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蒙托克角一样远吗?”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比尔。不过,我知道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比那还远呢。”
“那么,他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很清亮,语调也很轻松,只是想寻找答案而已。
我看得出来他很受震动。
“是的,除非等到你死了。”我说。
“像月亮那么远?”
“死?”比尔问。
“没有那么远。”
“在我看来,你现在还去不了天堂,你知道的,除非等到你……”因为我是个愚蠢的成年人,所以我觉得不能把“死”字说出口。
沃洛翰夫人听过比尔唱歌之后,觉得餐桌作为他的舞台还远远不够,她的心思立刻飞到了大都会歌剧院。她让迪林杰先生给他的一位好朋友德维托先生打电话,德维托先生是一位很知名的老师,他的宅邸就在沙丘那边新建的一片房子中间。他们俩在这件事情上如此费心,我只好带上比尔去拜访德维托先生,让比尔唱给他听听。我坐在宅邸一角那个宽大敞亮、阳光充沛的房间里,比尔和德维托先生坐在一架好大的黑色钢琴后面。比尔才八岁,而我是个有过无数痛苦经历的老太婆,充当着他的监护人。德维托先生非常和善,但他要求比尔唱几个音阶,这让比尔不知所措。除了诺兰先生教他唱歌以外,他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况且诺兰先生只是一个来自田纳西州的山里人,和我一样也是爱尔兰人的后裔。
“我的妈妈。”
“那就唱一首你喜欢的歌吧。”德维托先生说。他修长的棕色手指上点缀着好几枚戒指,上面嵌有硕大的宝石,我在房间另一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落在宝石上,璀璨生辉。德维托先生的名字是意大利语,跟歌剧很合拍,不过迪林杰先生向我透露说,他其实是希腊人,来自亚历山大港。他是那种皮肤十分平滑的人,没有一丝皱纹,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这样的面容让人根本猜不出年纪。迪林杰先生说,他曾经协助玛丽安·安德森[14]为大都会歌剧院的演唱会做准备,那时候,玛丽安都已经五十八岁了。这件事儿听起来很了不起,但除此以外,我毫无感觉,管它有什么不同凡响的意义呢。
“看望谁?”我问。
比尔唱起了《皮卡第的玫瑰》,这首歌是他主动要求诺兰先生教给他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提起,这是他的伯祖父威利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我方才说过,那时候比尔只有八岁,我坐在一旁,听他用稚嫩的嗓音唱着一首士兵的歌,禁不住暗暗垂泪。我真希望威利能和我们一起沉浸在比尔的歌声里;也许他就在我们中间——他的幽灵从佛兰德斯游荡到布里奇汉普顿,悄无声息地一步步走近我们。那首歌包含了他自己,还有他的伙伴们经受过的全部痛楚,他侧耳倾听如此甜美的歌声,仿佛是一个漂泊了大约七十年的幽灵,在听儿时的自己深情款款而歌。岁月大发慈悲,让逝去多年的他神奇地复活了。借助于迪林杰先生所说的DNA。
“那么,他是去天堂里看望她吗?”
比尔一曲唱罢,德维托先生让他到宽阔的门厅上去等着,好和我单独说上几句话。
我随便说了几句蠢话敷衍了事,我觉得应该这么回答他。我说他的妈妈在天堂里平安无事,他的爸爸正在做一次漫长的旅行,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这个种族的人天生嗓音优越,他也一样。布里太太,我不知道他的嗓音是否称得上独具一格。我希望你带他去纽约听一些专业的演唱。我来安排演出票。在歌剧世界里,你会一直生活在风暴之中。就像远洋水手绕过合恩角。你必须具备过人的天赋才能踏上如此艰险的航程。”
不过,他还是称我为“奶奶”。七岁的时候,他开始向我询问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他是怎么琢磨出来自己一定也曾经有过爸爸妈妈。朋友们的母亲多半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要么就是二十多岁。为什么站在学校门口接他的是个干瘪的老太婆?他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亲吻我或者跟我拉手的时候从来不怕被人看见。我这么大岁数,都有可能是他的曾祖母。
几个星期之后,我和比尔坐在富丽堂皇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里,听雪莱先生出演的一部歌剧——《图兰朵》。比尔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个子小小的,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给人一种单薄轻飘的感觉。随着剧情的发展,他在我眼里显得越发矮小,越发年幼无知,也越发轻微。演出还没结束,我们俩就溜出歌剧院,买了比萨饼,一边吃一边等回家的大巴。
我曾经在走廊里把威利的照片指给他看。从那以后,比尔每次经过都会向威利问候一声,或者飞快地抬起手来比画一下,看样子像是行军礼,因为照片中的威利身着戎装。威利原本是他的伯祖父,但他从来都是用“威利伯伯”来称呼。
比尔的卧室小得像个匣子,我第一天把他放进那张单人床,他的身长和枕头差不多。等到十一岁的时候,他的脚恰好伸到床垫中间的位置。我用这种方式来标记时光的流逝。生命也许是短暂的,童年时代更是光阴如箭,而孙辈的童年短得近乎是一种奢侈。
但我是听到过的。他的伯祖父威廉也曾经有过这样动听的歌喉,比尔正是继承和沿用了他的名字。威廉曾经问过父亲他能不能去试试在音乐厅里演唱,从此一举成名。父亲大为惊骇。“不行,威利,”他说,“这绝对不行。如果我答应让你这么做,你可怜的母亲在天堂里会怎么想?”听安妮说,事实上,我们的母亲非常喜欢威利的嗓音。如果威利能在音乐厅里大获成功,她会感到无比骄傲。威利,他演唱的《圣母颂》,还有《皮卡第的玫瑰》。此时此刻,我仿佛可以听见他的歌声,我还听到比尔的声音加了进来。两人的歌声交融在一起,在我昔日的头脑里回荡,然而他们生时不曾谋面,分别死于两场战争,中间相隔七十年之久。
犹如鸟儿的翅膀向下翻转。
“这孩子的嗓音非常动听,”诺兰先生说,“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优美的嗓音。”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安顿比尔上床睡觉,就在这时候,我隐约听见,或者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门廊上走动。三天以来,我们这一带连续遭到飓风边缘的猛烈袭击,此时风暴已经平息,徘徊在远方海面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向我们暗示它的愤怒,这已经足以把我的屋顶摇撼得咯吱咯吱响,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阵阵狂风翻卷着,磕磕绊绊地从海滩上漫卷而来,马铃薯的植株已经枯萎,狂风凶狠地撕扯下面的泥土,让人感觉只要它再稍稍加一把力气,就能把我们的房子从地基上连根拔起,抛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飓风的余波还在肆虐逞凶,最后几团暴风云正恶狠狠地向月亮扑咬过去,就像城市里的人群遇上暴雨急匆匆地赶路。门廊上铺的厚木板还算结实,但毕竟年深日久,已经弯曲变形,从上面走过免不了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比尔放声高歌。嗓音如红雀般嘹亮。诺兰先生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歌声萦绕在整个厨房里,也就是我此时所在的厨房。比尔就站在这张桌子上,脚上穿着蓝色的皮鞋,双臂高高抬起——这是诺兰先生教给他的。他把这首歌演绎得声情并茂,淋漓尽致。他唱得相当了得。
我亲吻了比尔,和他道过晚安,抬起头来,我好像看见有个陌生人的轮廓在幽暗的窗口晃动。
却无法把他们精神和意志摧垮。
我迈动患有关节炎的双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急急忙忙走向大门口,看有没有插上门闩。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自己的看门狗,所以我理所当然应该无所畏惧。我用屋内的开关打开了门廊上的灯。窄小的空间里瞬时有了昏暗的光亮,不过至少能够照到几英尺以外,我看见门廊上有一个人,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我立刻想到那是埃德。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快就打开门链。我险些扑倒在门廊上,衣衫被门锁环钩住了,撕破了一点儿。我伸手一拽,衣衫解脱了,然后我抬起头,我还以为埃德会消失不见,就像幽灵一般飘忽而去。但他并没有消失。他还在那里。
它用残暴的法律镇压爱尔兰人民,
他站在老旧的木板上一动不动,眼睛望着我,不住地点头,随即又转过脸去,避开照射过来的灯光。他哭得像个孩子,竭力不让我看见他的泪水。但月亮还是让他的眼泪无处躲藏,月华融进泪滴,凝成一颗颗月亮石。他没有拭去泪痕。风对敞开的大门倒是颇有兴趣,想溜进屋子欢闹一场,我咔嗒一声关上了门。
死在英国王室的屠刀下,
事情大概发生在1982年,算起来埃德约莫三十六岁。他头发剪得很短,太阳穴两侧剃掉头发的地方露出两块呈V形的头皮。他身穿一套松松垮垮的亚麻布衣服,看样子不像随身带了手提箱或者背包。阴郁的天色在他身后晕染开来,夜晚的风暴边缘流泻出一种奇异的暗黄色光亮,把他整个人框在里面,让人感觉他仿佛是从风暴中诞生的,被风暴推到了我跟前。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并不在意。他出现在我面前,就足以让我整个人,让我的全部身心被一阵狂喜紧紧抓住。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见面就劈头盖脸抛向他的指责或者争吵的言辞,我心中只有油然而生的欢喜。
又一个老爱尔兰的殉道者,
“妈,您看上去身体棒极了。”他说。
诺兰先生喜欢带比尔去钓鱼。他们经常一起出发到某个小水塘去。诺兰先生最爱去的地点“在辛奈考克山附近”,他们俩总是开上诺兰先生那辆旧汽车出门。诺兰先生还把我们熟悉的歌一首一首教给比尔,都是他从小就会唱的。一天,他把比尔抱起来放在餐桌上,让他唱一首新学会的歌曲。其实那也是一首老歌,叫作《凯文·巴里[13]之歌》,当年是一首反叛歌曲。想到往昔的种种遭遇,我感觉塔格·布里听到这首歌大概会心生不悦。但偏巧凯文·巴里出生在拉斯维利,跟我父亲的出生地一样,所以,念及旧日情分,我并不介意这是一首反叛歌曲。这些我当着诺兰先生的面只字未提。我也没有告诉他,凯文·巴里当年恰好和我同龄。
“八十岁,还算不错啦。”我的回答大抵如此。
天堂。
除了跟他你一言我一语的应答,我不敢谈起别的话题,生怕把他吓跑,就像是唯恐惊扰花园里的鸟儿。
当我沿着海上航道往回走时,先前的快乐荡然无存,心一阵灼痛。比尔在屋前屋后和我形影相随的生活结束了。那段天真无邪的日子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就像是凝结成了一种智慧,就像是他有什么重大的领悟,他时时刻刻会脱口而出告诉我。在我和比尔一起东游西逛的日子里,我带他去看他所说的“河”,其实那是萨格池塘。他第一次在沃洛翰夫人的游泳池里游泳,胳膊上套着怪模怪样的充气臂圈,那是我们在电视里见过的某个奇怪的动物造型。自从埃德一去不回头,我再也没有打开过电视机,所以他总是走上一小段路去一个朋友家看看。他和班上的每个孩子都是朋友,我也一下子交上了二十个新朋友,全都是那些孩子的母亲。日复一日来回奔波,一身疲惫,辛苦操劳。从早忙到晚,没有一刻松闲。
“比尔看上去也棒极了,”他又说,“您能照顾他,我很高兴。”
一个孩子带来的所有快乐似乎也伴随着烧灼一般的痛楚,就像是产后痛。他第一天去上学,你给他把一切都准备停当,短裤和衬衫干净整洁,午饭装在新餐盒里,你陪着他一路走到校门口,把他交给迈尔小姐。年轻的老师脸上挂着宽慰的笑容,比尔高高兴兴地跟着她一起往前走,一直走进校舍。三五成群的妈妈们凑在一起,她们都是了不起的勇敢母亲啊。奇怪的是,在这个地区,埃德小时候班上大部分孩子都是白种人,然而,等比尔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的同学多半是黑人。迪林杰先生说,很久以前,萨格港是自由列车沿途非常重要的一站,有些辛奈考克印第安人之所以是黑皮肤,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与此相仿,我们生活所在的地区经历了光明和美好,但毫无疑问也有阴暗的一面。这对比尔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我说,“不过谢天谢地,他也没少调皮捣蛋。”
比尔很喜欢我给他买的小手推车,可是——噢,天啊,他太喜欢让人抱了。死缠硬磨。我只好依着他,直到几乎快要累死为止。
埃德笑了,他站在风暴涌动的黑暗中笑了。
真正最艰苦的工作莫过于抚养一个孩子。即使你还正当年轻的时候。
“都是因为有个好人照管他。”说完这句话,他开始沉默不语,这是一个人吐露肺腑之言之后的沉默,也许他本来不想说出口。
我们小时候,住在维克罗郡的几个姨妈总爱说:“你们睡着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知道她们的言外之意。小孩子很让人费心劳神。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小家伙更缠人,更叫人身心疲惫,绝对没有。每当走在路上遇见掘土的工人时,兴许正值酷暑时节,我心里总是充满了同情,总会跟他们打声招呼,因为挖土几乎是地球上最艰苦的工作。
我想说,外面真够冷的,你不想进屋吗?我想说,你干吗不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苦恼?你不想进来看看你的儿子吗?这些话我一句也无法说出口。我生怕如果试图劝他进屋,他会从门廊上消失。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让我感到安心。风并没那么冷。是别的东西让我浑身颤抖。我这辈子所有的支离破碎的经历。
我不想用过多的笔墨描述当年那个孩子有多么漂亮。我觉得,那会让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过,我还是要写上一笔——比尔是个漂亮的男孩。
“我想告诉你,妈,我离开家不是因为缺少爱。我常想,也许你会这么认为。每当我试着给您写封信时,手总是僵了一样,就是动不了笔。我经常想,如果我到镇子里来,也许可以给你打个电话。但这些我从来都没有做过。”
然后,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变成了一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小孩。我的床和他的床之间隔着一道暗影,他一定是站在那片黑影里,暗暗下了决心。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爱尔兰人的表达方式,“从来没有过。”
“嗨,奶奶。”他招呼了一声。
“我还经常想到我的父亲,您可能会以为那是一种空洞的想象。但不是那样。我想象着,他就生活在美国的某个地方。父亲和儿子。我时时刻刻都牵挂着比尔。妈,你知道吗,他的母亲是我非常心爱的人,但她死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战俘营里折磨被俘士兵的手段之一就是不断叫醒他们,让他们整夜整夜睡不成觉,害得他们神志恍惚,一天到晚颠三倒四。一个两岁的孩子却也能做出同样的事情来。整整一年,比尔每个小时都会醒来一次。他并不是要找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觉得,他只是看看我有没有在近旁。有一次,他喊我的时候我没有醒来。他的小卧室离我的卧室很近,中间只隔着卫生间。那时候他一定是将近三岁吧。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正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我知道。”我仍旧不敢多说什么,生怕他会认为我在试图将他捕获。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可还是不得不说。上上个星期,我在沃洛翰夫人的《时代周刊》上看到一则消息。只有两行字。有人发现,一个名叫尼姆罗德·史密斯的切罗基人死在了诺克斯维尔。”
“我想让你告诉比尔,他的父亲非常爱他,您能告诉他吗?”
“你有没有找个机会把那五十美元寄给史密斯先生?”我问。
“我当然会。”
几个星期后,诺兰先生来了——这已经成了他的惯例,他想看看我在这个变化如此之大的王国里过得怎么样。我猜,就是单为了来看看比尔,他也是万分乐意的。
我心想,这种爱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以理解。他更愿意和父亲一起去钓鱼,而不是听这样的表白。但我知道,埃德生活在一个省吃俭用的艰苦环境里。他只有几分几厘的爱可以给予别人。
我还向上帝祈祷,希望埃德那颗受伤的灵魂随时间推移渐渐愈合,一个原子又一个原子,不管节奏多么缓慢,终有一天能恢复如初;希望有一天我能再见到他,也希望他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母子、父子得以团圆,共享天伦。我为此而祈祷。
“妈,战争给我造成了一种创伤。”他说。
我没有见过比尔的母亲杰辛塔的照片,然而,她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触动了我,虽然只是通过一丝一点的印象和感觉,由此,我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好奇。我给她住在诺克斯维尔的父母双亲写了封信,地址是沃洛翰夫人从医院要来的,但她的父亲莱利先生的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冷漠和刻薄,令我不由得悲从中来。让人不胜其烦的是,他在信中提到埃德是白种人,那孩子不可能是他的,至于他们夫妇俩,对这件事情没有更多的兴趣,眼下仍然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在他看来,他们的女儿生前最后几年过的是一段偏离正常轨道的日子。他还说,如果我打算找人收养这个孩子或者送进保育院,他完全支持这么做。不过,他还是在信中附上了几张杰辛塔的照片,一张是婴儿时期的她,一张是上高中的时候,还有一张是和埃德结婚当天拍摄的。我久久地、久久地凝视这张照片,眼中充满了惊奇。他们是在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的哈里斯县举行的婚礼,不管他们结为夫妻是出于什么原因,用莱利先生的话来说,“婚礼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的,五分钟草草了事,给人感觉就像是新娘的父亲用猎枪威逼着新郎迎娶自己的女儿,从始至终听不到有人说一句英语,所有的新娘都挺着大肚子”。莱利先生显然不赞成他们结婚,或者说他对此大为恼怒,后一种情况更有可能。照片中的埃德身穿自己最好的一条牛仔裤,头发编成跟印第安人一样的发辫,长长地垂在左胸,虽然我当时心乱如麻,看到他的模样,我还是情不自禁为他感到骄傲。他的妻子杰辛塔站在他身旁,笑容明媚,如同一朵绽放的玫瑰,两人身后是县政府的标牌。他们看上去跟任何一对年轻夫妇没有两样,正当青春年华时,眼前有漫长的生命光阴。我向上帝祈祷,愿这段日子带给他一些幸福和快乐,不管他的整个人生有多么痛苦。
“我知道,儿子。”我说。
“当然啦,我会再给他全部接种一次,”厄恩肖大夫说,“但他并不是那种没人管的孩子。”
“我找不到绳子的末端。我记不起原来的曲调。”
我带比尔去了厄恩肖大夫的诊所,我记得,当时他从业时间还不长。他似乎对整个事情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要么就是我自己的猜测。当然,那其实只是厄恩肖大夫一贯的风格,过了这许多年,我才慢慢了解到这一点。他给比尔做了一次彻底检查。再一次让我万万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大问题。他被喂养得很得当,厄恩肖大夫指给我看他身上几次预防接种留下的疤痕,形状像是几个小小的贝壳。
我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只要我稍稍流露出换个话题的意图,他就会立刻转身离去。我深知这一点。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离开,虽然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我不希望他是因为受到我的惊吓而离去。
我无论如何也得把新来了一个人的事儿告诉沃洛翰夫人。虽然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一种担忧,生怕她会反对,但我必须以实相告。我的担心真是大错特错。这等于又来了一个孩子可以让她调教,将来和王侯将相同席就餐。她大包大揽,替我给北卡罗来纳那家医院写了封信,要来了比尔母亲的死亡证明,比尔的出生证明也找到了,随后寄到我们手里。他的全名大概是他父亲写上的,叫作威廉·邓恩·金德曼·布里。看着这个名字,再低头瞧瞧叫这个名字的小人儿,我心头漾起浓烈的痛楚,这个名字包含了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所经历的一切,甚至更多。他的名字比他来到世上的年头还多。他的岁数,具体说来是两年零三个月,外加五天。他的母亲是在他两岁的时候去世的。死因是腹膜炎引起的败血症。
不管怎样,我还是朝他走近了几步。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畏缩。我能感觉到比尔正在屋里,睡在自己的床上,也许已经进入梦乡,而他的父亲,一个梦游一般的男人,此时此刻正站在屋外的黑影里,近在咫尺之间。埃德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他还是比我要高一些,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他外套上深灰色的针脚。我张开两臂,轻轻抱住他的双肘。他的头似乎垂下片刻,随即又抬了起来。
我再次发现,在写下这篇内心独白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事情属于久远的过去。当你把一切都召唤起来的时候,它们全都聚集在当下,完完本本。如此一来,让我大为惊奇的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竟然都活了过来。是什么让他们死而复生,我并不知晓。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时不时感到一阵快乐,那是悲伤之手传递给我的一种特殊的快乐。
“对不起,妈。”他说。
回忆有时候是一种巨大的悲苦,然而,当你的回忆结束之后,会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平静油然而生。因为你把自己的旗帜插在了悲伤的顶峰。你征服了它。
“没关系,埃德。”我说。
但这个早晨也带给了我一点点快乐作为礼物。困扰我整整一个星期的便秘终于向我的祈祷外加诅咒投降了,随之而来的感觉,在我看来,就连以事事称心如意而著称的天国居民也会感到无比美好。
他从我的怀抱里抽身而出。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词——哀毁骨立。他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
早晨醒来,感觉累极了,疲惫都渗到了骨头里,我与其说是走进了盥洗室,倒不如说是把自己硬拖了进去。我开始觉得,把过去的一切都写在纸上,那份辛苦和劳累无异于爱尔兰的洗衣日。
然后他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