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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会知道的。记住我的话!”

“好的,弗莱格先生。但情况肯定不至于会那么糟吧。”

牧师还没到家,汉斯只好在书房里等他。当他打量着那些金光闪闪的书的标题时,脑袋里回响起鞋匠师傅的那番话。这一类对牧师和那些新派教士的议论,他已经听过不少次了,而现在却是他第一次,怀着紧张和好奇,感觉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了。对他而言,这种事并没有鞋匠说的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可怕,反而他觉得这正是一个探索那些古老而伟大的奥秘的好机会。刚进学校那几年,他曾对这一系列问题展开过各种奇妙的思索,关于上帝的普遍存在,关于灵魂的永恒不灭,关于魔鬼与地狱,等等。然而这一切,近几年皆因埋头苦读而忘却了,他那符合学校统一标准的对基督的信仰,也只有在跟鞋匠聊天的时候才会偶尔苏醒,并变成有些个人色彩的东西。他想着自己竟然拿鞋匠和牧师做比较,嘴角不禁浮上一抹微笑。鞋匠在他那些艰苦的岁月中日积月累所形成的坚定,是他一个小男孩无法理解的,而且弗莱格虽说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但思想却很单纯、不够全面,因其偏执而被很多人嘲笑。在虔诚派教徒的集会上,他以一个严厉而友爱的法官和一个权威的《圣经》的宣讲者的姿态出现,还到各个村子里去开展修身会。除此之外的平时,他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手工艺人,和其他所有手工艺人一样狭隘。而牧师则不同,他不仅是个精明、能言善辩的传教士,而且也是一位勤奋而严谨的学者。汉斯满怀敬畏地抬头仰望那些藏书。

“那你自然还是得去了,但是最好不要太频繁。要是他说那样的话,说《圣经》是人编造出来的、是骗人的,根本不是圣灵的启示,那你就来找我,我们来好好说道说道。你愿意吗?”

不一会儿,牧师就回来了。他脱下长袍,换上一件轻便的黑色家居外套,递给他的学生一本希腊语版的《路加福音》要汉斯读。这跟以前的拉丁文课完全不同。他们一次只读几个句子,极为细致地逐字翻译,然后老师通过几个并不起眼的例子,机智巧妙而雄辩地将这种语言蕴含的独特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后又谈及这本书产生的年代和方式,仅仅在这一小时之内,就给了这个男孩一个关于学习和读书的全新的概念。汉斯从中领悟到,在这字里行间隐藏着多少谜一样的课题;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学者、思想家和研究者又为攻坚克难付出了多少努力。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在此刻也被吸收进了这个真理探索者的圈子里。

“可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会去的。”

他从牧师那儿借了一部词典和一本语法书,回到家里还继续研究了整整一晚上。现在他终于体会到,要走上真正的研究之路,必须得翻越多少学习和知识的高山,而他已经准备好了披荆斩棘、砥砺前行。此刻,鞋匠的话已被抛诸脑后。

“不,汉斯,遗憾的是我们都知道。”

连续好几天,这个新事物耗去了汉斯相当大的一部分精力,他每天晚上都去牧师那儿,对于真正的博学多才的认识,每天都比前一天又提升了一个层次,一天比一天觉得它更加美妙、更有难度,也更值得追求。除了每天清早去钓鱼、下午去浴场游泳以外,他便鲜少出门。原本潜藏在对考试的惧怕和胜利之后的喜悦之下的勃勃雄心又重新被唤醒,搅得他不得安宁。同时,那种这几个月以来总是频繁出现的奇怪的感觉,又开始在他脑中活跃起来——不是疼痛感,而是一种有力的脉搏,一种十分鼓舞人心的力量,加速推动着他急于求成的欲望,是一种十分急切的上进心。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头疼。然而,只要那种激情和狂热还在,他的阅读和学习就能继续突飞猛进。平时,他读色诺芬那些最难的句子,往往要耗费几刻钟,而现在却几乎不用查字典,就能轻而易举地一目十行,并以敏锐的理解力,轻松愉快地迅速读完整整几页最晦涩难懂的文字。与这种高涨的学习狂热和求知若渴同时燃起的,还有他心中那种骄傲的自豪感,仿佛学校和老师,还有那些求学的岁月都早已过去多年,而他现在已经踏上了他自己的道路,攀登知识高峰的道路。

“的确,但我们也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不信上帝啊。”

此时,这种感觉又向他袭来,同时,他又睡不安稳,本来睡眠就浅,还常常醒过来,做的梦却特别清晰。每当他夜里带着轻微的头痛醒来,然后再也睡不着时,就能感到一种十分急躁的、督促自己上进的情绪,而当他一想到自己把所有同学都远远甩在了身后,想到老师和校长是怎样器重他,甚至是钦佩他时,一种优越感、自豪感就油然而生。

“那是你这么说。可是到底跟谁学,是跟一个虔诚、认真负责的老师学,还是跟一个不再相信亲爱的上帝的人学,这可完全是两码事。”

校长看着这种由他激发并引导的美妙的抱负心正在茁壮成长,内心甚感高兴。可不能说学校的老师都是无心无感、思想僵化、没有灵魂的教条主义者!噢,不是这样的!当一个老师看到一个一贯平庸的孩子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天赋,看到一个男孩放下了木剑、弹弓、弓箭和其他幼稚的玩具而开始奋发图强,看到一个脸颊原本浑圆红润的粗野小孩,通过认真学习变成了一个聪明、严肃、几乎是禁欲主义的男生,看到他的脸也变得更加老到、智慧,眼神更加深沉、目标明确,手更加洁白、安分,就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和自豪,心花怒放。教师的职责、国家托付给他的任务就是,扼制和铲除年轻男孩的原始的粗野本性和欲望,给他们植入一种拘谨的、中庸的、获得国家认可的崇高思想!现在你看到的一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勉的公务员,若是当初没有学校的这种努力,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就成了不知进退、行事鲁莽的改革家,或是一事无成的空想家!他们身上有一种野蛮、无序、粗鄙的东西,这些东西必须先彻底清除,这种危险的火苗必须及早扑灭。由自然创造的人类,生来就是些反复无常、琢磨不透、充满敌意的东西。他们是不知从哪座山上倾泻下来的一股洪流,是没有道路、杂乱无序的一片原始森林。正如我们必须对原始森林加以砍伐、修剪和强行限制一样,学校也得打破自然人初始的秩序、征服他们、对他们加以强有力的限制;学校的任务就是遵照上级批复的根本原则,把他们教育成对社会有用的一分子,唤醒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然后再在营房中对其谨慎培训、严格管教,从而将这些特质培养到极致。

“可是,弗莱格先生,我只是学个希腊语而已,到了神学院,我反正也得学的啊。”

小吉本拉特的成长是多么喜人啊!他几乎是自己主动放弃了到处闲逛和嬉戏,以前课堂上那无知的傻笑,也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了,就连园艺、养兔子,还有钓鱼,他都戒掉了。

“汉斯,”他低声说道,“我要跟你说点事。我之前一直没有对你说,因为你要考试,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肯定也是知道的,这个牧师并不信神,他会告诉你,甚至糊弄你,说《圣经》都是假的、是骗人的东西,那如果你跟他学《新约》,到最后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会丢掉,而且还不知道是怎么丢的。”

一天晚上,校长突然亲自造访。在不失礼貌地摆脱掉受宠若惊的父亲之后,他走进汉斯的小房间,发现这男孩正在读《路加福音》,便十分亲切地问候他:

鞋匠把帽子向脑后大幅推了推,皱起了他那宽大的思考者的眉头,折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太棒了,吉本拉特,又在用功呢!可是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到过我那儿了?我可是天天都在等你呢。”

“是考完了,现在学点别的,学《新约全书》。因为《新约全书》是用希腊语写的,但是是和我以前学的希腊语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新的语言。牧师让我现在学。”

“我本来是要去的,”汉斯赶忙道歉,“但我想至少给您带上一条鲜美的鱼去。”

“还去呢?不是都已经考完了吗?”

“鱼?什么鱼?”

“我这会儿得上牧师家去。”

“唔,一条鲤鱼什么的。”

“上哪儿去啊,我的孩子?怎么都没看见过你了?”

“哦,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又去钓鱼了?”

汉斯走在路上,被鞋匠弗莱格看见了,他正坐在店铺里靠窗的三脚凳上,喊汉斯进去。

“是啊,不过只是钓一会儿,父亲同意的。”

中午回到家,他又头疼了,眼睛也疼,因为走在林间小道上的时候,太阳实在太刺眼了。大半个下午他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烦躁不安,直到去游泳的时候才又恢复了精神。而现在,该是去牧师家的时候了。

“嗯,是这样。那你觉得有趣吗?”

汉斯本来是打算好好散个步的,至少走到吕茨勒农庄或是番红花草地。而现在他却躺在青苔地上,吃着蓝莓、懒懒地望着天空发呆,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如此疲倦。以前,走三四小时的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于是,他决定打起精神来,好好走上一段路。然而,才往前走了几百步,他就又在青苔地上躺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就这样躺着,眯缝着眼睛,目光在树干、树梢和绿色的草地之间转来转去。这样的空气竟叫人如此疲倦!

“挺有趣的。”

当然,最美的到底还是假期。此时的树林,重又显出异常的美丽,在这个清晨时分,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在林中散步的人!一棵棵的云杉树,像一根根柱子般挺立着,搭成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青绿色的拱形长廊。矮树丛并不多,只偶尔可见几处茂密的覆盆子树丛,多的是一大片一大片松软像毛皮的青苔地,上面长满了矮小的蓝莓和欧石楠。清晨的露水已干,笔直挺拔的树干间还飘散着林中特有的清晨的闷热和湿润,它混合了太阳的温暖、露水的蒸汽、青苔的清香,还有松香、松针和菌类的气味在其中,犹如谄媚般轻抚、撩拨着人们的所有感官,令人有些迷醉。汉斯躺到了青苔地上,随手摘下身旁茂盛生长的黑加仑送进嘴里,听此处、彼处啄木鸟笃笃笃敲击树干的声音,和布谷鸟嫉妒的啼叫声。蔚蓝无云的天空穿过密密黑黑的松树梢探进来,远远望去,成千上万的笔直的树干形成一堵褐色的庄严的墙,有几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黄色的光斑,温暖而明亮地洒在青苔上。

“好,很好,这个假期到底是你凭真本事挣来的嘛。那你现在估计没有多大兴趣再顺便学个习了吧?”

他离开了牧师的家,心中并没有什么不满。他穿过一条落叶松林荫道,向树林方向走去,那略微的一丝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而且他越想这事,越觉得牧师的建议可以接受。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想在神学院里也名列前茅,把那些同学甩在身后,就得比从前更加努力、更有韧劲。而名列前茅是他坚决想要的。至于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三年,大家都在关注着他,老师、牧师、父亲,尤其是校长,都在鼓励和督促他不断学习,一刻也不能放松。长久以来,从一个年级到另一个年级,他始终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而如今,他自己内心也渐渐滋生了要争第一、不容他人赶超自己的骄傲情绪。而且,那种愚蠢的、对考试的畏惧感,现在也已成过去。

“不,不,校长,当然有!”

汉斯自然同意了。尽管这种《路加福音》的学习好似他自由、晴朗的蔚蓝天空上的一片薄云,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而且,假期里顺便学习一种新的语言,肯定比做功课愉快多了。毕竟,对于进神学院后要学的那么多新东西,他还是有一丝害怕的,尤其是希伯来文。

“我可不是想强迫你去做你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哦。”

“按照学校的那套方式,带你们进入这个新世界,”牧师继续说道,“自然会使它逊色不少,而且在神学院里,你们先得学习希伯来文,单纯这一方面也许就会耗掉你不少精力。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这个假期我们就可以开始先学一点,这样到时候你就会觉得很庆幸,因为你可以把时间和精力省下来,用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可以一起读几章《路加福音》,而你可以几乎玩似的顺带学习一下这门语言。我可以借你一本字典,你可以每天花上一小时,最多两小时就够了,再多当然没必要,因为毕竟你现在首要的还是享受你应得的休息时间。当然,这只是一个建议——我并不想因此破坏了你愉快的假期心情。”

“不,我当然有兴趣。”

汉斯专心地听着,感到很自豪,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正的科学了。

校长深呼吸了几口气,捋了捋稀疏的胡子,坐到了一张椅子上。

最后,他说:“你在那儿将会遇到的最重要的新鲜事,就是开始学习《新约全书》的希腊语。它会为你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学习的世界、充满了欢乐的世界。刚开始你会觉得它的语言很费劲,因为它不是雅典地区所使用的希腊语,而是一种以新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新语言。”

“你瞧,汉斯,”他开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这都是老经验了,就是考试考得很好之后,紧跟着成绩就突然来个大倒退。到了神学院,要去适应很多门新课,这个时候总会有一批学生,成绩会突然冒上来,因为他们在假期里做了准备——而这往往就是那些入学考试没怎么考好的学生。到时候,他们就会蹿到前面去,把那些在假期中躺在他们的考试桂冠上睡大觉的人甩在身后。”

汉斯还是第一次坐在窗前高脚桌边的小皮沙发上,牧师特别客气,同志式地与汉斯谈起神学院以及那里的学习和生活的情形。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其实神学与别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种神学,那是一种艺术;还有另一种,那才是科学,或者至少在努力成为科学。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今天的情况也不例外,科学的东西往往就像用新酒囊来装陈酒,从而糟蹋了陈酒,而艺术家们则常常漫不经心地坚持着一些表面错误,却更能给人带来慰藉和欢乐。这是一场由来已久、力量悬殊的斗争,是科学与艺术、批评与创造之间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科学和批评总是占理,却未曾对人真正有益,而艺术和创造却在不断地播下信仰、爱情、慰藉、美丽和永恒之感的种子,并且这些种子也总能找到肥沃的土壤、生根发芽。因为,生永远比死更有力量,信仰永远比怀疑更强大。

“在我们学校,你总是轻而易举地拿第一,可是在神学院,你会发现另外一批同学,他们当中尽是些天赋异禀或者勤奋好学的人,这些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超越的。你明白吗?”

汉斯走进那间他十分熟悉的书房,这里看上去其实并不像一个牧师的书房,既没有盆花的芳香,也闻不到烟草的味道。藏书的量倒是相当可观,但书脊几乎都是全新的、干干净净的漆皮或是闪闪发光的镀金,不像一般在牧师的藏书阁里看到的那些褪了色的、歪七扭八、虫蛀长霉的书。若你再看得仔细一点,会从这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的标题上察觉出一种新的精神,一种与那些腐朽过时的、老一辈德高望重的先生不同的精神。那些堪称牧师藏书珍品的书籍,如本格尔、厄廷格尔、施坦霍弗尔等人的典籍,以及莫里克在《塔上的风信标》中那样真挚、动听地歌颂过的那些虔诚的歌手的作品,等等,都没有出现在这儿的藏书中,抑或是淹没在大量的现代书里了。总之,这儿的一切,连同杂志夹、高脚桌和摊满了纸张的大写字台,全都是一副博学而严肃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儿是人埋头工作的地方。而这也是事实,人家的确在此做过不少学习、工作的事。自然,更多的是做研究、给学术刊物写文章,以及为撰写自己的书籍做准备等,而传教、教义问答和《圣经》课之类的事则要少一些。梦幻般的神秘主义和充满不祥预感的深思冥想无法在此立足,甚至连超越科学边界,试图用爱和同情去贴近、填满普罗大众如饥似渴的心灵的那种质朴的心灵神学,也被从这儿驱除。取而代之的,是对《圣经》的热烈评论和对“历史上的基督”的热切探索,对那些现代神学家而言,历史上的基督虽如同他们口中的唾液,常挂嘴边,却也像鳗鱼一样滑过他们的指尖。

“哦,明白。”

“哎,瞧你!太感谢了!快请进吧!”

“现在我只是想建议你,在假期里稍做一点准备。当然得有节制!你现在是有权利也有义务好好休息的。我想,每天一到两小时应该差不多吧。要是不这样做,很容易就会掉队,而之后就得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再赶上队伍。你说呢?”

“只是几条鱼而已,我昨天钓的。”

“我很乐意,校长,如果您愿意指导我……”

“啊,汉斯·吉本拉特!早上好!祝贺你,衷心祝贺你!——你这带的是什么呀?”

“很好!到了神学院以后,除了希伯来文以外,特别是荷马,会给你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我们现在打下坚实的基础,那么你到时候读起荷马来,就能加倍地理解,从而获得加倍的享受。荷马的语言、古希腊的爱奥尼亚方言,连同荷马史诗的韵律,都是很有特色的,相当别具一格。如果想要真正享受这种文学作品,必须得勤奋刻苦且要细致缜密才行。”

第二天一大清早,汉斯就站在了牧师家的门廊前,来给他送鱼。牧师从他的书房走出来。

汉斯当然愿意到这个新世界也去闯一闯,他向校长保证会竭尽全力。

当汉斯晚上十点躺上床时,他感到脑袋和四肢都十分疲倦,不过这是一种久未有过的舒适的困倦感。他面前还有一长串美好、自由的夏日在等着他,可以闲逛、游泳、钓鱼、做梦的日子,让他心安又充满诱惑。只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就是没有考上第一名。

然而最精彩的还在后头呢。校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轻声细语地说道:“坦率地说,如果你愿意再拨几小时给数学,我也是非常乐意的。你的计算能力并不差,但数学毕竟至今也算不上是你的强项。在神学院,你得开始学代数和几何,到那时候就会显示出来,在假期里先预习了几课还是有好处的。”

一阵温暖的和风从河道上游向下吹过山谷,周围已十分昏暗,但天空却还有亮光。这整个夜幕覆盖下的小镇,只有教堂的塔楼和宫殿的屋顶,黑黑地、尖尖地耸立着,穿入明亮的夜空。远处一定有什么地方正在下着雷雨,有时可以听到一阵遥远的、轻微的轰隆隆的雷声。

“好的,校长先生。”

在这条狭窄的、深邃而蜿蜒的河谷里,黄昏早早降临。夜幕下黑色的河水在桥下静静地流淌,下游的磨坊里已经亮起了灯。各种闲谈、歌唱交织在一起,过桥穿巷。空气有些闷湿,河里不时有昏暗的鱼影猛地跃出水面,在这样的夜晚,鱼儿活跃得有些超乎寻常,来来回回不停地曲折游动,一会儿跃向空中,一会儿又在鱼线旁互相碰撞,盲目地扑向鱼饵。用完最后一小块奶酪的时候,汉斯已经钓到了四条较小的鲤鱼,这几条鱼他打算明天拿去送给小镇牧师。

“我这儿总是欢迎你的,这你是知道的。帮助你成为一个能干的人,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数学课的事,你得跟你父亲商量,请求他同意,让你到教授先生那里去上个别辅导,每星期上三到四小时。”

他把鱼竿丢在家里,只带了一根简易的手钓竿,这是他最喜欢的钓鱼方式:不通过鱼竿,直接把鱼线握在手里,也没有浮子,如此一来,全部的垂钓工具就只有一根线和一个钩子。这样钓鱼比较费力,却也有趣得多,因为你可以掌握鱼饵的每一个细微的动弹,可以感觉到鱼儿的每一次试探和咬钩,还可以在拉绳子的时候近距离观察鱼儿的动作,就跟它们在你眼前似的。当然,这种钓鱼法需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娴熟的技巧,手指要灵活,而且要像一个间谍一样密切关注。

“好的,校长先生。”

他把报纸折起来,插进口袋,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充满了骄傲、自豪,他的心在欢呼、在狂喜。之后他又去钓鱼了。这回,他带了几小块奶酪作饵,这是鱼儿喜欢吃的,而且就算在黄昏时的光线下,它们也看得见。

如今,学习一事又再次绽放出最可喜的花朵。渐渐地,当汉斯再偶尔去钓个一小时的鱼或是散个步,他便会觉得良心不安。而他惯常的游泳时间,也被做出了自我牺牲的数学老师选作了上课时间。

晚饭的时候,他得知,原来已有不少人来向他道过喜。人家还给他看当天的周报,在“官方新闻”一栏下面刊登了一则消息:“此次本城仅推荐了汉斯·吉本拉特一名考生参加初级神学院入学考试。今喜悉该生已被录取,名列第二。”

这个代数课,无论他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从中发掘乐趣。在炎热的下午,不能舒舒服服地在浴场草地上躺着,却得去教授闷热的书房里待着,还要在那布满灰尘、蚊子不停在耳边嗡嗡乱叫的空气里,顶着疲惫不堪的脑袋,干扯着嗓子念“a加b”“a减b”。此时,空气中就会飘浮着一些让人困顿、压抑得喘不过气的东西,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更会变本加厉,简直让人颓丧和绝望。他学数学的状态绝对稀奇:他不属于那种对数学完全不开窍、根本没法理解的学生,偶尔他也会解题解得很漂亮、很精彩,此时他就会获得一些乐趣。他喜欢数学的地方就在于,在数学里,没有虚假、没有骗局,也不可能存在偏题、继而扯到别的迷惑人的领域里去的情况。他很喜欢拉丁文,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因为这种语言十分清晰、确切、没有歧义,几乎没有可能让人产生怀疑的地方。然而在算题的过程中,哪怕每一步的结果都是对的,最后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道理来。做数学题和上数学课对汉斯而言,就好比在平坦的大道上漫步,你一直在往前,每天都能新懂得一些昨天不懂的东西,可是你不是在爬山,眼前永远也不可能突然就出现广阔的远景。

一小时后汉斯就走了。因为又到了温暖的傍晚时分,鱼儿又会来吃食了。他在桥上一直钓到晚饭时间,一条都没钓着。鱼儿们贪婪地追着鱼饵,每一次,鱼饵都被迅速吃光,一丝残渣也不剩,可鱼就是不上钩。他用樱桃做饵,显然太大太软了,但他还是决定,以后再试一次。

还是校长那里的课比较生动一些。当然,牧师很懂得如何把《新约》变异的希腊语变成比那朝气蓬勃的荷马的语言更加华丽多彩、更具吸引力的文字,但最终胜出的还是荷马,一旦闯过了最初的困难,立刻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惊喜和享受,然后就继续被吸引,无法抗拒。汉斯常常坐在一行听上去神秘悦耳、但却晦涩难懂的诗句前,极度躁动不安,迫不及待地去字典里寻找答案,期待找到那把为他开启幽静、欢乐的花园之门的钥匙。

而他,只是一笑置之。这会儿,男孩们已经脱下了衣服。一个噌地直接跳下水,另外几个小心地让身子先凉一下,有些还先在草地上躺一会儿。有一个男孩很会潜水,颇令众人赞叹。还有一个胆小鬼,被人从背后一推掉进了水里,吓得直喊救命。他们互相追逐着,跑着、游着,用水泼岸上身子干的人。拍水声、叫喊声响成一片,整段河道上都是湿淋淋、赤条条、白花花的身子在闪着光。

现在,他又有了足够多的家庭作业,有些晚上他又坐在书桌前埋头啃作业,一坐就坐到深夜。父亲看到儿子如此勤奋,心中充满自豪。在他那笨拙的脑袋里,住着一个跟很多狭隘、平庸之辈一样的模糊的理想,盼望着从他这棵树干上能长出一根枝条,这枝条不断向上生长,超越树干,达到令他崇敬的高度。

我可没福分!

假期的最后一周,校长和牧师又突然表现得特别和善、体贴。他们停了他的课,让他去散步,而且还反复强调,活力满满、神清气爽地踏上新的征途是多么重要。

白天还在床上混,

汉斯又去钓了几次鱼,但因头痛得厉害,他只心不在焉地坐在河岸边,静静地看着水中倒映出的蔚蓝的天,此时已是初秋。他想不明白,为何当初是那样期待暑假的到来。现在暑假已过,他倒是觉得更高兴,因为他马上就要去神学院了,在那里,他即将展开一段全新的学习和生活。由于他也无心垂钓,所以几乎再也没有钓到过什么鱼。后来有一次,父亲拿这事打趣,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去钓过鱼了,还把他的鱼线重又放回了阁楼的壁橱里。

那该有多美!

直到最后几天,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去过鞋匠弗莱格那里了。就连现在他也几乎是强迫自己去找他的。此时正是傍晚,鞋匠师傅坐在家里的窗边,两边腿上各坐了一个小孩。尽管窗户敞开着,整个屋子里还是充斥着一股皮革和鞋油的味道。汉斯羞怯地把手伸到鞋匠师傅宽大而坚实有力的右手中。

要是能像丽莎贝,

“呀,你好吗?”鞋匠问,“都在牧师那儿用功学习吧?”

他任凭他们羡慕、嫉妒,就连听见背后的挖苦,他也无动于衷,还有个人在唱这首歌:

“是的,我每天都去他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

“九月份才去。现在是假期。”

“都学什么了?”

“你什么时候去神学院?”

“主要是希腊语,也有很多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

他舒舒服服地伸直了四肢,说:“嗯,还行吧。”

“所以就不愿意来我这儿了是吧?”

“啊哈,吉本拉特!你现在可爽啦!”

“愿意的,弗莱格先生,只是真的没有时间啊。牧师那里每天一小时,校长那里每天两小时,还要一周去数学老师那里四次。”

几乎整个下午,他都在阳光和水里来回玩耍。过了四点,他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匆匆忙忙、吵吵嚷嚷地跑了过来。

“现在?在假期里?这简直是胡闹!”

不过,饭后在花园里的红松树下躺上一小时也不赖嘛。那里有足够的树荫,还可以看书,或者也可以观赏蝴蝶。就这样,他在那儿一直躺到两点钟,差一点就睡着了。可是这会儿可以去游泳咯!浴场的草地上只有几个小男孩,大孩子们还都坐在学校里呢,想到这里,汉斯着实幸灾乐祸。他不紧不慢地脱下衣服,跳进水里。他一会儿游泳、潜水、拍打嬉戏,一会儿又趴在岸上,让很快就晒干的皮肤感受阳光的烘烤,十分懂得冷热交替地尽情享受。小男孩们充满敬意地、蹑手蹑脚地围到他身边来。是啊!他现在可是个名人了!而他看起来也的确与众不同:细长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出色的脑袋,脑袋上还有一张智慧的面孔和一双深邃、有思想的眼睛,显得潇洒而雅致。除此之外,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瘦弱,四肢纤细,胸和背上的肋骨都清晰可数,几乎没有小腿肚。

“我也不知道,老师们觉得应该如此。而学习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

对话就此结束,没有再继续开展下去。天气实在太热了,真是可惜,饭后不能立刻去游泳。为什么呢?因为据说对身体有害!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事汉斯可比别人有发言权,他以前常常不顾家里的禁止跑去游泳。不过现在再也不去了,他也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干这种淘气的事了。天知道,考试的时候人家都用“您”来称呼他了呢!

“也许吧,”弗莱格说着,伸出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胳膊,“学习当然是对的,可是孩子,瞧你这胳膊都细成什么样了?还有脸也那么瘦。你还会头疼吗?”

“噢,是吗?嗯,你可要注意一下,别钓老鱼,不然以后可就没有小鱼了。”

“偶尔吧。”

“五条。”

“真是胡闹啊,汉斯,简直是作孽!你这个年纪就该充分地呼吸新鲜空气、多多运动,还要好好休息。不然为什么要给你们假期?总不是为了让你们继续蹲书房、继续学习的吧。你都已经皮包骨头了!”

“钓到鱼了吗?”爸爸问道。

汉斯笑了。

午饭桌上,他几乎没开口说一句话。

“是,你是会撑过去的。可是过分就是过分。牧师的课怎么样?他都跟你说了点啥?”

这漫长的、疲于奔命的一年,无休止地学习希腊语、拉丁文、语法、修辞、数学、背诵……这一切痛苦的折磨,都在这个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午间时分无声无息地沉没了。汉斯有一点头痛,但远不及以往那样厉害,而现在他又可以坐在河边,看那些泡沫在堰闸边破裂、消散,眯着眼睛注视着鱼线,而旁边还有他钓上来的鱼儿在水壶里游动。这一切多么美好啊!其间,他突然又想到他已经通过了州试,而且还是第二名,便喜不自胜地光脚拍打着河水,双手插进裤袋,开始用口哨吹出个调调来。虽然正儿八经的口哨他并不会吹,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一样苦闷事,为此他还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他只能从牙缝里发出轻微的声音,但是一般自用也够了,更何况现在也没人会听见。其他人现在正坐在教室里上地理课呢,只有他一个人放假、自由自在。他超越了他们,把他们都通通甩在了身后。之前,他们可是把他给折磨够了,他除了奥古斯特以外一个朋友都没有,再说他对他们的那些殴斗和嬉戏也根本不感兴趣。哼,现在,他们可得羡慕他了,这些个狗东西,这些蠢蛋!他对他们鄙夷至极,有那么一会儿连口哨都停了,就为了噘个嘴、做个不屑的表情。然后他收起了他的鱼线,不禁笑了起来,因为钩子上连一丝鱼饵都不剩了。他把铁盒里剩下的蝗虫都给放了,它们麻木地、无精打采地爬进了矮草丛中。附近的红色制革厂现已午休,是到了回去吃饭的时候了。

“他倒是说了很多,不过完全没有坏话。他的知识可是真的很渊博。”

四周一片静谧。几乎听不到车辆过桥的声音,连磨坊的嘎吱声传到这里也只是隐约可闻,只有白色堰闸那不断的浅吟低唱像摇篮曲一般静静地沿河而下,还有河水流经木筏时,发出轻轻的、形成漩涡时的拍击声。

“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对《圣经》不敬的话吗?”

汉斯让鱼线挂在一根柳枝上,任由它垂入水中,他自己则坐到地上,望向绿色的水面,欣赏着水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鱼儿们慢慢地从水里游上来,一条又一条暗黑的背影浮现于水面——那些被暖气所吸引、所蛊惑,静静地、缓缓地游着的鱼儿,它们在温暖的水中大概也觉得很舒适吧!汉斯脱掉了靴子,把脚放进水中,去触碰那暖乎乎的水面。他注视着那些钓上来的鱼,它们在一只大喷水壶里平静地游来游去,只偶尔发出几声轻轻的拍打声。每次动弹,它们的鱼鳞和鱼鳍就会闪出各色的光,有白色、褐色、绿色、银色、暗金色、蓝色,还有很多其他的颜色,多美啊!

“没有,一次都没有。”

汉斯渐渐地放松了对鱼钩的关注,他有点疲倦了,而且反正中午也是几乎钓不到什么鱼的。这个时候,那些白鱼,就连最老最大的也都会浮出水面来晒晒太阳。它们成群结队,黑压压的一片,密密地贴近水面,梦幻般地逆流而上,有时却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惊散,总之,这种时候它们是不会上钩的。

“那就好。因为我要跟你说的是:哪怕肉体腐烂十次,也不能玷污一丝灵魂!你将来是要当牧师的,这可是个既高贵又艰巨的职位,它需要与你们大多数年轻人不同的人来担当。也许你就是那个对的人,有一天你会成为灵魂的救赎者和导师。这是我衷心的祝愿,我会为此祈祷。”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上堰闸处的泡沫闪着雪白的光,水面上泛动着一股暖和的空气,抬头望去,可以看见穆克山上空飘浮着的几片巴掌大的、炫彩的云朵。天热了起来。没有什么能比这几片安静的小云朵更能表达盛夏的来临了,它们那样洁白,就这样静静地飘在碧蓝的半空中,任阳光照射、从中透过,耀眼夺目,不可久望。若是没有这些云朵,仅凭蔚蓝的天空和镜面一般的河水的闪烁,人们往往根本察觉不到天有多热,而一旦人们看到中午那些雪白的、如泡沫般鼓作一团的云朵时,就会突然感觉到阳光的灼热,到处寻找阴凉地,并不时地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

他站起身来,双手用力地握紧了男孩的肩膀。

这可激起了垂钓者的情绪,他开始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来捕鱼。他目光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细细的棕色鱼线与水面接触的地方,他的脸颊涨得通红,动作迅速、利索且稳健。第二条湖拟鲤咬上了钩,被拉了上来,接着是一条小鲤鱼,这样的小鱼被钓上来几乎有些可惜,随后又接连钓上三条梭子鱼。钓到梭子鱼他特别高兴,因为父亲喜欢吃这种鱼。这种鱼最多长到一只手掌那么长,前腹肥圆、鳞小,胖胖的鱼头上长着滑稽的白胡须,眼睛很小,后腹部细长,颜色介于绿色和棕色之间,一旦离开了水上了岸,就变成了铁青色。

“再见,汉斯,要保重!愿上帝赐福于你,保佑你,阿门!”

他一手揣着装蝗虫的铁皮盒,一手握着新的钓鱼竿,越过小桥,穿过一个个花园,向河水最深处——漾潭走去,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当猎人的欢愉,美滋滋地怦怦直跳。漾潭那儿有一大片空地,坐在那里钓鱼,背靠着柳树,舒适安静,完全不被打扰,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地方吗?他解开鱼线,穿了一颗小铅块上去,毫不留情地把一只肥美的蝗虫穿在鱼钩上,然后用力划出一条大大的抛物线,把鱼钩甩向河中央。于是,古老而熟悉的游戏就开始了:小鲫鱼成群结队地围在鱼饵周围,试图把它从钩子上撕扯下来。不一会儿,蝗虫做的饵就被吃掉了,然后又穿上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汉斯一次比一次小心地把蝗虫穿得更牢一点,最后还加了一颗铅块,以加重鱼线的分量,终于有了一条像样的鱼朝鱼饵发出了试探。它轻扯了一下,又放开鱼饵,然后再次试探。现在它咬住钩子了——一个有经验的垂钓好手是能通过从鱼线和鱼竿传到手指的微微的扯动感觉到这一点的!汉斯不自然地猛力一拉,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拽。鱼儿在钩上挂着,当可以看得清楚时,汉斯认出来那是一条红眼的湖拟鲤(1),从它那宽宽的、黄白色、亮晶晶的肚子,三角形的头,特别是从它那美丽的、肉红色的腹鳍,人们立刻就能辨认出来。它大概有多重?还没等汉斯估计出来,这条鱼就拼命地猛一挣扎,惶恐不安地在水面打了个转,逃脱了。你还能看见它是如何在水里转了三四圈,然后像一道银色的闪电般蹿入水中消失不见的。它并没有咬实鱼钩。

那种庄重、那种祈祷和一口的标准德语让汉斯倍感压抑和难堪。牧师在告别的时候可从来没那样过。

假期第一天,一大清早,老安娜还没完全起床,汉斯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厨房里等着咖啡了。他帮着生火,从钵里取出面包,用鲜奶把咖啡掺凉了,迅速灌下肚,面包往口袋里一揣,就飞快地蹿了出去。在铁路堤坡上,他站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圆形的铁皮盒,开始勤快地捉起蝗虫来。火车从他眼前开过——不是轰隆隆地疾驶而过,而是缓缓向上爬坡、从容不迫,因为这条路在那一段变得很陡峭,火车上的窗户尽情敞开着,乘客寥寥无几,驶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欢乐的蒸汽和迷雾在风中飘扬。他目送着火车离去,看着那道白色的迷雾缭绕上升,很快便消散在灿烂的阳光和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他有多久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了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要把那些已经失去的美好时光都加倍地夺回来,再一次如同一个小男孩一般,感受彻底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最后几天在收拾行李和各种辞行中,纷纷扰扰地很快过去了。有一个装了被褥、衣物和书本的箱子已经寄出去了,现在再收拾完这个旅行袋,然后就在一个凉爽的清晨,父子俩一起向毛尔布隆出发。离开故乡,离开家,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人心中不免沉重和异样。

现下这个时节,小镇释放出一股浓郁的乡村气息:满街都是干草车,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清香,四处都能听见磨镰刀的霍霍声。若不是有那两个工厂在,人们定会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小村庄呢!

(1) 湖拟鲤属鲤形目,鲤科,雅罗鱼亚科,拟鲤属。俗称:小白鱼。

暑假就该是这个样子!群山上空一片龙胆草色的蓝天,连续几个星期都是晴朗炎热的天气,一天接着一天,只不过偶尔会有那么一阵猛烈而短暂的雷雨。那条小河,虽然流经那么多沙石岩、枞树荫和狭窄的山谷,但仍被烈日晒得温温热热,甚至到了晚上人们还能在里面游泳。小镇周围弥漫着干草和麦茬的味道,那几条狭长的玉米地已呈一片金黄。一条小溪边长着一人高的、开着白花的、毒人参一般的植物,它的花朵呈伞状,上面常布满很小很小的甲虫;它们的茎秆是中空的,可以割下来做笛子和烟斗。树林边缘,一长排一长排毛茸茸的、闪着黄色光泽的、绚丽的毛蕊花光彩夺目,千屈菜和柳叶菜在它们那细长而坚韧的茎秆上摇曳,把整个山坡染成了一片紫红色。枞树林中长着高大的、斜着的红色毛地黄,毛茸茸的宽宽的根生叶呈银白色,结实的茎秆上挂着一串串鲜红的钟状花冠,模样显得庄严、美丽而又奇特。还有各种各样的菌菇:又红又亮的毒蝇伞,又肥又宽的牛肝菌,稀奇古怪的婆罗门参,多枝多叉的红珊瑚菌,还有奇特的、没有颜色的、臃肿的水晶兰。在树林和牧场之间杂草丛生的田埂上,通红坚韧的金雀花正在盛放,像火一样。比邻的是长长的一道道淡紫色的石楠花。接着是牧场的草地,大部分等着第二次收割。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长满了碎米荠、剪秋罗、鼠尾草、山萝卜。阔叶林中,苍头燕雀不停地在歌唱;松树林里,狐红的松鼠在树梢间跳来蹿去;田埂上、城墙边、干涸的水沟里,绿色的蜥蜴在暖和舒适的温度下惬意地呼吸着,身子闪闪发光;草地的另一边不断传来高亢、响亮、无休无止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