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书本上有嘛,同学都背下来了,只有你——”
我说:“这你去问孔子呀!我哪里晓得。”
我这时才知自己只靠一题《易经》得了全卷一半分数。我在老师的酒杯伸筷子,沾了一点点米酒放入口中,说:“老师吔,孔子当年有过这么一句话,他说——以后的人记得我的,可不靠《春秋》这部书哦。”老师笑说:“你又晓得了。”我说:“古文里怎么讲我背不起来了,意思是这样的。有没有?”老师再笑,说道:“有的。”我一拍手,叫说:“可见孔子本人也不介意——老师何必在意呢?”
等老师跟我坐定在一家小饭馆里,开始喝酒吃花生米时,老师照例未开口先长叹一口气,才说:“你国文不行。”我问:“到底答对了几题呢?说呀!”老师说:“《易经》答得好,非常好。我问你,孔子哪年修的《春秋》你怎么不晓得?”
老师说:“你补考。”我说:“可以呀!不过方式由我来决定,肯定跟国文沾得上一点点边的。一点点。”老师笑着夹了一筷子菜给我,说:“小孩家,没规矩。”
我点点头,不等老师伸手,赶快把他的草帽给递了上去。
他等于同意了。
老师看见我的突然冲进门,好似满怀喜悦和惊讶,立即说:“走,老师带你去吃晚饭,辣的吃不吃?”
分别时,我去追公共汽车,一面跑一面叫喊:“老师,五天后,三篇作文请你看。”在路灯下还是戴着帽子的老师,很慈爱地对我挥手。那时候的他,看上去还真像个“西部”,老师很高。
看见自己面临补考,我坐公车跑到老师住在台北市的小房子里去了。在那堆满了书籍的斗室里,我盯住老师,喊了一声:“老师不会考算术。不然五十分、不然七十五分,这五十八分怎么加减出来的?”
过了五天,我又冲到老师家中去,老师一个人在书桌上喝酒,零乱的小房间里找不到另外一把椅子,我推推老师的被褥,自己并不敢就坐下去。那天老师神情好似在发怒,不大理睬人。我放下了一沓“手抄本”,向他笑一笑。
那时候,我已经跟老师很熟了。
“放着。”老师说。
我的国文老师在数学上还是有些不明白,考过之后,我的分数居然是——五十八分。
“你还是吃点饭吧。”我轻轻说。
国文老师说,只考我们四题。我忘了这种国学考试非同小可,再说,每题各占二十五分,说不定那三题都能答得出来,这不就得了吗。
老师倒也不固执,站起来作势要出门,我赶紧又把那顶帽子从衣帽架上取下来双手递了上去。老师说:“走,跟老师去吃饭。”我不敢出声,快步跟了出去。
好,期末考来了,老师们也不怎么逼人,我却一头把自己栽进“理则学”——逻辑课本中去——那门知识非常好玩。
又开学了,我只担心国文分数迟迟不下来,却因那年寒假短,不敢再去闯师门,苦等国文课快快来,好知道成绩。因我不是正式生,成绩单教务处不管的。
春花秋月等闲过,在我的回忆中,当时没有在看国文课本。一次都没有,包括上课时。
当那顶永不消失的草帽又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我盯住老师,满眼都是问号。老师把那公事包一放,开始点烟斗,点火的时候,眼睛如同牛铃一般瞪了我一眼。
老师满腹经纶,用来教授大一的学生,实在大材小用,我们当时并不知晓国学浩如烟海,那份痴迷都偏心地交给了西洋哲学和庄子。
“来。”他向我招手。众目睽睽之下,我向老师走去。我站得笔直。立正,双手垂下。
总而言之,我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位在当时,并不很被人“自然视之”的国文老师。
“孩子,你写的内容都是真的吗?”他问。我说:“一篇论说,没有真假可言。一篇抒情,也没有真假——”老师打断我的话,说:“是那篇一万多字的叙述,可是真实的?”
这种装扮的人,照我的猜测,必然有着那么一份真性情,也必然在思想上不流俗套、行为上勇敢果毅、生活上有所无奈——听那声进门来就哀叹的长气。
我一愣,低下了头,声音很细:“是真事情,家事而已。”老师这回清了一下嗓子,很认真的、接近一种严格的声调对我说:“好孩子,有血有肉有文章,老师不会看错人的。”
虽然第一堂课上得不落实——《易经》,那可不是老师的错,是我本身的观察吸取了全部的心思——把这位老师给看痴了过去。觉得,他就是漫画或李费蒙小说中的“情报贩子”加“国特”的写实角色。
我一时反应不激烈,老师反倒沉不住气似的,把烟斗拔开,说:“老师多年不流泪,兵荒马乱也不流泪,看了你文章,哭——”
我自然不敢笑。当我看见那高个子国文老师——头戴巴拿马草帽、眼罩深黑色墨镜、口咬林语堂大师同类烟斗、足踏空花编织白色皮鞋、身穿透明朱黄香港衫、腰系松软烟灰青的宽裤,这进得门来,嗳——的一声长气一叹,我都没有笑。
这时我突然讲了老师一句:“你神经哦——”
记得我的国文老师还没来上课时,就有同学告诉我,来者是个很严格的好老师,绰号比本名还要响亮,叫做“西部”。又说,如果当面称呼老师“西部”,他可是要不高兴的,人家是极有学识的老师,在他面前最好不要笑。
老师听了不生气,说:“不神经,你——你给我记住,你这支笔从此不要给我放下。记牢了?”我拼命点头。
当时对于哲学,兴趣很浓,手边放着康德的《纯理性批判》为主书,其他尚有一百本以上形形色色哲学副书,都在生吞活剥。那并不是一年级教材内的东西,是自己找来的忙碌。对于国文也就给暂时搁下了。
“几分?”我问。
好不容易进了大学,虽然名义上是个没有教育部学籍的哲学系一年级选读生,校内考试却是一样要参加的。
“九十九分如何?”他慢慢地说,脸上笑容从心底散出来,带着一丝顽童的纯洁。
等到我初二下学期开始不再上学校之后,作文当然就停了。我也不特别怀念这门功课。
我听到这个分数,啪地打了老师一下肩膀,人已然冲向空空旷旷,长满芦花的后山荒野,我向天空大喊:“西部万岁——西部万岁——西部万岁——噢——”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一年半之后,我已经发表了七篇文章。
作文这件事情,一直到初一、初二都是满篇红彩——整篇文章被老师用红圈圈一路伴陪到底,尚加“优极”评语。
十二年后的台北,如果有人曾经看见那个笔名里暗藏着易卦的人,在路上、餐厅里,牵着一位头戴巴拿马草帽的老人,两人走在一起,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比着手势。当会在看了这篇文章之后,猛然想起——对了,那就是三毛和她的老师。
我在小学时代就制作了“手抄本”小说,在同学间广为流传。内容大半着重于“苦儿流浪”这个主题。不然就是《少年侦探陈天禾》一集二集三集。
老师姓何,名宗周。甘肃省人。在台孑然一身。逝于数年前,当我在国外居留时。年月日不详。
只记得念小学时,作文永远被贴上壁报,“省际演讲比赛”的讲稿也是自己动笔,不需老师费心。就算没有作文课的时候,也会写些编出来的长篇故事请同学们观赏。
如果有什么人,知道老师而今埋骨何方,请千万通知我。好让我——好让我——好让我——去——看——看——他。
说起来,我这一生没有大志气,也从不明白自己的性向到底应该放在什么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