回自己家过夜,还在睡前用丰盛的火腿和鸡蛋,款待了他一番。第二天,他被专程赶来的父亲接走了。
“印丁格在哪儿?”辅导老师喊道。
出逃者被带回来时,修道院里又掀起一阵巨大的骚动。然而,他却昂首挺胸,完全不后悔他的这次小小的天才之游。校方要求他悔过谢罪,但是他拒绝了,面对由全体教师组成的内部法庭,他全然没有敬畏之心。学校本想留住他,但是现在他实在太过分了,结果就很丢脸地被开除了。晚上,他随他的父亲上了路,一去不复返了。对他的朋友吉本拉特,他只能用握手的方式告别。
直到两点,下午第一节课开始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他不见了。
校长先生针对这次极不寻常的违纪和堕落事件,发表了大篇的演讲,热情洋溢、优美动听。而他写给斯图加特上级部门的报告听起来就温和得多、客观得多、轻描淡写得多。神学院的学生被禁止和这个离校的怪物有书信往来,对此汉斯·吉本拉特只一笑而过。数星期之久,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海尔纳和他的逃跑。随着距离的增长和时间的消逝,人们对此的普遍评价也有了变化。有些人后来甚至把那个自己曾畏惧地回避的逃跑者,看作一只飞走的鹰。
一月里的一天,他随溜冰的同学一起去了马塘。他没有溜冰鞋,只是想在旁边看看。可是没一会儿,他就觉得快要冻僵了。为了取暖,他沿着河岸来回跺脚。慢慢地,他开始跑起来。跑着跑着,已经越过了田野一段距离,不知不觉来到了另一个小湖边。由于这儿的湖水比较暖、水流比较急,所以冰只结了表面薄薄的一层。他穿过芦苇,跑上冰面,向着对岸跑去。虽然他个子很小、身体很轻,却还是在即将靠岸的地方,因为冰裂而掉进了湖里。他挣扎着呼喊了一会儿,然后就沉入黑暗、冰冷的湖水之中了,没有人发觉。
“希腊”室现在空出来两张书桌。后来离开的那个不像先前的那个那么快就被忘记。只有校长希望,第二个人的事最好也同样平息下去。然而事实上,海尔纳并没有做任何事再来扰乱修道院的平静。他的朋友等啊等啊,却始终未收到他一封信。他就这样走了,销声匿迹。他的形象和他的逃跑逐渐成为历史,最后成了传说。在继续干了一些天才的恶作剧、误入了一些歧途之后,这个热情洋溢的少年终于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并在其严厉管教下,长成了一个正直、健壮的男子汉,如果不能算是英雄的话。
住在“希腊”室的同学中,有一个谦逊的金发小男生,名叫印丁格,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印度人”。住在阿尔高山区、某个少数教派教区的某个地方的他,是一个裁缝师傅的儿子。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只因为去世才被人们稍稍议论,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他也没有谈得太多。作为节俭的“宫廷演奏家”卢修斯的邻桌,他和卢修斯的关系比和其他人稍微好一些,交往也稍微多一些,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朋友。直到他不在了以后,“希腊”室的同学才发现,原来他们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好室友,是这个常常躁动不安的寝室里的一个安静的所在。
怀疑集中到了留下来的汉斯身上,大家都认为他事先是知道海尔纳要逃跑的事的。这种怀疑完全夺走了老师们对他的好感。当他在课堂上面对多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时,一位老师对他说:“您怎么就不跟您的好朋友海尔纳一起走呢?”
在汉斯·吉本拉特的班上,据说也少了几个同学。基于一种奇特的偶然性,少掉的这几个学生都是“希腊”室的。
校长对他也不予理睬,就像法利赛人对待税吏一样,对他侧目而视,眼神中带着充满蔑视的同情。现在,这个吉本拉特已经不被算作神学院的一员了,而是像一个麻风病患者一样,不可接触。
根据以往的经验,神学院的每个班级,在四年的修道院学习生活期间,总会失去一个或多个学生。有时候是有人死掉,他的遗体就会在颂歌声中下葬,或是在同学的护送下被运回家乡。有时候是有人自己硬要退学,或是因为特殊的罪过而被开除。偶尔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迷茫中的少年,出于青春期的烦扰,不知是通过开枪自杀还是跳水自尽,找到了一条快捷、黑暗的出路。不过,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大概只出现过一次,而且也只在高年级。
(1) 拉丁语:这中间还是有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