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头顶正上方的马蹄声变得令人胆寒。他用手捋了捋头发,抖掉他以为从上面掉落的尘土,同时喃喃地祈祷起来,直到轰隆声消失。
“他们就在我们上面。”阿扎普步兵肯定地说。
有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切雷比如释重负,正准备讲话,此时从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起初很轻,随后越来越响亮。
大家默不作声,竖起了耳朵。敲击声渐渐逼近,变成嗒嗒的马蹄声。现在声音更近了,仿佛近在咫尺。地面开始颤动。史官将身子缩成一团。
“又来了一拨人。”阿扎普步兵说道。
“他们过来了。”阿扎普步兵小声说道。
他们屏住呼吸。马蹄声变得越发高亢,他们甚至以为头顶的地面会轰然坍塌。
史官不知说什么好。从上面传来了敲击地面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接着是长时间的死寂,然后声音又响起来,刚开始距离较远,很快到了跟前,离他们越来越近。
“斯坎德培!”一个声音喊道。
“上面肯定是场屠杀。”阿扎普步兵说道,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史官觉得这阵来势汹汹的声浪不仅不会停止,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情绪的出口。然后,当所有声音都沉寂下来,安静得让人以为不会再有下一波进攻时,切雷比听到了阿扎普步兵平静的嗓音,他大概已经说了一会儿,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听:
就在切雷比想多聊一会儿的时候,出现了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情况,即最危险的时候一过,对方就不说话了。史官不敢贸然开口。他担心别人认出他的声音。他感到非常惭愧:此时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而他,一个史官,一个应该让这场战役的丰功伟绩千古流传的史书作者,却像老鼠一样躲在黑暗的地道里,等待一切复归平静。
“十一年军旅生涯。你觉得很长了,对吗?可谁知道我还要服役多久?我们是老兵,是时候把许诺的地分给我们了。这次出征前,他们说等我们攻下这座城池,就把周围的田地分给我们。我原籍阿纳托利亚,但我去过许多地方。我在卡拉波坦的平原上打过仗(1),还去过老山山脉和的黎波里,去过保加利亚和波斯尼亚,我甚至到过匈牙利的色曼德。到处都有良田,每到一个新的营地,我都会想可以在当地种些什么,与我们攻占的其他地区相比,那里的土地有什么用。你是工兵团的,不会对这些事感到吃惊。你们也一样,你们和土地,和泥土打交道,只有你们,对这片土地,不但没有敬畏之心,而且像大家说的那样,肆意破坏它,然后你们还埋怨它报复,因为它在这条地道活埋了你们的同伴。不过,我刚才在说什么?啊,对,土地。他们向我们保证会把周围的地分给我们,因此从我们第一天踏上这片土地,我首先想的就是查看一下。我抓起一把土放在手里,把它捏碎,用鼻子闻闻。这是块好地。麦子在这里会长得很好。可这又怎么样?它很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它无法抚慰我的心,反而让我产生一种空虚的感觉。一块陌生的土地,就是这样: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就连气味都是不同的。”
“我猜到了。显然,你应该在这儿干过活。”
他们听到入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正顺着梯子往下爬。阿扎普步兵打住话。众人屏住呼吸。一个人摸索着走进地道。
“是的。”史官回答。
“当心,朋友,你要踩到我们了。”阿扎普步兵说道。
“你是工兵团的?”阿扎普步兵问道。
“啊!”陌生人惊恐地叫了一声。
切雷比坐在一个土堆上。
“叫是没有用的,坐吧,你在这儿好得很,”阿扎普步兵说道,“你从哪儿来?”
“坐吧,”另一个人接着说,“不要拘束。这里没有人会找你麻烦。”
“埃斯金基第九营。”那个人惊愕得连嗓音都变尖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有人在他身边打了个嗝。
“上面什么情况?”
“用不着害怕,”那个人又低声说,“我们躲在这儿可不是为了告发对方。乌鸦不会互相啄彼此的眼睛。我是阿扎普第四步兵营的。当兵十一年。我早就想好了,斯坎德培一来夜袭就躲在这里。战死倒在城墙上,还说得过去,但是在一片混乱中被砍死,这真的不值得。警鼓声一响,我就冲出了帐篷。我对自己说,很好,阿扎普老兵,到你的避难所去吧。然后,在这里,我见到了一些朋友。他们跑得比我还快。”
“还是别问了。”
他没有答话。
“围城里的人好像试着突围过一次。你知道吗?”
“行啦,行啦,”那个声音说道,“我了解这类巧合。不过你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你这人不傻!”
“不。我只知道他们在相互残杀。”
“我?从这儿……碰巧……”史官结结巴巴地说道。
“请坐吧。放松点儿。”
“你从哪儿来?”那个声音问道。
“要是一名军官来视察呢?”
他惊魂未定。又觉得稍远的地方有东西在动。他听到有人打了一个喷嚏。
“他尽管来,”阿扎普步兵回答,“他会受到欢迎的。”
“你最好坐下。”那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陌生人没有动。可能已经坐下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
“战争……”阿扎普步兵嘟囔了一声。
“当心!你要踩到我们了!”
没有人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切雷比感到额头沁满了汗珠。要是这阵风暴冲着统帅的帐篷而来呢?他直起身。是啊,这很正常。他们想摧毁的目标就是帐篷。是的,就是那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又开始跑起来。啊,必须找到一个藏身的角落!一个固若金汤的地方,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一个地下通道……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荒废的地道!……烤炉!(梅弗拉!你何曾想过这里隐藏着地道的入口?)他急忙跑向那座破旧的烤炉。轰隆声越来越近了。快点!快点!啊,就是这儿。他看了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他走了进去。他慌乱地摸索着,找到了梯子。他开始向下爬。温度降到了冰点。他继续往下。无尽的黑暗。一股刺鼻的烂泥味儿。他想到了占星官。突然,在黑暗中,在他脚下,他感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条蛇,他心里恐惧地想道,随即跳了起来,此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一直传到他的耳边: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再次听到了轰隆声,不过这一次,声音始终很轻。它在营地附近的某个地方盘桓、回荡着,消失了片刻,然后重新出现,接着再次消失了。这样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帕夏的帐篷一片昏暗,但可以看到信使进进出出。切雷比心想帕夏应该在里面,为了帐篷不被发现才遮住了灯光。此时,他已经恢复了镇静,注意到在他周围,数百名骑兵手持长矛,静静地站在黑暗中。这让他感到很安全。他在一条小路边坐了下来。远处依然人声鼎沸,可这里却鸦雀无声。信使们猛地将马停住,然后从马背上跃下,跑了起来。连老天也会赞叹他找了这么一个避风港!可这种相对的平静只维持了一会儿。他感到黑夜中有什么东西在匍匐,在移动。骑兵的队列变得越来越密集。在他身后,一个声音下了几道命令。远处的轰隆声似乎正在逼近。
“我爬上去看看情况。”一个声音说道。
他继续跑着。他的双脚本能地跑向营地中央,跑向统帅的帐篷所在的地方。他又听到了呼喊声、传令声,随后,黑暗中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喘气声,令人毛骨悚然,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塔汉卡。”史官想道。
他们听到他踩着蓬松的泥土,爬上了梯子。他们等待着。他回来了。
很快,他又来到拥挤的人群中。他不知道这些人打算逃跑还是打仗。与之前的情况一样,大家迅速散开,只留下他一个。放眼整片营地,他看到一群群士兵聚拢,移动,然后莫名其妙地散开,就像大风吹散空中的白云一样。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夜晚,他没有任何可以投靠的去处。
“怎么样?”
他又开始乱跑起来。大家像海难时弃船逃生一样离开了这里,他能做的也只有远离这个地方。在他周围,在黑暗中,仍然能听到呼喊声、鼓点声,但他分辨不出它们是从哪边传来的。这些声音,与其说是人声,不如说更像鬼魂的嚎叫,夜晚的狂风一过便戛然而止。
“他们说战斗停止了。天还没有亮。”
史官感到他的心怦怦直跳。军中的精兵强将都去奋勇杀敌了。他为自己方才的惊恐感到羞愧。他钦佩地望着摩洛哥步兵冲向斯坎德培这头猛兽横行的地方。可他的快乐没有持续很久。士兵的叫喊声、传令声、武器的叮当声一度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恐惧,但是转眼之间,他们就以惊人的速度从他眼前四散开来。叮当声、叫喊声、传令声也在划破夜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史官惊骇地发现路上只剩他一个人,那头发疯的猛兽随时会向他扑过来。
有人在黑暗中动了一下。
西帕希领主骑兵紧跟着阿金基轻骑兵,飞快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你要走了吗?”听到动静,一个声音说道。
“西帕希!光荣的西帕希!”
“随便你。我嘛,我还要再待一会儿。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听到警报声,就赶快跑,你会在这里找到我们。”
“找到你们的队伍!”
切雷比也想起身,但是极度的疲乏让他动弹不得。想到他也许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帐篷,又没有更好的栖身之处,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仅仅是个幻象。一匹白马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转圈,他不太肯定这是哪一匹马,是中午的那匹,还是更久以前,穆拉德在科索沃平原上骑的那匹。他感到从下午早些时候到现在,时间仿佛过去了整整一季。他想到那堆惨遭马蹄践踏的他撰写的史书书稿。军需总管有关皇帝被害的话同样令他心惊胆战,甚至比这些马蹄更有杀伤力。他试过不去想它们,但是做不到。刚开始他还想慢慢地忘记,后来不得不强迫自己,结果总是白费力气。他也试过将这番话稍微改动一下,缓和一下语气,可是它们重新组合在一起,压缩得越来越简练……伟大的穆拉德汗苏丹不是被基督徒,而是被他的臣子杀死的……往他的耳朵里灌点铅水大概也比现在好受。这里既有一种恐怖,突然断裂的时空,又有令人迷惑的猜疑。
“让开!让开!”一名军官喊道。
他不明白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没有任何来由,他的脑海中会反复出现这个画面。然后他似乎找到了原因: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既不在地面上,也不在帐篷里,更不在书桌前。一处虚无之乡,一个真正的法外之地,游离于人世和帝国之外。或许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深入思考他永远不敢写的事情:科索沃战役的真相。快点!他心里想道。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居尔蒂基一头浓密的头发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他领着一队骑兵像风一样掠过。
就这样,他趴在地上,鼻子触着泥土,构思着第一大调:战斗结束后,夜幕降临,穆拉德汗苏丹骑着白马,在躺满尸体的原野上穿行。突然,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巴尔干人,从地上爬起来,千方百计向他靠近,说是要吻他的手。卫兵们拦住了他,但奇怪的是,苏丹对他们说:“放开他。”然而,这个人走近了,却没有吻那只伸过来的手,而是从他的破衣烂衫里掏出一把更加简陋的短刀,他像一只野猫,从地上高高跃起,刺中了苏丹的心脏。这就是每本史书里都会出现的记载,但是军需总管的声音响了起来:撒谎!你怎么会相信,蠢货,在这个血腥的日子里,一名异教徒怎么可能距离皇帝那么近?而且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受伤的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得和马儿一样高,一刀穿透了皇帝的胸甲,刺中他的心脏?
“阿金基!阿金基轻骑兵来了!”
第一复调:虽然有些蹊跷,但是行刺的确发生了,就在天黑之前,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骑白马的人不是穆拉德汗,而是他的替身。那个刺杀他的也不是巴尔干人,而是一个伊斯兰教苦行僧,为了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化装成了巴尔干人。帮帮我吧,缪斯女神,他哀求道,让我写出第二大调吧!
史官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刀刃刺进肉里的闷响,随后是一具尸体倒地的声音。
第二大调:苏丹的帐篷,大臣们围在苏丹身边。一个信使前来报告苏丹的死讯。苏丹笑了,大臣们却脸色阴沉。你们怎么像乌鸦一样黑着脸?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大维齐说道。当一个影子倒下了,影子的主人也会倒下。于是,他们用匕首杀害了他。
“混蛋,你嚷什么?喂!”
第二复调:长久以来,这桩罪行都被这样描述着。他们想让人相信苏丹死在一个基督徒手里……为了销毁一切证据,苏丹替身的卫兵和行刺的伊斯兰教苦行僧都被立即处死……来帮帮我,缪斯女神,他祈求道,为了第三大调!
“斯坎德培!斯坎德培!”
第三大调:营地的另一头,皇位继承人亚库普·切雷比皇子得到消息:“您那光荣的父亲召见您。”路上,他听到有人喊:“苏丹被杀了!”不过信使让他放心:“死的是他的替身,殿下。”皇子有一种越来越不好的预感。
“让开!”
第三复调:出发前往科索沃的时候,他们已经打算无论战争结果如何,胜利还是失败,都要杀掉皇帝。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的长子按照继承顺序登上皇位,而是让他的次子巴雅泽成为皇帝,因为他才是他们选定的继承人。帮帮我,缪斯女神,我还有最后一个大调!
“斯坎德培!”
末大调:亚库普·切雷比皇子走进他父亲的帐篷。苏丹的尸体倒在地毯上。可这是我的父亲,皇子喊道,他们跟我说死的是他的影子!——在这人世间,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个影子,一位大臣说道。于是,亚库普也像他父亲一样被杀害了。
“让开!你们去哪儿?”
末复调:那位弟弟,巴雅泽皇子,把脸埋在手心里。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他们向他保证会妥善解决,不会造成流血,他也假装相信了。他凝视着科索沃平原,眼前的景色非常阴郁,他预感诅咒会一直跟着胜利者和失败者。远处有人在喊:苏丹被杀了!信使的声音再次传来,说那只是替身,和他哥哥刚才的反应一样,他也朝父亲的帐篷走去。他进了帐篷,打量着两具尸体。我父亲和他的替身……他想。但就在这时,一旁的高官匍匐在他面前,称他“皇帝”。他这才意识到其中一具尸体是他的哥哥亚库普。我们别无选择,大维齐低声说道。这不是事前说好的。新皇帝用手捂住了满是泪痕的脸庞,可永远没有人知道这眼泪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为何而流……
“巴克罕被杀了!”有个人发疯似的喊道,他领着一支溃败的队伍跑了过来。
宽恕我,万能的安拉!史官叹息道。他感到万分沮丧,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曾有过,那时他才十岁出头,几个伙伴教他学会了手淫。他整夜都沉溺其中,清晨全身瘫软,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宽恕我,安拉,他再次祈求道,他想蜷起身子,像刚才一样挨着别人,但他感觉到身边的人都不在了。他害怕一个人待着,于是站了起来。他摸索着寻找出口,甚至以为自己找到了它。其实是天亮了。晨光熹微,浓重的灰雾中透出点点紫红色的斑斓,给眼前的景物蒙上了不真实的色彩。他一边走着,一边感到大地褪去了层层外衣。谁要是这时看见他,准会以为他刚从坟墓中苏醒。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他竖起领子,加快了步伐。营地在一片平和中沉睡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的确刚从坟墓爬出来。他把唯一一段对帝国不利的记录永远地埋在了那里。他深吸一口气,很高兴就此摆脱了它。在帐篷倾斜的表面,隐约可见露珠弥漫的水汽,离人类间的仇恨是那么遥远。恐惧、惊慌的喊叫,万马奔腾的巨响,消散在无数颗小水珠里,每一颗都昭示着黑夜的结束和白昼不可抗拒的来临。然而,在稍远的地方,他眼中的景象突然变了样。前方横着一长溜翻倒的帐篷,上面尽是撕破的口子,地上散落着旗帜,躺着一具马的尸体,更远处还有一个死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切雷比的胸口一阵发紧。这样惨烈的场面令人触目惊心。还有一列帐篷长得见不到尾,个个东倒西歪,像被风刮过一样。他来过这儿,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疾步离开这里,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他听到前方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有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这是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像盲人一样拄着一根棍子。等他走得更近,切雷比认出了对方,是萨德丹。盲诗人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不时挥舞手中的棍子,摆出威胁的姿势。
“这不可能。闭嘴!”
水源被切断的第二天,他们派了一个使团过来与我们谈判。使者们身着华服,在主城门前等候,我们让他们从那里进来。一个使者举着和平的旗帜,另一个轻轻地敲着鼓。我们从城墙顶上向他们喊话,要是不想被箭刺穿就赶快离开。那个敲鼓的人向我们喊道:
“围城里的人打开了城门!”
“可怜虫!你们听到这鼓声了吗?皇帝让人用敌人的皮做成了这面鼓。”他敲了一会儿鼓,然后又说道,“我们也要用你们的皮做成这样的鼓。一群疯子,你们知道等待你们的命运是什么!”
“让开!你们是哪个营的?第二营?那就靠边站!”
谈判到此为止。天气依旧酷热难耐。挖出的井水几近干涸。我们只好再挖一口。口渴让我们备受煎熬。这一刻终于来了,我们会渴死在围城里,谈判终止前他们屡次暗示了这一点。你们可以保存粮食,他们说,但水是不能储存的!
“去铸炮工坊!他们在攻打铸炮工坊!”
由于担心再次遭到袭击,他们一整天都在营地周围挖战壕,打木桩,以防万一。
“卡拉-穆克比尔和他们展开了殊死搏斗!”
他们准备攻城。他们的铸炮工坊一直冒着黑烟。显然,他们在铸造新的大炮。他们的工程师和攀爬城墙的加尼沙里新军一样残忍。他们想给我们致命一击。炎热的天气和日益严重的缺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好像拥有月亮对他们还不够,他们认为太阳也属于他们,这样他们才会感觉自己是宇宙的主宰。
“埃斯金基第五民兵营,这边走!”
他们加快了速度。想在第一场雨之前结束战斗。因为一旦开始下雨……
“他们袭击的好像是加尼沙里新军的地盘。”
有时,我们久久盯着天空。万里无云。蔚蓝的沙漠,一片寂寥。
“第四营出发了!”
(1) 此处指的是1538年奥斯曼帝国的一次远征。
第一遍警报声将他惊醒的时候,史官几乎刚刚睡着。这是个令他沮丧的夜晚。庆祝还在继续,到处是一片喧闹和欢腾,他却独自在军营里徘徊,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见到。眼看遇到朋友的希望渺茫,他重新回到帐篷,试图寻找一丝睡意。可他没有成功。他有种痛彻心扉的孤独感。外面的欢声笑语只会加深他的孤独。有两三次,他禁不住想起身出去,但想到刚才散步时的落寞,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他等着喧闹声逐渐减弱,希望四周一旦静下来,他就可以安然入睡。在此之前,他的确感到了睡意。仿佛是为了让睡意更浓,他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白马兜着圈子寻找水渠的画面,每想一遍都要花上更久的时间。接着,隔离栅外的那片空地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科索沃平原,唯有马儿依旧通体雪白,背上驮着一名骑手:穆拉德苏丹。皇帝阴郁地望着死去的士兵,此时突然……“天哪,不!”他发出一声呻吟,猛然惊醒过来。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他走到帐篷前面,竖起了耳朵。紧密的报警鼓点在营地中央的某个地方轰隆作响。其余的鼓声相继停了下来。四面八方响起了“冲啊!”和“杀啊!”的喊声。史官迅速穿好衣服。一道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头。他又走了出去。现在,所有庆祝的鼓点都已消逝,营地笼罩在可怕的黑暗中。只有警鼓的隆隆声依然清晰可闻。切雷比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武器的撞击声,传令的口号声,还有马蹄嗒嗒地响起很快又疾驰而去的声音。不过这一切都离他很远。士兵们纷纷冲出帐篷,拿起武器,跑向各自队伍的集合地。每个人都像幽灵一样一闪而过,仿佛是去参加叛乱分子的集会。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为什么他们跑得这么急?他们要去哪儿?他呆呆地站在帐篷前面,不知如何是好。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令他觉得可疑。几个人从他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过。有人喊道:“快点,快点!”然后又是一片寂静。他们为什么离开这片营地?就在这个想法像一道冷光从他脑中闪过时,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同一方向跑去。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觉得身边的人足够多了才停下脚步。这是一群真正的乌合之众。加尼沙里新军、志愿兵、阿扎普步兵、埃斯金基民兵,他们个个全副武装,借着火光寻找自己的队伍。现在还说不准他们是准备撤退还是进攻。到处都回荡着恶狠狠的叫声、呼唤同伴的喊声、长官下令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