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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与此同时,军需总管与萨鲁加朝帕夏的营帐走去。就在他们前面几步之遥,建筑师几乎是跑过去的。

切雷比感到他的血液在血管中凝固了。他朝占星官走去,占星官一脸漠然的神情,只是看着骚动的人群。

“他好像有些魂不守舍。”萨鲁加注意到。

“是的,肯定不会忘记的。”西里·色里姆补充道,唇齿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是够他烦心的。”军需总管说道,“坑道坍塌几乎要了他的命。”

切雷比显得有些窘迫,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是出于礼貌对西里·色里姆难以理解的话表示兴趣并赞成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呢?尽管不如军需总管位高权重,但军医也是个重要的人物,切雷比恨命运捉弄,让他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待在他身边。

“你是不是担心找引水渠这件事也一样不好交代?”

“是的,肯定不会忘记喊我去的。”西里·色里姆又说了一遍,声音有点大,然后突然就脸红了起来。

“的确很担心。”

刽子手又将他的斧头抬了起来,轮到那个红棕色头发的小伙子了。人群又开始骚动,喧闹声一片。

“你啊,你运气好!”萨鲁加感叹道,“你不用和我们一样担惊受怕的。”

切雷比没敢问他这话的言下之意。

军需总管笑了笑。

“他们要赶去开军委会的会议,”西里·色里姆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我打赌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被召去开会了。”

“难道你没发现,”他平静地说道,“这两天以来,许多士兵迫不及待地收地里剩下的麦子,你就没问过自己这是为什么吗?”

他们刚转过身准备走开,就在这时,刽子手将其中一人的头砍了下来。人群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确实是的,”萨鲁加说,“我刚想和你说这事儿的,一晃神就忘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们要迟到了。”军需总管意识到。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到目前为止,只有帕夏与阿拉贝伊才知道的秘密。”

加乌尔像风一样走过,头也不回。

萨鲁加轻咳了一声,他激动的时候都会这样。

“看!建筑师在那儿!”西里·色里姆叫道,“总是和一阵风一样匆忙。”

“斯坎德培攻打并摧毁了负责为我们提供补给的威尼斯商队。”军需总管透露道。

刽子手的助手将犯人的头按在了断头台上。

“他攻打了威尼斯商队?那么……”

“是啊,”军需总管表示同意,“而且,成千上万的人都指望你呢,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

“是的,就是这个,引发了威尼斯之战。”军需总管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萨鲁加又用他沙哑的声音说道,“你们没听到我说话已经很费劲了吗?不费一番唇舌怎么可能免他们一死呢?”

萨鲁加惊愕地望着他。

集合的鼓声停了。

“他疯了!”

“是他们的好奇心、对知识的渴求毁了他们。”萨鲁加说,“当然,我可以替他们说情饶他们一命,但是我的喉咙太疼了。”

“也许是的,”军需总管回答,“但别忘了绝望的狮子是可怕的。”

“所以呢?”

“绝望或是愤怒的狮子,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总之,断别人的粮草这件事儿在我看来可不太光明磊落!”

史官都听傻了。

军需总管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摇了摇头,好像是想止住笑。

“不”,萨鲁加反驳道,“这话不对!二十年前,我也和他们一样,在铸炮坊的后面崇拜地看伟大的熔炼师萨鲁罕里工作。今天,说到好奇心和偷师,这两个小伙子也不比当年的我过分。”

“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在袭击我们之前先断了我们的口粮,这才是真正的军事家啊。”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每天都去那里晃荡!”切雷比叫道,“坏蛋!工匠们还觉得他们很勇敢,只是好奇而已。”刽子手和他的助手将犯人绑着的手松开。

“我怕我们要迟到了。”萨鲁加提醒道。

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伸长脖子想要听到更多的信息。

一个接一个,他们低头走进了营帐。参加军委会会议的人几乎都来了,除了统帅的位置还空着。文武官员低声交谈着。大多数人静静地喝糖水,小口小口地品尝,一个小厮像影子一样穿梭在他们当中,拎着一个黄铜的水壶,杯子空了就立刻给他们满上。时不时地,众人的目光会朝建筑师那儿瞥去。但建筑师几乎没有表情的脸让他们有些失望,当沉重的氛围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每每这种时候,大家都会幸灾乐祸地看那个不幸的人忧心忡忡,庆幸自己没有处在他的位置。在建筑师的这份平静面前,军委会成员不仅感到遗憾——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被剥夺了应得的小小快乐——而且还感到气愤,因此对建筑师没了丝毫的同情。

“的确,”萨鲁加表示认同,“就是他们。”

帕夏进来坐到了他的座位上。现场立马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文书笔尖的沙沙声和周围大自然的天籁。

“是的,这两人探头探脑的,我们有几次在铸炮坊附近见过。”切雷比说道,“那个红棕色头发的,你还记得吗?”

然后帕夏发话了。他的话很简短。他首先表示军委会今天必须决定是否应该继续围攻,接着他又提到了引水渠的问题。为找引水渠所做的努力全是徒劳无功。谁都能注意到,找到它的希望与日俱减。他称赞建筑师及时发现引水渠是假的,免得大家白高兴一场:“作为伟大的建筑师,你让我们免受失望之苦,也就是说让我们躲过一劫。”但他还是对加乌尔提出的不存在其他引水渠的观点表示质疑:

“我感觉以前见过他们。”

“你自己说你之前发现的只是假的引水渠。现在你却宣称不存在别的引水渠。那么你说说看,建筑师,到底哪种说法才是对的?引水渠到底是真是假?我问你!”

军需总管仔细地打量着他们。

建筑师马上张口回答:

两名男子,手被绑着,被拖上了断头台。刽子手紧随其后。两个犯人几乎光着身子,身上也可以看见他们被严刑拷打留下的痕迹。

“真水渠,假水渠,说真也真,说假也假。”

所有人都拥过去,为了看得更清楚。到处都听到有人喊:“处死奸细!”

帕夏双手抱着额头,然后示意安静。他用冷酷而懒散的目光看着他,让他等他先把话说完。建筑师把嘴巴闭上了。

人群中有人喊:“他们来啦!他们来啦!”

“我称赞你是因为你有存在的价值,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对你发火。”帕夏继续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道。

“我想应该是的。”

犹豫了一会儿,和大家预料的一样,帕夏还是影射了坑道一事,不过他并不想太追究此事。他没有把目光从加乌尔身上移开,他明白,坑道的坍塌勉强不用建筑师去承担责任,因为很可能是那些坑道工自己挖地道的时候被敌人发现了。他们的负责人乌鲁·贝克贝现在已经长眠于地下,他的灵魂已经安息了,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了。但是,找引水渠的失败,建筑师确实责无旁贷,他应该给军委会一个交代。总之,图尔桑帕夏做出了苦涩的假设,那就是建筑师加乌尔出于“某些原因”,对切断异教徒水源的热切的心冷却了。这种暗示,尤其是说giaour这个词的时候意味深长,换了谁都会大惊失色。但听完这话,被告的脸色依然没有丝毫惧怕,在场的人彻底失望了,在建筑师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的愿望算是落空了,除了有一丝恼怒,他们还从中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你的声音有些沙哑,受凉了?”

帕夏说完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只听见文书拿笔在纸上记录帕夏刚说过的话的声音。他们对这个一成不变的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不管写下的内容是尖刻的还是温柔的,是如蝎子毒刺还是如微风和煦。军委会成员们身边的那些副手,平日里也习惯了写公文,他们很清楚,这个文书在故意用羽毛笔划出比平时更响的声音。他看上去神情肃穆,大家毫不费劲就可以猜到,这只听到他的笔写字的寂静,是他一生中最有存在感的时刻。只要有人再次开口说话,大家就会忘了他的存在。

“我刚刚就说了我不知道啊。”工程师回了一句。

建筑师站起身。他开始说话了,还是一字一顿,用同样的节奏,一说就是一串。他单调的语流让人联想到沙漠,而这种印象在他提到水的时候越发强烈。听他说话,军委会的所有成员都有一种感觉,老天造他出来就是要让他把河水、泉水弄干的,因为他在之前的好多次战役中都已经成功做到了,并从中赢得了赫赫战功。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西里·色里姆又问了一遍萨鲁加。

他开始汇报他的研究成果。他在军委会成员面前解释说,在动工之前,他已经仔细地研究过附近的地貌、地形、植被、地层的组成和湿度,还有其他因素。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他下令在该挖的地方挖掘(“挖该挖的地方,不挖不该挖的地方”)。在考察研究结束后,他试用了一下水管(水流小得谁都知道有问题),他马上就意识到那是一条假的引水渠,他继续挖,希望能挖到真正的引水渠。他下令士兵游到水里去查看河床,看有什么蛛丝马迹。潜水员沉到水里一点点检查却毫无发现。之后,尤其是在给阿尔巴尼亚囚犯用了刑,但囚犯们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都说不知道有别的引水渠道。由此,他认定他们最初发现的引水渠既是真的,也是假的。

军需总管流露出和占星官一样轻蔑的眼神。

“这乱糟糟的说的啥呀?”穆夫提打断他的话,“这是我们第二次听这类梦话了。您怎么允许,帕夏,他这么嘲笑我们?水渠怎么可能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呢?引水渠难道也可以和人一样,有替身不成?”

“我们新的占星官,”西里·色里姆回答道,“他才从埃迪尔内来。”

“你倒解释给我们听听。”帕夏对建筑师说。

“这个男人是谁?”军需总管轻声问道。

“我没嘲笑任何人——我会解释一切。”加乌尔回道。

“蹊跷就在这里!”

他解释说引水渠既可以被看成是真的也可以被看成是假的,是因为它现在被改变了用途。引水的渠道是引水渠,他继续解释道,就像它的名字指出的用途一样;但如果它不能再运水,不再发挥它的作用,那它就只是一根普通的渠道。被围困在城堡里的人在我们的军队到来前一直都是使用这个引水渠道的。之后,怕引水渠被我们发现,他们自己就不再使用它们了。

“不知道,”萨鲁加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这几个奸细是怎么回事儿?”

“是吗?”穆夫提叫了起来,“为什么呢?建筑师?他们为什么迫不及待就做了这样一件本来会让我们大费周章的事情呢?难道是为我们着想,免得我们找得辛苦?”

“两名奸细。据说他们想窃取大炮的秘密。”西里·色里姆说道,然后他压低了嗓音:“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军委会的几个成员忍不住笑了起来。另一些人也频频点头,表示他们也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很中肯。甚至有一个桑扎克贝伊说:“我也正想说这话呢!”

“要处死谁?”

建筑师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嘴巴一直和平时一样在以同样的速度吐出字来,好像吐出的是一粒粒沙子。

“马上要砍头了,留下来看看吧。”

“你问的是什么促使他们破坏水渠?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被下毒。”

两位大臣向他们打了招呼,并没有驻足,但西里·色里姆却向他们找了招手。

他解释说,被围困在城堡里的人在关好城门和所有明显或隐蔽的通道后,就会在蓄水池里蓄满水,因为害怕被下毒,他们常常会决定切断他们和外界的最后的联系,例如引水渠。

“瞧,军需总管和萨鲁加来了,”西里·色里姆看到他们说道,“他们应该是要去开军委会会议吧。”

一丝嘲笑越来越明显地浮现在穆夫提的脸上。其他人都好奇地看这场唇枪舌剑,第一次,好像科学之井可以洗涤尘埃。穆夫提再次要求发言。

大家都笑了起来。

“就算如此,”他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月前就放弃用河水了呢?他们完全可以等到我们发现了引水渠以后再做这个决定呀?”

“他们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们见到了他,那就再也见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了?”另一个人如是说。

“听到老狐狸说的话了?”萨鲁加在军需总管耳边嘀咕道。

“你们肯定不敢相信,”刚回来的那人说,“首都的人都在谈论我们此次远征。当听说我是从阿尔巴尼亚回来的时候,他们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见到斯坎德培没有。”

“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傻。”后者低声说道。

“嘿,首都那儿有什么新闻吗?”有两三个声音问道。

“显而易见。”穆夫提继续说,“如果水渠被切断了,蓄水池里自然就不会再有水补给了,如果这样的事情注定要发生,那么所有被围困在城堡里的人一定会希望这一刻越迟到来越好。而这些被围困的人,你觉得他们会傻到在我们到来前就自己切断水源?这可是我的这颗脑袋想不通的。”

但是在他们面前,几个军官正和一个同伴在寒暄,后者风尘仆仆,一眼看就是远道而来。他们愉快地聊着天,切雷比将耳朵凑了上去。

“你的脑袋想不通,因为你的脑袋无知。”建筑师反驳道。

“应该不会,”切雷比说,“我刚刚看到总务长已经到了。”

“别说伤人的话,不如好好回答这两个问题,”帕夏打断他,“首先,被围困的人们是怎么解决供水问题的?其次,他们为什么事先就把引水渠给毁了?”

“行刑还要推迟一会儿吗?”医生问道。

老塔伏加、居尔蒂基和几个桑扎克贝伊咧着嘴冷笑。塔汉卡的眼中闪着凶光。卡拉-穆克比尔的目光还是那么黯淡。至于图尔桑帕夏和阿拉贝伊,他们一直都皱着眉头。不知不觉中,桑扎克贝伊把笑容收了起来。

突然,萨德丹不辞而别。他拄着盲杖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切雷比的目光追随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建筑师的身上。文书落笔的唰唰声让目光变得更加犀利。

“那些大量喷薄而出的鲜血,”萨德丹用沙哑的声音补充道,“那些鲜艳的土耳其人的血。”

和往常一样,他的嘴巴突然松弛了。第一个问题他回答得很简略,在他看来,幽居在城堡里的人除了有一个蓄水池以外,还有一口天然井。第二个问题他反驳说阿尔巴尼亚人事先就把引水渠毁了,是因为他们担心引水渠将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发现,事实证明的确是秘密被发现的。这样,他明确地说,我们就可以隐瞒发现引水渠这件事情,就可以利用引水渠来下毒或传播可怕的疫病。十年前他就是用的这个方法给基泽尔-伊萨的守军下了毒,九年前,还是用同样的方法,在十二公里之外,他向塔什伊萨的守军撒播了霍乱弧菌,在整个阿勒颇(1)城里蔓延。他还列举了其他地名和围城的名字,说明水有时比剑更锋利,更能攻城略地。

西里·色里姆的脸沉了下来。

军委会所有成员一个个都听呆了。他们没想到他们一直嘲讽的鸡蛋的另一面居然那么硬。让建筑师碰一鼻子灰的希望算是破灭了,他们觉得筋疲力尽。图尔桑帕夏的目光也透出一丝倦怠。“要把你关进监狱,”想到建筑师,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不过每次你出狱后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其他人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是现在,帕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建筑师居然赞成马上发动进攻。

“土耳其人的血液将洒在三个大陆尘土上,”他继续说道,“血液将不再流淌在我们士兵的血管里,而应该从伤口喷出来,直到把大地洗净,命运已经写好了。”

“下一个!”帕夏没有特别盯着谁看。

萨德丹没有回他的话。

文书趁大家都沉默的时候更加起劲地摇着鹅毛笔写字。

“你很有趣。”他对瞎子说道。

“我赞成偷袭。”军需总管说,“你呢?你怎么看?”

西里·色里姆笑了笑。

萨鲁加耸了耸肩膀。

“我听到了士兵的脚步声,”他又说了一遍,“我们和夜晚一起潜行,新月当空,什么都不能阻止夜晚的脚步。荒芜的土地在我们的脚下战栗。”

“我看都一样。”

他将手放在了额头上,好像要把脑子里让他难受、让他后怕的记忆掏出来。当他把手收回来的时候,史官在这个动作中体会到了什么叫宿命。

“但这是进攻的绝佳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军需总管坚持己见。

“新名号我还没来得及用呢,这场战争一开始就把夜莺萨德丹变成了瞎子萨德丹。”

从会议一开始,就只有唯一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负责粮草供应的商队已经被摧毁了。

“你更喜欢萨佩坎·多克克拉齐·奥尔古索伊这个名号?”历史学家打断他的话问道。

军需总管再次接过话头。像以往一样说话字斟句酌,文雅得体。他先指出持续不断围城的种种弊端,还有在整个军队中蔓延开来的愁绪。然后他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站在建筑师一边,赞成进攻。

“这些事我一无所知,”瞎子说道,“我叫萨德丹,以前有人叫我夜莺萨德丹,可是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外号。”

“首都好像派了一个新占星官过来。”一个桑扎克贝伊说。

“他叫荷马,写过一篇关于特洛伊城的史诗。特洛伊城最后被希腊人摧毁了。”医生继续说道,“两月前,穆罕默德王子,我们的新苏丹王在一次演讲中说上帝指派了土耳其人为特洛伊城雪耻。”

“确实如此,”帕夏说道,“召他过来。”

萨德丹空茫的眼窝朝他转过来。

一个信使飞快地出了大营。

“在古希腊,”西里·色里姆说道,“几个世纪以前,也有一位像你一样的盲诗人。”

“因为我对占星官并不特别看重,我还是在他来之前就表明我的观点吧。”萨鲁加说,“我赞成进攻。”

占星官高傲地朝他看了看。

大家拨念珠的动作越来越慢。大家都无可奈何,面面相觑,想弄明白在军委会会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奇迹。那些在昨晚还被认为是和首都的女人一样优柔寡断、像一团败絮一样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人竟突然就变成勇猛的雄鹰了。

“到处都是士兵的脚步声,”萨德丹大声叫道,“这声音可真让人兴奋。”

占星官走进来。他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帕夏在坐在他身边的阿拉贝伊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切雷比向诗人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就和他一起回来了。

“军委会想知道近来有何星相,”阿拉贝伊问道,“你能够回答吗?”

“这可真是个特别的家伙,把他叫过来吧。”

“我有备而来。”

“他正在为这场战争创作一部伟大的诗篇,”切雷比回答,“他希望可以待到战争结束。”

“那就告诉我们:对再次发起进攻这件事,星相怎么说?”

“他这种情况,为什么不回土耳其呢?”西里·色里姆问道。

“并非吉兆。目前看来,星辰的位置还不是有利的布局。”

“我去找他,”切雷比说道,“我可不能看着他像这样被虐待。”

军委会的成员开始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新的占星官始终没有对史官说的话题表示出任何兴趣。他甚至连头都不转一下。

“他好像比他的前任聪明。”萨鲁加对军需总管说。

“他是萨德丹,诗人。他在战争中失了明。”

军需总管气得要命,咬牙切齿地说:

“看到了。”

“每次都有这些不学无术之徒来捣乱。”

“你看到那边那个瞎子了吗?被挤来挤去的那个。”他问西里·色里姆。

“他很清楚这样说才不会冒任何风险,”萨鲁加说,“不这么预言他很可能就会到地下和他的前任聚首了。”

史官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萨德丹。他被人群挤来挤去。史官之前常常看到他拄着盲杖在营地游荡。多数时候,史官不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不过现在,看着他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的健硕身躯,不免心生同情。

“蠢驴!”军需总管又骂了一句。

“我可以告诉你们点消息,”他们身后的一位伊斯兰教苦行僧说道,“这是两位想来刺探我们大炮秘密的奸细。”

军委会的成员轮流表达他们的观点。老实说,他们的观点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么摇摆不定过。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没办法解释工程技术人员为何突然改变看法。在穆夫提的发言之后,情况就更加复杂了。本来只有几个武官反对进攻,但现在占星官也表示反对,所以他们毫不含糊地表示了反对。那帮桑扎克贝伊跟在后面也附和他的意见。看到局势逆转,老塔伏加和居尔蒂基一反常态,这次丝毫没有据理力争。塔汉卡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工程技术人员,站在他们一边表示赞成进攻。

“我也不知道。”史官回答。

“你呢?”图尔桑帕夏问卡拉-穆克比尔,“你怎么看?”

另外两个人也紧跟其后。

“我还不知道。”后者回答。他忧郁地打量着一个个高官要员,想看穿他们肚子里的想法。这种角色的转换比城堡的高墙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们刺探到了什么?”西里·色里姆问道,并向鼓声响起的地方走去。

“不如我们再试试引水渠?”老塔伏加提议。

“奸细?真的吗?”一个经过的加尼沙里新兵接了一句。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都没料到这个貌似为战斗而生的让人闻风丧胆的加尼沙里新军阿加竟然会提到水渠和断水。塔汉卡意识到自己的话所引起的沉默,像一道深深的天堑,只有他才可以填满。他用指节粗大的短手擦了好一会儿额头:

“好像我们要砍两名奸细的头。”

“好几年前,”他补充说,“在哈普桑-卡拉之围,我们用特殊的方法发现了引水渠。我们没有借用地图和那些要命的图纸。而是在一匹马的帮助下找到了水源。”

“这群人在干吗?”医生问道。

“怎么回事?”阿拉贝伊问道。

史官明白这个陌生人并没有心情聊天。想起上一位占星官布满污泥与石子的尸体,他就气消了。他心想,要是这位新来的老兄这么自负的话,他最终肯定也落得跟之前那位一样的下场。

“是一个老西帕希骑兵告诉我们这个方法的,”塔伏加继续说道,“很简单。我们连续四天把马喂得好好的,但只是不给它喝水。然后我们把它放在城堡附近。干燥的地里哪怕只有一滴水,一头渴得要死的动物也能找到。可以肯定的是,它可比任何一个建筑师都厉害!”

“没什么,”另一个回答,“那儿很热。”

穆夫提和桑扎克贝伊都笑了。图尔桑帕夏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

“在埃迪尔内有什么新鲜事儿吗?”他轻声问道,装作没看到他的傲慢。

“就这样我们找到了哈普桑-卡拉的引水渠,”塔伏加总结道,“在此地,我们为什么不也试试看呢?”

切雷比好奇地打量这个刚从首都过来的人。

大家开始讨论这个新建议。一开始,它让人觉得有点不靠谱,但越讨论大家越觉得可行。

“这是新来的占星官,”西里·色里姆接着介绍,“他刚从埃迪尔内来。”

“当马口渴的时候,它能找到隐蔽的水源,这是任何一个阿金基都知道的常识,”居尔蒂基说道,“但让它去找引水的管道,我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儿!”

那个不认识的人倨傲地打量着他。

“在哈普桑-卡拉,我们可是有几千双眼睛亲眼目睹的!”塔伏加气愤地回道。

“你们不认识吗?”西里·色里姆边说边微微张开双臂,向两人伸了伸手,“梅弗拉·切雷比,史官。”

“就算有几千人看见也是白搭,我并不会因此就深信不疑。”居尔蒂基坚持道。

史官谦卑地鞠了个躬。

阿拉贝伊抬高声调,问建筑师引水渠在地下运水的过程中是否会渗出足够的水、足够的湿度激发一匹口渴的马的嗅觉。建筑师回答说他从来没有养过马,完全不了解马的能力,不过一根水管渗出来的水所能造成的湿度,是由水管自身决定的。他解释说,如果引水渠是粗陶土做的——这类工程通常都会使用这个材料——的确就有可能会渗一点水出来,但如果管道是用铅做的,那就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嘿,梅弗拉,你最近好吗?你的编年史写得怎样了?”

直到会议结束,这都是唯一被讨论的话题。散会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大家依次走出营帐,三三两两朝不同的方向散去,只有建筑师,和往常一样,是独自离开的,只有他的卫兵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集合的鼓声一直敲个不停。我们可以从远处听到传令官的声音。切雷比认出了西里·色里姆长长的身影,他的身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医生跟他打招呼:

几步之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歪着脑袋看着他们走出来,是西里·色里姆。

“我什么都不知道。”士兵耸了耸肩回答道,“两个奸细吧,我想。”

三天来,他们开始做一件在我们看来不能理解的苦活儿。几千名士兵,在烈日下光着膀子,在城堡周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栅栏。大家都无法想象围这么一圈栅栏有什么用途。

“这是要砍谁的头?”走了一会儿,他向一个士兵打听道。

他们放下了所有其他工程:修建装轮子的塔楼、金字塔形的三重云梯,还有寻找引水渠的工作。眼下他们热火朝天地忙着竖栅栏。

人群朝着帐篷之间的空地蜂拥而去,那儿通常也是行刑的地方。没有别的事情做,切雷比也紧跟着人流。上午的时候,他去营地边的平原上散了散步。自然风光很美,但是地面上挖得坑坑洼洼的沟沟渠渠让他没了散步的兴致。草地上,这儿那儿的,还留着似乎是前几次战役留下的箭矢。他俯下身拾起一支。他从没使用过什么武器,他也很好奇这样一个由木杆加上一个铁头的小东西竟然能取人性命。

两天来,我们绞尽脑汁在猜他们到底搞什么鬼:是担心我们的信差会趁黑夜跑出去报信?担心我们会突袭?这层有空隙的栅栏既不能阻挡信差通过,更不堪一击。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出于迷信:诅咒、厄运、巫术,还只是故弄玄虚?这一层栅栏说白了就像是造了一个封闭的羊圈,那我们是否就和绵羊一样,注定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

“要砍头呢。”他们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变得非常多疑,有时甚至还互相猜疑。尽管教士费尽唇舌劝我们远离罪恶,恪守我们的本分,但毫无用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我们紧张。昨天,弗拉纳伯爵——弗拉纳孔蒂,将领之间都这么称呼——以抗令不遵之名将普雷拉兄弟关进了监狱。其实起因只是小事一桩:基恩·普雷拉认为太阳总是跟我们作对。说也难怪,这个地区所有歌曲都是用这样的歌词开头的:“太阳当空照,却一点都不暖和。”有人反驳他说:“或许你更喜欢奥斯曼的月亮?”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最后动起了手还拔了剑。

“为什么敲鼓?”他向一队士兵问道。

事实上,很多人都认为命运之神并没有眷顾我们。

切雷比羡慕地看着那些躺在各自帐篷前赤膊的男人。天热得令人窒息,如果可以不用在乎身份地位,他也巴不得可以脱下厚重的官服。但事实上,没有一个士兵认得他。他们甚至不知道在他们当中,有一个史官正在记录这儿发生的一切。有时候因为他的穿着,有人也会把他当成医生,或者占星官,大多数士兵都不知道“历史”这个词的含义,不过史官自己都觉得这很自然。

(1) 阿勒颇:叙利亚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