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谈起这位君王的英勇牺牲,希望借此改变谈话的走向。但总务长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呆滞。
“当然了,”切雷比回答,“而且伟大的苏丹——穆拉德一世就是在那次战役中英勇牺牲的。”
“这个平原……”他悠悠地说,“掩藏着我们帝国最悲哀的秘密……”
“你知道,六十年前,我们和巴尔干人在科索沃平原打仗。我父亲当时就在场,他一辈子都不停地提起那场战役。当时,我们看到巴尔干人团结在一起:塞尔维亚人、阿尔巴尼亚人、波斯尼亚人、克罗地亚人、罗马尼亚人,他们联手对抗我们。诚如你所知,那场战役持续了十小时。人们头一回看见这样两支军队对阵:一个扎根于土地和服从,另一个受骄傲和鲁莽驱使。我们的战士没有封号也没有军衔,有些人连姓氏都没有,只有一个名字,他们战胜了骄傲的男爵和伯爵们。现在,切雷比,你想想看,土耳其的高贵土地和这些迸溅火光的石块相结合,将有多美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需要彼此。他们需要我们的高贵,我们需要他们的英勇……我想,你一定读了不少描述那场战役的史书吧?”
史官已经听不懂对方的话了,不禁心想:他又开始了!总务长的眼睛变得混浊,好像里面蒙了一层雾。
史官现在尽量不去听他讲话……我感觉自己不太舒服,尊敬的法官贝伊,因此很多东西都没听进去,尤其是这剂精心包装的毒药……
“你是历史学者……你读过很多历史……”
“你这是累的,朋友。那么,我刚才讲到哪儿……噢,对,讲到命运让巴尔干人出现在我们的征程上。土耳其的士兵是世上最优秀的。他们像大地一样坚忍,也像大地那般忠诚和驯服。但是他们需要首领。然而平坦的大地孕育不出最优秀的领袖,唯有像这片土地一样张扬和疯狂的地方才可以。再吃些酥糖吧!”
“当然,大人。”
“不不,我有点头晕……一会儿就好。”
“那好,史书对此怎么讲?……我是说,关于他的死去……关于这起谋杀!”
“你不舒服吗?”主人问道,“你嘴唇发紫,要不要我叫医生?”
史书上对这一天的记载切雷比记得滚瓜烂熟,尤其是黄昏时分,得胜的穆拉德苏丹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骑马走在遍地尸骨当中……突然,一个巴尔干士兵……
真的,这家伙已经疯了,切雷比心想。而我居然还在听他讲话,我真是比他更疯狂!
他讲完这一切,然而,谈话人的表情不但没有变得明朗,反而更加阴沉。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的阵营终将获胜,”对方继续说,“阵亡者尸骨未寒,死亡的乌云还在我们头顶飘荡,不过这是暂时的。终有一天,一切会变得明朗。”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史官逐渐意识到,这场谈话正变得越来越麻烦。战争进行到一半,仗打得正激烈,说什么同巴尔干人结盟!……一个地下深处的洞穴,听说占星官正在那儿赎他的罪:剥皮的刑罚,撕裂的四肢。还有一个问题:你呢,当他宣称应该热爱我们的敌人时,你要怎么回答他?——所有这些景象像钉子般扎入他的大脑。
军需总管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史官心想此前一直存在的怀疑没有错,自己又得受一番问讯。
“我们的阵营不这样想。巴尔干人是我们伟大帝国的征途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这是命运的安排。”
“苏丹去世的事没有声张,以免军心涣散。”
对方带着仿佛蒙了层透明薄纱的审问的目光,牢牢盯着他。
“然后呢?”
“这人要把我逼疯了!”切雷比心想。
“然后苏丹的一个儿子,亚库普,被杀死了。”切雷比说。
“现在我要讲到那第三个问题。我对你说过,这是最棘手的问题:该不该消磨他们的意志?要说消灭他们,我想你已经同意那是痴人说梦。我们要做的是削弱他们,让他们元气大伤。但是问题就来了:这样做本身正确吗?”
“谁杀的?”
“您的信任让我深受感动。”他嘟囔了一句。
史官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听人说,有时候神会开玩笑,让无辜的手上流出鲜血。
史官感觉到口干舌燥,大着胆子自己伸手去拿盛满石榴汁的杯子。
“是大臣议会决定的,大人。为的是消除王储之争。”
“哎?……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那好,我正准备告诉你我的主要职务。这项职责不仅和这支军队无关,也和任何类似的军队没有关联。它关系到一项范围比这大得多的行动。皇帝成立了一个最高议会,某种官方机构。这个议会的任务是回答一个重要而困难的问题:怎么处置巴尔干人民?我就是为这而来,梅弗拉·切雷比。”
“你没说实话,史官!”
“不,我没事……老天爷!”
切雷比感到帐篷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一样。他又看了看双手,还伸出来一些,让对方也看到,好像为了表明这些故事并非出自他的笔下。
“你怎么了,梅弗拉·切雷比?”他柔声对他说,“喝点石榴汁吧。”
“你没讲真话!”军需总管冷冷地重复道,“你刚才提到苏丹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被杀,通常这种情况下人们都会以为被杀的是次子,你却并没有讲清楚,死的是长子。”
史官结结巴巴,军需总管也注意到了。
“您说得对,大人。”切雷比回答,“死去的是长子,王位的合法继承人。而次子巴雅泽则登基成为苏丹。”
“也就是说……您……也就是说……”
“换句话说,一切都反了,不是吗?也就是说……”
安拉!史官心里叫了一声。这正是他曾经怀疑过的,但他之前成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为的是不让自己完全陷进去。长期以来,军营里虽然没有明说,但人人都在琢磨谁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统帅。什么稀奇古怪的猜测都有。有些人说,真正的统帅是衣衫褴褛的苦行僧,还有些人倾向于聋哑人的塔汉卡,当然,他既不聋也不哑,只是假装而已。更有其他人认为这两人都不是,真正的统帅应该是照顾帕夏女眷的黑人太监。然而,现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说话人的脸凑了过来,近得让人无法忍受。
“是这样,亲爱的梅弗拉,我要告诉你,军需总管的职务只是我的副职。事实上……”
“也就是说,另外一起谋杀……苏丹之死……不是巴尔干人所为……而是……啊,不幸的人,你颤抖了!……听着,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史官非常不安地想,到目前为止,他所听到的话就已经够多的了,他受尽折磨的脑子再也装不了更多东西了。
史官这时候再想做任何动作,扭头、捂耳,甚至戳穿耳膜,统统都来不及了。对方几乎是掐住他的脖子,往他耳里灌进一剂足以使帝国里所有史学家失去理智的毒药。让我变聋吧,哦!安拉,让我听不到这些可怕的东西,他默默祈祷。然而,那些可怕的东西还是深深地渗入他的躯体。他着实晕头转向了,此刻假装昏倒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但他该死的好奇心不会允许他真的完全失去意识。
“可能我让你感到有点倦了,但是,我这样直抒胸臆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我很久没能像今天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话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终于,他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军需总管喋喋不休的可怕的话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话语:“梅弗拉,我可怜的朋友,你怎么啦?应该是太累了……对,疲劳……估计是……”
切雷比睁大了双眼,因为军需总管把香喷喷的脸凑到了他的跟前。
他的额头感觉到一块湿布,是中士细心敷上去的。接着,他睁开眼,看见俯身过来的军需总管的熟悉面孔,容光焕发、神情专注。“别担心,”他说,“你只是一时不适。我已经派人去请军委会的医生过来……”
“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持续了很久,”对方继续说,“巴尔干半岛这些民族的宗教和语言,我们要取哪样、留哪样呢?有些人认为应该将二者都剥夺,还有人觉得应当都留下。自然,人们提出了种种论据,直到最后,我们这一方获得优势。也就是说,我们将允许这些民族保留其宗教。至于他们的语言,目前我们只是禁止使用它的文字,现在禁止他们说他们的语言还为时过早。”
“哎哟!今天可真疯狂!”医生匆匆走进来,“告诉我,库尔德,发生什么了?”
切雷比愈来愈不自在。两种立场是什么,两大阵营又是什么?此外,他不明白这个“高层”指的是哪些人。
除了医生的亲切语气之外,库尔德这个名字也让史官很震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高层对这个问题有两种态度,”他用餐巾擦擦嘴,继续说,“但是很显然,目前我们阵营更占优势。”
“不,今天这种日子,我是不会为了自己去打搅你的,”军需总管说,“不过,我的朋友病了……梅弗拉·切雷比,随军史官,我想你应该听人说起过他……”
看到史官惊呆了的样子,主人开始大吃起来。看来,这番累人的高谈阔论弄得他饥肠辘辘。
医生对这些话的漠然态度,以及他扒开史官的眼皮观察瞳孔的动作,都让他明白这人一点都不尊重史学家。这些人习惯了只为重要人物看病,他气愤地想。但是当医生解开他的衣服听诊时,史官还是为自己身上散发的香气而感到一丝自豪。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你从不觉得重要的东西,其实可能很可怕?比方说一首歌。像上个月那场战役,就有人给唱成了歌。全世界都有这样的做法:有一系列的事件、斗争,包括宫殿里的那些,人们就能弄出几行歌谣来,就像用葡萄酿酒一样。葡萄果实,包括葡萄树,最终都会死朽。然而葡萄酒不会变质,相反,时间过得越久,酒就越醇。战争亦是如此。战争会结束,但颂扬它的歌谣却世代流传,像云、像鸟、像幽灵,随你怎么说。有一天它会孕育新的战争,因为世界就是这样,所有事物周而复始。怎么可能让这只黑鸟消失呢?……再说他们的语言。不知你想过没有——我觉得有,鉴于你是有学识的人——语言是多么伟大而神秘的创造。是的,语言就是这样,尽管我有时会想——安拉宽恕我!——如果没有语言,世界会太平许多。刚才我对你讲的天空,当中有一块区域就和语言紧密相关,因为和其他东西比起来,语言与它关系更为紧密。再吃点酥糖吧!刚才你向我描述他们说话时轻微的鼻音,我就在想,就连你说的这种鼻化口音,都很难被改变一丝一毫。这很难,切雷比,比破城门、攻城池要难得多。另外,要想做到这一点,也无法借助于掠夺、大炮或是建筑师加乌尔的图纸!”
“这是双重疲劳所致。”医生转头对军需总管说道,似乎他的病人纯粹是个笨蛋。他抬起食指按住太阳穴,又说了一遍:“双重疲劳。”
切雷比不但没听明白,他整个理不清这团乱麻了。不过,他又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帐篷。他常说它不好,可这会儿却觉得它是天堂的一隅。
切雷比又一次感觉受了羞辱。我倒想看看,我的小医生,让你听到这些可怕的东西,你会怎么样!他悄悄嘀咕了一句。
“所以说,最激烈的战争是在天上。”总务长继续说,“人们往往把贵重的物品放在别人难以触及的地方,同样的,每个民族也会把它最珍贵的东西置于天穹:他们的神灵、信仰,最高尚、不容玷污的东西。我所讲的这些东西是更高的境界,超越了日常生活,我们每每提及它们,用的都是显灵这类模糊的说法,简单讲就是和灵魂相关。总有一天我们会攻下所有要塞,我们一定能打败他们。但这还不够。说到底,那不过是些石头罢了,我们能从他们手中抢过来的,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夺回去。对于一场战争,胜利完全在于其他东西……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
“给他喝点这个。”医生从囊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对军需总管说。接着,两人开始低声聊天,好像史官不在场一样。最后,帐篷主人问了一句话,医生回答:“很好,我给你的镇痛剂要继续用。那行,回头见,库尔德……”
听到这里,切雷比觉得血一下冲到脑门上,他有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另一个还在口若悬河,完全不在意客人在想什么。主人不把客人放在眼里,史官心想,有时也有它的好处。
不,我永远也进不了他们的圈子,梅弗拉·切雷比苦恼地想。“那行,回头见,库尔德。”他像学习外语一样重复着这句话。确实,他偶尔能从军需总管说话的语气里觉察出轻微的异域口音,但是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打消了这个念想……库尔德这个名字在奥斯曼人当中不是挺常见吗?
“但即使如此还是不够,”军需总管不容置疑地大声说,就像在驳斥一个对手,“我们在尘世费力厮杀,然而真正的战争在天上。”他举起一只手,“如果不能征服一个国家的天空,就不能算打败了这个国家。我说的这些,你或许感到费解,觉得像诗人的呓语,但它并不是!”
不管过多久他也不能自然地说出这句话:“那行,回头见,库尔德。”这个人对他表现出友谊,只为向他灌输任何人都无法独自承受的毒药,诚如他刚才的所作所为。
军需总管这是头一回和他聊这么长时间,话题还这么微妙。感谢老天,他没有发问,切雷比甚至感觉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
在其他情形下,他会因为对方托付这样一个秘密而感到骄傲。刚才,他却惊恐万分。而现在,他感到自己受了冒犯。谁知道将来的他对此事会留下什么印象呢?
“对……他们是侵蚀,或者说腐化其他民族的高手。可是朋友,你要知道,一个民族不但可以分散,更可以凝聚。面对外来的侵略(这次是我们发起的),他们不但不会受损,反而会变得更加强大。倒是他们自己滋生的内忧,那才是能够消灭他们的病患。你明白我说的话吗,切雷比?你这次出征,沿途看到设有石头座席和柱子的坑状建筑。那些是过去的剧院。那你知道为什么上千号人在石座上一待就是几个钟头吗?只为了看那五六个被他们称作演员的人表演,听他们说话,听他们讲述为什么人要互相残杀,以及人应当如何互相残杀……他们还讲,这种残忍的行径,做得最好的人头上便会得到一顶王冠,表明他将得到众人尊重……这种习俗简直让我们大开眼界。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民族的人口不会增长,基本上一直都保持不变。就像某些永远长不大的狗,埃迪尔内那些异教徒的女人家里通常就有这样的狗。你倒是吃呀!”
“刚才你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我们聊到哪儿了?”军需总管问。他的语调漠不关心,但切雷比感觉,在他的目光中有种像钟乳石一样冰冷的光芒。
军需总管的思绪一时间断了。这一情况让切雷比十分不安,他感觉一旦谈话出现小意外,打个喷嚏,打翻一只杯子,甚至过长的沉默,都可能归咎于他。
“我记不清了……”他回答,“我想,是说到巴尔干人民了,谈到斯坎德培……”
“因此,与其朝这个痴人说梦的目标努力,不如说,我们能减缓他们人口的增长就已经该感到高兴了。讨伐、杀戮、屠城、驱逐和流放,还有抢来他们的孩子培养成我们的加尼沙里新兵,这些都能削弱他们的人口增长。但这远远不够。这些民族就像野草,到处扎根生长。必须采取其他手段,要更阴险。我只管计算,至于这些问题,皇帝自会派人手去研究。这些人肯定考虑得面面俱到,毕竟他们是剿灭其他民族的专家,正如萨鲁加是攻城的高手一样。”
“哦,对,斯坎德培。”军需总管的表情再次活跃起来,“你没有听到其他话吗……那样更好!”他又补充说道。
不由自主地,史官想起在山上行军时听到的那一堆关于女人私处的脏话。士兵们经常用石灰或木炭描画女性下体的图案,并不忘在其正对的位置添上男性的军刀(这是他们的说法),其形状的确让人联想到弯刀,有时甚至是大炮的炮管。
切雷比感觉舒了一口气。虽然遗憾又提起刚才说给他听的秘密,但这还不足以扰乱他刚刚恢复的平和的心境。
“换句话说,我们的军队,包括咱们的朋友萨鲁加著名的大炮,一起在战场上消灭的敌人,远不及他们的女人生养的人数。”
军需总管仿佛也松了口气,心情不错,他建议切雷比稍事休息,待会儿派传令官送他回帐篷。在那之前,他们还可以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谈话。咳咳!刚才谈到……斯坎德培!军需总管说他的一个朋友曾在秘密举行的和平谈判期间见过斯坎德培。那次谈判是在阿尔巴尼亚首领拒绝向土耳其臣服之后进行的。伟大的皇帝穆拉德汗发出的邀请以“我的儿子”开篇,可斯坎德培拒不归顺。“可恶!”史官插了一句评论。军需总管继续讲,斯坎德培在那场谈判当中只说拉丁文,以显示自己与他们断绝的决心。
史官想用双手捧住脑袋。
“可恶!”史官又说,“悖教者!”
“亲爱的朋友,这个数字足以让我们睡不着觉。现在你是否明白什么叫作控制一国人口的自然增长?塔伏加这个老家伙,还有居尔蒂基,他们完全是榆木脑袋,包括装得很有学识的穆夫提。这些人会觉得战争和屠杀足以粉碎一个民族。但这是行不通的!假设一场战役杀死两万敌人,这对咱们的大军来说是不小的胜利了吧?可是准备那么久,花那么多精力,这场战役杀死的敌人数目不过是他们一年就会增长的人口,这样一想,是不是很心寒?”
“不仅是背叛宗教!”军需总管说得更厉害,“他还击碎了我们帝国的一个梦想。你知道是什么吗?是那个最美的梦想:让阿尔巴尼亚的天主教徒皈依伊斯兰教。”
史官像头痛似的,皱起额头。
“他们的皈依将是一个奇迹。没错,他们人数并不多,只是一小撮,但别忘了,他们的基督教传统由来已久,十三个世纪以来一直依附罗马教廷并服从于它。他们皈依伊斯兰教,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我们成功地在基督教的堡垒上打开一个缺口。帝国里的民众从来没听到过比这更好的消息。但是梦想很快就被乔治·卡斯特里奥蒂·斯坎德培击碎了,这位有着两个名字的魔鬼……”
“比方说,快速算一下就会发现,五百年之后,阿尔巴尼亚人就会有几千万。”
史官听得张大了嘴巴……
切雷比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数字。他平常所读的书不讲这些。
“他的一切都是双重的:从名字到头盔上的一对羊角,再到王旗上的那只双头鸟。你是否还知道,他一旦开始统治其他王公之后立即做了什么。他以屠杀作为威胁,下令让皈依伊斯兰教的阿尔巴尼亚人回归原先的信仰。他说得出做得到:那些刚穿上第一件伊斯兰教服装的新教徒,他又把他们拽回到基督教里去了。就是这样,切雷比……”
“现在你听我说。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从人数上说或多或少都在增长。一般来说,每一千人,一年就会增加二三十口人。”
“真是个长两只角的魔鬼!”史官也说,接着他又问斯坎德培长什么样。
军需总管啜饮几口石榴汁,可是史官连饥饿感都没了。
“长什么样?”高官继续说道,“我记得当时也问了朋友这个问题。他说这人长相没什么特别之处。那天他嗓音沙哑,估计受了凉。谈判期间,他脖子上的围巾一直没有取下来过……”
“先听我说完,”对方打断他,“我们先看消灭一个民族的计划,这可行吗?”他摇头表示否定,“很难,我的朋友,非常难。通过战争是办不到的,军队做不到。想想都很愚蠢……别这样目瞪口呆,切雷比。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来,再吃点酥糖。”
“脖子上围着围巾。”史官机械重复了句,昏昏欲睡……
“我没说我很关心这事……”切雷比小心翼翼地说,“只不过……”
“越是其貌不扬的人,我越是当心。”军需总管说。
老天爷!我掉进了怎样的陷阱啊!切雷比心想。难道我遭遇的那些险境和困苦还不够吗?现在我又得面对这种带刺的谈话。
他的声音产生了一种不同的回响,似乎帐篷的空间大小迅速发生了变化。
“看得出,我让你感到不自在。”军需总管没有掩藏得意的神色,“我们依次来看刚才我提出的几点,以及你非常关心的剿灭的事儿。”
自医生离开后的第一次沉默。军需总管的长手指比平日更加快速地拨弄念珠。所有珠子里头,有一颗看上去没有光泽。
史官努力集中精力听对方的话,这让他的脖子一阵剧痛。不仅在当代,就连以往任何时代的史书里,剿灭敌人都被视为巨大的胜利。可眼下,他听到有人说出几乎相反的话。要不是说话人地位重要,切雷比早已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的关节已经开始作痛,手臂像是被木槌捶碎了一样。
“在我心里,阿尔巴尼亚人和犹太人、希腊人一样,是最可能归顺我们的民族之一。”与手指的动作不同,他的声音缓慢沉稳,“但就是这个斯坎德培在跟我们作对。”
“是,我知道。但问题是在哪儿打,怎么打。还有最重要的:为了什么目的而打。你说要消灭他们,那我问你三个问题:第一,消灭一整个民族可能吗?第二,如果可能,怎样才能做到?第三——别忘了,切雷比,第三个问题往往最阴险——我问你,这样真的好吗?确切地说,这样做有必要吗?”
“我明白。”史官说。
“我们将毫不留情地打败他们,让他们从世上消失。”史官回答。
他脑海里有一幅画面在展开:日暮时分,科索沃平原上尸横遍野,穆拉德汗骑行其间……他必须消除这个画面,把它从记忆中删除,如果他不想自己出事的话。
“面对这样的民族,我们占不了优势。”军需总管总结道,“不仅他们,所有巴尔干半岛的民族都是。”
“阿尔巴尼亚必须摆脱斯坎德培,这是唯一的办法,”军需总管继续说道,“可他拼尽全力阻止这一情况的发生。他很清楚自己最终会战败,可他还是牢牢攥住阿尔巴尼亚。”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这门语言的音调,却发现他的朋友没在听。
“让他和阿尔巴尼亚都见鬼去吧!”史官心里这样想,但不敢大声说出来。
“他们民族的语言简直太奇怪了。我们语言里,词语之间的顿挫很明显。可是他们的完全没有,就好像安拉在上面蒙了一片薄雾,让他们无法进行区分。”
“他现在所从事的是一桩不寻常,甚至是非凡的壮举。我先前对你说起天空,各个民族都将圣物寄托于上苍……那么他,从现在开始,他就在朝那个方向努力……不知你是否明白。他在努力创建另一个阿尔巴尼亚,没有人能够触碰得到,可以说不可捉摸。结果是,世间真实的这个阿尔巴尼亚,有一天会覆灭,但另外那个幽灵一样的,它的影子将继续在苍穹中游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实际上,史官越来越听不明白。)他正在致力于一项前无古人的创举,他要在打败仗中汲取教训。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一直在战争中反省、完善自我。”
切雷比心想,对暴力和苦涩的描述可能太多了。他的朋友估计更想听到不那么粗野的,或者比较有哲理的思考。于是,他开始谈阿尔巴尼亚人的语言,他在行军途中常听人说起。
切雷比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心想对方这是故意让他发蒙,好叫他忘记科索沃平原上苏丹的白马。就算你不讲,我自己也会忘记,他暗下决心。
切雷比开始向他详细介绍这次出征。他着重描述了山中的寒冷、劫掠、厮杀还有桩刑。讲完这一切之后,军需总管让他再吃些酥糖。切雷比很饿,但是主人没邀请的话他是不会吃的。更何况主人自己并没有吃,他清澈闪亮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石榴汁映出的红光。
军需总管的手指几乎要把念珠扯下来了。
“来,别客气!”军需总管指指酥糖。
“你明白,梅弗拉,他想让我们同它的影子作战,也就是说让我们去打败一个幽灵,打得它溃不成军的样子。但我们真的能打败一个失利,一个败仗吗?这就像去挖一个坑。但它本来就已经凹陷进去了,再挖也不会有变化,而你,你一不留神却会掉到坑里去……不过,说这么多,我看你已经累了,朋友。或许该让你回帐篷了。我的传令官会送你回去。”
“这不能怪我,”他的嗓音细若游丝,“我只是个史官,我没有……我不懂……就是说,有很多事情我没法正确描述。”
确实,他感觉精疲力竭,脑袋里都是乱糟糟的想法。夜幕已经降临。巨大的营地里,生活起居一切照旧。人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他正沿主道走着,听见身后有几辆板车的声音。转头一看,占星官在其中一辆车上。他不想打照面,于是加快步伐,但听见车队声音逼近,他干脆拐进志愿营帐篷之间的一条过道里。
史官感觉嗓子眼堵住了。
到了自己的帐篷,他和衣倒在兽皮毯子上。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占星官这时正在板车上悲叹自己时运不济),他心中突然涌上这样的感受:不管怎样,生活还是美好的。占星官此时也有这种感受,但是不无苦涩。他下了车,准备与坑道兵一同进入地下,去换前一拨人的班。进地道之前,他频频环顾四周,遗憾不已,奇怪自己以前竟然从未发现世界的美好。他一生都不满足于命运的安排,心里想的总是用尽一切办法往上爬,却从未好好品尝过目标达成带来的满足感。现在,命运将他推入阴暗潮湿的地下,他这才明白,从前度过的许多日子都应该是美好的,可他出于对更完美的幸福的不灭渴望,让它们变得黯淡无光。
“听我说,梅弗拉·切雷比,我告诉过你,我想从你口中听到实情,而不是含糊其词的回答。我这可不是随便说说……”
每下一级台阶,对于再不能回到地面上的恐惧,像匕首一样吓得他直冒汗。工程进行得再小心也不够(现在不再挖土,只轻轻扒土),他们时刻担心被围城里的人发现。这是第一种危险。第二种,是出去之后要面对的。不幸要率先出去的人可能为此付出生命。再说,即使他们打开出口时不被发现,不必一出去就遭遇流血的惊吓,仍有被加尼沙里新兵们推搡踩踏致死的危险。确实,一旦出口被打开,地道里的加尼沙里新军会像暴虐的飓风般涌动,把精疲力尽又手无寸铁的坑道兵推向敌人的长矛。
“我打算就在史书里说,他们不能忍受半点压迫和统治,云朵从头顶飘过,他们也会像狮子般跳起来把它们撕碎……”
出地道的时间越临近,占星官的心情越阴郁。此刻,营地渐欲昏睡,面包炉附近搭起的帐篷里,数百名加尼沙里新兵的精锐全副武装、时刻戒备。前两天夜里各有数百名精兵守在里面,准备好万一地道坍塌就即刻攻城。他们列队站在黑暗中,像雕塑般一动不动,坑道兵打他们面前经过,就像经过一面墙。他们的出现让地道里气氛更加沉闷。加尼沙里新军每隔两小时换一次班,坑道兵则往往会劳累到昏过去才换人。
“很英勇?”
所有迹象表明,打开出口的日子已经逼近。占星官背着袋子在黑暗里缓缓前行,走在他前面的人以前是一名军官,他是因为攻城时丢下士兵不顾,自己从梯子上下来而被罚到这里的。占星官盘算着,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趁新的占星官还没有到,他可以再做最后一次尝试来改变命运:通过分析蛇夫星座(显然影射的是地道)的位置。他得建议打开地道出口的吉日,为把自己从这堆泥巴中解救出来做最后一次努力,万一失败,他会被埋到更深的地下,永无出头之日。不过,他现在在地底下,为了让高层听到他的话,他需要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切雷比是指望不上了。诗人萨德丹如果没残废,说不定可以做他的传声筒,可他现在只是个盲诗人,没人会把他的话当回事儿。位高权重的穆夫提当初唆使他定下攻城的日期,由此铸成他的不幸,现在估计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
“怎么说呢,”史官嗫嚅道,“他们性情易激动,脾气暴躁。很难想象颜色这么淡的头发下面,长着那么刚强的脑袋。”
占星官深深叹了口气。这天,地下的加尼沙里新兵的数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他们贴墙站在地道两侧,两人之间间隔三四步。四处放着装了浸过油的灰土的桶,它们发出的幽光在加尼沙里新兵的脸上投射出可怕的光影,只照亮额头、鼻子和下巴,眼睛和嘴巴留在阴影之中。
“别的呢?他们的外表我已经知道了。”
他经过地道迅速下行的那段路。他知道,头顶上是他们努力通过且尽量避免损坏的主城墙地基。由于位置更深,这一段的空气更加湿闷。接着,地道又恢复原先的深度。他每次回到这个地方心跳就会变缓。他尽快装满袋子,好赶紧离开,好像城池的重量压迫着他的双肩。他看见前方工地有一群人。下午工作的一批人已经由晚班顶上。这一小群人正在激烈讨论什么,其中有人一会儿指指墙壁,一会儿又指指淌水的洞顶。占星官认出是建筑师加乌尔和阿拉贝伊。他们在和工兵团中尉乌鲁·贝克贝说话。军官面露担忧。建筑师不停举起手在头顶上画圈。看得出,他们得决定在哪儿打出口。
“外表来看,他们比我们要高,也更瘦。发色比较浅,晒得跟掉了色儿似的。他们的小孩和我们的不同,几乎都是金发。”
由于火把光线微弱,他们的脑袋映在墙上的影子周围好像有一圈光环,很像基督教教堂里圣像头顶的光环。
切雷比半闭上眼,答道:
他们讨论的声音很低。正在干活的坑道工也一声不吭。他们借助个头较大的攮子悄悄地扒土。占星师开始装土。很显然,地道不会再往前挖了。坑道工现在要做的是将两边弄得更宽敞。这可能是为了在开口下方形成一个大地下室,以便关键时刻能容纳尽可能多的加尼沙里新兵。
“跟我说说。”
占星官装满一袋土,扛到肩上。他经过那群高层人物时又听到他们轻轻的充满忧虑的交谈。毫无疑问,当天晚上将有大事发生。到处都是等待和不安。他背着袋子沿着靠墙而立的士兵往回走,下坡,上坡,最后到达搬运车停靠点。和每次一样,他一到这个位置就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当然了。”
“那边怎么样?”一个推车人问他,“我猜今晚就要出去了。”
“你们见到阿尔巴尼亚人了?”
“我也这样想。”占星官边倒土边说。
对方似乎走了一会儿神,又突然开始发问:
“但愿这次能成功!”对方喊了一句,推车走了。
“可怕极了。”切雷比哀伤地摇头说。军需总管继续询问山里发生的事,切雷比的回答基本就是他预备写进史书的章节。
占星官把空袋子搭在肩上往回走。
“怎么样?”
不难看出,当晚确实要攻城了。他回到作业前线时,那群人还在小声讲话,时不时地抬手在头顶上方画圈。他们的到来给占星官带来了信心和安全感。说到底,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因为在这个决定性的夜晚,如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来到他们身边。
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朋友的眼睛,又问道:
占星官运第二袋土的路上遇到两个坑道兵,他们搬来一架又短又宽的梯子。
“对我你可以说真话。”军需总管不放弃,“史书是留给后人看的,或者供埃迪尔内(1)的夫人们消遣的。”
“这是第二架梯子。”推车人再见到占星官的时候告诉他。
史官没有立即开口,他抬起疲倦的眼睛,望着朋友温和的眼神愣了一会儿。
“那边也准备好了吗?”
“说说看,山里发生了什么?”军需总管终于发问了。
“不知道,我没到那边去。”
沐浴过后,史官看到中士摆在他面前的一罐石榴汁和一个装着酥糖的银器,又感觉在做梦。
占星官回到地道尽头时,建筑师、阿拉贝伊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正在走开。他们的在场给挖土和运土的人们带来的安全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虚和恐惧。不过乌鲁·贝克贝和他的副手,以及一位加尼沙里新军军官留在前线。军官站得稍远,全神贯注于眼前发生的事,以至于其他官员在那儿的时候,大伙儿完全没注意到他。直到现在,坑道兵们才注意到他肃穆的身影,好像是从黑暗里蹦出来的。他显然要负责指挥出地道的行动。
史官起身,垂首走向站在一边的中士,中士递给他一把梳子。沐浴的地方很小,但东西一应俱全。史官感觉像在做梦。
坑道兵的工作使得这个小空间在迅速扩大。这里的土比较松,很容易扒下来。占星官和其他运土人一样汗流浃背。他们飞快地在一边又挖了一个矮洞来加固,里面挤了一堆士兵,像一个个浮雕人物一般。现在坑道兵在挖对面的墙,好容纳更多的人。士兵们心惊胆战地看着即将带他们出去直面命运的短梯。
“去沐浴吧。不仅可以清洁身体,更能净化心灵。”
没有人知道确切时间。只知道地上现在正是黑夜。乌鲁·贝克贝时不时会不安地看一眼地道黑黢黢的尽头。大家在等待传令兵带来打开出口的命令,传令官却迟迟不现身。也许这只是错觉,因为他们在地下,对时间的感知不一样。
军需总管笑了。每每谈及金钱或是宝石,他的脸上都是这种笑容。
他们已经变得麻木,火把的微弱火光也似乎快要睡着。突然,他们感觉到一阵震动,好像整个大地猛地醒来,紧接着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一个火把熄灭了,另一个掉在地上。泥土坍塌的闷响从地道中段传来。
“您的友谊对我而言就像宝石一样珍贵。”
所有人都朝这个方向张望,直到那个声音消失。
史官几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乌鲁和他的副手冲过来。其他人,士兵、坑道兵、运土人,都像中邪一样骚动起来。有人喊着:“我们完了!”还有人叫道:“地震啦!”有两三个人想跟在工兵团中尉后面跑,但此前像木乃伊一样一动不动僵在那里的加尼沙里军官突然拔出弯刀大喝:
但是主人打断他:“原谅我没等你稍作休整就叫你过来。我想尽快见到你,好听你亲口介绍这次出征的情况。而且我也担心你。”
“安静,所有人不许动!”
“怎么说呢……请原谅我……这副样子过来……”他嗫嚅起来。
人群听从了。
切雷比面露愧色。对方一定闻到了他的汗臭味,而且在对方这么热情的招呼之后,他浑身一热,气味一定更重了。
一片沉默当中,清晰可闻乌鲁和其副手跑远的沉闷脚步声。接着,他们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又听到另一阵脚步,听声音一会儿像在靠近他们,一会儿又像在原地不前。是个坑道兵,他从地道的另一个岔道跑过来。
“坐下吧。你看起来很累。要不要沐浴?”
“站住!”军官喊道,“你是谁?”
史官看出朋友目光中的关切,深感欣慰。
“我是萨皮尔。发生什么了?”
“天哪!你瘦了这么多!”切雷比一踏进帐门,军需总管就叫起来。
“不清楚,但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军官说。
切雷比突然来了精神,他走开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没过多久,他就将和他位高权重的朋友坐在软软的座位上,喝着石榴汁,谈论引人入胜的重要话题,而不再受恐惧和寒夜之苦。事实上,他已有好多天没和人交谈,舌头已经干枯。不过现在安拉把他从这漫长的苦难中解救出来。突然间,周围的世界,从他踩着的路边浅草到身后传来的搬运车的声音,对他而言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好。
“安拉!发生什么事了?”
“我先告辞。我一个高官朋友请我去他帐篷。稍后见。”
“安静!”军官命令道,“点燃火把。”
史官转过身,看见说话人是军需总管的传令官。来人在切雷比耳边低语几句,史官转向图兹·奥克恰说:
“有人来了。”一个声音说。
“大人。”手的主人轻声对他说。
所有人伸长了耳朵。确实有脚步声,但很缓慢。
史官也转头想看看是谁身上的气味这么好闻,恰好此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是什么情况?”
图兹·奥克恰看到从河边回来的太监站在不远处,显然是在看阿金基。水罐放在旁边地上,他惊恐的目光跟随着女囚。加尼沙里新兵被他身上散发的香气吸引住了。
乌鲁和他的副手满脸苍白,冷汗直淌。
“当然了,以往都是这样。”
“我们完了!”
“你是说,他们都要上吗?”图兹·奥克恰问。
“喔!”
“为什么?”一个壮年神射手回答,“每当女俘太少时都会这样。她们估计能活到晚上,最多到半夜。”
“安静!”军官命令,“怎么回事?”
图兹·奥克恰转过头,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地道塌了。”乌鲁虚弱地回答。
“她们今晚就会死,撑不过半夜。”后头有人说。
“他们干的?”军官用食指指着上面。
“这对于饥渴的沙漠来说只是一滴水。”切雷比说。他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高兴。
“对,是他们。”
“让开!”一个声音喊,“闪开,士兵!按惯例,女囚要放到集市上去卖的。这么少?都在这儿了?”
“我的天,我们中计了!”
人越围越多。有些士兵拿鼓鼓的钱袋在姑娘鼻子底下晃,还有士兵低声说些猥琐的话。听到好几个声音在喊:“让条路出来!”但士兵们没有散开。大多数人看上去都醉了。他们当中许多人是第一次看见不戴面纱的妇女。这些女人被链子缚住,眼睛却任由别人看,这让他们感觉奇特。这时候,就是一把绿宝石撒在地上给人随便捡,也不能叫他们动心。有几个人发出尖细的声音。他们以为自己在笑,实际是在啜泣。或者相反。“是那些眼睛使他们这样。”史官背后有人说。
“他们要活埋我们!”
周围人开始起劲地吵嚷。她们被糟蹋过啦,我的天!已经被强暴过了,可怜的小娘们!你问为什么?难不成留着让你去干她们?要是真留给你,那真得谢谢他们的老弟!快看,那儿有个金发的。还有那个,棒极了!红头发,苏雷曼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可惜呀,被人玩过了。那又怎样?她的小鸟儿又没丢了,怎的,不还在那儿吗!喏,我愿意出三百小银币。快看这个笑个不停的。我敢肯定,她已经疯了,可怜的东西。好啊,阿金基,你们干得不错嘛!看猎物就能知道猎人棒不棒了。
“安静!”军官重复。他转向乌鲁问道:“这种情况,我们还有希望吗?”
人群推推搡搡,每个人都想瞧上一眼。听到有人喊:“来了!”她们四五个一组,被铁链拴着,衣服上沾染了泥渍,头发也是。
“没希望了。”工兵团中尉回答。
“女俘虏!”有人喊道,“她们来了!”
“没希望了。”他的一名副手又说了一遍。
图兹·奥克恰心想,幸好没有早早买好花裙子。他周围有十来个神情沮丧的男人,手里把弄着这些现在不知有何用处的女人玩意儿。
这几个字在地道里发出可怕的回响:“没……希……望……了……”
“我觉得已经很多了。”
“不能打个通道出去吗?”
“这么少!”
“不行,他们会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差不多两打。”
“会不会是土层自然坍塌?”
史官苦笑。
“不可能。你没闻到火药味吗?”
“真怪了。那你们弄到女俘虏了吗?”
“那我们只有等死了,”军官平静地对人群说,“安拉为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死亡,我们必须接受。”
“我跟你说了,图兹·奥克恰,也许是斯坎德培。袭击通常是在夜里。那么黑,怎么看得清袭击者是谁呢?”
有些人开始祷告,大部分开始哀叹。
切雷比端详着加尼沙里新兵,像以前没见过他这个人似的。有一瞬间,加尼沙里新兵感觉和自己说话的人神志不太清醒。
占星官蹲下来,两手抱住脑袋。他的魂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们屡遭袭击,尤其是夜里。”
“要不投降吧?”有人小声建议。
“什么叫也许?”
“闭嘴,混蛋!”军官抓着弯刀大喊。
“也许吧。”
“谁敢下命令?”乌鲁·贝克贝开口道,“这里我说了算。”
“你们和斯坎德培打仗了?”加尼沙里新兵问道。
“我的人听我指挥。”加尼沙里军官反驳道。
看来不少等候的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刚才欢乐而嘈杂的人群逐渐吵吵嚷嚷起来。
“这里只能我说了算!”乌鲁·贝克贝又说了一遍。
“别问我这个。”
“你是不是希望我们投降?”
切雷比阴郁地看了看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是,”工兵团中尉说,“我只是希望在我的地盘里,别人不要瞎指挥。”
“死了很多人吗?”加尼沙里新兵问道。
“投降只会更惨。他们会像宰羊一样把我们大卸八块。”
他们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焦急地打听一个叫乌龙的人。梅弗拉认出了这位身穿工程兵制服的英俊小伙。一个阿金基轻骑兵眼神黯然地把那个令人伤心的消息告诉了坑道兵,后者用双手抱住头。
“那可不一定。”有人嘟哝。
“看得出。”
“安静!”军官厉声呵斥,“他们会报阿金基轻骑兵的杀戮之仇,把我们碎尸万段。”
“没有,可我累坏了。”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发出可怕的回响:“碎……尸……万……段……”
“你病了?”
占星官靠在一个小土堆上。就着灰土的微弱红光,他望向地道穹顶,如同观察翻转过来的航道。这就是你现在观星象的地方,他对自己说。皇家天文台(加乌尔这样称呼它)是他一生都梦想能够统管的机构……顶上开始渗出黑乎乎的水。他昏沉的头脑还能够做一点混乱且脱节的思考。他哀叹自己的命运,最终要在异国他乡的地下了结此生。另外一个念头和星辰有些关联,他这一生和它们结下友谊,分而复合,比和其他人类还多;可如今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却再也看不到这些星辰。他能看见的只有这些黑土,不断渗水,渗水……
史官蜡黄而憔悴的脸上堆出笑容。加尼沙里新兵伸出手扶他下马。
占星官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念头,如此过了许久。然后是一个更漫长的过程。火把一个接一个熄灭了。接着是昏暗的灯。到后来连炭火表面跳动的火星都暗淡了。它们不时跳一下,向周围投射出蓝色光斑,现在也逐渐灭尽。最后几颗火星跳动时照亮人们由于惊恐而变形的面庞,五官不再对称,眼、鼻、下巴似乎要融化了。一切即将陷入永恒的黑暗。
“梅弗拉!梅弗拉!”他高兴地叫道。
一阵沉寂过后,又响起祷告和哀叹的声音。不时有人短促地叫喊或者打嗝,但立即被抽泣的声音淹没。占星官发觉有人朝他爬过来。突然,他脸上感受到滚烫的呼吸。“我给你讲讲我这一辈子,好吗?”来人低声问。占星官没有回答。“来,来,我给你讲讲我这一辈子。”对方说。接着,他用单调的声音讲起他爬一架梯子,一级又一级,怎么都爬不完。占星官的耳朵努力想躲开他,可陌生人还是找到了它。“让你舌头干枯!”他用老本行的方法诅咒对方。接着,为了忘记这个人,他开始回想这类诅咒,有不少与影子和泥巴有关,“让你啃口泥巴”或者“但愿影子弃你而去”,他们的影子并没有因为受了诅咒就离开他们……他头一回明白了这个说法的深刻含意。我再也没有影子了,他心想,所以我已经死了。
突然,他看见了切雷比。
“我是替身。”身旁有个声音说。接着,他发现有两个人好像争着要霸占他的左耳,要跟他说话。其中一个问:“替身是什么?”另一个答:“就是长得酷似图尔桑帕夏的人,出于安全考虑可以替代他的人。替代帕夏?在哪儿?哪儿有需要就出来替代他。主要是在受到攻击的时候,不过也有其他情况,比如在会议上……但他不想要替身,他们就把我扔到这儿来了。谁?……他们呗……显然,帕夏起了疑心,他们也是……我和他们一样怀疑……我们可能有一天会用得上你,但目前你不能在任何地方露面。他们刮了我的山羊胡子,把我弄到这儿来……”“原来你是他的影子!”占星官说,“难怪你刚才那么莫名其妙地骂骂咧咧……”“他不要我,”对方又说,“就因为这个,我现在才蹲在这个地洞里。这里有很多罪犯,也就是说,被判罚的人。还有几百人被监视,更别提那些受酷刑的……”“你疯了?”占星官问,“哪有这样一群人?……”“到处都是。”对方回答,“有一半的战区医院受卡普杜克阿加控制。许多医生其实是审讯官。在铸铁作坊的后面,在那里……那里真是恐怖极了……至于奸细就数不胜数了,连这个地洞里也有……我啊,为了隐藏踪迹总是不停地走动。行了,我走了……”
“估计马上就到。”
行,快跑吧!占星官想。但是替身刚走,之前那个声音,那个爬梯子的人,又开始说话。占星官想尽办法都脱不了身。杀了我吧!他心想,干掉我!……那人的声音很温和,似乎希望听者原谅自己的坚持……“我最初想打退堂鼓是在爬到云梯第四级的时候。但我立即赶走这个念头继续往上爬。爬到第四级时,有死人滑落到我身旁。我的腿还在爬。第八级,我又想下去,打退堂鼓的念头更加强烈,可我一想手下人会怎么讲,我再次打消了那个念头。第十级,我抬眼看到城墙上的混乱场景。真是可怕。我转头往下看,我的人跟在我后面往上爬。如果我要下去,得叫他们给我让路。我继续爬。到第十一级,我闻到一阵扑鼻的人肉的焦味。我前面那个人的脖子正在冒烟。在梯子的第十二级,我心想,这么混乱的情况下,没人会发现我逃跑的。我翻到梯子背面,牢牢抓住横杠,身体悬在半空。我一手抓住第十一级横杠,另一只手去抓第十级。我这样往下。在第九级,有个士兵往上爬,踩到我的手指。第八级,我被踩得更重。于是,我松手掉在城墙脚下挤作一堆的士兵身上。我以为没人看见,可我错了。我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丝毫没逃过别人的眼睛。后来他们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我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我刚踩上第二级横杠时就想跑路了,确切地讲,真正决定下去是到第七级的时候,但当时我想不出来应该怎么下。在十一级,我考虑过装死掉下去,但是太高了我又害怕。就在这时我闻到一阵人肉烤焦的味道……你没有在听我说话?你哭了?不管怎样,我在给你讲我的事。不过我还想告诉你更多细节。听我讲吧,不过如果你听得不耐烦,我也不会生气……”
“女俘虏呢?”身后有人问。
他单调的声音又开始讲。他非要讲清楚自己在梯子的第几级时想到当逃兵的,又到第几级真正决定下梯子。他边说边想,不断更正自己的话,希望说得尽量准确。他讲起来没完没了,反复申明他想尽量客观而真诚地审视自己整个的人生。
与此同时,精疲力竭的阿金基轻骑兵在兵营的空地前下马找到同伴,或者安静地回到自己的营帐。他们的头巾满是灰尘且残缺不全(不少人扯下碎布包扎伤口)。图兹·奥克恰半张着嘴看这些编队陆续返回。他的目光在搜寻黑色鬈发——那人和他谈好了买卖。他注意到不少人和他一样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有些时候,占星官感觉对方某些人生境遇和自己相似。他尝试过挣扎,就像逃离不断上升的水面,但是枉费心思。这声音有时停顿一下,有时变轻,并与其他人的低语叠加在一起而模糊难辨。一切都在迅速地消解。一股黏稠的黑色液体在四处蔓延,对谁而言都一样。他现在不但怀疑自己尿液和精液的存在,甚至还有肺和脾的存在。每样东西原来都各归各的,现在,都搅在一起,合为一体……可以肯定,最后的城墙——颅骨——会变软,里面的脑浆会流出来……就要终结了,占星官想。
居尔蒂基没有作声。他估计,统帅如果有权决定他生死,一定会处决他的。尽管没有明说,但是他知道帕夏不能动他,就像不能动塔伏加、穆夫提和阿拉贝伊一样。话虽如此,他也不是不明白,自己要是跟帕夏顶嘴,这位统帅生起气来照样可以向上级请示要了他的脑袋。
“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帕夏!”那个声音说。
“叛徒、畜生、狗娘养的、蠢货!”
“该死的,你又来了?”他叫道,但对方假装根本没听见。
帕夏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往居尔蒂基左边唇角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吐一口痰,而是吐在了地上。居尔蒂基猜到长官的心思,抬手擦了擦脸上这块地方。
“我怀疑很久了,现在确定了。我是图尔桑帕夏,地上的那个只是我的替身。但他看起来比我能干,就取代了我,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替身身上。换句话说,他行使了本属于我的职能!”
“是的,就这些。”
“你说什么疯话呢?”占星官对他说道,“你不能一个人发疯!……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坚持到最后的吗?”
“就这些?”居尔蒂基一汇报完帕夏就问道。
“别打断我!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二者必有其一要从高处落下。你不必惊讶于我的不幸。几乎所有人情况都是如此。这里的人,地底下这些,我们才是真身……上面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不算……只是些幽灵……行了,我现在又得走了……有奸细跟踪我!”
风尘仆仆的阿金基轻骑兵排成长列,像一条疲惫的河流,慢慢注入由阿扎普、加尼沙里新军以及其他士兵组成的人群中。此刻,图尔桑帕夏正在他的营帐里,一边鄙夷地听取居尔蒂基的简短汇报,一边把手指扳得咔咔作响。
“走吧!”占星官说,“你把自己埋在地下吧!”
最先到的几支纵队现在进入营地了。居尔蒂基那颗红头发的、半睡半醒的大脑袋随着他坐骑的步子慢悠悠地晃动。他被卫队簇拥着穿过人群时,周围爆发出喝彩,可他眼睛半闭,既不停下也不搭理别人的问候,骑马走向统帅的营帐,下马进去。
低语和祷告的声音越来越低。时不时地有一声啜泣,打破它们的单调嗡响。撕心裂肺的叫喊很少再听到了,最近的一次是从很远处的地道另一端传来的。“我不想听你讲你这一辈子!”一个人喊道,“我不听!我的人生都要走到头了,干吗还听你的?不,我不听!走开,我叫你走开。你为什么这样黏着我?我不想听,听见没有?我不听!我不听!”那个声音要崩溃了,接着又突然噎住,开始猛烈地抽泣。没过多久,啜泣声此起彼伏。有些人边哭边怨:“我们真不走运!”突然,阵阵哀号之中听见有人喊:“统帅!”
太监一脸不屑地穿过那群士兵。他们炽热的目光追随着他。说来也怪,这个男人让他们感受到女人的神秘,有些士兵一看到他就两眼放光,双膝颤抖。不过今天,对阿金基轻骑兵的好奇让他们无暇关注太监。
的确,图尔桑帕夏从活人的世界中下来了。有人不知怎么点亮了一盏小灯,占星官借着光线认出了统帅。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的替身一样,而且胡子已经长出来了。我们在这儿已经多久了,老天爷?他心想。一茬胡子的光阴……他回答自己。上面的人一定都怕听说这样的话,如果他们还能回到地面……帕夏挨个儿向他们打招呼,对他认识的人尤为亲切。他问乌鲁·贝克贝有什么想叮嘱妻子和母亲的,又跟另一个人转达了其家人的情况。然后,火苗暗淡下去的时候,他对人群喊:“愿你们灵魂得到安息!”有人回答:“愿我们天上再见!”
“嘘!当心别人听见。”
占星官手里攥紧三颗星的铜牌,他心里很想割开大地和黑暗,重回地面。但不可能,大地和黑暗在他身上铺开了自己的帝国。他哭起来。朋友、女人、喧闹拥挤的街道、撞开的门,这些画面努力在他脑海里连贯在一起,但他将要失去这一切。
“我们热得比萨鲁加的炉子更能把铁熔化!”
在一片哀号当中,疯笑的声音像一只盲鸟,一会飞到这儿,一会飞到那儿。走吧,占星官对自己的理智说,从我身上走开吧,你对我再也没用了。有些人狂怒地斥责地面上的人,认为他们应该感到悔恨。也有人突然清醒过来,泪流满面。但还有一些人,一点没有被打败。他们认为自己即将遁入虚无,这将使他们比任何事物都强大。我们将拥有不在场,而它正是宇宙之王!占星官几乎要呐喊:我不属于这里,放我走!他挥动铜牌……没错,他犯了过错,但伟大的天神应当对他更加宽厚。从现在起,疯狂是他唯一的救赎。行行好,他对理智说,你已让我筋疲力尽,从我的脑袋里出去!但它并不离开。
“嫌热,真可怜!那我们呢,我们难道不热?”
7月26日,我们决定要让地道坍塌。我们确信他们不再挖了,这就意味着那天夜里,或者最晚到第二天,他们要尝试挖一个出口。我们下定决心要在基坑附近地道最深的地方引起塌方,那里的土比哪儿都厚,这样才肯定能把他们全埋在里面。
“这些娘们儿嫌热。她们想凉快凉快!”
塌方之后,我们继续观察整条地道上方的地表。那些被活埋在地下的,甚至都不能试着挖出一条逃命的路,而外面的人也根本不可能进去救他们。事实上,这方面的各种努力绝对都是徒劳无益的。
“对啊,你没瞧见水罐吗?”
起初,在我们的地下没有任何动静,以至于我们很难相信有几十个工程兵和武装到牙齿的战士在那里,就在我们脚下三四米的地方。但这种寂静只持续了开始的几天。之后,尤其是在夜里,只要把耳朵贴在地上,我们就能听到叫喊和呻吟的声音。但谁也说不上来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们?”
我们认为最好让他们死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如果把他们弄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把他们关在监狱里,因为,就算没有他们,我们的粮草和水都已经不足了。在别的情况下,或许我们可以把他们当作人质去交换落入敌人手中可能还活着的伤员,或许可以拿他们换一点战利品。但是,在他们凌辱了我们年轻的女囚之后,我们就受不了了。我们不仅是性情变了,而且可能永远都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在我们的军队里,大多数人都因为见惯了死亡变得心肠硬了,越来越难去原谅、去怜悯。
“他要去装水给她们。”
当他们的怒火慢慢熄灭,不管怎样,我们的弟兄们开始为那些不幸的灵魂祈祷。连续好几夜,我们都在地道上方点了蜡烛,烧了香。不过,我们所有人都失眠了,甚至那些好不容易睡着的人都惊醒了,比那些睡不着的人更惶恐,因为他们在梦中看到了可怕的场景。谁都没有想到,土耳其人故意挖了这条地道目的就是为了在我们的脚下堆满他们士兵的尸体。
周围人群嘈杂。士兵们说笑着,言语粗俗,脏话连篇。黑人太监哈桑打这儿经过,一手拎着一只空水罐。士兵们用手肘碰一下同伴,示意对方太监来了。
(1) 埃迪尔内:旧称哈德良堡或阿德里安堡,因罗马皇帝哈德良所建而得名。是土耳其埃迪尔内省省会,位于邻近希腊和保加利亚的边境。
阿金基轻骑兵们回来了。听到他们鼓声阵阵,气氛昏沉的营地迅速活跃起来。士兵们赶紧走出营帐,一边喊醒正在休息的同伴。先前和轻骑兵谈好要换个女人或者别的什么的人,这时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中有人手里早已拿好从军队集市上买的花裙子,打算给女囚穿上。图兹·奥克恰穿行在人流中,正后悔自己没准备一件。他原本觉得提前买裙子是操之过急,甚至不吉利,可现在他看得手痒,而且估计裙子早已售罄。看到远处有纵队出现时,他有两三次很想冲向货摊,只是担心迟了走开了会见不着那个答应卖给他一个女人的轻骑兵,这才打消了念头。