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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比尔的第十一天

那段时间,乔晚上经常出去担任防火监督员,仿佛他们预计德国的飞机和火箭马上就会来轰炸克利夫兰。他整晚整晚挨家挨户敲门,告诉大家在灯火管制期间不要开灯。他说,这些平民百姓简直蠢透了,触犯法规就像基督徒撕开面包一样稀松平常。有时候,他凌晨时分才回到家,整个人狼狈不堪,脚步重重地踏在狭窄的楼梯上,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被克利夫兰人愚蠢透顶的违法行为折磨得一身疲惫。但在当时,战争似乎还很遥远,直到后来一些家庭开始被迫把自家的儿子送上战场。

他说,乡愁,就像是通入死刑电椅的电流。士兵恰如坐以待毙的囚徒。

意大利人投入了战争,麦克·斯科佩洛是奔赴战场的第一批意大利人,虽然他们的国家是敌对的一方。爱尔兰人也投入了战争,虽然他们是和英国在同一个阵营。波兰人、德国人投入了战争,日本人也想走上战场,还有南斯拉夫人、教友派信徒、印第安人、荷兰人——当时,所有的人都是美国人——彻头彻尾、明明白白的美国人,他们全都投入了那场战争。乐队为他们送别,上帝的巨石从天堂的屋顶坠落下来。战争恰如一场地震,疯狂地扑向美国人家的儿子,要把他们全部吞噬。那么漂亮、那么甜美、那么英俊的儿子;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抚养成人,亲吻过他们,尖声斥责过他们;他们睡在婴儿床里的时候,父亲曾经目不转睛地凝视过他们,想从自己的小宝贝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就像是奇妙的镜子呀。

麦克·斯科佩洛没有再上门来说一些迫不得已的话,打扰我们的生活。一切风平浪静,一直到欧洲战争爆发。这场新的战争让我头脑里又清晰地映现出对威利的记忆,还有所有的士兵,成千上万个年轻的生命,我想象着,当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他们离开各自的安乐窝,投入到战争中去的时候,他们从童年起一直居住的房间窗外是怎样的天气。你所能想到的大概从来都只是某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他离开家,离开深爱他的那一方水土,从此踏上征途。他参军入伍的时候,不仅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还背负着沉甸甸的爱。慢慢地,爱的负担变得越来越重,他无法摆脱对家的思念,不管他多么希望,或者说多么需要挣脱出来,仅仅是为了扣动扳机,让自己保全性命。这是比尔告诉我的。他说,家的牵绊让他和同在沙漠中的战友备受煎熬。他们试图拼命斩断这爱的束缚。用啤酒,用音乐,用诳言乱语。他们在无边的死寂中等待战斗,而战斗似乎永远也没有到来;友谊缠绕着痛苦,滋生得越来越深厚,如同疤痕组织一样。

如果那时候我就已经认识迪林杰先生,他大概会跟我提起修昔底德[15]和希罗多德[16],正如多年之后,比尔就要奔赴战场的时候他说的那番话。他大概会感叹战争有多么古老。

他就是那个男人。

“一切人性的开始,”迪林杰先生还可能会说,“也是一切人性的结束。”

有个男人曾经捍卫过卡西·布莱克的尊严,他就是乔。在卡西眼里,除了她的父亲以外,那个男人胜过她认识的任何人。

麦克·斯科佩洛在战争中得以幸存,返回了家乡,但他没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当一名正式的警探,而是开始做起了私家侦探,主要为那些心头缠绕着战争阴影的贫困退伍军人做事,比方说替他们监视妻子的行踪这类让人心情阴郁的差事。我们一起出去过几次,我和乔,连同麦克和他的女朋友,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麦克,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言谈举止不再像原来那样充满热情。乔认为这是战争给他造成的伤痕——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乔也为他自己没有必须应征入伍感到懊丧。虽然他跟山羊一样健壮,但医务处却检查出他在某方面不合格,乔没说具体是什么。在他看来,麦克能够奔赴战场,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安宁让自己的生命悬于一线,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同时,这个想法也刺痛了他的心。如果说一个人能够对另一个人充满妒忌,同时又满怀敬爱,这大约就是乔对于麦克的情感。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因为他擦涂的药膏或者那种奇怪的、有腐蚀作用的混合粉末,也不是因为他抖擞身体的样子,或者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英俊外表。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

再说我自己,就是那时候,我怀孕了。

我本来可以问问他,对于麦克·斯科佩洛专程来找我谈话这件事儿,他是怎么想的,但有一个原因让我欲言又止。

我欣喜若狂。我必须承认,当乔从老施瓦兹医生的诊所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他并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喜气洋洋。我已经四十三岁,就在我开始确信自己再也不可能怀孕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有的女人碰上自己的丈夫对这类事情不冷不热,就认定那是因为丈夫不爱自己,我并不这么想。我知道乔是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像是有人专门为他草草写下了一套特殊的规则。我心里明白。但我希求快乐,希望给他带来快乐。他确实说过自己为此感到高兴。他的用词很妥帖。但我知道他并不高兴,因为他每天早晨摆弄刮胡刀和药膏的劲头儿似乎又加了一倍。我觉得他都要把自己那张可怜的脸给磨损光了。

第二天早晨,乔在狭小的浴室里进行他的洗浴仪式,我便在一旁暗暗观察,看他狠命地把水往脸和脖子上泼洒,他兴致很高,用鸟儿一样的颤音哼唱着:“小鸟儿,小鸟儿……”刮胡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种痛苦,因为他皮肤脆弱,很容易出现红色的斑点和小小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所以,他唱一句歌词“小鸟儿,小鸟儿”,就有可能发出一声号叫,然后再接着唱“你为什么飞得这样高?”。与此同时,他还在英勇无畏地继续刮着脸。对于一个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每天早上刮胡子,确实需要一定的勇气。接下来,他开始涂一种药膏,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有什么药性,不过我确实记得小锡盒上有“银桦香脂”几个字。他把从药房里买来的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的什么东西放在研钵里,用一根小杵搅拌,到底是什么我无从知晓,他也从没说过。他把一丁点儿水滴进去,一股刺鼻的味道随即飘散出来,那是一股不好闻的,让人揪心的气味。当他把调制好的东西涂抹到自己那张可怜的擦破了皮的面孔上时,我不免为他感到心惊肉跳,生怕他把自己的脸颊给烧毁。然后他又开始大洗一番,把水大捧大捧地撩到脸上,那是美国这片土地上无比美好、无比清爽宜人的水流;他摇晃着脑袋,从始至终都哼唱着那首小调,时断时续,唱词、空白和疼痛的哼叫声连缀成一串:因为我是——(空白)——一只真正的小鸟——(空白)——不害怕死亡……洗漱罢了,他把我尽妻子的本分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制服扔到床上,方才那里正是我的观察站——在我投入一天的忙碌,开始给他煎鸡蛋和面包之前的观察站。我亲爱的乔,他从衣架上一把扯下整套制服,稍一用力扔到床上。他正把双腿伸进裤管,穿好马甲和裤子,抖擞了一下身体。这个晨起更衣的男人,血气方刚。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真心爱恋这个男人。

日子开始变得古怪而令人困惑。并不是因为世界大战这场宏大的戏剧,而是在克利夫兰一处小房子的角落里上演的一场微乎其微的战争。那段日子,我不管身处何地,脑子里都乱糟糟的。

从那以后,我不由自主开始稍稍留意乔的行踪。这等于是在高墙之下埋藏了一个隐患,从根基里取出了几块石头。诺兰先生过去常常提起一句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说这话的时候,兴许正抬头瞧着一个有点儿摇摇欲坠的檐槽,紧接着他会马上取来自己的梯子和魔法箱。可我们没有勤杂工替我们操心。天国里的勤杂工倾向于置之不理,让房子整个儿塌掉。

麦克·斯科佩洛又一次独自登门造访,他大概是特意选择了一个据他所知乔要外出工作的时间。在他经历的那场战争中,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头。如果他还得再穿上自己原来的警察制服,那就不得不改小一些了。他变得干硬、瘦削。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非常诚实可信。现在的他依然透射出一股正直的力量,只是在我眼里也许没有当初那么讨人喜欢了。但他不是那种男人——对世界充满绝望,认为万物真真切切处在魔鬼的掌控之中,邪恶无处不在,因此开始渐渐淡忘天使的存在。乔对我说,麦克现在经常去教堂做礼拜,还非常乐于捐资举办教会的节日。在上次游行活动中,他还帮忙抬着圣母玛利亚的彩车穿过小意大利。

他走出门去,两条粗壮的腿在大腿处相互摩擦着。

“麦克,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很高兴。”嘴里这么说着,我心里当然希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来访,虽然除了上次以外,他从来没有只是随便来看看。我没跟乔提起过我和他的谈话,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又怀了孕,况且还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那次谈话飘忽而去,成了久远的往事,这倒是件好事儿。然而,此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攫住了我,一种征兆,就像把一滴柠檬汁滴入一罐牛奶中,让它变酸,好用来做苏打面包。

“这种事情不能采取这样的方式。我先走了。”

“你会觉得我是个死不甘心的混蛋,”他开口道,“混蛋”两个字他说得很快,而且含混不清,听起来不那么刺耳,“总有些事情折磨我,困扰我。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觉。贝基让我去睡在沙发上。莉莉,沙发可真不舒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需要直接跟他说,两个男人开诚布公,面对面地说个明白。”

我再一次用沉默作为最好的逃避,礼貌的沉默。我向他尽可能展露出最甜美的笑容,想要抵挡他将要汹涌而来的一席话。

“莉莉,过不久我还会来找你。如果你不对乔说起今天我来过的事儿,我会非常感激。真的非常感激。这本来是小事一桩,我不想让他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你还记得我来过一次吧。我来找你是因为乔那辆很棒的车,他过去那辆……”

“我可不这么想。”我说。

“他现在还在开那辆车,”我说,“光泽褪去了一点儿,但开起来还是很不错。”

“咱们以后再谈吧,”麦克说着,站起身来,开始把零碎物件重新组装到自己身上,他熟练地挎上手枪背带,再把看上去给人以钝拙之感的武器插进枪套。

“好吧,听我说,那段时间,发生了一连串凶杀案。先是发动袭击,然后置人于死地。你是知道的,受害者都是女人。我们不断得到对凶手的各种描述,可有时候说是黑人,你是知道的,有时候又是个……”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一个字眼儿,“是个白人。后来,有两次,有两次这辆车被人发现停在某个凶杀现场。其中一个警探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当时他正在把所有的车牌号都记录下来,你是知道的,为了努力摸清真相。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些恶行是谁干的,我们连一条线索也没有。后来,布莱迪警探发现了两个车牌号,同一辆车的车牌号,而且那辆车停在城里两个方向完全不同的地点,中间相隔一英里多,都是在湖滨地区。于是他查找车主的名字,结果居然是乔·金德曼,这确实非常非常奇怪,因为乔本人也在调查这些杀人案。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乔从来不开车上班。他怕车停在大院里被人刮上划痕。他从不开车,平常都是坐有轨电车。所以我来找过你一趟,看到你那么心烦意乱,我想,我当时的确是从好的方面着想。我相当于撇开了整件事情,布莱迪也没再说什么,然后战争就爆发了,你是知道的。”

“你最好还是问乔吧,”我说,“现在差不多快到六点了。他一会儿就回来。”

他坐在小餐桌旁。我给他端来的咖啡杯搁在光滑平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木头桌面上,他连碰也没碰一下。他对着杯子连连点头,就像是对杯子说的什么话表示赞同。

我知道乔确实有时候深夜开车出门,但并不经常,只是偶然。他把这叫作“偏离”。他曾经在词典里查过“偏离”这个词,了解到词义是“离开确定的路线或方向”,另外还有几个别的意思,他还为此感到有些迷惑。

“恰恰在这个月,我正调查一个案子,事关一个惹上了很多麻烦的家伙,我让一个我认识的警官偷偷给我弄到一些内部材料,你是知道的,为了手头的案子,我仔细查看了那些材料,我发现其中提到了一些在战争期间新发生的谋杀案,我是说,在那场该死的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那段时间,我没有看过一份报纸,也许你读到过相关的消息。记录下那些材料的人,认为作案者和几年前的犯罪嫌疑人似乎是同一个人,所有这些新的谋杀案都发生在晚上。调查这类事情是有办法的,我就不细说了,不过这确实很可怕,毫无疑问,天啊,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至于乔,你是知道的,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他是个防火监察员。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儿。”

“是关于他的那辆车,他有时候是不是会深夜开车出门?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会这么做。开车出去发泄一通。我总能碰上这样的人,开车到处转悠。我说的甚至都不是在市场里开车乱逛,完全不是那样。也许他也有这种时候?在某些晚上?”

“麦克,你吓着我了。”

“好吧,”我说,“那是关于什么事儿呢?”

“噢,我知道。对不起,莉莉。你正怀着孕,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我都明白。跑来告诉你这件事儿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只是需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见没见过乔身上有血迹?见没见过他慌慌张张或者为什么事儿烦恼?他有没有过非常晚才回到家,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没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也许甚至于——你是知道的,我也说不好,甚至于对你动粗?”

“如果乔在这儿的话,我就没必要问你什么了。说实在的,我真不想惹得他心里烦躁。他是我的搭档。他总是帮我摆脱各种事端,有好多次。这个城市有时候很邪恶。总有些家伙想害人性命。乔一直都在替我留心危险。他是局里最可靠的搭档,大家都这么说。甚至在有些年轻人拿黑钱的时候,大笔的钱,乔也从来没有干过。这不是关于钱的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

“等乔回来,我不介意回答你的问题。”

“好吧。”

“我并不是说他做了什么错事。我只是要澄清一些情况。”

“麦克,你看上去很疲惫。也许你需要休息休息。麦克,乔非常敬爱你。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他心目中唯一一个能打满分的,作为一个人来说。他觉得麦克·斯科佩洛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但我不会回答关于乔的任何问题。”

麦克听了不再点头,而是摇了摇头。

“那是当然,”他说,“我也爱他。我只是需要问几个问题。这是例行公事。我们现在有一整套新的流程。每件事儿都得追查到底。我们在过去的三年里开掉了四十三个警察。四十三个。现在我们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队伍了。我只是需要问几个问题。”

“我知道。”他说。他突然开始大哭起来。他哭了好一会儿,泪水从他疲倦的面颊上蜿蜒而下。然后,他用一块手帕擦干泪水,擤了擤鼻涕,声音很响亮,微微带有一丝滑稽感。

“我很爱乔。”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说。

“对不起,我竟然哭了起来。这不是因为乔。是因为那场战争。”

“好吧。”他说着,坐回了原位,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带着谨小慎微的神色,有点儿不同往常,也许是在试图琢磨出一个恰当的方式提出一些问题。

“我知道,麦克,”我说,“你表现得非常勇敢。你在意大利获得了一枚勋章。你在那里都做过什么,麦克,让你得到那枚勋章?”

“没伤着,我没事儿。”

“开坦克。负过几次伤。算不了什么。”他说。麦克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为他赢得了一枚紫心勋章[17],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你没事儿吧?”他说,“你烫着自己了,莉莉。”

“我还记得跟你说过一次,让你去跟乔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现在都快要做父亲了,”我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乔就跟传教士一样正直,你需要知道什么他都会告诉你的,让你从此放下心来。”

“关于乔,我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我沉吟片刻,这样说道,我举起一只手里恰好拿着的一把锅铲,正在往下滴油。热油溅在我的手背上,有轻微的一丝灼痛。麦克跳起来,抓过一块抹布,放在冷水龙头下。

“你可能是对的。我不该打扰你。我去和他谈谈。你说得没错儿。是啊,莉莉,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他杀害了九个女人。我没见过他杀死任何人或者任何动物。只是,当所有这些迹象呈现在我面前,我就禁不住思来想去,我无时无刻不在想。”

“你知道,关于乔的车,他那辆挺棒的汽车……”

麦克走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大腿不再互相摩擦。直到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乔谈过话,也许谈过,但到底如何我永远也不得而知。

“关于什么事儿?”我问道。我觉得自己对任何事情都一无所知,只是安安静静地隐居在这里,不过我愿意帮助他。

我一开始只是听到了声音,一转眼就嗅到了那股气味。

“我们正在进行一个调查,”他说,“只是例行公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第二天,报纸上登载了消息,但在事件发生的时刻,那声响听起来就像是《圣经·启示录》里所预言的巴比伦城的倾覆,或者是日本人决定派遣最后一个中队驾驶轰炸机,悲壮地坠落在克利夫兰。这个事件还仿佛是希特勒死而复生,浩浩荡荡率领一大群鬼魅一般的飞机反扑而来。这里面有一种复仇的意味,包含着巨大的危害和险恶用心。然而,调查结果证明这只是一起意外事故。

打那以后,又过了几年,我和麦克已经十分相熟,有一天他来看我,乔却没有和他在一起。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我刚从商店回来,正在把马铃薯泡在沸水里去皮,打算给乔做煎马铃薯,再配上一块警察的薪水能买来的最嫩的牛排。麦克·斯科佩洛通常对任何与烹调相关的事儿都很感兴趣,但今天不同。他把自己身上的零碎物品一件件取下来,甚至把手枪连同背带也摘下来放在我的餐桌上,因为他长了个大肚子,坐着的时候,手枪抵在肚子的肉褶里,很别扭。

东俄亥俄煤气公司曾经踌躇满志地新建了一座储气罐,为的是在战争期间助一臂之力,后来那个储气罐开始一点点漏气。情形一定是这样的:白色的煤气打着旋儿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嗅一嗅俄亥俄州的空气,非常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于是决定溜出去逛逛。但煤气生来本不该知道自由为何物,当它和空气混合在一起,就发生了爆炸。储气罐整个儿被炸毁,燃起冲天大火,犹如世界末日来临,火向四处蔓延,形成一股股军旅,像魔鬼一样贪婪地吞没了整条整条街道上的房屋。你可以想象得到,那天早晨,家庭主妇可能正跪在地上擦洗厨房的地板,邮递员在敞开的花园之间吹着口哨,鸟儿用嘴巴在棉花一般柔软的空气中穿针引线,这一切交汇成一天中司空见惯的忙乱和喧闹,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老人躺在床上,用拐杖敲着地板,想唤起人们的注意。有人在嘤嘤哭泣。凶猛的火焰旋即打消了这一切。还有婴儿睡在小床里。

不管怎么说,麦克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为自己家的老房子感到惋惜和悲哀,只是对墨索里尼深恶痛绝罢了。我很高兴为他做了一道鱼肉菜肴,虽然我事先并不知道他的家乡是一个海边的村子。他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那张老房子的照片,仿佛那是一件圣物。从照片里可以看到陆地尽头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岩石,一直延伸到水里。我感觉自己几乎可以听到水声,真想知道那海水是怎样的气味,掌管那片水域的神灵混合出了怎样的气息。

这时候,你会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真的存在,祈求上帝把他们的灵魂迎进天堂。

“是有点儿像。”我嘴里说着,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我不想让乔和一个影子结婚,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影子。这类故事让我心惊肉跳,我的故事,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故事。

接着,又一个储气罐腾空而起。从六十六街开始整整一平方英里被夷为平地,相当于一座微型的广岛。奇怪的是,一条条街道竟然在烧焦的废墟中完整地保留下来,住在那里的居民蹒跚而出,被不怀好意的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爆炸事件的余波也相当肆虐,没有烧尽的煤气沿着街道的排水沟不断涌动,进入下水道和市政排水管,时不时引发一次爆炸,就像一千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不断有人发作;探井盖被抛起一千英尺,扑向燃烧的天空;隧道、低矮的过道以及各种地下设备全都扭曲变形,被炸得七零八落。

“不知怎么的,你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这件事儿。”

用报纸上的话来说,一百三十人死于非命,更多的“人间蒸发”。我想起战争中的威利,当年,那些可怜的士兵也许会被纷纷坠落的炮弹炸得粉身碎骨。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无辜的。上帝会带走每个灵魂——我要用我的信仰做赌注,对此笃信不疑。

乔躺在床上,左脚在黄铜床架上轻轻敲打着。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什么气味,可我终究是听到了,也嗅到了。我冲出家门跑到街上。一股风低低地漫卷而来,从我的小腿上拂过,仿佛被囿于离地面一英尺的高度。那风如流水一般,类似于洪水。我立刻想到了乔,在这场难以名状的灾难中,乔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远远地,无比浩大的一柱黑烟拔地而起,晕染出白色的烟雾,直入长空。别家的女人站在各家的台阶上,手捂着嘴巴,惊愕和恐惧之下屏住了呼吸。

“麦克不会那样。他是个好人。”

“金德曼太太,金德曼太太,”邻居朝我喊道,“你看战争是不是又打回来了?”她是个又瘦又小的人儿,黑色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真像是戴了一顶游泳帽。

乔很长时间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烟蒂燃到只剩一个纸圈。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不知道。”

“你的这个故事。”乔接过了话茬,他躺在床上,两条长腿从床的另一头伸了出去,他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带条纹的宽松睡裤。他大大的右手里夹着一根香烟,抽烟的样子很惬意。他对烟草情有独钟。“你讲的那个故事,关于你的爱尔兰朋友,让我想起了一件事。麦克会给你讲得更清楚,可他不在这儿……有个意大利小女人,是从西西里南部来的,很年轻,也很漂亮,身上有那种意大利人特有的风韵,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总而言之,有人发现她被杀死在湖滨大道,身上满是子弹和霰弹弹丸打出的窟窿。这大概是五六年前发生的事儿。调查结果是她的兄弟杀死了她。他们几个同时开枪射击,因此在这起枪杀事件中每个人不多不少都有份儿。好像总共有五个小伙子。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还没等像我这样的人搞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就已经乘船回到了意大利。不过,有个家伙给我通风报信,他是个小偷小摸的毛贼,”他长长地吸了一口香烟,让滚烫的烟丝咝咝作响,又从嘴里徐徐吐出烟雾,“是的,就是那个家伙,我逮住了他,他供出了背后的故事。那个小女人在西西里长大,一心想成就一番事业。她的兄弟们给她选好了丈夫,但她不想接受那个男人。于是她就偷偷乘船溜走了,最后来到克利夫兰。在美国,她千不该万不该逃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来。到处都是意大利人。她家里的人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下落,派她的几个兄弟来了结。他们杀死了她。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妹。”

整整一天我都在等待,一直在想方设法找到乔。他所在的派出所乱成了一锅粥,因为幸存者必须被安置到当地的一处校舍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说有些喜欢冒险的精神病患者竟然从无人看守的疯人院里溜了出来。整个地区到处弥漫着剧烈的有毒气体,你会感觉自己的舌头上就像钉进了一根长钉。当灾难的起因公之于众时,人们头脑中原本充满恐惧的地方转而被悲哀所占据。巨大的悲哀恰如泄漏的煤气一样在整座城市里蔓延。

我给乔讲了自己的经历,只是未敢和盘托出。我终究还是把塔格的遭遇告诉了他,但我没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我向仁慈的上帝祈祷,但愿乔不会去调查这个事件。我觉得自己对他隐瞒了太多实情,心里着实愧疚。并不是说我这样煞费苦心似乎换来了他多少真话,而是说也许我和乔之间还没有到彼此毫不隐瞒的份儿上。

下午的茶点和晚餐时分,乔都没回家,甚至到了半夜还不见人影。我坐在小过道里的一把椅子上,敞开着门,等着看他从巡逻车上跳下来,等着听他的脚步声顺着被露水打湿的混凝土人行道一路传过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脏一直在肋骨腔里跳动着,每一分每一秒。

“这就跟你把蝙蝠从自家屋顶上赶出去一样。”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乔坐在落日余晖中这样说道。从我们的小房子里能勉强看见一角湖景,可你得伸长脖子才行,从窗口望出去满眼都是工厂和码头,但它就在那里——一汪湖水。那湖水有一股独特的芬芳气息,是掌管这个湖的神灵用一百种原料调配出来的。那气息给人一种莫大的抚慰。我不想远离它,有时候我们沿着湖滨朝北开去,那里有些地方可去,餐馆一类的去处,这倒也不错,然而,每当乔开着那辆大汽车插入内地时,我总是不大高兴。他喜欢城市,他想去看看托莱多,也许甚至还想去看看芝加哥,但我很不情愿,不想沿着闪闪发亮的火车轨道重回那座城市。

正是这种时候,你会深切感受到你对丈夫的爱,所有的一切都抹杀不了你的爱。命运悬于一线。爱,用它的两只手扼住你的喉咙,开始用力挤压。爱,用一把愤怒的锤子击打你的心脏,一刻不停,直到可怜的心肌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鱼绝望地啪嗒啪嗒拍打地面。爱,不堪重负,它想把你身体的零件一个个拆开,就像比尔在军队里必须学会的一项技能——把枪拆散,再重新装好。

麦克也很喜欢乔。他们一起参加过两次枪战,是和黑帮发生的冲突。乔说,他们不断推陈出新,寻找违法犯罪的巧妙手段。所有上了年纪的酒厂老板,所有靠甜玉米生意过活的家族,还有所有靠这门生意赚来的钱穿衣吃饭、上学念书的孩子,他们现在已经长成了年轻小伙子,也想自己试试身手,发一笔财。

乔消失了。

“不管有没有墨索里尼先生,老房子大概都会变成废墟。”麦克这样说道。的确,他不喜欢这位先生。“我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表演。”他说。不过他毫无疑问非常喜欢我做的鱼。

他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麦克不大喜欢墨索里尼,不过此人乃是意大利人崇拜的偶像。我们开车穿行在小意大利,总会看到印着这位大人物肖像的旗子。甚至还有人希望墨索里尼到美国来。他们说,墨索里尼将会让意大利重获罗马时代的辉煌。总而言之,这位遥远的领袖让他们内心充满了骄傲。

人间蒸发,我心想。乔,蒸发了,化作无数个小水滴,消失在蓝色的苍茫之中。

“我说不好,莉莉,”他说,“也许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听人说还算过得去。”

我坐在椅子里,两条胳膊齐整整地搭在腿上,保持绝对完美的对称平行。我暗暗用力抓住我的婴儿,生怕我的恐惧让它从我的身体里溜出去。我知道,巨大的惊恐会让婴儿从母体滑脱。你的婴儿如同一条小小的船儿,用一根绳子系着,停泊在你的子宫里,试图解脱绳索。我坐在那儿,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埃德,兴许只有一英寸长的埃德。拇指姑娘一般大小。

我还清楚地记得乔的搭档麦克·斯科佩洛来看我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大约三年了。在此之前,有人进入克利夫兰警察局,开始着手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乔说,克利夫兰涉及的黑钱数目大得不得了,好多警察和警探都从意大利人手里拿过钱。麦克是意大利人,而且还是西西里人,不过他是来自西西里岛的东北部。他头一次来吃饭的那天晚上,我的厨艺让他大吃一惊,他说那是他品尝过的“最好吃的鱼”。他给我看了一张破旧的照片,看得出来那是他的珍爱之物,照片上有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他们家祖祖辈辈在那里居住了几百年的老农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