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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老塔伏加骑着他的黑马往回飞奔,身后扬起一路尘土。远远地只听他发出一声怒吼。两名卫兵赶忙上前,守在帕夏身边。这名加尼沙里新军的阿加一跃而下,就像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他破口大骂,嘴里唾沫横飞,不时蹦出几个蒙古词,让他们一开始根本听不懂,只能猜测他话里的意思。每说一句话,他那双粗短的手还比画一下,似乎想要掐住什么人的脖子。等他的吼叫声稍稍平息,他们发现他说的话跟他们料想的差不多。

刚才还一排排紧挨在一起的加尼沙里新军一下子四散开去。正门前陷入了一片混乱。军官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想要了解确切的伤亡情况。

“他们骗了我们,这些畜生、叛徒、异教徒!”他又开始吼道,“现在可好,他们把炮弹打到了我们身上。可以容忍这样的事吗?不,绝不!”

“噢!……”帕夏用一种异样的声音喊道。

“你们死了多少人?”帕夏问道。

“它为什么不发射?”“萨鲁加在做什么?”大家的情绪越来越不满,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声议论。帕夏火速派了一名骑马的军官去炮台。可这个信使还没有骑出百步,第三门大炮的轰鸣声就响彻大地。也许是精神紧张的缘故,所有人都觉得爆炸声听起来比实际上更响。紧接着一声尖厉刺耳、非同寻常的呼啸划破天空,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正上方越过。就在他们焦急地注视着,希望炮弹击穿第二道城门时,只见它径直飞进了加尼沙里新军的方阵中。

塔伏加怒不可遏,使劲地喘着气。

帕夏依然没有出动冲锋队和敢死队仅剩的一个营。他在等待第三门大炮的发射。后者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几十个,几百个!我要为我的加尼沙里新军报仇,他们是卡拉-哈里尔之子。我要抓到凶手。是的,帕夏,我要凶手的脑袋。我的加尼沙里新军要把凶手带走!”

加尼沙里新军此刻聚集在正门前,从门口可以瞥见瓮城的一角,里面显然空无一人。箭矢、标枪和浸满了热油和沥青的布条不断打在硕大的掩体上,但是加尼沙里新军没有退却。守军似乎猜到敌人准备进攻第二道城门,火力越发猛烈起来。然而,在其他各地方,阿扎普步兵、埃斯金基民兵团和志愿兵给整条防线施加了巨大压力,让守军来不及从前线的防守阵地撤下来回防。

“我们会把他交给他们的。”统帅说道。

射石炮开始接连发射。它们的炮弹越过雉堞,落在要塞中央。随后他们听到两门大炮的轰鸣声。所有人都静候着第三门大炮发出熟悉的怒吼声。可它迟迟不响。

“立刻!”塔伏加用洪亮的声音吼道,“他们立刻就要!他们气疯了。他们要自己处置凶手。把他给我!”

这一小群观战的高官显得很不耐烦。他们等待着下一轮发射。此刻几乎没有人关心城墙沿线的战况。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云梯一排排倒下,骤然进攻又急速撤退,这一切重复了无数遍。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正门,那里,塔伏加的部队列成几大方阵,等候进攻时刻的到来。

“立即找到凶手!”帕夏下令,“给我把查乌齐巴齐叫来!”

“他们要发动进攻了,看上去比海啸还可怕。”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嚷道。

总务长跑过来。

“塔伏加准备好了,”独臂的桑扎克贝伊注意到,“冲啊,你倒是快点,老笨蛋!”他在心里嘟囔道。

“给我找到凶手,不管他是谁,马上逮捕他,”帕夏说道,“你把他交给加尼沙里新军。这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想怎么处置都行。”

最后一轮炮击过后,加尼沙里新军在藤编的大掩体的保护下,再一次向打开的城门口靠近。

“我的帕夏,”军需总管插了一句,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要是……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萨鲁加呢?”

“下一次发射肯定能击中。”阿拉贝伊对着人群高声嚷道。

图尔桑帕夏抬眼望着天空,好像在说:“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又是一轮炮击。第三门大炮击中了第二道城门上方的城墙,向右偏了几米远,将原来的缺口拓宽了一些。

总务长前往炮台捉拿凶手去了,一队阿扎普步兵跟在他身后。

“我知道。”军需总管回了一句。

“这次行动被这个魔鬼的化身破坏了。”图尔桑帕夏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深知没有了加尼沙里新军,继续进攻毫无意义。他下令鸣金收兵。

“困难至极,”他反驳道,“应该朝很低的地方瞄准,这太冒险了。”

疲惫不堪的部队顶着依然灼热的阳光接连撤回,军需总管目送帕夏转身离去后,迅速冲向了炮台。他在半路碰到了塔伏加率领的加尼沙里新军和总务长,他们一边吼叫一边往回走,好像一群野蛮的强盗。他在这群人里认出了萨鲁加的弟子,手脚被捆,面如死灰。三四名军官押着他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那个年轻人抬起迷茫的双眼望着军需总管,似乎在寻求帮助。但是队伍走得很快,军需总管没有被这个眼神困扰太久。他的注意力被一声熟悉的怒吼声吸引。这是萨鲁加的声音,他一路追了过来,身后跟着他的副官。

桑扎克贝伊一脸沉思地摇摇头。

“站住,卑鄙的畜生!放了他,我在跟你们说话!你们动动脑子!”

“很艰巨,当然,可他们会出色地完成任务。”军需总管回答,“这是一门新式大炮,才第一次投入使用。”

“萨鲁加,”军需总管拉住他的袖子,轻声对他说,“听我说句话。”

“任务会很艰巨。”一个独臂的桑扎克贝伊低声抱怨道。

“放开我!跟他没关系!站住!”

医生沉默不语。他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事。

军需总管几乎要跑步才能跟上萨鲁加的步伐。

“萨鲁加现在要用炮弹轰开这道门。”军需总管对西里·色里姆说道。

“等等,追着他们是没用的!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样不会有任何结果?听我说!”

从里面那道城门的缺口处扬起一大团灰尘。

“不!站住,卑鄙的畜生!塔伏加!查乌齐巴齐!你们就是一群禽兽,肮脏下流!站住,我在跟你们说话!”

炮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仿佛为了提醒活着的人还有一个更高的存在,每一声炮响都在召唤被上天带走的人们。

加尼沙里新军继续快步向前,他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军需总管感到如果自己再不加以阻止,萨鲁加就会向他们扑过去,那他肯定会遭殃的。

城墙顶上,埃斯金基民兵团奋力夺取巡逻道,可是没有成功。上到城墙高处的人依然寥寥无几。多数人在攀爬云梯的时候摔了下来,其他人就算用指甲牢牢抠住粗糙的墙面,还是受到了猛烈的袭击,身子吊在半空,直到最后松开手,拉着一个死伤的守军坠下城墙。派出冲锋队还为时尚早,更不用说派出最精锐的部队——敢死队。

“萨鲁加,我的兄弟,冷静些吧,我请求你。”

老塔伏加让他的加尼沙里新军待在距离空地几步远的地方,那片空地是刚才拖主城门时留下的,奇怪的是,城门此刻显得更加令人生畏。加尼沙里新军蹲在多处冒烟的掩体下,等待冲进瓮城攻打第二道门的命令。

他试图将萨鲁加控制住,并示意他的卫兵帮忙。卫兵走上前来,但是不敢将手伸向这位军委会成员。

为了平复心绪,他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一路往下移到了城墙跟前,在那里,卡拉-穆克比尔和他的阿扎普步兵们一向承担着最为艰巨的进攻任务。不久前他曾指挥过这支队伍,深知处于他所谓的战斗底层意味着什么。不停地用新梯子替换烧焦的云梯,往往从上面跌落就再也爬不起来,身中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沥青、硫黄或一支不长眼的冷箭,最后,最可怕的是,被自己人——阿金基、加尼沙里新军、冲锋队、敢死队——踩踏,不仅无权抱怨一声,还要羡慕地看着他们,看他们朝着光荣攀登,自己却待在下面,待在最卑贱的底层,忍受死亡的折磨,而这死亡如同他们曾经的生命,自始至终几乎都不为人知……

“塔伏加·托克马克罕,坏蛋,十足的蠢货,该死的废物,我要打烂你的大脑袋!我一有机会就用大炮狂轰你的加尼沙里新军!我要毫不留情地将你们摧毁。我他妈的要把你们所有人打得稀巴烂!”

帕夏扭头望向埃斯金基民兵团围攻的东塔楼。士兵们的动作显得很迟缓,好像在半睡半醒之间,可帕夏并非不了解真实的战况,也并非不知道在这萎靡的假象背后有着怎样不懈的努力、怎样坚强的意志。

军需总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制服了他。萨鲁加口吐白沫,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按揉他的太阳穴!”总务长命令他的副官。他自己则为萨鲁加擦去嘴边的白沫。萨鲁加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只有他的头始终青筋暴突,朝着加尼沙里新军离去的方向,而他嘴里的话由于声音嘶哑变得难以理解。

“乌奇·顿基库特阵亡了!”他干巴巴地禀报道。

等那支队伍从他眼前消失,萨鲁加好像受伤似的呻吟起来。

一名信使骑马飞奔而来。

“没有他我该怎么办?”他低声啜泣道,“他们会杀了他,这群畜生。告诉我,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我们要赏赐他。”帕夏说道,他试图用困倦的目光审视整道城墙,那里的进攻还在继续。他眼前的景象不曾改变。战斗总是这样混乱,没完没了:成百上千架云梯,有的爬满了士兵,有的空无一人,还有的烧焦了一半,总是同样的黄色尘土,飞舞着,飞舞着,最后落在那些汗水涟涟、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太阳虽然开始西斜,却总是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帕夏感到他的眼睛因为疲倦模糊起来。有几次,他差点都要睡着了,只是不断响起的炮声将他拉了回来。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军需总管回答,“我们可以试着把他救出来。”

帕夏感到疲惫不堪,他眨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打了个手势,让人把那具残躯搬走了。苦行僧仍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

“该去敲谁的门,向谁开口呢?”萨鲁加哀叹道,“我在这儿就像在茫茫大漠中一样。”

“干透了——用我们的行话说是脱水了——但还是喝过一点水。”他说道。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军需总管重复道。

西里·色里姆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再次俯身朝向俘虏。有些人背过脸去。他们中大多数有过杀人如麻的经历,然而,医生手上的动作却令他们脸色刷白。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慢慢地折磨一个人比用长矛或剑一下刺伤他残酷十倍。西里·色里姆在这具裸露的躯体上忙碌了半天。等他重新站起身,他的双手和前臂都沾满了鲜血。他抬起胳膊以免血迹弄脏长袍,朝帕夏走了过来。

萨鲁加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极力想要弄清他的朋友是真的有几分把握,还是仅仅为了安慰自己。

“是的,我的帕夏,但我们现在要知道他有多渴。”

“他们会后悔杀了他,可那时已经太晚了。”他伤心地加了一句。

“他渴吗?”帕夏问道。

军需总管暗暗盘算谁能在帕夏面前为铸炮师的弟子说情。他自己当然义不容辞,但是他与萨鲁加的交情众人皆知,他的游说可能不会有太大作用。应当找一个关系较远的人。居尔蒂基本来是最佳人选,可他在斯坎德培夜袭时受了两处重伤,此时还在帐篷里昏迷不醒地说着胡话。卡拉-穆克比尔和老塔伏加的关系向来冷淡,他的话估计不太受欢迎。而且,他和他的阿扎普步兵承担了最艰巨的进攻任务,在这么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战斗过后,让一个刚刚看着数百名同伴在身边倒下的人去救另一个人的命未免有些讽刺。至于穆夫提就更不能指望了:他大概很高兴看到铸炮师的徒弟死呢。现在只剩下一个可以在紧要关头帮忙的大人物:阿拉贝伊。

他掰开俘虏的嘴巴,查看他的舌头。

“我们去见阿拉贝伊,”军需总管说道,“或许他能帮我们。”

“是的,不过快要断气了。”

他们向阿拉贝伊的帐篷走去,路上见到从城墙撤回来的士兵,他们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头。从表情和动作来看,他们已是极度疲乏。许多人背着受伤的战友,战友的头发透出一股焦煳味,脑袋在他们肩上奇怪地晃动着。军需总管两三次背过脸去,不想看到那些被金属、沥青和石块一起弄出来的可怕伤口。

“活着?”

他们试图走一条人少的小路,结果是白费力气。在一片无声的沉闷中,士兵们从四面八方走向自己的帐篷。此时西斜的太阳将天空染成红色,无边的营地就像一块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巨大海绵。

“他还活着!”他喊道。

“这个时候去求情不太合适,”军需总管说道,“但我们不妨试试。”

苦行僧使出最后一分力气,摆脱了几乎粘在他背上的俘虏,让他倒在地上。西里·色里姆蹲在俘虏身旁,飞快地检查着他的前胸、脸庞、嘴巴、眼睛。

帐篷里只有阿拉贝伊一个人。他凝神听着军需总管讲话,脸上阴郁的表情一刻也没有舒展过。萨鲁加则一言不发。直到军需总管说完,阿拉贝伊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们心里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谁知道,过了一会儿,阿拉贝伊表示能够帮助像他们这样杰出的技术人才让他备感荣幸。他深知处决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有损皇帝的威严,也不符合帝国的整体利益,尤其是一个新式武器的时代刚刚开始,而全国的铸炮师屈指可数。不过,他认为向帕夏说情并不可取。他们应该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他要他们设想一下士兵们的精神状态,他们在坚不可摧的城墙面前苦战了数小时,被标枪刺伤,被沥青灼烧,就在他们将全部希望放在铸造师身上时,却受到他们自己的大炮从身后发动的突然袭击。光是这些人就难以对付,尤其在这个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还中了暑,更不用说塔伏加也搅到这件事情里来了。

“把他放在地上!”西里·色里姆用突然变得凶狠的嗓音喊道。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长长的脖子根。

听到加尼沙里新军长官那令人厌恶的名字,萨鲁加发出一声咒骂。

帕夏和他的副将们朝医生指的方向转过头去。苦行僧尽管背着一个人,还是赤脚跑了过来,脚下扬起一路灰尘。此时他们看清了他那张满是汗水的黝黑的脸。他的胸脯急剧起伏,贪婪地吸着灼热的空气。一道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凝住了,分辨不出这是他的血还是他背上那具无名尸体的。那个陌生人留着浅色头发,脑袋无力地垂在苦行僧结实的臂膀上。

他们告辞的时候,阿拉贝伊鼓励他们设法见到帕夏,尽管他自己认为他们成功的希望渺茫。

“他在这儿,抓到俘虏了!”西里·色里姆喊道。

他们刚走出帐篷,萨鲁加就激动地说道:

还有一次,他一脸茫然地喊道:“他在那儿!他在那儿!”可他又弄错了。然后一个伊斯兰教苦行僧真的背着一个人出现在城墙上。他像野猫一样身手敏捷,双手紧紧抓住梯子,带着背上的人一起往下爬。他肯定在喊他扛的是帕夏命他抓回的俘虏,因为下面的加尼沙里新军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通道。这架梯子有两三处着了火,阿扎普步兵已经搬来另一架准备替换,不过苦行僧还是在梯子倒下前成功着地。他的身影消失了很久,随后他们又在人群中瞥见了他,肩上依然扛着他的俘虏。

“我们去找帕夏!马上就去,否则那帮混蛋就要将他处决了!”

“啊!我肯定是眼花了!”过了一会儿,医生嚷嚷了一句。

他们几乎是跑着来到了统帅的帐篷。入口前站着两名卫兵,手上各拿一把斧头。

军需总管注视着同一方向。

“我们要见帕夏。”军需总管用生硬的语调对迎面走出的一名副将说道。

“抓到他了,抓到他了!”西里·色里姆无力地喊道,他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些。

“帕夏累了,”这个人回答,“他下令不许打扰。”

在攻城兵和营地之间的空地上,往来穿梭的信使显得越发形单影只。每隔一段时间,一副副装满伤员的担架就从城墙跟前抬了出来。正对面,一小队士兵背着鼓跑向城墙,前去替换前线的同伴,后者中了箭伤,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只能根据受伤轻重发出一声或强或弱的呻吟。

“跟他说这件事很急,”萨鲁加加重了语气,“我是工程师,我朋友是军需总管。”

“的确如此,”西里·色里姆表示同意,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些苦行僧。

“我认识你们。”军官鞠躬说道,随后消失在帐篷里。

“越来越往下打了。”军需总管注意到。

两名卫兵偷偷地看着来访者。斧头的利刃在最后一缕阳光下闪着寒光。

“这一回,我也听出来了。”医生说着,眼睛望向城墙高处,一队伊斯兰教苦行僧在那里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

过了一会儿,副将回来了。

“这个嘛,这是第三门大炮在开炮。”

“帕夏喉咙不舒服,”他说,“他不能见你们。”

隆隆的炮声再次接连响起,又是在最后一声炮响后,军需总管对西里·色里姆说道:

萨鲁加将手伸向他的脖子,好像对方冒犯了他一样。

这道命令有些不合常规。他自己不是不知道,从军事的角度看,拿下城门没有任何价值,但是就象征意义来说,此举既对自己的队伍有利,又能打击敌人的士气。喧嚣声越来越响。守军大概猜到了攻城兵的意图,放出了密密麻麻的箭。失去了城门,没有人能在家里睡得安稳,图尔桑帕夏心想。他下了第二道命令,承诺给攻城兵一份特殊的奖赏。阿扎普步兵和工兵团没有这道命令就已经杀红了眼,此时表现得更加卖力。他们中有几个倒下了,身子还挂在城门上,其他人更加疯狂地冲了上来。然后,在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中,响起了一声听不出是欢呼还是警告的吼叫,高大的城门随之轰然倒塌。离得稍远的士兵立即像蚂蚁一样围拢过来。最后,城门由绳子、钩子和数十双裸露的手臂拖着,缓缓远离了城墙。城内的人怒不可遏,箭矢和灼热的沥青像雨点一样落在运送城门的人身上。有些人倒下了仍抓着城门不放,于是在地上被一同拖向前去,其他人却对此毫不在乎。他们气喘吁吁,汗津津的身上落了一层黑色粉末,一边将又旧又沉的城门拖离战斗区域,一边朝天空大声叫骂,好像他们抢走的是一个年轻的新娘。

“跟他说我们……我们……”

“从铰链上断开城门,把它给我扛回来!”图尔桑帕夏命令道。

但是副将已经退回了帐篷。萨鲁加与一名卫兵斜视的目光交错了一下。

城门即将失守。

“我们走吧。”军需总管低声说道。

“这门大炮的声音和其他的有点不一样。”西里·色里姆注意到。

他们转身离开。两人慢慢地踱着步子。没必要再火急火燎的了。城墙前面的这片原野,刚才还鼓声雷鸣,杀声震天,此刻却一片沉寂,空无一人。只有那扇被拖到营地附近的大铁门像没用的废物一样躺在地上。

“这是第三门。”最后一声炮响过后,军需总管对西里·色里姆说道。

再往前去,他们碰到了一列前去收尸的长长的车队。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小队伊斯兰教苦行僧拿着武器向城墙跑去。他们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随后他好像又瞥见,他们迅速爬上了靠着城墙的无数云梯中的一架。但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苦行僧又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在撞锤越发猛烈的撞击下,高耸的城门就要被撞开了。城门前势不可当的攻城兵在漫天尘土中奋力向前。大炮的隆隆声此起彼伏,可以看到炮弹炸落了几块城墙。

他们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加尼沙里新军安营扎寨的地方。他们默默地移动脚步,好像希望永远都不要走到一样。

“一个死人!”图尔桑帕夏说道,甚至没有看西里·色里姆一眼,“抓一个俘虏回来,死的也行,不惜一切代价!”

即使看到一大群近卫军围成一圈,里面似乎发生了或正在发生什么事,他们也没有加快脚步。但是此时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不慌不忙地走向逐渐散开的人群。留在那里的士兵目光呆滞,神色茫然。有些人手中拿着斧头和雅塔干,好像失去了理智。在人群中,军需总管和萨鲁加瞥见了塔伏加宽宽的后背,几乎所有的加尼沙里新兵都跟着他离开了。他们走近了一些,正当他们用目光搜寻那具被处决的尸体时,他们看到坑道兵用铲子往一副担架上抛着什么东西。这团东西既不是一具尸体,也不是残肢断臂,就连一截截的残骸都不是,而是由雅塔干和斧头猛砍后混合了泥土、人肉、骨头和石子的一团泥。

一个俘虏……第一次攻城的时候,他们想尽办法去抓俘虏,哪怕一个也好,可这样做的代价太大。让一个攻城兵爬上着火的梯子,独自将俘虏从城墙上带回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两次,受伤的俘虏在攻城兵背上挣扎一番后滑落下来,拉着攻城兵一起坠下云梯。一个死人就不同了。一具尸体可以从梯子上抛下去,一个摔得粉碎的死人跟另一个被刺穿了胸膛的死人没有多大区别。

他们无法将目光从填满的担架上移开。几名待在原地的加尼沙里新兵惊讶地望着这两个军委会成员。他们肯定参与了屠杀。从他们的眼神中已经看不到仇恨,只有茫然与无尽的疲倦。军需总管注视着他们。片刻之前,他们怀着满腔的憎恨杀死了铸炮师,与此同时,无知引起的恐惧让他们的神经备受折磨。他们以为将技师撕成碎片就能摆脱这个可怕的陌生人的影响。他们仅仅解脱了一时,很快他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他们的脑海中,再次让他们不得安宁。为了平静下来,他们会去寻找其他的目标……

“应当从围城里抓一个俘虏,”他说着向城墙伸出手,“最好是活的,受伤的也行。”或许是觉得自己要求太高,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实在不行死的也可以。我会检查他的内脏看他是否喝过水,如果喝过,喝了多少。”

军需总管和萨鲁加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太阳落了下去。第一批运尸体的车队回来了。车轮间不时滴下斑斑血迹。营地死气沉沉。一队坑道兵拿着铲子和镐走了过去。他们大概是挖墓穴去了。

西里·色里姆吞了吞口水。

一个声音从背后跟他们打招呼,但是两人起初都没有在意。

“长话短说。”帕夏打断了他。

“你们好,两位大人。”西里·色里姆重复了一遍,原来是他正行色匆匆地赶来。

“我很抱歉,帕夏,在这个时候打搅您……”

“你好。”军需总管回答。

“说吧。”帕夏开了口,一道令人不快的黑影落在他的脚边,提醒他医生正站在他的身后。“说吧,要是说一句废话你可要倒霉了。”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你们有事吗?”医生问道。

西里·色里姆走了进来,将他那颀长的身躯弯了两弯,然后,以为帕夏没有注意到他,他第三次弯下了腰。

没有一个人回答。

“让他进来!”

“我往帕夏那里去,”见没有人问话他继续说道,“我又想出了一个让他们缺水的办法。”

“是的,现在。”

他们不再理会他。医生现在和他们走在一起,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显得非常怪异。奇怪的是,他的脸和长脖子突然变得通红。

“现在?”图尔桑帕夏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主城门前混战的人群。

“你们认为光靠大炮和计算就能打仗吗?”他用尖酸的语气说着,加快了脚步。然后,与他们拉开几步的距离后,他又扭头对他们说:“还有老鼠,我的大人们,当然了,你们没有想过吗?”

“尊贵的帕夏,”他的副官俯身向他耳语,“医生请求和您说话。”

“这应该是太阳的原因。”军需总管低声埋怨道。

昨晚,在军事会议上,有人提出既然第一次攻城没能撞开城门,这次最好放弃这个想法。但是帕夏反驳说即便撞门毫无用处,最重要的是激发攻城兵的斗志。另外,与萨鲁加商议之后,他拟订了作战计划,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将城门撞开。

萨鲁加默不作声。

一名军官策马向城墙飞奔而去。

他们来到了营地中央。这一片从来没有如此荒凉过。从居尔蒂基的大帐篷里走出一群医生。另一队坑道兵向公墓走去。

“把切勿进入瓮城的命令再传达一次。”帕夏说道。

他们和第一次一样,向我们发动了猛烈进攻,我们也像第一次那样击退了他们。酷热的天气令人头昏脑涨,我们口渴得要命。不管怎样,我们坚持到了最后。

“城门松动了,”阿拉贝伊发现,“城门好像草草修葺过。”

在最危急的时刻,命运让他们的一门大炮,最可怕的那门大炮,不仅没有打穿我们里面那道城门,反而击中了他们自己的队伍。结果,进攻被迫中断。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点,主城门,那里的进攻最为猛烈。神射手成功搭起一座新的脚手架,随即用浸湿的兽皮盖住了它。藤编的挡箭牌在攻城兵头顶来回移动,好像汹涌的海面上漂浮的木筏。在掩体的掩护下,他们开始用巨大的羊头撞锤撞击城门。

几天以来,寒鸦围着城墙上下翻飞。尸体已经运走了,但是血腥味久久不散。看到这些飞禽,听到它们呱呱的叫声让我们心烦意乱,可我们实在没有水冲洗血迹。

这个解释足以说服帕夏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即便雨来得迟一些,他也不能将战斗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他把堡垒围得水泄不通,可自己也像它一样动弹不得。如果说围城里缺的是水,那他缺少的则是时间。战斗顶多持续到秋季过半。第一场霜降通常意味着撤退的命令,也就是说,对他而言,一切都结束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试验新梯子的训练场。他们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左右晃动,用铁钩紧紧抓住梯子,好像一群魔鬼。有时,他们手举着火把专注地演练。有人说,他们准备发动夜袭。

不管怎样,帕夏就攻城时间做出了最明智的判断。大多数人赞成推迟进攻时间,好让口渴代替弯刀帮他们解决部分敌人。推迟进攻似乎有道理,他说,而且会让我们的武器更有杀伤力,但是不要忘记已经过了八月中旬,熟悉这一地区的人认为第一场雨很快就会到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会毁掉一切。

至于我们这边,我们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我们让人烧掉了死者的遗骸,将骨灰放入深埋地下的瓮中,这样无论发生什么,敌人都无法找到他们,也不能让他们照惯例那样亵渎死者。

图尔桑帕夏一反战争的常规打法,决定正午发动进攻,他这么做,目的很明显:口渴会加倍消耗对方的士气。根据建筑师的看法(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长官越是跟他发火,对他的意见就越重视),断水七天足以让所有的蓄水池干涸,无论它们的容量有多大。至于井水(在严刑拷打下,俘虏们对井的数量说法不一,有人说是三口,还有人说是四口),单凭它不能同时满足给围城内的军民解渴和治疗伤员的需要。建筑师强调,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下,让对方受伤比杀掉他们更有价值。图尔桑帕夏竭力克制自己不大吼大叫:“你不会又要跟我们说你那些阴谋诡计吧?你现在难道在劝我向部队下令,在混战中留点神,不要杀掉敌人,只是让他们受伤?”事实上,帕夏跟他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过态度比较温和,只当是开个玩笑。建筑师回了一句:“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们知道我们口渴难熬,但是,为了加重我们的痛苦,就在切断水源的地方,他们设法让水喷射而出,他们的士兵上身裸露,整日都厚颜无耻地往身上洒水,洒完了还抖抖身子。

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为了瓦解我们的士气,或者激励他们的士气,他们有时会耍些幼稚的伎俩。昨天就是这样,他们打着一面白旗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已经被卸下的城门前面。他们停下脚步,仿佛城门还立在他们面前,他们甚至做出攻打的样子,当然是对着空气。等我们的卫兵拉开弓,他们立即放下头盔的甲胄,我们的箭从他们身上弹开,由此可以推断在丝绸长袍下面,他们还穿了锁子甲。

战斗再次打响。与以往的战术不同,这次攻城选在了中午最热的时候。不计其数的攻城兵浑身血汗淋漓,沿着整道城墙一字排开,他们打着手势,攀上云梯,滚落下来,后退几步,猛冲向前,身子来回打旋,口中喘着粗气,在大炮的隆隆声和数百面战鼓接连不断的咚咚声中吼叫着。厚厚的黄色尘土不时遮住了部分墙面,使得露出的墙面上的战斗显得更加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