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空中啐了一口唾沫。
“在这儿,我们读荷马,”他继续讥讽道,“弄得就跟《奥德赛》是一本菜谱似的。一堂课读两行,然后逐字逐字地反复咀嚼、研究,直到人作呕为止。每次到了下课之前都会说:你们瞧,诗人写得多么美妙!在这里,你们触探到了文学创作奥秘的一角!实际上,这充其量只不过是在给希腊语的小品词和动词过去时涂点酱料,免得让人彻底被它闷死。要是按照这种方式,我才不要读荷马呢。说到底,这古希腊的玩意儿究竟与我们有何相干?要是咱们当中有人想要稍稍尝试一下真正的希腊式的生活,他就会被赶出去。而我们的房间居然还叫‘希腊’室!简直可笑!为什么不干脆叫‘字纸篓’,或者‘奴隶营’,或者‘大礼帽’?那一整套古典的玩意儿全都是骗人的把戏!”
“哎,你以前写过诗吗?”汉斯问道。
汉斯沉默了。这个海尔纳本就是个怪人,一个幻想家、一个诗人。汉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对他感到惊奇了。人人都知道,海尔纳很少在学习上花时间,可是知道得却仍然很多,给出的回答总是很巧妙,同时却又很藐视这些知识。
“写过。”
汉斯倾听着,没有插话,但是闭上眼睛,看见那艘船在夏夜里穿行,听见船上的音乐,也看见红色的灯光和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旁边的海尔纳继续说道:“没错,那时候跟现在可完全不一样。这儿有谁会知道那些事情啊?尽是些无聊的家伙,彻头彻尾的顺民!整天耗尽心力,做牛做马,却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希伯来字母更高级的东西。你也不例外啊。”
“写的什么?”
“在莱茵河上,”他继续讲道,“我见过那样的船,在假期的时候。有一次,是一个星期天,船上放着音乐,夜晚还点着彩色的灯笼,灯光映照在水面。伴着音乐,我们顺流而下。人们喝着莱茵地区的葡萄酒,姑娘们穿着白色的连衣裙。”
“在这儿呢,关于湖和秋天。”
海尔纳翻了个身,差点掉进水里。现在他趴在木板上,用肘部撑着,双手托着下巴。
“给我看看。”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蠢。不过你还是继续讲船的事吧。”
“不行,还没写完呢。”
“这我可没说。”
“那等你写完了再给我看,行吗?”
“你是把我当成骆驼了?”
“行,我不介意。”
“哦,我当然见过了!我的天哪,你对这些事还真是一窍不通。你就只会用功学习、求上进、死读书!”
两人站起身,慢慢向修道院走去。
“没见过,那你呢,海尔纳?”
“瞧,那儿,多美啊!你有没有发现过?”当他们经过“天堂”时,海尔纳说道,“厅堂、拱形窗户、十字形回廊、斋堂,有哥特式的,也有罗马式的,丰富多彩、富丽堂皇,都是艺术家的心血。而这些杰作又是为了谁呢?就为了三十几个将来要当牧师的可怜孩子?国家就喜欢这样。”
“然后我们就可以在天上随风飘扬了,飘过森林和村庄,飘过一个个区、一个个州,像一艘漂亮的船。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船吧?”
整个下午,汉斯都控制不住地要去想海尔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汉斯所了解的忧愁和愿望,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和言论,他活得更热情、更自由,他忍受着奇怪的痛苦,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鄙视。他懂得欣赏古老的圆柱和城墙之美,掌握着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灵魂的神秘绝技,活在自己用幻想打造出来的、看似生机勃勃的世界里。他灵动、任性、放荡不羁,一天讲的笑话比汉斯一年的都要多。他很忧郁,而且似乎非常享受自己的这种哀伤,仿佛它是一种陌生的、不同寻常的、值得玩味的东西。
“然后呢?”
就在当天晚上,海尔纳还让全寝室的同学都领教了一把他那乖张的、引人注目的性子。同学中有一个人叫奥托·温格尔,是个小市民、大话精,跟海尔纳发生了争执。一开始好一会儿,海尔纳还很冷静,保持着他的幽默和清高,后来就一怒而起,给了奥托一记耳光,两个人立刻激愤地扭打成一团,难解难分,像一艘失控的船,在“希腊”室里推来撞去、画着弧形,撞到墙上、摔倒椅子、跌在地上。两人都一句话不说,气喘吁吁,口吐白沫。同学们都站在一旁,脸上露出嫌弃、批判的表情,纷纷作壁上观,眼看那团东西滚过来了,就赶紧缩起自己的腿,挪开桌子和台灯,在紧张又刺激的情绪中静观其变,看他俩如何收场。过了几分钟,海尔纳吃力地爬起来,挣脱开身子,站在那儿不停地喘气。他看起来一团糟,眼睛通红,衬衫的衣领也扯破了,裤子的膝盖处还破了一个洞。而他的对手还不肯善罢甘休,正欲向他发起一轮新的攻击,可他却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高傲地说道:“我不打了——你要还想打,就来吧,我让你打。”奥托·温格尔听了之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海尔纳靠在他自己的桌子旁,转了转台灯,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似乎在思考什么事。突然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大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止都止不住。这真是闻所未闻!因为哭鼻子对于神学院的学生来说,无疑是最最羞耻的事,可他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打算。他并不离开宿舍,而是静静地站着,发白的脸对着灯。他不去擦眼泪,手甚至都不从口袋里伸出来。其他人围在他四周,好奇而幸灾乐祸地望着他,直到哈特纳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喂,海尔纳,你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是啊,小吉本拉特,”海尔纳叹着气说,“如果人可以变成这样的一片云就好了!”
哭泣的人儿慢慢地环顾四周,就像一个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人。
“多美的云啊!”汉斯惬意地仰望着,说道。
“我,害臊?——在你们面前?”接着,他蔑视地大声说道,“才不呢,我的这帮好兄弟!”
两人往后一仰,这样他们能看到的周围的秋景,也就只剩几根垂下的树梢了,不过眼前却多了一片浅蓝色的天空,和几簇静静飘浮着的云团。
他抹了抹脸,愤然一笑,吹熄了他的灯,走出了房间。
“是啊。”
在这整场大戏上演之时,汉斯·吉本拉特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只是惊讶而惶恐地偷偷朝海尔纳瞄去两眼。在海尔纳离开一刻钟以后,汉斯才敢去寻他。汉斯看见他在阴暗、寒冷的大寝室里,坐在一个矮窗台上,一动不动,望着下方的十字形回廊。从背面看,他的双肩和细长、瘦削的脑袋显得特别严肃,没有任何一丝孩子气。当汉斯走近他、在窗边停下时,他也没有动弹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沙哑的嗓音,头也不回地问道:“什么事?”
“这儿真凄凉。”汉斯说。
“是我。”汉斯怯怯地说。
吉本拉特走到海尔纳身边,跟他一起坐在横板上,双腿垂挂下来,在水面上晃动,看着棕黄色的落叶,这儿一片、那儿一片,被冷风吹着,在空中舞动,盘旋而下,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在褐色的水面上。
“你来干什么?”
“你坐过来吧!”
“没事。”
“当然。”
“是吗?那你可以走了。”
“你真这样觉得?”
汉斯觉得受到了伤害,想要真的走了。这时,海尔纳却叫住了他。
“当然啦,你在作诗。”
“别走呀,”他用一种装出来的戏谑的语气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
此时,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脸庞,也许这一刻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认真、郑重地审视彼此的脸,并试着去想象:在对面这张青春、光洁的面庞后面,住着一个特别的生命个体,有着他自己的特殊个性和以他自己的独特方式刻画的灵魂。
“我才不信呢。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赫尔曼·海尔纳慢慢地伸出手臂,抓住汉斯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近到两人几乎脸贴脸。然后,汉斯突然十分惊恐地感觉到对方的嘴唇触碰到了自己的嘴。
“读荷马。你呢,小吉本拉特?”
他的心跳得异常的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在这昏暗的大寝室里与人相会,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这可真是件离奇、新鲜,也许也很危险的事。他突然想到,若是刚刚被人抓个现行,那该有多可怕!因为他十分确定,在别人眼中,这一吻比之前的哭泣还要可笑得多、可耻得多。他什么话也说不出,血液直冲脑门,恨不得赶紧逃开。
“你好,海尔纳。你在做什么呢?”
一个成年人,若是看到刚刚这小小的一幕,也许会暗自觉得有趣,会喜欢这对少年在表达友情时显出的笨拙、羞涩的柔情,喜欢他们那两张认真、严肃、瘦长的男孩的面庞,两张很是俊美、看起来都是前途无量的脸,既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清秀,也浮现出青春期的羞赧和可爱的倔强。
十月下旬一个阴天的午休时分,他又来到池塘边,碰巧,汉斯·吉本拉特独自一人散步,也来到此地。他看见这位年轻诗人正坐在一个小水闸的横板上,膝间放着他的小本子,嘴里衔着一支削尖的铅笔,若有所思,旁边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汉斯慢慢走近他。
渐渐地,这群年轻人融入了集体生活。他们相互都已经认识,对彼此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和印象,许多人也都交了朋友。有的伙伴一起学习希伯来文的词汇,有的一起画画,或散步,或读席勒。有些同学拉丁文特别好但数学很差,他们就和拉丁文差但数学好的人结成学习小组,共享互助的成果。也有一些友情关系属于另一种,是建立在协议和物质交换基础之上的,比如那位令众人艳羡的带火腿的小子为了互补,就找了从施达姆海姆来的园丁的儿子做朋友,因为此人压箱底的都是上好的苹果。曾经有一次,火腿小子吃火腿时口渴,便向园丁的儿子要个苹果吃,并用火腿作为交换。于是他们坐到了一起,从他们小心翼翼的对话透露出一些信息:火腿吃完了,会立刻得到补充;苹果小子也同样可以依靠父亲的储备维持到明年开春。如此一来,两人之间便建立起一种相当牢固的关系,它比某些理想、比热烈的友谊更持久。
充满诗意的赫尔曼·海尔纳,试图找寻志趣相投的人做朋友,却没有成功。如今他每天都在课外活动时间,独自一人穿过树林,来到这个他特别偏爱的林中湖边。这是一个忧郁的褐色池塘,被包围在芦苇丛中,正在凋零的老树冠垂挂在水面。这个凄美的林中一角,强烈地吸引着这位如痴如狂的诗人。在这儿,他可以一边幻想、一边用枝条在静谧的水中划圈,可以读诗人雷瑙的《芦苇之歌》,可以躺在矮矮的莎草坪上,思考“死亡”和“消逝”这类与秋天相配的题目,耳边的落叶声和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发出的萧瑟声,仿佛合成忧伤的和弦,为他伴奏。这时候,他便常常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的小本子,用铅笔在上面写下一两句诗。
只有极个别的人仍是独行侠,其中就包括卢修斯。当时,他对艺术的狂热还处在鼎盛时期。
由于除了这些事以外,还有很繁重的功课,尤其是希伯来文,所以男孩们都觉得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得飞快。毛尔布隆周围那许许多多的池塘和湖泊,倒映出浅蓝色的深秋的天空、正在枯萎凋零的梣树、桦树、橡树和斜长的黄昏的余晖。冬日来临前的狂风呼啸着、呜咽着横扫过美丽的树林,发出胜利的欢呼。眼下已经下过好几次薄霜了。
这些两两的组合中也有不相配的,最不配的就是赫尔曼·海尔纳和汉斯·吉本拉特:一个轻率不羁,一个踏实努力;一个是文艺的诗人,一个热衷于追名逐利。大家虽然把他俩都归作聪明能干、天资最高的一类,但海尔纳享有的是半带讽刺意味的“天才”称号,而另一位则顶着“模范生”的光环。但是大家也并不去打扰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也都乐于只管好自己的那一份友情。
汉斯表面上并没有参与这些活动。卡尔·哈默尔曾向他明确而热烈地示好,而他却惊慌地退缩了,随后哈默尔便立马跟“斯巴达”室的一个同学交了朋友,汉斯还是孤身一人。一种强烈的感觉让他仿佛看到了地平线的那一端,友情国度的国土被涂上了诱人的色彩,在默默地召唤他、吸引他过去,可是内心的羞怯又让他畏缩不前。在那些要求严格、没有母爱的童年岁月里,他已经逐渐失去了与人亲近的能力,尤其是表面热情的东西,最叫他厌恶,更何况还有那股男孩子的傲慢以及讨厌的功名心。他跟卢修斯不同,他是真的想要多学些知识的,但他又和卢修斯一样,对于一切会妨碍他学习的事,都会避而远之。因此,他就这样埋头苦读,可是每当看到别人享受着友谊之乐时,心中又不免羡慕、嫉妒。卡尔·哈默尔并不是那个对的人,如果另有任何一个人靠近他、强烈地向他示好、要与他结交,他会十分乐意顺从。他就像一个害羞的姑娘,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不知是否会有一个人,一个比他强大、比他勇敢的人,来找他、迷住他、强行带他踏上幸福之路。
尽管他们有着诸多的个人兴趣和活动,但学校的功课可没有因此就减少分毫,相反,它才是重头戏。与之相较,卢修斯的音乐、海尔纳的诗歌,连同所有的结盟、交易和间或的打斗,都只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调节,是他们各自不同形式的消遣。最重要的是希伯来文。耶和华的这种古老而稀奇的语言,像一棵干枯、脆裂、却还充满着神奇的生命力的树,它奇形怪状、满树节疤,却以一种令人不解的方式在这些年轻人眼前生长、怒放,用它那奇异的分枝引人注目,凭借它色彩斑斓、气味独特的花朵让人惊叹。在它的树枝、树洞和树根里,栖居着各种千年的精灵,有善的,也有恶的:有恐怖至极的恶龙,也有天真可爱的童话;有皱纹满面的干瘪老头,也有英俊潇洒的少年;有明眸皓齿的美丽少女,也有专爱吵架的泼妇。路德版的《圣经》,轻柔和缓,里面听上去遥远而梦幻的东西,被《旧约》的迷雾轻轻蒙住的东西,此刻在这生硬粗暴的希伯来文原版里,却变得有血有肉,绘声绘色,还平添了虽然老迈、迟钝,但是坚韧、强大的生命。至少海尔纳的感觉是这样的。他天天时时刻刻都在诅咒整个摩西五经,可是却比那些有耐心、认识所有单词而且不会读错字的学生,能够从中发现更多的生命和灵魂,汲取更多的精华。
对于这样一所学校的领导或老师来说,观察孩子们的行为一定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他们在开始几周的共同生活之后,就像一种正在发生化学反应的混合物,里面有飘浮不定的云团和絮状物正在凝结成块,然后又分解、再重新组合,直到形成一定数量的固定物质为止。在克服了最初的羞涩、相互之间都足够熟悉了之后,就会开始一波四处寻找的浪潮,结成一个个小团体、形成相互交好或相互敌对的圈子。同乡和以前的老同学很少聚在一起,在一种追求多样性、取长补短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大部分人都会去结交新的朋友,城里人去结交农家子弟,山里人去找来自平原地区的同学。这些年轻人犹豫不定地彼此试探,在此过程中,在他们心中逐渐发芽的,除了追求平等的意识以外,还有与外界隔绝的要求。有些孩子第一次摆脱了稚气,在他们身上,个性的萌芽正在苏醒。一些难以形容的钟情、爱慕和争风吃醋的现象也正在发生,有的最终结成友谊同盟,交往密切,相约漫步,也有的变成公开的冤家对头,常常激烈扭打、相互厮斗。
除了希伯来文以外,另一个重头戏便是《新约全书》。与《旧约》相比,它相对温和,色彩明亮,更能入心,它的语言不及《旧约》古老、深奥、丰富,却更加优美,并充满了年轻、热情、富于幻想的精神。
汉斯·吉本拉特惊讶地看着这些人,选择安静地走自己的路,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同学。他非常勤奋,几乎跟卢修斯一样勤奋,并因此深受室友的敬佩,只有海尔纳例外,他仗着自己的天赋,放荡不羁,时不时还嘲讽汉斯,说他是个一心只想向上爬的人。总体来说,所有这些正处在迅速成长的年纪的男孩,都还算合群,尽管晚上宿舍里打架斗殴并不少见。因为他们虽然竭力让自己去感受自己已经成人,并拿出对待科学的严肃冷静和端正的行为表现,以配得上老师对他们用“您”这个他们还不那么习惯的称呼;而且当他们回头去看自己刚离开不久的拉丁文学校时,他们至少像刚进大学的大学生看高中生那样,趾高气扬、充满同情——但偶尔,他们未泯的童真,也会突破那矫揉造作的庄重冒出来,尽显本色。这时,宿舍的空气中就会萦绕着男孩们轻微的打闹声和粗野的谩骂声。
再来就是《奥德赛》,它的诗句铿锵有力、气势磅礴,读这些诗句,你能从中感知到一种形态清晰的幸福生活已然逝去,仿佛水妖已消失不见,只剩一只雪白浑圆的胳膊伸出水面。这种幸福生活时而呈现出鲜明的轮廓和粗犷有力的体态,叫人觉得它实实在在、可以捉摸,时而又像是从几句话、几句诗中浮现的梦境和美好的憧憬,闪烁不定。
所以,住在“希腊”室的人,经常能从他们滑稽的室友身上获得不少乐趣,就连文艺青年海尔纳有时候也会上演一些搞笑的戏码;卡尔·哈默尔扮演的则是讽刺家和诙谐的观察家的角色。他比其他同学年长一岁,这让他有一种优越感,但他并没能让自己因此而受人尊敬。他喜怒无常,大约每过一个星期,就感觉有需要以殴斗来检验一下自己的体力,而他打起架来也是相当野蛮,甚至近乎凶残。
这三部巨著所在之处,便毫无历史学家色诺芬和李维的立足之地了,或者即便他们仍可立足,也不免相形见绌、黯然失色,退居一旁。
当音乐老师哈斯看见卢修斯也要来学小提琴的时候,他简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他认识卢修斯,是在唱歌课上认识的。卢修斯在唱歌课上的表现,让所有同学都乐不可支,却让老师陷入绝望。他尝试劝退这孩子,让他打消学小提琴的念头,却彻底无功而返。卢修斯只微微一笑,谦逊而不失礼貌,声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并开始阐述他对音乐不可阻挡的向往。就这样,他领到了一把最差的练习琴,每周可以去上两次课,每天练琴半小时。然而在第一次练琴之后,室友们就给他下了通牒,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要坚决杜绝这种可怕的呻吟。自那以后,卢修斯就带着他的小提琴,心神不定地在修道院里窜来窜去,到处寻找练琴的角落,然后,从他所到之处,便传来各种咿咿呀呀、嘎吱嘎吱、刺耳而可怕的哀鸣,把附近的人吓得毛骨悚然。这种声音,用诗人海尔纳的话说,就像是那把被虫蛀得痛苦不堪的琴,在绝望地求饶。由于没有任何进步,早已深受折磨的老师变得烦躁、粗暴起来,卢修斯也越练越绝望,连他那张到目前为止一直自鸣得意的奸商的脸上都爬上了心酸、忧愁的皱纹。这真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因为当老师最后宣布他完全没有学小提琴的天赋,并拒绝再继续给他上课之后,这位执迷不悟的好学之士竟然又去选了钢琴,自虐了好几个月,依然毫无成果,最终自己筋疲力尽,悄无声息地放弃了。不过,在之后的年月里,每逢谈到音乐,他都要故意透露一两句,说他以前不仅学过钢琴,还学过小提琴,只可惜年深日久,逐渐荒废了。
汉斯惊讶地发现,他的朋友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与他截然不同。对海尔纳而言,完全不存在所谓抽象的事物,没有任何事物是他无法用想象力和色彩描绘的。如若不然,他则统统不感兴趣,置之不理。例如数学,在他看来就如同一只装着阴险狡诈的谜语的斯芬克斯,用它那冷酷、凶狠的目光使受害者慑服,所以他避之唯恐不及。
所有的这些花招诡计并没有让人对他这样一个热衷于往上爬的人心生厌恶。然而,就像所有的行事过头、过于钻营的人一样,很快他也迈出了那愚蠢的、踩过界的一步。由于修道院里所有的课程都是免费的,他便起了要充分利用这一点的念头,例如去上个小提琴课。并不是因为他之前有过一些小提琴的基础,也不是因为他有那么一点辨音能力和这方面的天赋,甚至也不是出于对音乐的什么热爱!他想的是,学小提琴还不是跟学拉丁文和数学一样?因为音乐,就像他听说的,在今后的生活中也会有用处,音乐可以使它的主人欢愉,并且得到别人的喜爱。反正说到底,又不用花钱,因为甚至连学习用的琴,学校也提供。
汉斯和海尔纳之间的友谊是一种很特别的关系。对海尔纳来说,它是一种乐趣和奢侈品,是一种令人舒适的享受,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而对汉斯来说,它时而是一件值得骄傲的珍宝,时而又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负担。以前,汉斯晚上的时间一直都是用来学习的,而如今,几乎每天晚上,赫尔曼学习学烦了都要来找他,把他的书挪开,要他陪自己说话。虽然汉斯非常喜欢这位朋友,但对他天天晚上来占用自己的时间,终究感到害怕,甚至怕到每天晚上在他到来之前就瑟瑟发抖,无奈只好在规定的学习时间里加倍努力、珍惜时间,以免耽误学习。更让汉斯苦恼的是,海尔纳还要从理论上对他的勤奋发出挑战。
卢修斯的这套办法体系,可不仅仅只用在对物质的占有和可触摸的财富上,在精神领域,他也设法用上,尽可能谋取更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他十分明智,从不忘记,所有的精神财富都只有相对的价值,因此,他只在那些付出了辛劳就能在将来的考试中开花结果的科目上真正地下功夫,而其他的科目,只要有个中等成绩,便已满足。他总是只拿同学们的成绩来当标尺,来衡量、决定自己学些什么以及花多大功夫,他宁愿学个一知半解考个第一名,也不愿意鞭辟入里但考个第二名。因此,晚上当其他同学都在用各种方式打发时间,比如玩游戏、看闲书的时候,只见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功。其他人的吵闹声对他完全没有影响,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投去毫不嫉妒、心满意足的一瞥。因为如果其他人也都用功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哪还有利可图?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奴役,”他说,“你根本不喜欢这些,也不是自觉自愿地去做这些功课,而纯粹只是出于恐惧,害怕老师或是你父亲。这样学习,你就算是得个第一、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拿个第二十名,也不代表就比你们这些追求名次的人笨!”
洗漱之后就是早餐。早餐有一杯咖啡、一块糖和一只小白面包。大多数人都觉得吃不饱,毕竟年轻人在八小时的睡眠之后,早上通常是会很饿的。卢修斯却很满足,他每天都把那块糖从牙缝里省下来,然后总能找到个买主,用两块糖换一芬尼,或者用二十五块糖换一本练习本。到了晚上,他为了节约昂贵的煤油,喜欢借别人的灯光看书做功课,自然是不用说的了。让人惊讶的是,他并非出身贫寒,恰恰相反,他的家境相当优渥,倒是那些真正的穷人家的孩子,却很少会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更多的是有多少用多少,不知道积存。
当汉斯第一次看到海尔纳是怎样对待他自己的课本时,也大吃一惊。有一次,汉斯把自己的忘在了教室里,由于要为下一堂地理课做准备,于是就借海尔纳的地图册来用,只见整页整页都被海尔纳用铅笔画得一塌糊涂,甚是恐怖。伊比利亚半岛的西海岸被延展成一副怪诞的鬼脸的侧面像,脸上的鼻子从波尔多一直拉到里斯本;菲尼斯特雷地区被画成了一个弯曲的卷发器;圣维森特角则成了一撮捻得很漂亮的络腮胡的须尖。就像这样,一页又一页,在地图背面的空白处,满满的都是漫画和放肆的打油诗,当然也少不了墨水渍。汉斯习惯了把自己的书当成圣物和珍宝来对待,因此他一半觉得这种大胆的行为是对神明的亵渎,一半又觉得它虽等同犯罪,却也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所为。
日子久了,人们才会渐渐对这个不声不响的怪咖的诡计有更多了解,才会发现他原来是个十分滑头的吝啬鬼和自私鬼,但正因他的狡猾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才让人对他不得不心生某种佩服,或者至少是容忍。他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节约和获利的办法体系,一个个精妙的手腕只会一步一步地展现,最终让你惊叹不已。先从早晨的起床洗漱开始说起,卢修斯总是不是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冲进盥洗室,就为了可以用别人的毛巾,可能的话也会用别人的肥皂,从而保护、节约自己的。如此一来,他的毛巾总能用到两周甚至以上。但是现在所有的毛巾都要求每周换一次,每个星期一的早上,舍监总管会来检查。于是,卢修斯就在每个周一的大清早把干净的毛巾挂在他的编号的钩子上,午休的时候又把它取走,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回箱子里,再挂上他保护得好好的旧毛巾。他的肥皂因为用得少,所以很硬,每次都只能擦下来一丁点,于是便可以用上几个月。但艾米尔绝没有因此显得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相反,他看上去总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稀薄的淡黄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路清晰,对贴身衣物和外套也都十分爱惜。
似乎这位好好先生吉本拉特对他的朋友而言,并不只是一个好玩的玩具,比如说,就像家里的一只宠物猫,有时汉斯自己也这样觉得。不过,海尔纳非常依恋他,因为海尔纳需要他。他需要一个自己能信任的人,一个属于自己的人,一个欣赏崇拜自己的人;他需要一个在他发表那些关于学校和人生的革命言论时,可以安安静静且津津有味地倾听他的人,也需要一个在他忧郁的时候能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膝间、给他安慰的人。和其他所有生性如此的人一样,这个年轻的诗人也常常被莫名其妙、有些矫情的忧伤的情绪所困,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童心渐泯,一部分是精力、感知力和欲望过盛,无处发泄,还有一部分则是懵懵懂懂的青春期的冲动,再就是他有一种病态的需求,希望被同情、被爱抚。从前,他是妈妈怀里的宝,如今,在他对异性之间的爱恋还不够成熟时,他就拿这个对他千依百顺的朋友当安慰。
然而,“希腊”室里最特别的住户还是艾米尔·卢修斯,一个不动声色、头发浅黄的小男孩,同时也很坚韧、勤奋,身子干瘪得像个老农民。但除了他的身材和面庞还未长开以外,他却并没有给人一种孩子的印象,而是处处都显示出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似乎他身上已经不会再出现任何改变。就在第一天,当其他同学都在无所事事、互相闲聊、设法适应新环境的时候,他却安安静静、从容淡定地坐在那里看语法,还用大拇指塞住耳朵,专注于自己的学习,好像要把逝去的年华都追回来似的。
晚上他常常愁容满面地来找汉斯,把汉斯从功课中劫走,要汉斯陪他一起到寝室外去,去那阴阴冷冷的大殿或是又高又暗的礼拜堂。在那里,两人并肩漫步,来来回回,或是坐在窗台上打寒噤。然后海尔纳便开始各种吐苦水,用男孩们朗读海涅的诗时那种抒情的方式。此时的他,全身都笼罩着一种有些幼稚的忧伤,忧伤到云端。这种忧伤,汉斯虽然无法真正理解,但确实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有时甚至也被其感染。特别是在阴郁的天气里,这位敏感的文艺青年尤其容易犯病,而牢骚和呻吟通常都在晚上达到巅峰。正如深秋时节,天空中乌云密布,云层背后,多愁善感的月亮正沿着它原本的轨道运行,月光透过薄薄的黑纱和云层的缝隙窥探着大地。这时的海尔纳,会沉浸在莪相的情绪中,溶化在朦胧的哀愁里,而这哀愁则以呻吟叹息、喋喋不休和吟诗作对的方式,全部浇注在无辜的汉斯身上。
另一个虽没有那么复杂、但却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叫赫尔曼·海尔纳,一个家庭条件优渥的黑森林人。早在第一天,大家就已经知道,他是一个诗人、文艺青年。传说他的州试作文就是用六音部诗行写的。他很健谈,且说话很生动,有一把漂亮的小提琴。他喜怒形于色,似乎将自己最本质的东西——一种年轻人不成熟的多愁善感和轻率鲁莽的混合物,全都暴露在外。但他也有深刻的东西,只是鲜有人能看到。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方面,他的成长都超越了他的年龄,已经开始尝试走自己的路了。
受了这种被苦水淹没的折磨之后,汉斯急忙冲回去,抓住所剩无几的时间加紧学习,然而却越学越觉得困难。头痛的旧疾又再复发,他并不奇怪;让他焦虑万分的是,他做不成事、只感到困倦的时刻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仅仅只为了做最必要的事,他就得强撑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虽然他也隐约感觉到,是因为和这位怪咖交往才耗尽了他的精力,也是因为这份友情,他的本性之中迄今为止未被触碰过的某一部分正在发生病变,然而那一位越是忧郁、越是泫然欲泣,汉斯就越为之感到痛惜,对其愈加温柔,同时也越感自豪,因为他意识到,对这位朋友而言,他必不可少。
其次是卡尔·哈默尔,来自一个高山牧场的小村庄,是村长的儿子。要了解他,还得要一段时间,因为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个体,而且很少从他那表面上的迟钝、冷漠中跳脱出来。一旦跳脱出来,他就会顿时变得热情、放纵,甚至有些暴力,然而这样的状态却从不会持久,而后他就又缩回他的“壳”里。此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冷静的观察者,还是只是一个胆小怕事之辈。
此外,汉斯也许也察觉到,这种病态的忧伤,本质上只是一种过剩的、不健康的冲动的宣泄,而并非海尔纳——这位让他真心实意、五体投地地佩服的朋友的本性。每当这位朋友念起他的诗,或是谈其他的诗人的理想,又或是带着激情、绘声绘色地朗诵席勒或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独白时,汉斯就觉得海尔纳仿佛拥有一种魔力,一种汉斯自己缺乏的魔力,凭借这股魔力,海尔纳可以如神仙般自由地在天际遨游,如烈火般炽热地在空中舞动,他的鞋底仿佛长了翅膀,载着他腾空而起,宛如荷马史诗中的天使,升入天空,凌驾于汉斯和与汉斯同类的人之上,飘然远去。以前,对诗人的世界,汉斯并不熟悉,也并不在意,而如今,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流畅的诗句、迷人的画面以及动听的旋律那种魅惑的力量,叫人无法抗拒。对于这片新开辟的天地,汉斯无限崇拜,对于为他开辟这片新天地的朋友,汉斯充满敬佩,两种情感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共同生长。
跟汉斯一同住在“希腊”室的九个同学当中,有四个是绝对的佼佼者,个性独特,其他的多多少少也算得上中上。首先是奥托·哈特纳,一位斯图加特的教授的儿子,天赋异禀,安静、自信,行为端正、无可指摘。他身材魁梧、健硕,穿着讲究,并以他踏实、能干的风格,让全室人印象深刻。
眼下已到了风暴不断、天色暗沉的十一月。这样的日子里,可以不开灯工作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小时,而黑夜里,狂风驱赶着翻滚的乌云,穿过阴沉沉的天空,咆哮着、怒号着,一次又一次地向古老而坚实的修道院的屋群发起猛烈撞击。树上的叶子几乎已被扫个精光,只有那高大、多枝的橡树——作为那树林繁茂地区的树中之王,其树冠上还有几片枯叶在瑟瑟作响,声音却比其他所有的树都更响、更哀恸。海尔纳的心情十分抑郁,然而近来,他并没有去找汉斯,而是更喜欢一个人坐到一间偏僻的练习室,狂拉小提琴,或是找同学寻衅滋事。
现在,同学们开始相互对望、相互认识,首先是每个宿舍内部。大家都把墨水瓶灌满墨水,把煤油灯加上煤油,又把书本整理好,努力熟悉一下新环境。与此同时,又充满好奇地面面相觑,开始交谈,相互询问各自的家乡、之前就读的学校,共同回忆那个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的州试。一张张书桌旁,围起了一个个聊天小组,到处都是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到了晚上,同寝室的室友之间,就已经比游船上的乘客在海上旅程结束时还要热络得多。
一天晚上,他又去那个练习室,发现那个钻营的卢修斯正对着乐谱架练琴,便气愤地走了,过了半小时再回来,那家伙还在练。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宿管说道。
“你该消停了!”海尔纳骂道,“这儿还有别人也要练呢!你那刮锅挫锯驴叫唤的声音本来就是个灾难!”
对孩子们来说,与父母分别的时刻,才是更严肃、更令人感动的时刻。家长们有的步行,有的乘邮车,还有一部分搭上在匆忙之中所能找到的各类交通工具,在留下来的孩子们眼前,逐渐远去,手中的帕子还在九月的和风中久久地飘扬,最终消失在树林中,孩子们则默默地、心思沉重地回到了修道院里。
卢修斯并不让步,海尔纳言辞越发粗鲁。卢修斯丝毫不为所动,又慢条斯理、咿咿呀呀地拉起来。海尔纳一脚踹翻了他的乐谱架,一张张琴谱漫天飞舞,散落一地,谱架打在了拉琴人的脸上。卢修斯弯下腰,去捡琴谱。
第二天,隆重的开学典礼在礼拜堂举行。老师们穿着礼服站在那里,校长发表致辞,学生们坐在椅子上,蜷缩着,沉思着,时不时地回回头,瞟一眼远远坐在后排的父母。母亲们若有所思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儿子,父亲们坐得笔直,恭听校长的演讲,表情严肃而坚决,胸中充满了骄傲、崇高的情感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的所为,实际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把自己的儿子出卖给国家。开学典礼的最后,学生们被一个个点名叫到前面,跟校长一一握手,以此表示被学校正式接纳,同时也承担起作为该校学生的义务,并且,只要他从此以后表现良好,就可以一直由国家来供养,吃住不愁,直到生命的尽头。要得到这样的待遇,并非完全不用付任何代价,然而这一点,谁也没有去想,正如父亲们一样。
“我要去报告校长大人。”卢修斯坚决地说。
当他晚上和他的九个室友一起,第一次踏进那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宿舍,躺到他那张狭窄的床板上时,一股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天花板上吊挂着一盏大煤油灯,学生们在它发红的光线下脱衣服上床睡觉,十点一刻,宿管过来把它熄掉。这时,孩子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每两张床之间有一个小凳子,用来放衣服。墙柱上拴着用来敲晨钟的绳子。其中有两三个男孩之前就认识,他们有些畏惧地窃窃私语了几句,很快就不作声了;其他人互相都不认识,一个个都心事重重、死一般沉寂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睡着的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也有的在睡梦中伸出手臂,弄得亚麻布制的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还醒着的人,都是一动不动,十分安静。汉斯久久不能入睡,他听着旁边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从隔壁的隔壁传来的一种怪异的、有些可怕的声响——那张床上躺着的人正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抽泣声,这声音奇怪地触动了汉斯。他本身并没有思乡的情绪,只是想到家里自己那间安静的小卧室,心中不免有一丝怅然,还有那些未知的新事物和许多新同学,也叫他心生惶恐。还没到午夜,宿舍里就没有一个人还醒着了。年轻的身体一个挨一个地躺着,脸颊陷进条纹的枕头里,无论之前是怎样的表情,是伤心的、还是倔强的,是愉快的、还是胆怯的,此时都被香甜的沉睡和忘却代替。古老的、尖尖的屋顶、钟楼、凸窗、尖塔、墙墩和尖拱形的回廊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洒在房檐、门槛上,从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拱门上泻下,在回廊喷泉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闪烁着淡黄色的光。也有几缕淡黄的光线和斑点穿过三扇窗户,落进“希腊”室里面,和梦境一起,陪伴着酣睡中的孩子们,就像当初陪伴修士们一样。
“好啊,”海尔纳咆哮起来,“快去啊,你不妨也报告给他,说我还免费请你吃了我狠狠一脚!”说着,他抬起脚来意欲行事。
从表面上看,毛尔布隆神学院无论是陈设还是规定,都丝毫没有施瓦本的味道,除了从以前修道院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个拉丁文名称以外,最近还新贴上了一些古典时期的标签,譬如分给学生们的寝室就叫作:“古罗马广场”“希腊”“雅典”“斯巴达”“卫城”,最后、最小那一间,叫作“日耳曼”。这几乎是在暗示,人们有理由要把现在的日耳曼变成梦幻的古希腊、古罗马。然而就连这也只是表象,事实上,用希伯来文来命名似乎还更恰当一些。不过,照现在这种命名法,倒也出现了颇为有趣的巧合:住在“雅典”房的并非胸襟最宽广、最能说会道的人,恰恰相反,正是一些安守本分、十分无趣的人;住在“斯巴达”的,也不是什么勇士或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活泼贪玩、放荡不羁的旁听生。汉斯·吉本拉特被分到了“希腊”,和另外九个同学一起。
卢修斯跳到一边躲开,随即夺门而逃。海尔纳在后面紧追不舍,于是便上演了一场激烈的、吵吵闹闹的“官兵抓贼”大戏。他穿过过道、大厅,跑过楼梯、走廊,一直跑到修道院最偏远的侧翼,一处幽静、高雅的所在,校长公馆正坐落于此。海尔纳追着前面那人,一直追到靠近校长书房门口的地方。卢修斯已经敲了门,门也已经开了,就在这最后一刻,还挨到了海尔纳许他的那一脚,如同一颗炸弹般,滚进了学校最高权威者最神圣的那间房,连门都没来得及带上。
细心的观察者也许不难发现,从州里的青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这一小撮怯生生的孩子,挑得并不赖。除了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注入式教育的产物的平庸之辈以外,也不乏伶俐或倔强的少年,在他们平滑的额头后面,也许还半梦半醒地保留着对上流生活的美好向往。也许在那些有着一颗聪明而顽强的脑袋的施瓦本人当中,有那么一两个,经过这些年已经挤进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并成功地把他们那种自始至终都很枯燥、顽固的思想,变成了各种新的、有强大影响力的体系的中心。因为施瓦本地区不仅为本地和全世界输送最有修为的神学家,而且还具备足以让人引以为傲的传统哲学思辨能力,这种能力已经多次造就了大批的预言家,或者也有异教徒。因此,这片肥沃的土地,虽然在政治上一向远远落后,现在就像只天真无邪的雏鸟似的,紧紧依偎着北方的雄鹰,靠与它们接喙摄食,但至少在神学和哲学思想领域,一直能结出丰硕的果实,保持着它对世界不可撼动的影响力。此外,自古以来,这里的人民心中也始终蕴藏着对漂亮的格式、如梦如幻的诗歌的极大热情,因此,时不时就会涌现一些并不算蹩脚的诗人和作家。当然,最近他们的地位也日渐式微,因为即使在诗歌方面,我们那些生活在北方的兄弟也接过了头把交椅,觉得我们南方的语言不够文雅,于是便用他们那更加敏锐的舌头给重新定调,一会儿抹上乡土的气息,一会儿赋之柏林的优雅,当然,无论哪一种,都从根本上远胜我们这把老旧的古琴拨出的沙哑和弦。遗憾的是,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其他地方,我们都无力反抗,无法将那些傲慢的柏林人身上那层尚新鲜稚嫩的高贵铜绿扒下来。而我们也十分乐见每个人都各得其所:我们施瓦本有我们的施陶芬,那些许古老的灿烂辉煌的遗迹,在寂静的崇山峻岭之中沉睡、做梦;他们有他们的“索伦城堡”,平坦、一尘不染的车道从一门门光滑锃亮的大炮旁边经过。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第二天早上,校长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关于年轻人的蜕变。卢修斯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去,并十分赞同。海尔纳则被宣布处以重罚,要关禁闭。
父亲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深深地松了口气,开始觉得无聊得很。汉斯也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一会儿怀着不安的好奇心、透过窗子向下面寂静的十字形回廊望去,回廊古朴的、隐士般的庄严与静谧和楼上这喧闹的青春的活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会儿他又腼腆地看着忙碌的同学们,这些人他还一个都不认识。之前那个跟他一起在斯图加特参加考试的朋友,尽管他那格平根拉丁文技艺精湛得很,但似乎并没有考上,至少汉斯在这儿没有看到他。汉斯没有继续多想,而是专心观察他未来的同学们。虽说所有人的装备在种类和数量上都差不多,但还是很容易就能区分出哪些是城里人的孩子,哪些是农家子弟,哪些家境富裕,哪些清苦贫困。有钱人家的孩子自然很少去上神学院,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自尊骄傲或是更深层次的见识,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孩子的天赋。不过仍然有一些教授和高官,回忆起他们自己在修道院的岁月,就把孩子送到了毛尔布隆来。因此,虽然这四十个学生穿的都是黑色礼服,但还是可以看出礼服的料子和款式有些不同,更加不同的是这些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和口音:有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的黑森林人,有头发淡黄、嘴巴宽宽的粗犷山民,有举止潇洒、活泼开朗、身手敏捷的平原居民,还有精致讲究、穿着尖头皮靴、操着一口走了调的——我是说美化了的方言的斯图加特人。这群青葱少年中,接近五分之一戴眼镜。其中有一个斯图加特人的宝贝儿子,瘦削得几乎可以称之为高雅,戴着一顶精致的硬毡帽,举止彬彬有礼,却没有料到,他那不同寻常的装饰,开学第一天就已经勾起了同学中那些大胆鲁莽之人的贪念,开始酝酿起日后对他的嘲笑和暴行。
“多年以来,”校长大声斥责他说,“这里已经没有再用过这样的惩罚了,我会让你在十年之后还记得这事。你们其他人听着,我给海尔纳这样的处罚,就是要以儆效尤。”
“当然。”汉斯说道。
全体学生都偷偷地向海尔纳斜眼望去。他脸色煞白,倔强地站在那里,并不避开校长的目光。尽管很多人在心里暗暗佩服他,然而一下课,众人都吵吵嚷嚷地纷纷涌到走廊,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教室里,像躲麻风病人似的躲着他。这会儿要去支持他,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你会给家族争光的,对吧?会听老师的话的,对吧?”
就连汉斯·吉本拉特也没有迈出那一步。他心里清楚,这原本是他应尽的义务,而他也正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痛苦不堪。他难过地蜷缩在一个窗台边,觉得很羞耻,都不敢抬头看他朋友一眼。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去看他的朋友,如果真能不被人发现,他倒是非常愿意,哪怕为此付出很大代价。但是,在修道院里,受到严重禁闭处罚的人,将长时间担此污名的,几乎等同于被打上了罪人的烙印。大家都知道,从现在起,他会受到特别监视,所以与他来往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会败坏自己的名誉。国家为它的学生提供了这么多好处,相应地,学生要服从严格的管教,也是理所应当。这一点,在开学典礼的演讲会上,早就已经言明。汉斯心里也很清楚。他在朋友道义和荣誉功名之间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理想本是不断上进、考到好名次、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不过可绝对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危险角色。就这样,他忧心忡忡地躲在他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本来他也许还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步越来越难,在他准备好之前,他的背叛就已成事实。海尔纳一定也察觉到了。这个热情的大男孩清楚地知道,大家都在有意避开他,这他也能理解。只是对于汉斯,他原本是那么信任。此时的他感受到的,除了痛苦和愤怒以外,之前他的那些空洞的无病呻吟,甚至在他自己看来都是那么虚妄和可笑。经过吉本拉特旁边的时候,他驻足了片刻,脸色煞白,神态傲慢,低声说道:“吉本拉特,你这个卑鄙的懦夫!——呸!见你的鬼去吧!”说完便走开了,边走还边低声吹着口哨,两只手插在裤袋里。
吉本拉特先生帮着他儿子一起拆箱、整理,表现得十分敏捷、干练。他比其他大多数人都早收拾完,便和汉斯在大寝室里无聊而茫然不知所措地晃了一会儿。由于他发现,到处都是父亲们在告诫和教诲,母亲们在安慰和叮咛,孩子们郁郁不乐地在聆听,于是他也觉得应当给他的汉斯赠上几句金玉良言,伴其走上人生道路。他考虑了很久,有些窘迫地悄声走到沉默的孩子身边,然后突然开口,用颇为庄严、隆重的方式,念起了一小段名人格言。汉斯觉得很惊奇,默默地听着,直到看见站在旁边的一个牧师,正听着这番父训,发出饶有兴味的微笑。汉斯顿觉难堪,赶紧把训话人拉到一旁。
幸好这些年轻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去想、去做。那件事过后没几天就突然下雪了,寒冷而晴朗的冬天紧跟着到来,人们可以滚雪球、滑冰了。而且大家都突然一下子意识到,圣诞节和寒假已近在眼前,纷纷谈论起这方面的事来,对海尔纳的关注也少了许多。他来来去去都沉默不语,总是倔强地高昂着头,脸上一副傲慢的表情,不跟任何人搭话,常常在一个本子上写些诗句。那是一个黑色漆布封面的本子,封面上写着“修士之歌”的字样。
人们可以很容易就区分出来,哪些孩子是第一次离开家,哪些以前在别的学院、寄宿学校待过。但即便是后者,也能看出他们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白霜和凝雪覆满了橡树、赤杨、山毛榉和柳树,形成一幅精致而美妙的画卷。池塘表面,清澈的冰块在严寒中噼啪作响。十字形回廊的庭院看上像是个幽静的大理石花园。宿舍里一派欢乐、激动的节日气象,圣诞节前的喜悦,甚至给那两位零瑕疵的、庄严持重的教授脸上也添上了一抹温和、明朗的光辉。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没有一个人对圣诞节无动于衷,就连海尔纳脸上的愠怒和愤懑也开始有了一些缓解,卢修斯则在考虑他寒假要带哪些书、哪双鞋回家。一封封从家里寄来的信上写着美好的、令人满心期待的话:询问他们最想要的新年礼物,报告烘焙日的情况,暗示为他们准备的意外惊喜,以及为即将到来的重逢感到喜悦万分。
几乎所有人,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除了他们的必需品之外,都还有一些奢侈品:一小袋苹果啦,一根熏肠啦,一小篮烘焙的糕点饼干啦,诸如此类。很多人还带了滑冰鞋。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个头不高,看上去挺机灵、滑头的小男孩,因为他带了整整一只火腿来,而且压根儿没打算藏着掖着。
在放假回家之前,全班同学——尤其是“希腊”室还经历了一件小趣事。大家决定邀请全体老师参加圣诞节庆祝晚会,晚会将在“希腊”室举行,因为“希腊”室最大。节目单上已经排上了一篇节日贺词、两篇朗诵、一个笛子独奏和一个小提琴二重奏,很有必要再加一个搞笑的节目。大家都积极商讨,纷纷出谋划策,却始终未能达成一致。这时,卡尔·哈默尔随口说了一句:不如让艾米尔·卢修斯来个小提琴独奏吧,那一定最有趣了。这个建议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兴趣。他们对这个不幸的乐师软磨硬泡,最终逼得他同意了。于是,在送给老师们的措辞恭敬的请柬上,作为特别节目,写着:“小提琴曲:《平安夜》。演奏者:宫廷演奏家——艾米尔·卢修斯。”得到“宫廷演奏家”这个头衔,还得归功于他在那间偏僻的练习室里的辛勤苦练。
其他孩子就刚好相反。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忙碌的母亲,那样子似乎在说最好能跟母亲一起回家。其实在所有男孩心里,对离别的恐惧和越来越强烈的依赖和不舍的感情,正在与在人前的害羞和倔强的男性的自尊心剧烈地斗争。有些此刻恨不得号啕大哭的孩子,正故作镇静,强装不屑。对此,母亲们付之一笑。
校长、教授、辅导老师、音乐老师和宿管都应邀出席了庆祝晚会。当卢修斯身穿从哈特纳那里借来的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挂着他那谦逊的微笑上场时,音乐老师的额头上都冒出汗来。他光是一鞠躬,就引得一阵哄堂大笑。在他的指尖,《平安夜》变成了一曲断人肝肠的哀唱,一首如泣如诉的悲歌。他从头开始了两次,把旋律拉得支离破碎,用脚打着拍子,像一个伐木工人在寒冬季节里拉锯子。
一个漂亮的、还相当年轻的女士望了一眼她宝贝儿子那已经装满的柜子,伸出手,温柔地爱抚了一下那一沓一沓的内衣、上衣和裤子。摸完衣服之后,她开始亲切地爱抚她的孩子,一个肩膀宽宽、脸蛋圆圆的少年。他有些难为情,于是尴尬地笑着躲开了母亲,还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依依不舍,似乎告别对他母亲来说更为艰难。
校长大人喜笑颜开地朝音乐老师点头示意,而后者早已气得脸色煞白。
另一处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你想家了,就尽管给我写信,好在离圣诞节也不是那么远了。”
当卢修斯第三次从头开始拉,而且这次也卡壳了的时候,他放下小提琴,面向听众,道歉说:“不行,我拉不了。不过我也就是从今年秋天才开始学的。”
一个胖胖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只高高的箱子上,正在教她的儿子怎样缝纽扣。
“挺好的,卢修斯,”校长喊道,“我们感谢您的努力,请您继续这样努力学下去。Per aspera ad astra!(1)”
“脏衣服你每个月走铁路托运回来——要是着急就用邮寄。这顶黑色的礼帽只用于星期天。”
十二月二十四日,从凌晨三点钟开始,所有寝室就都开始沸腾起来了。窗户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盛开的细瓣冰花,洗漱用水已结了冻,修道院的庭院里刮着刺骨的寒风。但这些,谁都没有去在意。餐厅里的大咖啡桶正冒着热气,喝完了这杯,穿着大衣、裹着围巾的学生便成群结队,黑压压地越过白茫茫的、泛着微光的田野,穿过寂静的森林,向着远方的车站走去。大家有说有笑,每个人心里都满怀着不能说出来的愿望,还有对一切美好的欢欣和期待。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整个州,在各个城市和乡村,在僻静的庄园里,有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正在温暖的、装饰出节日氛围的房间里,盼着他们归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个从远方回归的圣诞,而他们大多数人也都知道,家里人定满怀爱意和自豪在期待着他们。
“这几件新衬衫你得好好爱惜,这可是花了三个半马克买的。”
小火车站坐落在白雪皑皑的树林中央,孩子们就在这严寒中等候着火车到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团结一致、和睦融洽、开心愉快地在一起过。只有海尔纳仍是独自一人、沉默不语,车来的时候,他等所有其他同学都上了车,才一个人上了另一节车厢。在下一站换乘时,汉斯还见过他一次,心中还瞬间生起一股悔恨和愧疚,只是这短暂的感觉很快便淹没在归途的激动和欣喜中。
男孩们全都忙忙碌碌,十分激动、紧张。父亲们微笑着,试着帮忙,却常常掏出怀表瞧时间,觉得相当无聊,企图甩手不干。所有劳动的主力只有母亲。她们把衣物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抹平褶皱、理好带子,并认真仔细地反复尝试,尽可能把这些衣物整洁又合理地放进柜子,一边放还一边温柔地叮咛:
到了家,他发现桌子上堆满了礼物,爸爸正满面春风、扬扬自得地在等候他。然而在吉本拉特家,要过一个真正的圣诞节是过不起来的,因为在这儿没有歌声,也没有节日的气氛,这个家里缺一位母亲,缺一棵圣诞树。吉本拉特先生是不懂庆祝节日这些的。不过看得出,他为他的孩子感到骄傲,所以这次在礼物方面他并没有省钱。而汉斯也习惯了这样,因此也没有觉得缺少什么。
在那些装了壁橱的大走廊里,也就是所谓的宿舍里,到处都是箱子、篮子,由家长陪同来的孩子们正忙着拆包、收拾他们的随身物品。每个人都有一个指定的柜子,上面有编号,工作间里也有一个指定的、编了号的书架。家长和孩子们跪在地上拆行李,宿管犹如侯爵一般,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地给点好心的建议:箱子里拿出来的衣服摊摊开,衬衫折折好,书堆堆齐,靴子和拖鞋放成一排排的……所有人的主要装备都是一样的,因为入学规定上早已写明最少要带几件衣物,其他主要的家用物品该带些什么。只见一只只刻有名字白铁制的脸盆被掏了出来,放到了盥洗室,排成排,海绵、肥皂盒、梳子和牙刷摆在旁边。另外,每人还带了一盏灯、一个煤油壶和一套餐具。
大家发现汉斯脸色不太好,太瘦、太苍白,于是就问他是不是修道院的伙食太差。他连忙否认,并向大家保证,说他自己身体很好,只是经常头疼。牧师听了,安慰了他几句,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毛病,所以这都是正常的。
那些在入学时还有母亲陪伴在侧的学生,毕生回忆起那些日子,心中都会充满感恩和喜悦的感动。汉斯·吉本拉特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是漠然地度过了那些日子的,但他也旁观了很多别人的母亲,有了一种特殊的印象。
河水已结成冰,表面光洁闪亮,在这假日里拥满了溜冰的人。汉斯几乎整日都在外面,穿了件新衣服,头上戴着神学院的绿色学生帽,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以前的那些老同学,进入了一个令人羡慕的、更高层次的世界。
出于无限的关怀和爱意,政府把这座与世隔绝、掩藏在群山绿林之中的秀美壮丽的修道院,腾给新教神学院的学生们使用,为的是让那些敏感纤细的年轻的心灵,能够时刻感受美与静的熏陶。同时,这些年轻人在那里,也能摆脱让人分心的城市和家庭生活的纷扰,免受世俗眼光的不良影响。如此一来,这些年轻人就可以在这几年当中,严肃认真地把学习希伯来文和希腊文以及其他所有的副科,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用纯净和理想的学习与享受,浸润、填满年轻的灵魂的所有渴望。另外,寄宿生活的体验、强制性的自我教育和同学之间的团结,也是政府做出如此安排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政府承担这些神学院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为的是培养出有特殊思想的孩子,以后随时随地都能凭此辨认出他们来——一种精心而稳妥的烙印,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心甘情愿接受奴役、奉献自身的象征。除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逃跑的野孩子以外,每一个施瓦本神学院的学生,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伴随其整个一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这个地区培养出来的学生。无论他们出身于怎样形形色色的家庭,无论他们在多么不同的环境下长大,政府都能通过一种统一的精神标签或制服,将其公正而彻底地平衡!
(1) 拉丁语:历经艰难险阻,终将到达星空。
在本州的西北角,在密林覆盖、湖泊环绕的幽静山谷中,坐落着西妥教团的毛尔布隆大修道院。美丽而古老的建筑,绵延广阔,完好坚实,充满诱惑,因为它们从里到外都非常富丽堂皇,而且经过几个世纪的洗礼,早已和周围静谧、苍翠的景色融为一体,显得十分高雅、和谐。凡来修道院参观之人,都会穿过一道如画般美丽的高墙之门,来到一个宽敞而安静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座喷泉,水声潺潺,还有庄严肃穆的古树屹立在旁。广场的两侧是古老的、用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坚固房屋,房屋的后面则是雄伟的主教堂的正面,晚期罗马式的前廊,素有“天堂”之美誉,雅致无双,令人神往。教堂坚实的屋顶上耸立着一个如针般又细又尖的小塔楼,那风趣幽默的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它是怎么托起一口钟的呢?那完好无损的十字形回廊,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中间还藏着另一个精美的珍宝——一个带喷泉的祈祷室。另外,有着十字拱形屋顶的修士斋堂也显得十分高雅,美丽异常,还有宽敞的礼拜堂、会议室、教徒餐厅、院长住所和两座教堂,这些建筑一个挨着一个,很是壮观。满是图画的墙壁、向外凸起的窗户、门洞、小花园、一个磨坊和一些住宅,所有的这一切,自然、和谐地环绕着那些古老雄伟的建筑,好不惬意。门前宽敞、幽静的空地,在睡梦中与其树木的投影欢快地嬉戏。只有午后的一小时,这里才会出现短暂的、饶有生机的景象。因为此时会有一群年轻人走出修道院,在这片宽敞的空地上四散开来,运动运动,谈笑风生,偶尔也打场球。然而这一小时过后,他们便又飞快地消失在那些墙壁之后,无影无踪。有些人一定曾想,这片广场可真是一块可以尽情享受生活、感受欢乐的好地方,这儿一定能够孕育出一些充满生机、令人愉悦的东西,成熟、善良的人们一定能在这儿愉快地思考,创造出美好、明快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