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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们会以最高规格安葬它,和工兵团的指挥官一样。”有人说。

他们在喧嚣声中向前走去,到处是一片乱哄哄的景象。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喊叫和命令的声音:“不要靠近坑道!”“他们会从雉堞上向你射箭!”“离隔离栅远点儿!”几名坑道兵用担架抬着死者的尸体。从他们身后走来一支人数更多的队伍。阿扎普步兵们用一个大担架抬着死去的马儿。周围的士兵一边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一边探出头想要看清马儿的样子,它的鬃毛沾上了污泥,耷拉在一边。

“大家可不是无缘无故就叫它神马的。”

“是的,差不多了。”

“他们要给它建一座圆顶陵墓。我听见帕夏下了命令。”

“模子都准备好了?”

“一座陵墓?有道理,它配得上。”

“无论如何,你让我感觉好多了,”萨鲁加回答,“刚才,一听到‘水!’的喊声,我从心底为第三门大炮感到惋惜。”

“谁会是工兵团的新任指挥官?”一名加尼沙里新军的年轻军官问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不相信。”军需总管说道。

“谁知道呢?他是第二任死去的。可怜的家伙,他还没来得及大干一场。他在这个位子上只待了三个小时。也许下一任的运气会好点!”

“这怎么可能?他们没水了。他们坚持不了一个星期。”

军需总管发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建筑师独自踱着步,后面跟着他的卫兵。那两名加尼沙里新军的年轻军官也注意到了,咯咯地笑起来。

“我嘛,我可不这样想,”军需总管反驳道,“我们甚至有时间试射第四门大炮,如果你打算再铸一门的话。”

“他懂得再多,还不是让一匹马赢了他,”一个说道,“他们白白吃着国家供给的粮食。他们全都是这样,拿着成百上千的军饷,却什么事也办不成。”

“我看围攻持续不了多久,”萨鲁加说道,“真遗憾,我们没有机会试发第三门大炮了。”

“要知道上面的人也被骗了!他们没办法才用了这些人。”

他的副将们紧跟着他走开了。

“你听到了,”一名加尼沙里新兵用嘲讽的语气向一个同伴重复道,“建筑师输给了一匹马!”

“今晚大家庆祝一下!”

众人一阵哄笑。其中一个转过身,看到军需总管和萨鲁加,向同伴低语了几句,其他人立刻止住了笑声。也许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到意外,两名年轻军官中的一个也转过头,猜到了大家沉默的原因了。这可不是他的作风,为了显示一名加尼沙里新军不怕说出内心的任何想法,无论在多么位高权重的上级面前,也同样敢想敢说,他大声说道:

目的达到了。图尔桑帕夏转过身来。离开之前,他对阿拉贝伊说道:

“就是啊,有时候,一位有识之士做不到的,一匹马却能做到!”

现在,水已经漫出坑道,形成了一个大水洼。不过干裂的地面同时也在吸水,没有让它漫溢开来。坑道兵个个灰头土脸,在各种工具、死去的马儿和那些似乎无人关心的尸体间来回奔忙。

几名加尼沙里新兵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

笑容像沙漠中的水一样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他又恢复了众人熟悉的表情。这下大家一下子活跃起来,虽然迟了一点,但还是被欢乐的海洋所淹没。他们大声地谈天说笑,相互庆贺,东拉西扯地讲个没完。建筑师依然不动声色,穆夫提、居尔蒂基和其他人不时向他转过头,交换几个嘲讽的表情。老塔伏加同样站在原地。他不停地骂骂咧咧,傲慢地等着别人向他道贺。

军需总管脸色发白。

“斯坎德培!”他心中一阵窃喜,又嘟囔了一遍这个名字,将每个音节都咬得清清楚楚。

“军官,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怒吼道,“再说一遍!”

他的牙咬得咯咯作响,好像要让这个最可恶的敌人粉身碎骨一样,这是他第一次喊出敌人的名字。在军委会开会或商议其他事情时,如果跟斯坎德培有关,帕夏总是避免提起他的名字,仅仅以他相称。

“我针对的又不是你。”军官高傲地说道。

“斯坎德培!”图尔桑帕夏发出一声怒吼,仿佛被仇恨冲昏了头,“啊,我要把你碾碎!”

“无耻的败类!狗娘养的!你给我站住!”

雉堞上仍然空无一人。守军全都不见了。只有哨兵像飘浮在人间的幽灵,在塔楼顶上慢慢地走动。

军官停下来,无礼地盯着军需总管。另一名军官和整队加尼沙里新军也停下脚步。建筑师转过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庞,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到处可以听到“水!水!水!”的喊声。士兵们相互拥抱,将对方拦腰举起,尖叫吵嚷,好像发了疯似的。几个伊斯兰教苦行僧跳起舞来。

“你在跟我说话?”军官用挖苦的语气问道。

图尔桑帕夏笑了。自从战斗打响,这是他头一回露出笑容。他身边的人都转过头,面面相觑。这太不寻常,太令人震惊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笑,这一笑颠覆了大家的一贯认识,令他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几乎感到害怕了。他的脸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陌生,仿佛离得很远,令人捉摸不透。

“是的,”军需总管一边回答一边向他走去,“这就是我的回答!”他挥起皮扇子照着对方脸上就是一记。

帕夏缓缓捏着指节咔咔作响。他的右耳又开始轰鸣。他看了一眼倒在坑道附近的尸体,然后俯身和阿拉贝伊耳语了几句。可就在此时,从坑道传来一声狂喜的呼喊:“水!”接着一传十,十传百,被烈日晒得无精打采的士兵们顿时振作了精神。这声呼喊让他们一下子清醒过来,就像水猛然浇透了他们滚烫的躯体和面庞。

军官伸手正要拔刀,但军需总管的卫兵手持匕首,像猫一样迅速冲到了长官跟前。萨鲁加的卫兵也拔出了短剑。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过声音始终压得很低,所有人都看清了军需总管和萨鲁加长袍上的徽章。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坑道已经变得非常深,里面的土装了满满几个沙袋才运出坑外。有人背着一架梯子跑了过来。一些围观者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但其他人迅速填补了他们的位置。那里汇集了一群军中最不起眼的人物:厨房的帮厨、军官的洗衣工、水工、织造工、磨工,在河水另一边扎营从而被称为“对岸人”的一干人等,甚至还有刚从首都赶来献艺的侏儒。

“解除他的武装!”军需总管吼道。

“在围攻哈普桑-卡拉的时候,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才挖到水。”老塔伏加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为迟迟没有发现引水渠而表示歉意。

那两名卫兵扑向军官,夺下他的军刀。军官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求帮助。但是除了又一阵小声议论,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卫兵们手持匕首,扭头望着他们的长官,等候下一步命令,所有人都明白两名高官即将下达决定这个狂徒命运的判决。

现在,地面上完全看不到坑道兵的身影。只见一铲一铲的土被抛出坑外,垒成了一座小山。随着小山越垒越高,众人眼中的焦虑也越来越深。

“送他进监狱!”军需总管丢下一句话,他在人群中瞥见一名高级军官,于是招呼他过来,“给我把这个坏蛋关起来。”他命令道。

坑道兵继续挖着。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空气中充满了燥热、忐忑与汗水,只有建筑师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穆夫提不时摇摇头,大声咒骂几句。

这名军官点头表示服从,随后命令两名士兵押送他的同伴。

帕夏下了一道命令。很快,又有一队阿扎普步兵向坑道兵跑去,在他们周围组成第二道半圆形的防护墙。

“你做得很好,”等他们稍微走远一点,萨鲁加说道,“让我们的卫兵当场杀掉他也许更好。”

“他们下去接水了。”一个声音说道。

“结果都一样,”军需总管回答,“法庭会判他死刑。”

从雉堞上又射出了几支箭。然后,奇怪的是,守城的人一个个消失了。

“真是蠢货!”

在一名军官的指挥下,阿扎普步兵转过身,率先向马儿那边跑回去。坑道兵紧随其后。进入敌人的射程范围后,步兵们举起盾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刚才挖土的地方,他们在城墙一侧,组成一道真正的盾牌墙,等待坑道兵的到来。至于倒在马儿身边的士兵,似乎没有人理会了。

“他打断了我们愉快的谈话。可我们刚才在谈什么?我想是粮草供应……走吧,去我的帐篷喝点酒。这里又要闹开了,我可受不了。”

“回去!”阿拉贝伊边吼边冲向那队逃兵,“回去接着挖!”

萨鲁加表示同意。

“水渠就在那儿,”图尔桑帕夏说道,“既然他们射箭,就说明我们离引水渠不远了。可那些坑道兵为什么逃跑?让他们马上回去!挖得越快越好。不要给城里的人有时间取水。快点!”

庆祝已经开始。夜幕降临,营地四周响起了鼓声。士兵们纷纷拥向观看表演的最佳位置。好几次,军需总管和萨鲁加差点撞到喝得半醉的阿扎普步兵。伊斯兰教苦行僧在寻找一块可以跳舞的空地。

有人冲了出去。听到一声声传令声,隔离栅的入口又打开了。一队阿扎普步兵手持盾牌,向挖土的坑道兵跑去,后者早已丢下手中的工具,在箭雨中四散奔逃。

从帕夏的营帐前经过时,他们听到一只小鼓的声音,与大鼓剧烈的轰隆声相比,它的鼓声显得轻柔而沉着。

“保护坑道兵!”阿拉贝伊喊道。

“一只女人的手。”军需总管边说边放慢了脚步。

“好吧,”他喃喃道,“总算来了!”

“是的,我敢肯定。”

图尔桑帕夏闭上眼睛。他感到疲惫,却很满足。

淡紫色的帐篷比平时更加明亮。他们被帐篷里神秘的欢愉所吸引,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的光芒。

城墙顶上,围城内的人骚动起来。几个黑影不怀好意地向外探出身子,然后,在灼热的空气中,几支箭嗖嗖地飞落。两名坑道兵一声不响地倒下了。第三名中箭的是他们的长官。

“帕夏玩得挺开心。”萨鲁加随口说道。

“快去把这个地方挖开,”帕夏喊道。工兵团中尉料到会有这么一道命令,早已走上前来,他冲向自己的队伍,坑道兵扛着铲子和十字镐,正在几步之外待命。围栏上开了一个口,坑道兵由长官领头,向马儿跑去。跑到马儿躺倒的地方后,他们将它抬到一边,开始挖了起来。

“他很少这样。”

突然,马儿停住脚步,在原地打转,它低下头,鼻子拱到土里,随后马蹄开始猛烈地敲打同一个地方,掀起了滚滚尘埃。然而这一次,它不但没有跑走,反而更加疯狂地敲打马蹄,越发焦躁地用头刨着地面。转眼间,它被一团尘雾罩住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人难以置信,还以为置身于给孩子讲的童话故事里:一阵旋风袭来,马儿就会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天际。当尘埃落下,马儿真的消失不见,数千名士兵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小声议论起来。然后,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之际,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它又来了!它又来了!”可大伙的情绪是如此激动,以至于许多人仰起头,在天上寻找马儿的身影。最后,尘雾完全消散,马儿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它倒在地上,四蹄朝天,脖子蹭着地面,越来越无力地拍打着马掌。

“我还以为他不喜欢娱乐呢。这说明他今晚特别高兴。毕竟,他有开心的理由!”

雉堞上挤满了被围困在堡垒里的军民。有人猜测他们全都登上了城墙。一些人甚至挥舞着十字架和圣像。

小鼓继续欢快地响着,时而停顿片刻,仿佛为了炫耀一番。

马儿仍在嘶鸣,它显然嗅到了河水的气息,再次朝那边飞奔而去。但围栏异常坚固,它不得不折返回来。它累得身上冒起了热气,可以看到它的鼻翼微微颤动。一丝鲜血从它磨破的嘴角流了出来。此时,马儿距离士兵们只有几步之遥,它一边沿着围栏奔跑,一边用茫然的眼神望着他们。

“若是他此役不能获胜,他的好运就彻底到头了。”军需总管又说道。

马儿又开始嘶鸣起来。全身鬃毛竖起,怒气冲天。它打着响鼻,越发急促地用铁蹄踢打地面。围城内的人从高墙上默默俯视着这一幕(至少从他们头部静止的姿势可以得出这样的印象),聚集在隔离栅周围的上千名士兵则喘着粗气。人群中可以听到许愿声:“但愿它能找到!”带着哭腔的恳求声:“神马,找到它吧!”数十名教长和苦行僧匍匐在地上,双手合十平放于嘴唇前方,开始祈祷起来。

“你信吗?”

“在哈普桑-卡拉,他们接连射杀了我们三匹马,”塔伏加说道,“我们不得不给第四匹马披上铁甲,就是找到水的那匹。”

“我对此深信不疑。一旦战争失利,最好的结果也是终身流放。至于最糟的……”军需总管伸出食指往脖子上一抹。

马儿越发焦躁地跑起来。一阵踢腾过后,箭掉在了地上。从远处可以看见它肩上的伤口和从伤口斜淌出的斑斑血迹。

他们又差点撞上几个醉醺醺的士兵。这些士兵相互推搡着,一边挥舞手中的火把,一边嚷嚷几句下流话,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其他人有的玩起了跳山羊,更有甚者,玩起了类似跷跷板的游戏。

“是个意外。有人情绪失控了。”

军需总管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我不喜欢看到军队这么涣散。”他说。

“他们完全可以杀了它。留着它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引水渠不存在。”一个声音在帕夏背后嘀咕。

他的营帐扎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一些士兵没有心思参加庆祝,在各自的帐篷前或坐或卧,在黑暗中聊着天。某个地方,一群人唱起一支忧伤的歌曲。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清歌词:

马儿发出了一声悲鸣。所有人都盯着第三个塔楼,等待第二支箭飞出,可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一年的战斗

“没什么大不了的,”帕夏说道,他感到左肩一阵剧痛,“受伤只会让它越发感到口渴。”

带我们来到了世界尽头……

帕夏身边的高官纷纷带着探询的神情向他转过头来。

伴着一阵轰隆的雷鸣,鼓声如潮水一波波涌来,随后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

马儿在主城墙前飞奔而去,仿佛受到了魔鬼的驱使。有三次它突然停住脚步,用蹄子使劲刨着地面,然后又跑起来。此时,围栏四周一片沉寂,不仅能听见马蹄的嗒嗒声,就连马儿粗重的鼻息也清晰可闻。在距离城墙几步远的地方,它再次刹住脚步,用马蹄猛烈地踢打地面,扬起一片厚厚的尘土,随后它又鼻孔朝天,一路小跑起来。当它从第三个塔楼脚下经过时,围城内的一名士兵拉弓瞄准了它。随着一阵嗡嗡的响声,一支箭从空中呼啸而过,就在马儿绝望地跃起,想要抖落刺入左肩的箭矢时,数千个胸膛发出一声惊呼,又像是一阵呻吟。有几个人甚至握住了雅塔干(2)的剑柄。

在营帐入口,军需总管转过身,久久地望着向地平线延伸的巨大营地,还有那成千上万个小三角,一抹阴郁的紫红色映出了这些帐篷的轮廓。

“马好像没劲儿了!”

“你在想什么?”萨鲁加问道。

的确有几名年轻姑娘出现在雉堞上。若是在平时,她们一定会受到众人的瞩目,然而此刻,所有人都注视着马儿的一举一动,只有少数几个人抬起头来,向她们投去匆匆的一瞥。

“我在想我们以后得回到这里好多次搭帐篷。”

“面对几千个男人,她们怎么敢不戴面纱?”

“这是难免的。我们生在战争年代。”

“太奇怪了!”

“听着,”军需总管突然话锋一转,“在军委会会议上,我会坚持要求尽早发动第二次进攻。你要支持我。”

“瞧,是真的!我看见她们了。”

“当然,可为什么这么急?”

“那上面,有好几个,在第二个塔楼的右侧。再远一点还有两个。”

“他们人数众多,”军需总管一边解释一边朝不计其数的帐篷伸了伸手臂,“粮食不够所有人吃。”

“年轻姑娘?在哪儿?”

萨鲁加擤了一下鼻子。

“快看,快看,城墙上那些年轻姑娘!”

“这么说,要减去三四千张嘴?”

“它没有力气了。我担心它最后会累倒。”

“是的,”军需总管说道,“先不管这次进攻是否成功。”

“我很怀疑。”

“他们断水一天,我们离胜利就近一步,”萨鲁加反驳道,“时间对我们有利。”

“它能行吗?”有人问了第二遍。

“虽然我们切断了他们的水源,但是不要忘记,他们也断了我们的粮食。”军需总管回答。

史官耸了耸肩,表示他不知道。

他再次向营地中央的方向伸出手臂,一阵喧腾声从那里传来。

“古希腊人凭借一匹木马攻占了特洛伊,”他说着把头侧向对方肩头,“要相信我们,我们也能靠眼前这匹马攻城拔寨!时代的确变了,只有诗人一直都是瞎眼的。说到这儿,你那位朋友去哪儿了?”

“他们正在兴头上,不会想到没几天之后,他们的口粮就要减半。”

西里·色里姆示意史官走近。

“不幸的人们,”萨鲁加叹息道,“有多少事他们不知道啊!”

现在,紧挨着隔离栅的数千名士兵几乎全都明白了马儿这一连串动作的目的。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地将战争的成败,从而也将自身的命运,与这匹马联系在一起。现场一片紧张,气氛相对之前而言,渐渐沉寂下来。原先的人声鼎沸变成低语,而这低语声从成千上万个胸膛中发出,仍然充满了力量。它时而像沉闷的呻吟,时而像粗重的喘气,嗒嗒的马蹄声夹杂其间,听上去越发响亮,越发孤单落寞。

“这就是士兵的命运。”

马儿越来越不耐烦地跑着。跑到壕沟边上再折回来,这已经是它第四个来回了。

他们走进了帐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的话越来越少。最后,萨鲁加起身告辞,帐篷的主人陪着他走了一段路。远处,庆祝还在继续,却不似开始那么吵闹了。

与此同时,有几个被围困在堡垒里的人出现在城墙顶上。

“听!”就在与同伴告别的时候,军需总管突然喊道,“我没有听错吧?这不是报警的鼓声吗?”

帕夏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马儿的每个动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好像被它迷住了。在他那双因疲惫而略显黯淡的眼中,马儿的颜色变得更加雪白,步伐也更加轻盈,仿佛要飞上天一样。他的精神极度紧张,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双腿和脖子累得酸痛,好像是他自己在城墙前飞奔,还不时低下头来,在焦土上寻觅一丝湿润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嘴边泛起了白沫,于是用手擦了擦嘴角。

“已经敲了一会儿了。”他的副官说道。

“有些人认为蛇更能感知水的存在。我们在哈普桑-卡拉试着用过一条蛇,但没有办法让它待在我们要它待的地方,而且总是担心它一不留神就从哪个洞口悄悄溜走,我们只得放弃这个办法。”

“对,”萨鲁加肯定地说,“就是报警的鼓声。”

塔伏加打破了沉默,对帕夏说道:

他们竖起耳朵。巨大的鼓声在营地深处轰隆作响,一度盖过了所有庆祝的鼓点。

马儿来到城墙跟前,低头嗅嗅地面,它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沿着城墙继续奔跑。

“斯坎德培!”军需总管喊道。

“它停过的每一处都要记下来!”

他们侧耳细听。从左边较远的某个地方,隐约传来一阵骚动。黑暗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口音的呼喊声:拿起武器!警戒!”

从帕夏身后传来一声命令:

“萨鲁加,留在我这里过夜吧,”军需总管建议道,“这片营区不会有任何危险。”

马儿在两三处停下脚步,扬起前蹄,喷了喷响鼻,然后又跑起来,这次是向城墙跑去。

“我要去看看工坊那边的情况。”铸造师说道。

“是啊,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你的工坊也不会有事的。”

“当然了。马可不像我们这样目光短浅。它们能够发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它们能像你我看见对方那样看到地下的死人。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马儿从不在埋葬尸体的地方走?好吧,那是因为它能看见地下的尸首!地上那层土根本遮挡不住它的视线。所以它也一定能发现引水渠,无论它藏得有多深。”

“我最好还是去一下。”萨鲁加回答。

“可怜的马儿!它会找到水渠吗?”

“我建议你待在这儿。这是个危险的夜晚。”

它来到隔离栅前,后肢直立起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从河水这边看去,隔离栅显得更高,也更结实。马儿沿着整条围栏跑起来,显然是在寻找一个出口。在围栏这边找不到,它又转过身去,跑回那片空地。

萨鲁加犹豫了一下。报警的鼓声仍在咚咚地响个不停。

马儿又发出一声嘶鸣。它哀怨却不失凛然,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声音说:“你们看到它嘴角的白沫了吗?没有人认为它能发现引水渠。”

“斯坎德培想必已经知道我们切断了他们的水源,”军需总管一脸深沉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老虎终于发威了!”

“他们肯定给它吃了掺盐的大麦。”

终于,他们切断了我们的水源。

“他们好几天没有让它喝水了!”

起初,当这匹白马像诅咒一样,围着我们的城墙打转时,我们以为他们在疯闹,施行某种巫术或原始的仪式。只有伯爵知道事关重大,专心地解读山上的火光向我们发送的信息直到深夜。问题在于隔离栅,自然也和水有关。我们在城墙顶上看热闹,而他却在教堂中祈祷。消息传播开来,尽管我们嘴上还开着玩笑,心里却逐渐感到不安。在还不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恐惧已经攫住了我们,令我们冷汗直流。

“它要渴死了!一看就知道。”

伯爵面色苍白,和我们一道站在高墙上,忧伤地望着对方的营地。这个连新式武器都不怕的人似乎对一匹马充满了疑惧。后来,当一切尘埃落定,他向我们解释说,引水渠正像当初设计的那样,它的走向不合常理,故而人眼无法察觉。可是,一旦人让动物来找,他也不禁感到害怕。在这种情况下,本能要比理智更加可靠。

“它在找水!”

看到水喷涌而出,大坑变成黑色的池塘,我们的年轻姑娘哭成了泪人,随后她们一起走进教堂,向圣母祈祷起来。

此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几声马嘶,听上去更像是一阵呜咽,这让那些还没有见到它的人相信,即将发生的事的确与一匹马有关。随后,几乎所有人都看到马儿越过围栏,独自冲进了那片空地。马上没有骑手。后面也没有追兵。马儿踩着步子飞奔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打起了响鼻,仿佛在空气中寻找某种无形之物,接着又朝河水的方向跑去。

他们一直欢庆到深夜。除了他们发出的各种魔鬼般的声音,军号声、鼓声、长笛声、风笛声,真想知道还有什么乐器能够奏出这首类似地狱的狂响。狂欢一直持续到警鼓声响起。我们的卡斯特里奥蒂显然已经知道他们切断了水源,终于向敌人扑了过去。

其间,被烈日晒得无精打采的人群重新活跃起来。大家喧哗着,骚动着,纷纷踮起了脚尖。突然,四面爆发出一阵喊声:“一匹马!一匹白马!”有人问:“为什么是白色的?”另一个人回答这是一匹神马。这个词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了,“神”字甚至一度盖过了“马”字的声音。

时间已过午夜。他们巨大的营地颤抖着,喘息着,仿佛被撕碎了一样。乔治就在那里,在城墙下面,在他们中间。他攻击他们,纠缠他们,因为只有他会这么做。夜黑沉沉的,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们守在城门后面,准备一接到命令就打开城门,投入战斗。在城墙高处,一个女人喊了起来:“乔治,乔治,为我们报仇,杀了他们!”

不过,看到一群高级军官从营地赶来,后面跟着一队骑兵和统帅的卫兵,最后,帕夏亲临第一次攻城时所在的小小瞭望台,所有人都相信的确会有非比寻常的事发生。在帕夏身后,依次排列着阿拉贝伊、老塔伏加、穆夫提、军需总管、萨鲁加、居尔蒂基、卡拉-穆克比尔、建筑师、塔汉卡和军委会的其他成员。稍远的地方站着桑扎克贝伊、敢死队和冲锋队的将领们、伊玛目(1)、总务长、军机大臣、大法官、西里·色里姆、占星官、工兵团的新任指挥官、萨鲁加的弟子、炮兵队长、军乐队长、占梦人、掌玺官等。再往远处,越发拥挤的人群中混杂着医生、教长、西帕希领主骑兵、工程技术人员和各级军官。切雷比也在最末的这支队伍里。西里·色里姆的脑袋从前面的人群中露了出来,切雷比向那边探出头去,盘算自己是去找他,还是按兵不动,以免这样的行为遭人误解。他害怕引起军官们的妒忌。好几次一想到他们心胸狭隘,他一下子就没了与军需总管及萨鲁加一起散步的兴致。就是因为这个,他决定原地不动。

(1) 伊玛目:伊斯兰教教职称谓,一般用来指清真寺领拜人和伊斯兰教学者。

临近正午,许多士兵出于好奇,不顾烈日炙烤,向高高的栅栏蜂拥而去。隔离栅立起来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很多人甚至还没有机会瞧上一眼。乍看之下,士兵们颇为失望。这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围栏,比一般的栅栏高不了多少,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们满心期待能够见到一番壮观的景象。就算隔离栅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那片将它与城墙隔开的空地上,那里也一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过去两三天,尤其是今天早上,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四起。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却没有一条说得准的。有人声称这一切与寻找引水渠有关,却无法指出这道围栏与深埋地下的沟渠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还有人坚信要用一种巫术攻打要塞,通过不停祷告和向隔离栅洒圣水,可以将巫术的范围限定在围栏之内。其他人则根据自己祖国或长期效忠国家的歌谣和传说,给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

(2) 雅塔干:一种具有奥斯曼特色的武器,剑身呈奇特的反弧形,单边开刃,没有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