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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比尔的第七天

我带上药方沿着人行道一路走去。

凯提斯太太在门廊里帮我重新穿上雨衣,用力抖落伞上的雨水。她一直都在笑啊,笑啊,笑得那么灿烂。

主啊,我们不知道本应向你祈祷。这句话出自《罗马书》[13]。比尔喜欢引用这句话。他每每谈起一个话题,试使人成义是天主。这句话也出自《罗马书》。我猜想,保罗在写下这封书信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想好了要说些什么,他把自己要说的话用某种方式表达出来,因为他的信是写给罗马的基督徒会众,而且他自己本身就是罗马人。莉莉的信呢?是要写给谁?日复一日,我坐在这儿,眼前或者脑海里有时候会浮现出父亲的脸庞,有时候竟然是迪林杰先生,真是有点儿颠三倒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映现出来的是天父的面容,须发毕现,这张面孔大概是我很小的时候从别人拿给我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我知道自己深爱着上帝,因为我深爱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我的罪孽在于,没有了比尔,我不再留恋人世。在生命这场盛宴上,我是个不速之客。我吃的、喝的本来都是为他而准备的。

“啊,棒棒糖。现在还有这个惯例。没有棒棒糖,我就没法做事儿。”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一时还好,伤感归伤感,但总算还能强忍过去。接下来的一刻,悲痛塞满了我的喉咙,这时候如果我非得开口说话,一定会发出尖厉刺耳的嘶鸣。这感觉很蠢,因为自小就有人教导我们说,流眼泪是愚蠢的表现。悲痛有时候的确会产生滑稽的效果。一个八十九岁、干瘪丑陋的老太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觉得这副样子一定不够雅观。不过,我对这所谓的愚蠢毫不介意。优雅已经被我抛到一边去了。

“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很喜欢到您这儿来。他喜欢你给的棒棒糖。”

十九岁的我,身穿一条血迹斑斑的裙子,飞跑着穿过芝加哥,当时我被吓破了胆,我心里知道小便正顺着自己的两条腿往下淌,浸湿了内衣,一切优雅美好的感觉都荡然无存,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粗鄙不堪,被巨大的羞耻感缠裹着。

“布里太太,当年我这辈人应征到朝鲜去打仗,那是我赶上的战争。一九五○年我正好十八岁。人们都说那是一场短暂的战争,不过,你的威廉经历的战争更短暂。几个月?我想让你知道,布里太太,认识他让我感到非常骄傲。怎么说呢?我从心底里感到无比骄傲,真是这样。”

光天化日之下,更是增添了我的恐惧,我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这座高雅体面的城市里,刚才目睹的那一幕凶杀似乎把我变成了非人类的什么东西,绝对称不上优雅。迷蒙中,我仿佛看见安妮和莫德一脸惊骇地望着我。但在当时,我的头脑已经发生了错乱。我朝着这座城市里相对残破的地区一路狂奔,奔向我们暂且安顿的那个角落。我可以想象出一个鲜明生动的画面:警车停在艺术学院门前,上百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凌乱地混杂在一起,最为突出的是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他赶在我之前就跑了出来,就我所知,他和我正去往同一个方向,他已经注意到了我,此时就尾随在我身后。在我眼前闪现更多的是塔格,他背靠那面溅上鲜血的墙,就像一个大块头的屋顶工人蜷缩在那里。

我笑了。他说得一点儿不错。

我又一次从河面上走过,冷风吹在我身上所有浸湿的地方,寒冷彻骨,虽然我拼命奔跑,可还是隐隐感觉自己会在这冷风的侵袭之下染上可怕的肺炎。我的眼睛似乎在渐渐失明,就像是用金属做成的两个小碟子,上面燃烧着什么东西,疼痛难忍,仿佛是不属于自身的异物一般。漂亮的建筑物在我眼前变成模糊一片,行走在烂熟于心的街道上,我却跌跌撞撞摸不清方向。黑衣杀手在我头脑中的阴影,塔格的幻象,当然还有《圣经·启示录》里的四活物和二十四长老——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不敬畏神灵的罪人,一心要惩罚我,这一切就像是形形色色的狼群,一直紧紧地跟随在我身后。

“这孩子个子不算大,对不对?说实话,他长得很瘦,皮包骨头,可我每次给他打针他一点儿都不发怵。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他得了食物中毒,我用给马注射用的针头给他打针。可怜的小家伙,当时我必须赶快把药水注射到他的身体里。扎进肌肉的时候会很疼。可他纹丝不动。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实话,那时候好心的汉娜·莱利已经对我有几分冷落,因为她希望我和塔格结婚,但我们似乎并无此意,她的冷落是一个明确而善意的姿态。作为父亲和我的表亲,她绝不会抛下我们不管,也不会下逐客令。但我知道她得应付当地的牧师,她和我们不一样,我和塔格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她则是每个星期日早晨都到湖边的教堂去做弥撒,把教区牧师的宅邸里那一个个亮堂堂的房间擦得窗明几净,为的是让自己将来更有机会在天堂里得到一个好位置。所以,我们慢慢地成了她刻意遮遮掩掩、绝口不提的表亲,其中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我们从爱尔兰逃到美国这段故事父亲只是说了个大概。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汉娜有什么政治倾向的话,直到今天我也不得而知。

“那时候他两岁,厄恩肖大夫。”

因为这个缘故,我必须轻悄悄地走进她家,一步跨进自己那间小木屋,赶紧关上房门,站在光秃秃的木地板上气喘吁吁,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觉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完完全全孤立无助,没有一丝希望能找到一个愿意帮助我的人。木木地站在那里,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被一笔勾销了,就好像在天国的某个殿堂里确实进行了一次离奇古怪的撤销行动,把我无情地摒弃了。我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待在事发地点,陪在塔格身边。美国警方难道不会帮助我吗,用某种我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的方式?我知道塔格已经离我而去了,如此看来,就算是躲到和爱尔兰相隔四千英里的大西洋彼岸,他也没能逃脱死刑。我猜想,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怎么把我杀掉,我的死期会接踵而来,但我的确想象不出我的故事里会有怎样的情节,因为我猛然撞上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处境,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告诉您,”他坐在椅子里,身体稍稍向我靠近一点儿,缓缓地说道,就好像生怕打扰到什么,惊吓到什么,就好像我们的坚忍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鸟儿,他唯恐这只鸟儿受到惊吓从花园里飞走,“我们为你的孙子感到骄傲。他本来没有义务上战场。他离开这里之前都是我给他打的针。我真的认为,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出于如此纯粹的动机去打仗,如此清晰透彻地爱着自己的国家。他来和您一起生活的时候有多大?”

不管怎样,我还是脱下了那条湿透的亚麻布裙子。我还记得,当时的我赤裸着身体,把裙子放在地板上,将衣袖摊开,摆得平平整整,裙子上的血迹晕染出的图案像是某个不知名国家的地图。塔格的鲜血。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但我知道,我不能把上面的血迹彻底除掉,除非在一个专门洗衣服的日子拿出十足的劲头儿,把裙子放在锅里煮沸,直到它发出哀求的嘶鸣,再摊开来,晾在维克罗某一处正好派上用场的灌木丛上——这在当时绝对不可能办得到。我的手臂和鞋子也沾上了血迹。兴许脸上也有。我瞥向陋室里那面我们曾经一起用过的破损不堪的小镜子。我简直看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一个脸上斑斑点点,带着条条污渍的女人,那不光是血迹,还有一道道长长的泥痕,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抹上去的。我的头发也成了乱蓬蓬的一团,仿佛一触即碎,就像一簇开败的金雀花。我知道,我必须把自己收拾一番,面目一新才行。如果我斗胆跨出这个房间一步,就必须整个人上上下下收拾妥当。

“还好。”

于是我就开始动手,梳洗打扮。

“布里太太,除此以外,您一切都好吧?”

当夜幕降临在这个杂乱的城镇一角时,我已经尽最大努力把自己擦洗干净,穿上剩下的最好的衣服,把感觉有用的东西统统装进一个布袋。一想到要丢下塔格的提袋,我的心便像被撕咬一般,这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它仿佛在证明塔格不会跟我一起走。他的几件衬衫和替换裤子也会被抛弃。我感觉自己似乎在背叛他,丢下他的东西仿佛是我的罪责,因为我没能拯救他,把他留在我的生命故事里。这些都是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留下的遗迹,汉娜一定会发现,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她一定会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捆扎起来,连同上面的斑斑血迹一同扔掉,再把房间冲刷干净,就好像只不过有几只老鼠曾经在此寄居。希望我们在她无可指责的头脑中逐渐褪色,成为一个模糊不清的故事,跟无数被风吹得零零落落的美国故事一样,多得如同天上数不清的星星。

他把那张便笺纸递给了我。

【注释】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当然是这样。”

[1] 主教座堂是施行主教制基督教派的教区中设立的教堂。

“谢谢您,”我说,“一堵起来我就很难睡得着。”

[2] 引自启示录20:1,原文为:若有人名字没有记在生命册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

“问题不大,”他说,“别担心。”

[3] 苏族人,美国印第安人中最大的一族,主要居住在北达科他州、南达科他州、蒙大拿州及内布拉斯加州等地的居留地内。

然后他坐下来,用黑色墨水笔在便笺纸上写起字来。

[4] 达豪,昔日建在德国的第一个纳粹集中营。

“好极了,”他开口说,“好极了。我给你开个药方。你那里有点儿阻塞。只有那么一点儿。这个药方能治好你的病。”

[5] 科克,爱尔兰西南部港口城市,科克郡首府。

他把一支体温计放在我的舌头下面,这让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站在我床边充满关切地俯下身来的情景,那是一个古老的记忆。他给我测了血压,还顺着我的喉咙往下瞧了瞧,我跟他提起便秘的事儿,他带着自己特有的忧郁神情点了点头,但他还是不动声色,让我从手推车上站起身来,把我的裙子往下拉了几英寸,在我的肚子上来回摸索,一边不住地摇头。你会觉得他要告诉你一个天底下最不幸的消息。

[6] 巴尔廷格拉斯,维克罗郡西南部的一个城镇。

我走进去见厄恩肖大夫。他是布里奇汉普顿一带年纪最大的长老会教徒中的一位,他们这个家族早在几百年前就来到了这里。他的祖先一定是英国定居者,我感觉在他身上还留有一丝英国人的做派。他总是一脸严肃,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不过,就医术而论,对这样一个人,你可以尽管放心。

[7] 爱尔兰志愿军,爱尔兰民族主义者1913年成立的军事组织,是爱尔兰共和军的前身。

“我没事儿。我在门廊把雨水抖掉了。”

[8] 此处所指大概是斯大林时期的苏联秘密警察头子拉夫连季·贝利亚,从1938年到1953年期间,他一直统治着苏联的谍报组织,该组织曾有过一支数量多达100万人的秘密警察队伍。

“布里太太,您的雨衣下面湿了吗?”

[9] “黑棕团”,1920年至1921年间,英国在爱尔兰雇用的镇压共和军的辅助警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大力开展宣传活动,许多爱尔兰籍警吏辞职,而由这些临时募集的英格兰人代替,由于缺乏制服,他们身穿黑与棕的杂色服装。这群人挫败了爱尔兰共和军的恐怖行动,而他们自己也遭到残酷的报复。

“我没掉进池塘,派拉特太太。”我说。

[10] 特西特塞尼斯(Vassilis Tsitsanis),希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著名的作曲家与演唱者之一,作品以情歌为主。

“布里太太,您是掉到池塘里了吗?”一头金发做成爆炸式发型的接待员跟我打了个招呼。考虑到她的工作有可能会非常枯燥乏味,而她待人又这么热心,这么体贴入微,在我看来很是不可思议。她显然非常热爱这个世界,对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也还算满意,看到自己雇主的病人,她总是显得兴致勃勃。不过,这在任何一个美国小镇都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这要算是美国的一个显著优点。

[11] 布祖基琴,希腊流行音乐中用的长颈弦乐器。二十世纪初从一种土耳其乐器发展而来,琴体呈梨形,指板有回纹装饰。现代的这种乐器有四排弦,用拨子弹拨,典型的风格是刚健有力和敏捷灵活。

我步行绕到池塘的另一边去见厄恩肖大夫,虽然从现在算起,我待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但便秘的困扰让我不得不采取点儿办法。我头上顶着雨伞,身上穿着长塑料雨衣,但放肆无礼的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裹挟着雨水劈头盖脸而来,当我走进诊所的时候,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

[12] 希腊语,意思是:我来自那座城堡,城堡顶上生长着肉桂树。

今天是个大雨天,大地遭到雨水的肆虐冲击。田野里爆发了成百上千万次小小的轰炸,好一阵泥水四溅。我敢说,植物的根一定欣喜若狂,如果它们在暴雨中幸免于难的话。

[13] 《罗马书》,又译《罗马人书》,全称为《保罗达罗马人书》,简称《罗》,是由使徒保罗写给当时在罗马的教会的一封信,内容集合他对基督教信仰,尤其对罪及救恩等问题的独特见解,对后世的神学研究有一定的影响。图向我表达一个想法,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其实,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问一句:奶奶,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