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说,“很浪漫。”
“你这么觉得?”
“浪漫,”他说,“我想算是吧。照我看,他那件制服湿淋淋的,要恢复原来的模样,得花好大力气。”
“这是个美妙的故事,一点一滴,一直到最后。”我说。
“我看也是。”我说。
山茱萸的叶片轻薄如纸,一丛丛一簇簇聚拢在一起,在黑暗中飒飒作响,低声絮语着:美国,美国。
人们在闲谈这类话题的时候,往往是任何言语都能让他们兴味十足,因为他们的话语,一切话语,所要表达的真实意思是:就这么走下去,一路谈天说地,我觉得这是世界上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我无法确定他到底来自美国的哪个地区,但在当时,这类事情说得不清不楚反而让我感到庆幸。我没有刨根问底。还有一次,他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他是犹太人,但实不相瞒,在和他做爱的时候,我发现他并没有割包皮,这一点是我起码可以断定的。
“这么说来,你的祖先是从俄亥俄州来的,稍微靠南一点儿?”我轻声问。
“乔。”见此,我本想问个究竟,却欲言又止,我心里有种种顾虑,尤其是不想让他感到难堪。不明就里是一种折磨,但对情人来说则是个例外。
“尤尔根·尼特伯姆是个传奇人物,据人们说,他到了九十多岁,已经是个垂垂老者,还总喜欢走到一座运河桥上琢磨事情。那年,俄亥俄河暴涨的时候,他正站在桥上,第一股洪流一下子打中了他。洪水顺着运河河道倾泻而下,一路上冲毁了所有的闸门,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于一旦,代顿陷入一场可怕的灾难,上万人在洪水中丧生。整座整座城市被洪水吞没。所以说,水最终还是追上了他。不过,也有人说,他远还没到垂暮之年,就因为偷马,被人绞死在得克萨斯州。随便你接受哪个说法吧。”
情人。每当我想到贝洛先生,想到他的五短身材,想到他因为把头发剃光而显得窄小的脑袋,想到他对卡西纠缠不休时,“情人”绝不是跃入我脑海的那个字眼儿。
空气一直在树丛间游动,就像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在侧耳倾听着,倾听着。
根本不用去想,我就能断言,他一定认为卡西可以任凭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也确信这是个事实。我想到美国所有饱受痛苦煎熬的仆人和女佣,任由主子蹂躏和践踏,如果这类事情不是在遮人眼目的情况下偷偷摸摸进行,就会呈现出一幅巨大而可怖的战争地图。在很久以前的美国。至少,我的确希望如此。我为此而祈祷。
“听我说,莉莉,我的曾外祖父当年住在俄亥俄州南部,在一个乐队里吹吹打打。我说的大概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事儿,甚至更早。当时,他们在修建一条大隧道,足有一英里长,要建成一段运河,和俄亥俄运河连接起来。这条运河会给整个地区带来幸福和繁荣。隧道开通的那个大喜日子,我的曾外祖父就被安排在本州第一条将要驶过隧道的船上,他的名字叫尤尔根·尼特伯姆。他和伙伴们奏起了高亢的乐曲,声音越来越响亮,长号、大鼓、双簧管,鼓乐喧天,老天爷做证,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隧道顶上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了,轰隆一声掉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伙计们拿着榔头、铁镐一类的玩意儿跳下去,拼命敲砸那块大石头。可是,尤尔根早就定下来当天下午要在前方的镇子里举行婚礼,也就是他当时居住的那个镇子。他是要和我的曾祖母海蒂完婚。把那块大石头砸碎,得花上好大一阵子工夫才行。最后,他大喊一声:‘伙计们,我快来不及了。’说罢便纵身跳进水里,一身行头还穿在身上,就不管不顾地一口气游到隧道的另一头,浑身湿淋淋地赶到教堂,跟他心爱的海蒂完成了结婚仪式。我真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荷兰人的劲头儿——我的母亲的母亲的父亲。”
贝洛先生总也不肯放过卡西,虽然卡西说,“如果用家禽来比的话”,她已经不是“小雏鸡”了。
一天晚上,当我们漫步在贝洛家附近的公园里,浸润在盛夏时节各种美好的气息之中时,他给我讲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故事。公园大门早已关闭,看门人摇着铃,铃声尖锐刺耳,乔虽然是个警察,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先攀上栏杆,再把我拉上去有什么不妥。花园里,我们俩如同悄无声息的狐狸,在低矮的树枝下闲逛,经过漫长一天的烈日炙烤,空气开始变得凉爽起来,每一处绿色都发出深深的感叹,倾诉感恩之情,俄亥俄州的各种鸟儿在树篱和矮树丛之间轻快地飞来飞去,成群结队的夜蝇肆无忌惮地尾随在我们身后。月亮燃烧着一盏温柔的火焰。
“他会厌倦我的,”我曾经恳求她把事情告诉贝洛太太,她这么回答道,“你瞧着吧。”但是他并没有罢手。我几乎脱口而出,说我并不恨他。但其实我非常恨他,恨之入骨。我也恨自己。当时我说的做的都远远不够,我真应该再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如果不是那样一个结果,卡西会有怎样一番故事?我们现在兴许成了邻居,她兴许在萨格收费公路边上有自己的房子,我们可以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聊天,一直聊啊聊,聊到下巴脱臼。
用乔·金德曼的话来说,他“追”了我两年。我猜,他大概觉得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也许是出于他母亲给他的一种奇特的言传身教。他并没有提起过自己的母亲,或者说,只是含糊其词地提起过,之后在另一个时间又会说些关于她的话,听来竟像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女人。
然而,然而,在卡西真实的故事里,他让她怀上了孩子,她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啊,我如此轻易就将卡西·布莱克的命运一笔带过。这么轻易,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但我现在还是要写下这段故事。
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些愚蠢的主意。我说,她可以跟我和乔一起离开那儿,我们可以组成一个特殊的家庭,那个孩子将来可以绕着我们的脚跑来跑去,我们会幸福的。
不过,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事件,让我起码还能时常记起自己结婚那年。你可能会觉得,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会记得这个特殊的日子,不管他们后来是不是希望彻底忘却。但我是不得已记在心里的,因为就是在那一年,俄克拉何马连同其他地区发生了一起巨大的灾难。如果说这个国家是希望和痛苦的结合,这桩婚姻中的一方突然人间蒸发,神秘地失踪了。或者说,在一场大火中,希望被焚毁殆尽,而人们发现痛苦是不可摧毁的。
她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就受不了。她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觉得自己非常清楚必须如何了断。
不是我的父亲,不是我的母亲,主啊,是我急切需要祈祷。[9]
她去了伊利湖边,开始在酷寒的湖水中游泳。
虽然我可怜的脑瓜里如同一片混沌的泥沼,但有些事情仿佛历历在目,然而,如果非要我历数每件事情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那会让我一团慌乱。感谢上帝没有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只是坐在这儿,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自己听,我的感觉大抵就是这样——陈年旧事被抓在记忆之手中把玩,就像家传的一串念珠上那一颗颗年深日久的珠子,一辈子的祈祷把它们磨出了光泽,祖祖辈辈传下去,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慢慢地,慢慢地,它们无疑会磨损、变小。小时候,父亲偶尔会兴致大发,念诵起《玫瑰经》[8],于是,一连几个星期,每到吃下午茶的时候,我们便用纤弱的膝盖跪在地上。随后,这种热诚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次次迸发出如此热烈的虔诚之心,连我们也不得不参与其中——我当然说不上来,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也许只是一个人生命中一个个普通的驿站罢了。
她以优美的仰泳姿势游了出去,水波在她周身闪闪烁烁,太阳把爱慕的光芒尽情抛洒在她身上。这一幕纯属我的想象。我看罢她留在卧室里的字条,就搭上有轨电车一路风驰电掣前去找她,但是湖面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数道光线密密匝匝交织在一起。
数着念珠,一遍又一遍。这是一首古老的诗歌还是民谣,我记不清了。
卡西一定是在湖底磨来蹭去,足足过了一个星期,才浮上水面,我们能够找到她也算是个奇迹,她被水流冲上了我们过去经常光顾的一个小小的海水浴场。我和她的父亲卡蒂斯·布莱克一起安葬了她。她父亲身无分文,不过,老人家总算在湖畔公墓的穷人区为她找到了一块安身之地,他郑重申明卡西是天主教徒,并不如人们可能会假定的那样是个浸礼教徒,一个好心的牧师接受了他的请求。与此同时,让牧师大松一口气的是,我们不会在葬礼上打开为卡西找来的那副棺材,因为把一个黑人妇女和其他死者安置在一处,让他感到很伤脑筋,这块墓地里安葬的大多是爱尔兰人,墓碑只是一块块木头,多数已经日渐腐朽,其中很多坟墓只不过是一堆泥土罢了,别无他物。
她刚刚开车带一个老太婆出门去理发。真是老啦,时间不饶人。我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可笑得很,而且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不管怎么说还是鼓起了点儿精神,就像沃洛翰夫人早就想到的那样,总算有了点儿劲头儿吧。
卡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钢铁一般冰冷的泥土里。
她开车带我回家,我的头发修饰一新,或者说杰拉德已经尽力而为,已经把自己的手艺发挥到了极致。车里静默无声,因为沃洛翰夫人一言不发。我心想,我认识她已经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了。我简直就是住在护墙板里的老鼠,可以把她这一生经历的所有故事娓娓道来,但也只是从一只老鼠的视角讲述这一切。她真实的恐惧和痛苦,不是我能切身体会的。但我确确实实目睹过她一次次战胜命运。
卡蒂斯·布莱克呆呆地望着坟墓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入土,眼中一片骇然。他脸上充满悲伤,就像是一个受难的圣徒。我知道他事先把排箫放进了胸前的口袋,但他从始至终也没有掏出来。排箫在他胸口微微隆起,随着他的心跳起起伏伏,如同他的第二颗心脏。
他动手理发的时候,沃洛翰夫人一直待在我身边。她似乎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中。她不知不觉抬起手,搭在我的右肩上。她以这个姿势站了很长时间。她站在那儿有点儿碍事,但杰拉德只是设法绕过她给我修剪头发。谁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时常觉得她有很多事情可以思索,如果她愿意去想的话。如果她不把这些事情排斥在脑外的话。她对美食的偏爱大概就是一种努力,努力不让自己老是想那些坏事情。努力活下去。终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便拿开了自己的手。
卡西往下沉去,几个掘墓人慢慢地把她放入墓穴,他们的衣服龌龊得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就算是对掘墓人来说也太过肮脏了,其中一个嘴角叼着一支香烟,说来也怪,我居然还注意到是“百乐门”牌[10]的。
“当然。”杰拉德说。
一个爱尔兰人中间的女神。我从此失去了自己的朋友,永远失去了。哭啊,哭啊。我一连七天哭泣不止。
“还是别这样。”
贝洛先生走来走去,看样子很是忐忑不安。但他的滔天罪恶无人提起。命运女神也没有对他嗤之以鼻。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除了跟火柴棍一样可怜的一丁点儿的灵魂,燃烧啊燃烧,烧成一缕灰烬。
“眼下在曼哈顿很流行。”
这样一来,贝洛太太失去了我们两个人。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她实实在在拥有些什么。我还是一走了之,随她自己听天由命吧,不管她命运如何,如果说我曾经有过犹豫不决,现在我终于打定主意和乔结婚。
“不过,”沃洛翰夫人用最沉稳的声调说,“还是别给她剃发。”
我们在克利夫兰的爱尔兰教堂里举行了婚礼,乔在警察局的搭档麦克·斯科佩洛充当他的伴郎。牧师说,把我嫁给一个自己不明身份的人要比嫁给一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便当得多,由此看来,乔是合适的人选。乔随即带我去了纽约,我们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星期,慢慢适应新的生活状态。我的身份从此便成了金德曼太太,乔的妻子,这个男人也许是犹太人,也许根本不是,也许曾经是天主教徒,也有可能跟天主教毫无干系。
“我最欣赏的是你的骨骼,”杰拉德说,“你的骨骼外形很好,布里太太。我就是给你把头发全都剃掉,你看上去也很不错。”
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第一天早晨,乔刮胡子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哼唱一首流浪曲,歌名叫《迦南》。至少他认为那是一首流浪汉或者落魄者的歌曲,因为据他所说,他听到有人唱这首歌,是在他刚到克利夫兰那阵子,当时他很不走运。关于他的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点儿可信的说法。
“好吧,我不会试图影响她什么。她有自己的主意。”
那时候,整个美国变得乌七八糟,名不符实,除非你撞上大运,成了腰缠万贯的主儿。乔当然会紧紧抓住自己那份工作不放。
“您瞧。”
“我这个差事,有时候纯粹是魔鬼干的活儿,也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上帝的工作,不过,莉莉,干警察总能让咱们的餐桌上有肉吃啊。”
“我对白头发很满意。”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坐在纽约的一家小餐馆里吃得尽兴,他在餐桌上的言谈举止出奇地文雅。
“噢,沃洛翰夫人,布里太太不让我给她的头发染颜色。我劝过她,可她说,您是怎么说的,布里太太?”
乔的皮肤依然是灰白色,除此以外,他在相貌方面无可挑剔。乔个子高高的,跟他的警察职业很相称,他四肢修长,而且有一口整齐的牙齿。我多想写封信,把这一切都告诉父亲,但想来他正在天堂的邮局里“存局候领”。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告诉安妮。我得知了莫德结婚的消息,那为什么我不能凑个热闹?但是不行,我非常清楚不能这样冒失,不管怎么说眼下还不行。那个躲在阴影里的男人让我心存犹疑。我开始猜测,他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他是不是就像一个隐秘的丈夫,总是偷偷摸摸潜伏在我身边,探听关于我的琐细消息,伺机前来寻找他的猎物?那天他本来可以朝我开枪,当时我束手无策,但他没有动手。我透过大大的平板玻璃注视着窗外人潮汹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百万盏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灯就像创世之初地球上形形色色的人,蜿蜒曲折地朝四面八方涌动。我仍然能感受到美国那奇异的尘土气息,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以至于觉察不到。正是这一点让我保持着外来人的感觉,一个旅行者,对游历之地怀着深深的爱恋。乔正当年轻,他为我们俩制订各种计划,他吃东西的样子,仿佛是要把白盘子上的污渍一点点清除掉,他一刀刀切下去,动作有条不紊。有板有眼的乔。
“你觉得她是不是该染点儿颜色?”她说。
我们回到旅馆,占领了那张铺着亚麻布床单的大床。两人都没表现出太多拘谨。赤身裸体相见让我们感到很快活。我们最隐秘的部位相遇、融合在一起。它们相互执手,它们疯狂做爱。他用了一个钟头亲吻我的嘴唇。他用了一个钟头亲吻我的双腿。他用了十五分钟亲吻我的左耳。整个过程仿佛是一次长长的火车旅行,我就像是一个村镇,有着各式各样的车站。真搞不明白人的身体是怎么设计的,有时候纯粹就是为了和铺着白色亚麻布的大床缠搅在一起,不光是在纽约城,世界各地到处都有爱侣缠绵在铺着亚麻布的床上,渴求进入对方的身体。人真是奇特而又奇妙的动物。
“没问题,”杰拉德一口应承,声调里却带有一丝意想不到的伤感,“没问题。”
这辈子能得到他的爱,带给我无尽的快乐和感激。我爱他,并不需要清楚地知道他来自哪个地方,也不需要他有一个故事或者一段历史。他只要是乔就足够了,他的身份来历无关紧要。什么都无所谓。一切事情,一切问题,无论他来自何处,都不是障碍。神秘莫测的乔。英俊潇洒的乔。
“做个能让她高兴起来的发型。你觉得能办到吗?”
身为美国人的乔。
“当然。”
我爱他。
“布里太太想让你给她做个精神点儿的发型。”
我为卡西心痛不已,但转念一想,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热爱卡西,他见过卡西,卡西的音容笑貌映在他的眼眸里。我可以亲吻他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卡西。当时我有很多愚蠢可笑的念头,因为我正沉浸在爱情里。
“布里太太。”杰拉德只招呼了一声,好像这个名字本身包含千言万语,不用再多说什么。可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暗示,我一概不知。他揭下毛巾,丢在地板上,动作娴熟敏捷,近乎残酷。他把我可怜巴巴的头发抓在手里,用手指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头皮都开始有点儿发疼了。沃洛翰夫人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没有看我本人,而是看着镜子里我的影像。
另一个被训斥来训斥去的姑娘牵起我的手,领着我来到水池旁,好给我洗头。哎呀,我的头发稀稀拉拉,下水一洗看上去更是光秃秃的,惨不忍睹。所以我怎么也不会主动去理发。不过,那姑娘倒是很体贴,她在我乱蓬蓬、不堪入目的头发上围了条毛巾,如同岩石上垂挂的海草,然后带我来到杰拉德身边。
当天晚上,我们俩又一次躺在旅馆的房间里。做爱的时候,乔戴上了避孕套,这让我稍稍感到有点儿纳闷,如此而已。
杰拉德的美发厅开在主街上,平日里一贯忙忙碌碌,因为他们店里能做出一千种精心设计的发型。今天早上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冲一个姑娘大声嚷着什么。沃洛翰夫人在门口停留片刻,我跟随在她身后。她转过身来会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们必须宽容他的个性,又像是在示意我,洞里到处都是狮子,可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进去。
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房间正笼罩在微微泛红的光线中,煞是诡异,窗外的红色和黄色光晕更加浓重,也更加诡异。一阵大风从城市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整个房间覆盖上了一层尘土,床上,我们的胳膊和腿上,到处都是。躺在我身边的乔,脸膛呈现出奇怪的棕色,仿佛尘土与昨晚的汗水和在一起,烘干后凝结在他的皮肤表面。他看上去就像是伏都教[13]的跳舞者,只不过得倒过来说。他几乎成了黑人。时隔多年以后,来自田纳西山区的诺兰先生用一句爱尔兰语“cailleachai doite”来比喻,意思是成年累月坐在炭火边上经受烟熏火燎的老妇人。诺兰先生零零星星会说一点儿爱尔兰语,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其实是爱尔兰语。他说,我们最好在今生今世及时行乐,尽可能获得所能拥有的幸福,因为很快我们全都会变成“cailleachai doite”。Cailleach本来的意思是丑老太婆,我觉得这个词现在用在我身上很合适。不过在那时候,我正当盛年,心中满溢着爱情,在变得怪模怪样的乔身边醒来,那时的我可绝不是个丑老太婆,而是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生命如花般绽放。纽约一定要当心,否则我会一口把它吞下。当时的我,爱情正如日中天,并没感到多么惊恐。
我述说这一切是因为我想把自己的感激之心记录下来。感激占有一席之地,怜悯和哀悼也是同样。呜哇,呜哇,在维克罗郡,年老的哭丧人围着棺材号啕大哭。
惊恐过后接踵而来的是藐视,其实二者形同姐妹,只不过是恐惧自身换了一副新面孔。看到乔的模样,再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容,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正常反应——从世界简单的悲哀中油然而生的恐惧,因而也是无法逃脱的恐惧。
现在回想起来,她母亲一开始雇用我的时候,其实是沃洛翰夫人对我进行面试,那时候她还非常年轻。时间大概是在1950年,年纪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向自己发问,让我感觉有些奇特。不过,她一言一语都那么温文尔雅,表现出的成熟稳重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我来自爱尔兰,这一点自然让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自己本身也是爱尔兰人后裔,她深爱自己的故国,小时候还曾经去过多次。人们热爱爱尔兰,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真正了解这个国家,就像一个处在圆满婚姻中的人。我自己也有点儿类似这样的情形。爱尔兰几乎把我吞噬、毁灭,但我依然热爱她,至少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时刻,过去的岁月变得模糊混沌,不再像以往那样令人惊心动魄,我的爱尔兰身份带来的种种恐惧曾经久久地缠绕着我,现在也已经成为过往的记忆。我尽可能多地向她讲述了自己在美国的经历。我记不清当时有没有提到塔格。我依稀记得说起过这段故事,她对塔格的命运惊愕不已,但事实上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向她诉说一切。在我的脑海里,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那张单纯、专注的面孔,还有当她得知一个年轻人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谋杀时,脸上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关于乔,我没有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所有的细枝末节,我怎么能说出口?不过,我觉得她能猜得出来我有自己的难处。最让人大松一口气的是,我有个五岁大的孩子并没有成为她们雇用我的障碍。埃德那时候整天围着我的裙子转来转去,就像是女巫差遣使唤的小精灵。沃洛翰夫人的母亲经常夸赞他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在那儿干下去。为此,我非常感谢他。可是,但凡小孩子总会时不时惹下点儿麻烦,还好他闯的祸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埃德最臭名昭著的事件是把一个非常稀罕的伯利克陶器拿下来玩,结果毁坏得非常彻底,再也没能摆回架子上。那件陶器上面的图画是荒野中的一座爱尔兰城堡。还好没有引起轩然大波。沃洛翰夫人的母亲说,如果再发生一次,就把他的一条腿拴在餐桌上,就像拴一条乡下的土狗,幸亏这个决心从来没有接受过考验。
风暴刮了整整一天,把凄惶的尘土四处抛撒,覆盖了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风暴过后,尘土一定还留在那座城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混在合成水泥里,落入人行道的缝隙中,沉积在市民的记忆深处,也掺入了DNA里面——迪林杰先生总爱把这个时髦词儿挂在嘴边。那一天,沙尘滚滚,飓风裹挟着沙尘,从俄克拉何马州一路席卷而来,行进六百多英里,进入纽约。命中注定,我会踏上一段漫长的旅程,来到芝加哥和克利夫兰。沙尘中弥漫的是人们的梦想,是农场,是俄克拉何马流动雇农的闲谈,是摇篮曲和恋人的誓言,是美国的血和汗。这一切随风而来。耶和华却不在风中。[14]
她的汽车是一辆普通的中档车,没有任何时髦可言,我喜欢跟她一道开这辆车出门。每当我和沃洛翰夫人挨坐在一起时,她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她的言谈举止里有一种东西,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让你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有时间陪你”。这让我感到很是惬意自在,整个人处在一种最佳状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感觉自己是个老太婆,虽然我们俩中间一定差了三十年的岁月。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我就认识她,我为她工作的时间,加上我在她身边生活的时间,有四十多年。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让对方不快的话,这在我看来非常难能可贵。
我结婚的日子,才刚刚过去。
她是个身材高挑、颇为骨感的女人,异乎寻常的是,随着一天天变老,她一天天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她的一个姐姐是个公认的大美人,不过现在的沃洛翰夫人也称得上美貌出众,就像歌剧演员到了四十岁嗓音才发挥到极致。她五官清秀,眼睛湛蓝纯净,平日里穿着式样简单的裤子和衬衫。她有好多高级时装设计师为她量身定做的套装,全部排起来足有十码长的一列,分别挂在几个衣橱里,这些衣服她只穿着去出席慈善活动、晚宴一类的场合,别的时候她并不怎么讲究,不过我确信,这些看上去似乎并不昂贵的衣服其实价格不菲,都是从第五大道买来的。
我们在镇子里爱尔兰人聚居的地方找了一处小房子住了下来,这样一来,我必须时时处处对邻居们避而远之。身边萦绕着这么多爱尔兰名字,让我不由得担惊受怕,不过,大部分家庭都是第二代或者第三代爱尔兰裔美国人。他们对我的爱尔兰了解得并不多。当时,我自己其实也知之甚少,现在也一样。我无法想象它的模样。它就像是一个偌大的墓园,我的父亲和两个姐姐就埋葬在里面。多年来,我的头脑变得越来越一片空白。有人一直在用油漆涂抹掉往昔的情景。白色的油漆覆盖了一切。当然,威利是埋葬在皮卡第。
她比我年轻得多,我开始给她母亲做工的时候就已经快五十了,没过多久,她结了婚,我又开始给她干活儿。我退休之后又过了这么多个年头,她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我说不上是为什么。这座小房子本来可以派上一百个用场,她为什么让我白白住了这么长时间,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说真的,这座房子直直地挺立在小院里,如此紧邻大海,价值一定不菲。
乔很喜欢婚后的生活。一天早晨,他告诉我说,到了六点钟他该回到家的时候,一定要站在人行道上等他。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站在那儿,心想可能要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发生。那是个刮风的日子,我站在屋外,感觉很不自在,我身后就是我们的家,一个隐秘的世界。光线黯淡的小厨房只有一扇小窗,朝向邻居家的院子,起居室跟猫便盆差不多大,走上狭窄的楼梯便是我们的卧室,用乔的话来说是个“摔跤场”,我们在里面“代表库雅荷加县进行较量”。
沃洛翰夫人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命运的变化无常。一次次拯救她的不仅仅是她非凡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人活在世上总会有点点滴滴的快乐,而她总是能沉浸其中,这也时常让我感到快乐,在我为她烹制菜肴的那段日子。一个暗沉沉的冬日,当她面前摆上我的拿手菜惠灵顿牛排,接着上的一道秋梨馅饼却简直让人大失所望时,沃洛翰夫人的喜悦之情总是溢于言表,她总是发表一个小小的演说,来纪念这个时刻——不管当时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管有什么毁灭性的历史事件呈现在眼前。沃洛翰夫人并不知道,惠灵顿牛排其实是卡西传授给我的一道菜肴。她的全部哲学就是活下去,恰如一个士兵,一路上不断失去战友,满怀着友爱和思念掩埋他们的尸体之后,士兵还要继续前进,前方还有任务必须由他去完成。纵观她的一生,我总觉得,她能够做到这一点简直是个奇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不能不热爱她。
当时大约是夏天,黄昏时分,在飞扬的尘土中,开过来一辆崭新的大汽车,硕大的车轮是白色的,如今已经见不着了。沃洛翰夫人的汽车要是和它并驾齐驱,会显得是个小不点儿。我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卸掉那么大的轮胎。车灯巨大无比,上面的镀铬金属装饰板光华四射,一看到乔正端坐在方向盘后面,我简直兴奋极了。他一定是在上班的时候带上了便装,因为他身上穿的是去教堂做礼拜的那套西装,头上戴着那顶系着黑色粗缎带的白礼帽。他说那是他的“黑帮”礼帽,那顶帽子确实是他认识的一位意大利先生送给他的。
“是在大海里。我一个人去的。那儿连一个人影也看不着。我悄无声息地滑进海水里。感觉真是妙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砰的一声关上自己那侧的车门,把车从路边开出来,嗖的一声冲起一小股沙尘,“然后我就回到家,吃了点儿草莓和乳酪。凯瑟琳·曼斯菲尔德[7]在她的一篇小说里描写过一个女人,说她在吃乳酪的时候,‘心醉神迷,飘然欲仙’,写得真是太棒了。恰如其分。”
“怎么样,莉莉,很棒的车吧?上来吧,莉莉,咱们去兜一圈。”
“在游泳池里?”我问。
我们沿着湖岸开出城外,又开回城里,接下来顺着林地大道加速行驶,开过月神公园那些奇形怪状的城堡,然后他又开到谢克海茨,巨大的发动机一路轰鸣,一路颠簸颤抖,经过通往贝洛太太家的那个拐角,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不过,我们已经跟这里毫无瓜葛了,我们正在把面孔转向未来。
“天气真是好极了,”她说,“早晨六点钟我游了个泳。是早晨啊。”
“往事就像是一个哭泣的孩子,这毫无疑问,”乔说,“不过,将来一切都能得到补偿。没问题,老兄。”
沃洛翰夫人是个凡事说到做到的女人,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大早就来了,提醒我说,她要带我去吉拉德那儿理发,这个我当然已经忘在了脑后。我甚至根本不记得听她说过这档子事儿。她也许曾经提起过吧,不管怎么说,我想不出一个理由拒绝她的好意,就收拾好手提包,换上外出的鞋子,跟她一起出了门。
乔总爱说些谜一样的话,正如此时此刻。这让他感到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