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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奖的心情

还是没有话的,在父亲面前。平日在家母亲做桥梁已经不够成功,而今母亲不在,十九年来单独对着父亲——一个那么像我的人。实在难挨极了。

进饭馆时好不容易甩掉了父亲的手,肃然坐在他对面。听见父亲在问:“你不是最爱鸡浓粟米汤吗?再叫炒虾仁好不好?”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你知道吗?爹爹一生的理想并不是做律师,爹爹一生想做的是运动家或者艺术家。当年祖父将爹爹小学一年级就送去住校,跟着一群英国老师,一直到念大学都是孤单单的。有什么理想也不敢禀告家里大人,大人说念法律,就去念了……”父亲一面给我布菜一面将一碗汤放在我面前。

过马路时父亲拉住我的手,就像小时候他带我去看牙医生时一样。那种温暖使我不惯,微微垂着头眼泪只差没滴下来——许多年来父亲不曾这样对待过我。

“现在你们这一代不同了,你们有什么想望都可以向爹爹姆妈讲清楚……知道了?”我看着黄黄的汤一直点头。

那是今生第一次跟父亲单独外出。过去多年来,因为我没有上正式学校,父母亲想起我的前程,总有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加上我自己的心理不平衡,在家根本不说话,哑巴似的闷着。这几年来我知道父母为我不知悄悄落了多少眼泪。而我自己,不是打弟弟就是丢东西,囚兽似的一个。

“就爹爹的看法,你将来最好走上美术这条路,你的天分努力都还够,就是没有下决心,如果你肯下决心,能够一辈子做个画家,做父母的心里不知有多欣慰……”我没法答话,也不敢喝汤,因为父亲没有动筷子。

走过公用电话亭父亲站住脚步,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告诉妈妈,说妹妹不但入选西画,还得了一个奖。又说不回去吃晚饭,要妹妹自己选一家餐馆点菜,然后去看一场《克里奥波却拉》——埃及艳后的电影才回去。

“音乐也是好的,最近练到哪里?”他又问。声音如此的慈爱,弄得我很紧张,一直想呕吐。

走在街上父亲叹了口气,说可惜今天没有法子就拿奖牌,又说:“也好!等颁奖那天爹爹来替你拍照。”

“萧邦——夜曲。”我小声地讲。

离开时,父亲又去问柜台小姐,问什么时候可以拿那个铜牌奖座,人家很淡漠地回说画展结束可以来拿。

“书不要念太多,再看下去眼睛要坏了。一技之长很重要,专心去弄一件事情会更有进步的。再说你运动不够,网球为什么又不去打了?”

总而言之父亲站在我得奖的那张画前很久很久,小心翼翼地问着:“瓶子怎么变长了?爹爹看不懂,你来解释好吗?”我哪能开口,只恨不得快快离开会场。父亲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引得会场其他观画的人都快知道得奖的是我,这真是令人难堪极了。

那一顿饭父亲如此慈祥地对待我,才知道这长长七年的休学令父亲担了什么样的心事,而一个小小的奖牌又带给了他何等的希望——只要我好,做什么事情父亲都同意的。

我低着头也不笑,平日父亲是个不开朗而内心情感丰富的人。这一回他忍不住那份欣喜,左看右看不够,居然跑到签名的地方去问小姐,说他可以不可以买下那张铜牌奖的油画。人家告诉他这是不卖的,他又问什么时候可以领奖,有什么颁奖典礼吗,柜台上说不知道。

那回得奖之后,父亲将画展的一张单子细心别起来,在我的名字上打了钩,用红笔注明“铜牌奖”,然后将这张纸很仔细地收入一个资料袋中去。父亲收集孩子们一切资料,包括大弟幼稚园开始做的美劳手工。

等我们走到另一张油画面前时,眼看与我名字并排的是条红带子,上面标着“铜牌奖”。我羞得差一点没转身就逃。在父亲面前得了奖真是喜也不敢喜出来——父亲跟我之间隔着那么深的一段幽谷,多年来我们不交往的。

画展结束的第二天我去搬画回家,很羞涩地请问那个主持人,“铜牌奖”可不可以带回去。她,一位有些漫不经心的妇人,用手在一个纸盆里掏来掏去,顺手捞出那个铜牌——“哪!拿去啰!”她说。我向她点点头,说了感谢,她也无心再理我,低头不知去核对什么单子去了。

父亲签了名,很快速地去会场绕了一圈,走到半圈时,看见一张油画下面贴着我的名字,非常讶异地向我走回来,说:“妹妹(音:美méi),你居然有一张画挂着嘛!”我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也不说什么。

奖回家了,父亲将它擦了又擦,摆在钢琴上。有客人来他就会去说明二女儿的成就。

展出的画很多,油画部分我入选了两张。进门口处签名的地方立着金、银、铜牌奖座,这才知道是给奖的。

那次得奖过后,我请求进入当年的“文化学院”做一个选读生。一样缴费注册,同样考试拿成绩单,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学籍。

因为父亲要陪了去西门町,我没法子,只好带他先去画廊。“海天画廊”好似设立在当年万国戏院对面的一幢大楼里。

去学校见师长的那一天,父母都陪伴我去,我心里暗自祈望父亲不要带了那个铜牌上阳明山,他没有。

那时候,已经参加过十数次联展,两次台湾省美术展,全是用国画的作品去被审的。西画这是第一次入选,没有告诉家里人。

在学校的会客室里,我打开了几张并不师承什么人的国画,几张油画和两篇发表的文章,算做成绩去交代。教务主任和另外几位老师一看就说:“那当然进美术系了,不然国文系。”

画廊正在展出一批参选后被选中的画。我悄悄去参加,被选上了,就想去看一看。

我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母亲哀哀看着我的眼睛,那种苦苦哀求的神色使我几乎要哭出来。

要去的西门町除了电影之外,还有画廊。那天存心去“海天画廊”的,预备看了画才去看一场电影。

他们要我做画家他们要我做画家他们要我做画家……

我们虽是父女,当时的关系却一直带着三分生涩,平日话也不多,一同出门更使我不自在。那一年我十九岁,父亲不过四十七岁。

填单子时那三个空格巨大地扑在眼前——美术系美术系美术系美术系……美术系有巨大莫名的兽等着吞嚼我。那是父母的期望,要我做画家。父母的眼睛,是一匹巨兽,压在我的背上,天天苦盼孩子学个一技之长。

那几年父亲身体不好,下班也提早了,接近黄昏的时候他总是在家。当我说要去西门町的时候父亲问明是一个人去,就说他可以陪我同去。

我拿出钢笔来,在众人伏视下,端端正正地填进了——哲学系。

在我们的家教里,做孩子的去哪儿可以不必向大人申请,可是走的时候必要报备将做的事、去的地方、和谁同去、大约几点回家等等。

也不懂为什么,下山时父亲擦着汗,说:“哲学很玄呀!妹妹你念得来吗?念出来了又做什么呢?”说时他脱掉眼镜将手帕去擦鼻梁和眼睛,一面又说:“好了!好了!妹妹终于上大学了。这个天,真热——”

其实那天出门并不是要去看电影,那只是附带要做的事,拿它出来向父母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